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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围攻

十一 聚气十三 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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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塞北明驼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剌将过去。然而这些日来多么忧患,他已非复当年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最爱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他开罪不开罪?”刘正风等人一听,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是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当着他面随口叫的,其实以他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一个“侠”字,也是天高地远。此人最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十分的不顾信义,只因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是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之意。

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难缠,这种冤家却是结不得,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早有家丁们轰声答应,斟过酒来。

余沧海对眼前这个年轻驼子虽是不惧,但想到江湖上传说“塞北明驼”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实是不敢贸然破脸,眼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害怕,但毕竟是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心想:“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一掌被你毙于当场,也绝不能跟你共饮。”他瞪视着余沧海,目光中发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可也慑于对方之威,不敢骂出声来。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好,好,好!刘三爷说得不错,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怀着深仇大恨,腕上虽是痛入骨髓,却是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旁边,眼见得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渗将出来,但仍是神气如常,若无其事,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不禁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替他二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圆圆肥胖的驼背矮子,这人脸上坐满了白瘢,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青记,记上却又生了黑毛,实是丑陋之极,身材臃肿,却又极矮,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宛然便是一个圆圆的肉球,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那知这矮胖子身材虽是十分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没见到他如何移步,众人眼睛一花,这肉球已滚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孙子,乖孙儿,你替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见一拍之下,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不由得微感吃惊:“瞧不出这青城小道士倒有两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头之时,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

林平之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是摇摇欲堕。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领教领教。”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机灵,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不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叫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会给他杀了。身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爷爷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为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隐隐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别,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他故意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的余地。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昔年韩信会受胯下之辱,到后来终于登坛拜将,成不世的功业。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爷爷须当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这么一来,木高峰和余沧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这年轻驼子居然肯磕头哀求。要知武林中人个个争名好胜,宁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是在称赞林平之,但面对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是对着他而呼叫一般。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一炫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而且内力之运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扑来,当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待敌之可胜。

青城派的武功本属玄门正宗的一支,擅于以柔克刚。余沧海气沉丹田,寻思:“今日我只求打个平手,若能与这驼子斗个不分胜败,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到得一百招后,说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绽。”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时,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绝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十分仔细,一时倒不敢贸然发招。

群雄见两个矮子相互凝目而视,脸上均已收起了微突,均知一场酷烈的大战便将发于顷刻。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对余沧海素无好感,盖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结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对五岳剑派意存轻视,虽不敢当面讥讽或是诋毁,却从来不说半句推重或是颂扬的言语。至于木高峰在武林中声名极劣,虽然并不为非作歹,和五岳剑派结仇,但五岳剑派中第一辈的高手,都认定他是一个卑鄙小人,更是不屑为伍。因之不论二人谁胜谁敢,天门道人等均是不加关心,内心深处,都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愿他二人斗得越凶越好。只有刘正风是主人身份,在旁极力劝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谁先退让,谁便是明明逊了一筹,二人心中实在均不愿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势已成,非出之一战不可了。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窜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这两人一落地后,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但见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一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份,急忙放手。岂知那女童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掌门身经百战,对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的场面却从来没遇见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红,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

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衫,皮肤雪白,一张圆圆的脸蛋,甚是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声道:“小妹妹,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那知定逸师太正是要诱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这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己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见余沧海手指已然点到,只得放开方人智,回手拍了一掌。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了两步。

定逸平素最爱美秀的女童,当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疗。”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鸟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谎小贼,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女童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那女童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着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一耸身,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团上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了。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自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绝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是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心中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孩子是何人带来。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不要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弟子兀自躺着不动,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丑。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觉触手生凉,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那花厅之中,两名弟子被人踢到,虽不能动,却不受伤,此刻这两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凉。余沧海暗叫:“不好,这两人遭了毒手。”将那弟子翻过身来,只见他脸露诡异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时,余沧海一见这笑容,当真如见鬼魅,饶是他善能镇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发抖。要知这诡异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绝技“摧心掌”杀人之后死者脸上的状貌,其实这笑容并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发之后,裂人心肺,中掌者剧痛之下,脸上肌肉痉孪形成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脸上现出这等容颜,由此看来,这两名弟子竟是死于本门之手。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镖局中有不少镖头和趟子手死于这路掌法之下,死者脸上这等诡异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脑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来。群豪之中,另有好几个人识得这“摧心掌”之特征,也跟着说道:“是摧心掌!”“原来是青城派同门相残,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余沧海心乱如麻地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的尸体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说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个,有两个人抬!死了两个,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爷爷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爷爷教的么?”要知那女童这两句话,实在甚是阴损,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十分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残杀,一口气没处出,却来吓唬孩子么?”

余沧海哼的一声,不去理她,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父,二二得四,两个人死了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死了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来。众人觉得这女孩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女孩看模样已有十三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却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

余沧海大声说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说来甚是雄壮,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父,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抵毁整个门派,只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在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来?”

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呶,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吧!”那女童道:“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剌杀令狐冲经过之人,尽皆一凛,均想:“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大厅上众人之中,又以仪琳最为激动,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余沧海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剌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父,他这么吓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众人愈听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话,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说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剌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厉害的脚色。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是见过的,是在那里见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们便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令狐冲的尸体下楼,那二人始终没离开桌子。当时她心中怔忡不定,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坐在这小桌旁的二人是谁,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这个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那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大厅上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沧海和那女童身上,仪琳心中,却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顷,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一剑剌入了敌人的腹中。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的出了城门,糊里糊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乎被一个大锤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尸体呢?却已影踪不见。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点尸体到了何处的头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迹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这样,她到了衡山,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询问:“令狐大哥的尸体到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头。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之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是荒谬绝伦!不,决计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不由她再压,清清楚楚出现在她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胡乱行走。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呆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一闪,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那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这飞锥来势甚缓,破空之声却急,仪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声齐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点也不想闪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为了什么,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铁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师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轻轻易易的便手到拿来,但瞧这飞锥来势,尽可举掌当胸待暗器到达,这才翻掌接住,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这才是名家高手的风范,不料余沧海这一下用力十分特异,算准了飞锥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尽而堕,其间力道轻重,固是算得准确无比,而用心更是诡诈。定逸一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那女童绘了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用意足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内家高手,飞花摘叶均可伤人,这纸团若是掷中在女童脸上,那是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纸团一弹,嗤的一声响,纸团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纸片,在她身前一丈之处,如蝴蝶般四散飞舞,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襌’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襌’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襌”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咪咪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道:“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问曲非烟时,忽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声音哈哈一笑,这笑声甚是熟悉。仪琳一惊站起,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时,却拔了个空,不知何时这佩剑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一见到仪琳,笑声顿歇,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这时仪琳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原来进来之人非别,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连珠价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烟这小鬼的当啦。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转身。曲非烟道:“且住!怎么一见我便逃?”田伯光抢步出了门外,说道:“我不能见这——这位小师父。”曲非烟哈哈大笑,说道:“田伯光,你这人好生不顾信义,你曾和令狐冲打赌,是你输了,便当拜这位小师父为师。怎地见了师父,既不磕头,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声‘师父’,那——那是什么规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当。非非,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快去,快去,女孩儿家,怎么到妓院里来胡闹?”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了过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颇为跷蹊,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但却听人说过,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给曲非烟带了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险便哭了出来,幸好田伯光一见到自己便去,不敢过来相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曲非烟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这妓院你来得,我为什么便来不得?”田伯光在门帘之外,顿足说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非杀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别开这种古怪玩笑,快快带了这位小师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曲非烟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这间房好看,今晚我和仪琳姊姊要在这里睡觉。”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烟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么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儿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儿来给你玩。”曲非烟道:“呸,我希罕什么玩意儿?我跟爷爷说,是田伯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田伯光连连顿足,道:“我可没得罪你啊,你撒这个谎,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没有?”曲非烟笑道:“你来问我有没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没有?怎地见了自己师父,头也不磕,转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曲非烟道:“我是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说过的话,应当算数。快滚进来,向你的师父磕头。”田伯光踌躇道:“这个——这个——”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听,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崇的撮着我们,你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睡觉,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到得明天,我绝不跟爷爷说便是。”田伯光显然很怕她爷爷,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曲非烟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的话算数也可以,不算数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屋顶上,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啊”的一下,长声惨呼,又听得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去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是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曲非烟道:“咱们这就去瞧那个受伤之人,你若是怕你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烟一笑,去到床边,伸手在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先行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只得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以不可以?你若是愿意试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阻于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膛,胸口好大一个伤口,鲜血已然止住,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然后点了他三处穴道。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那里活得到这时候。”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岂知棉花一经取出,鲜血又喷了出来。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乃恒山派治伤圣药,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派所调制的,比之紫霞庵专门所制,更是灵效。这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得那人呼吸急促,实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那人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又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一只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这时本来遮在他面上那块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侧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蜡烛点亮了。”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他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之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要仪琳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觉未失,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啊”的一声,道:“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膏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心肠甚是仁慈,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这伤口实在太深。非非,这一位——到底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在死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剌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愈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

十一 聚气十三 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