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塞北明驼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剌将过去。然而这些日来多么忧患,他已非复当年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最爱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他开罪不开罪?”刘正风等人一听,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是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当着他面随口叫的,其实以他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一个“侠”字,也是天高地远。此人最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十分的不顾信义,只因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是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之意。
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难缠,这种冤家却是结不得,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早有家丁们轰声答应,斟过酒来。
余沧海对眼前这个年轻驼子虽是不惧,但想到江湖上传说“塞北明驼”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实是不敢贸然破脸,眼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害怕,但毕竟是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心想:“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一掌被你毙于当场,也绝不能跟你共饮。”他瞪视着余沧海,目光中发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可也慑于对方之威,不敢骂出声来。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好,好,好!刘三爷说得不错,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怀着深仇大恨,腕上虽是痛入骨髓,却是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旁边,眼见得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渗将出来,但仍是神气如常,若无其事,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不禁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替他二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圆圆肥胖的驼背矮子,这人脸上坐满了白瘢,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青记,记上却又生了黑毛,实是丑陋之极,身材臃肿,却又极矮,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宛然便是一个圆圆的肉球,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那知这矮胖子身材虽是十分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没见到他如何移步,众人眼睛一花,这肉球已滚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孙子,乖孙儿,你替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见一拍之下,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不由得微感吃惊:“瞧不出这青城小道士倒有两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头之时,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
林平之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是摇摇欲堕。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领教领教。”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机灵,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不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叫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会给他杀了。身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爷爷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为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隐隐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别,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他故意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的余地。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昔年韩信会受胯下之辱,到后来终于登坛拜将,成不世的功业。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爷爷须当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这么一来,木高峰和余沧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这年轻驼子居然肯磕头哀求。要知武林中人个个争名好胜,宁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是在称赞林平之,但面对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是对着他而呼叫一般。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一炫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而且内力之运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扑来,当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待敌之可胜。
青城派的武功本属玄门正宗的一支,擅于以柔克刚。余沧海气沉丹田,寻思:“今日我只求打个平手,若能与这驼子斗个不分胜败,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到得一百招后,说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绽。”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时,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绝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十分仔细,一时倒不敢贸然发招。
群雄见两个矮子相互凝目而视,脸上均已收起了微突,均知一场酷烈的大战便将发于顷刻。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对余沧海素无好感,盖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结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对五岳剑派意存轻视,虽不敢当面讥讽或是诋毁,却从来不说半句推重或是颂扬的言语。至于木高峰在武林中声名极劣,虽然并不为非作歹,和五岳剑派结仇,但五岳剑派中第一辈的高手,都认定他是一个卑鄙小人,更是不屑为伍。因之不论二人谁胜谁敢,天门道人等均是不加关心,内心深处,都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愿他二人斗得越凶越好。只有刘正风是主人身份,在旁极力劝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谁先退让,谁便是明明逊了一筹,二人心中实在均不愿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势已成,非出之一战不可了。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窜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这两人一落地后,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但见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一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份,急忙放手。岂知那女童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掌门身经百战,对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的场面却从来没遇见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红,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
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衫,皮肤雪白,一张圆圆的脸蛋,甚是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声道:“小妹妹,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那知定逸师太正是要诱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这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己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见余沧海手指已然点到,只得放开方人智,回手拍了一掌。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了两步。
定逸平素最爱美秀的女童,当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疗。”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鸟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谎小贼,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女童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那女童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着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一耸身,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团上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了。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自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绝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是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心中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孩子是何人带来。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不要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弟子兀自躺着不动,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丑。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觉触手生凉,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那花厅之中,两名弟子被人踢到,虽不能动,却不受伤,此刻这两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凉。余沧海暗叫:“不好,这两人遭了毒手。”将那弟子翻过身来,只见他脸露诡异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时,余沧海一见这笑容,当真如见鬼魅,饶是他善能镇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发抖。要知这诡异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绝技“摧心掌”杀人之后死者脸上的状貌,其实这笑容并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发之后,裂人心肺,中掌者剧痛之下,脸上肌肉痉孪形成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脸上现出这等容颜,由此看来,这两名弟子竟是死于本门之手。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镖局中有不少镖头和趟子手死于这路掌法之下,死者脸上这等诡异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脑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来。群豪之中,另有好几个人识得这“摧心掌”之特征,也跟着说道:“是摧心掌!”“原来是青城派同门相残,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余沧海心乱如麻地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的尸体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说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个,有两个人抬!死了两个,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爷爷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爷爷教的么?”要知那女童这两句话,实在甚是阴损,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十分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残杀,一口气没处出,却来吓唬孩子么?”
余沧海哼的一声,不去理她,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父,二二得四,两个人死了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死了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来。众人觉得这女孩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女孩看模样已有十三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却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
余沧海大声说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说来甚是雄壮,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父,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抵毁整个门派,只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在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来?”
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呶,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吧!”那女童道:“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剌杀令狐冲经过之人,尽皆一凛,均想:“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大厅上众人之中,又以仪琳最为激动,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余沧海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剌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父,他这么吓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众人愈听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话,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说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剌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厉害的脚色。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是见过的,是在那里见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们便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令狐冲的尸体下楼,那二人始终没离开桌子。当时她心中怔忡不定,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坐在这小桌旁的二人是谁,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这个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那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大厅上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沧海和那女童身上,仪琳心中,却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顷,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一剑剌入了敌人的腹中。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的出了城门,糊里糊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乎被一个大锤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尸体呢?却已影踪不见。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点尸体到了何处的头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迹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这样,她到了衡山,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询问:“令狐大哥的尸体到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头。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之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是荒谬绝伦!不,决计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不由她再压,清清楚楚出现在她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胡乱行走。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呆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一闪,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那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这飞锥来势甚缓,破空之声却急,仪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声齐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点也不想闪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为了什么,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铁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师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轻轻易易的便手到拿来,但瞧这飞锥来势,尽可举掌当胸待暗器到达,这才翻掌接住,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这才是名家高手的风范,不料余沧海这一下用力十分特异,算准了飞锥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尽而堕,其间力道轻重,固是算得准确无比,而用心更是诡诈。定逸一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那女童绘了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用意足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内家高手,飞花摘叶均可伤人,这纸团若是掷中在女童脸上,那是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纸团一弹,嗤的一声响,纸团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纸片,在她身前一丈之处,如蝴蝶般四散飞舞,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襌’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襌’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襌”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咪咪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道:“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问曲非烟时,忽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声音哈哈一笑,这笑声甚是熟悉。仪琳一惊站起,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时,却拔了个空,不知何时这佩剑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一见到仪琳,笑声顿歇,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这时仪琳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原来进来之人非别,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连珠价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烟这小鬼的当啦。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转身。曲非烟道:“且住!怎么一见我便逃?”田伯光抢步出了门外,说道:“我不能见这——这位小师父。”曲非烟哈哈大笑,说道:“田伯光,你这人好生不顾信义,你曾和令狐冲打赌,是你输了,便当拜这位小师父为师。怎地见了师父,既不磕头,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声‘师父’,那——那是什么规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当。非非,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快去,快去,女孩儿家,怎么到妓院里来胡闹?”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了过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颇为跷蹊,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但却听人说过,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给曲非烟带了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险便哭了出来,幸好田伯光一见到自己便去,不敢过来相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曲非烟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这妓院你来得,我为什么便来不得?”田伯光在门帘之外,顿足说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非杀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别开这种古怪玩笑,快快带了这位小师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曲非烟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这间房好看,今晚我和仪琳姊姊要在这里睡觉。”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烟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么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儿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儿来给你玩。”曲非烟道:“呸,我希罕什么玩意儿?我跟爷爷说,是田伯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田伯光连连顿足,道:“我可没得罪你啊,你撒这个谎,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没有?”曲非烟笑道:“你来问我有没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没有?怎地见了自己师父,头也不磕,转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曲非烟道:“我是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说过的话,应当算数。快滚进来,向你的师父磕头。”田伯光踌躇道:“这个——这个——”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听,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崇的撮着我们,你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睡觉,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到得明天,我绝不跟爷爷说便是。”田伯光显然很怕她爷爷,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曲非烟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的话算数也可以,不算数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屋顶上,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啊”的一下,长声惨呼,又听得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去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是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曲非烟道:“咱们这就去瞧那个受伤之人,你若是怕你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烟一笑,去到床边,伸手在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先行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只得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以不可以?你若是愿意试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阻于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膛,胸口好大一个伤口,鲜血已然止住,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然后点了他三处穴道。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那里活得到这时候。”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岂知棉花一经取出,鲜血又喷了出来。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乃恒山派治伤圣药,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派所调制的,比之紫霞庵专门所制,更是灵效。这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得那人呼吸急促,实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那人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又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一只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这时本来遮在他面上那块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侧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蜡烛点亮了。”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他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之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要仪琳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觉未失,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啊”的一声,道:“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膏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心肠甚是仁慈,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这伤口实在太深。非非,这一位——到底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在死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剌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愈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
十二 围攻
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问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有剧烈疼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洪亮。
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
田伯光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了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
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
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
田伯光道:“甚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令狐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口气。
令狐冲道:“这六人强辞夺理,缠夹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
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变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
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甚么?还有甚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断断续续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是害怕。我大声道:‘要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联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甚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甚么桃谷六仙?”
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哪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将过来,挡在我面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哪里?这人在哪里?’“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赂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道:‘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臀;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道:‘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我灵机一动,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哪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
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悻然道:“呸,你当我是甚么人了?田某既已答应过你,决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道:‘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今狐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是。”
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令狐冲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甚么?”
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
田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荷荷”之声。
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
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甚么好说?”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
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
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这句活刚出口,忽听得身后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堕落成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
黑暗之中,只见膝膝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甚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
田伯光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甚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甚么?”
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时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仪琳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
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令狐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着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甚么。”
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甚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
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他起身。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甚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
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
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我有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
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人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
我务须尽快避开,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乎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
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甚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是岂有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
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不戒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你受了甚么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
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慢慢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
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
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老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
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之象,倒也并不惊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当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
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甚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
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
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师娘到哪里去了?”
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甚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
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
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甚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
不料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
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甚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
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已是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甚么强奸不遂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刀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便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是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衣袖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着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甚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
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成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远去,才道:“冲儿,你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然十分不端,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
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
令狐冲应道:“是。”
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罢。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
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甚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
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寻找,却哪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手一弹,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
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
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甚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哪知道我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性命,莫非因为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指力便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
师父对我起疑,辩白也是无用,说甚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这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是不胜之喜。
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
《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干。可是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哪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只得从车中出来步行。
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钩、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伸农氏药王菩萨。
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
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部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心下烦乱,一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
“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大声喝道:“大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
这时华山派诸人都已全醒转,各人手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
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把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是哪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理,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邪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理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
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仍然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无法听见,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越想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是疑心我吞没《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
此后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仍然无人不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
只听得另一人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哪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甚么问这句活?”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
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
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魔魇,脑子甚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入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
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儿盏孔明灯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故多,谅必不会败落。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膂力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难抵挡。
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是凶险。
师弟帅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
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部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
“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这时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竟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
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躲,然后还他一枪,哪知他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被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不伤性命。
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乎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道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河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
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
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那刀竟然被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哥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甚么来历?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来,剑尖未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不住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而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开。岳不群长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
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腿也抱住了,跟着一滚。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无法站定,登时摔倒。顷刻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
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拉着他站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吗,本来也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的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罢!”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
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狠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彩。”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甚么《辟邪剑谱》!”
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甚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甚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上击落。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的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甚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武功。”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甚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
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
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那老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哪一个会帮、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距不到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甚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迎了上去。却听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三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第二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岳不群默默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七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幸会。”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多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汤英颚道:“是甚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闻。”
汤英颚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教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故。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因于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汤英颚道:“那又怎样?”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
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股之上,乖乖的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颚道:“那恐怕不见得罢。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
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甚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
汤英颚点头说:“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甚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
汤英颚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
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罢!”
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管闲事。”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
这时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燃了火把,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丛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行刑!”
丛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心服?”
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嵩山派丁师兄!”
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师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之下,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
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过我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了过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驾:“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戮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倘若自己落败,那就连话也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后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以支持。
丛不弃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甚么剑?就算赢了你,也没甚么光荣!”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近,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刺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更是担忧:“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敌之长,非输不可。”
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丛不弃已察觉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但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
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然虎虎有威。
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倘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
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但右臂便是有千斤之重,说甚么也提不起来。
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的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倒在泥泞之中。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
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但已惊险万分。
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
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扑的一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哪知这少年随手反剑,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委实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般攻上。
令狐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彩,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
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无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知道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
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而初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时仍胜败难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倘若随手乱使一剑,对方往往难以抵挡,手忙脚乱;但如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实在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实他与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数,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甚么招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上,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
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
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睫无比,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
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
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上无藉藉之名,不料剑法竟然这等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被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随波上下,却始终未被波涛所吞没。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体会。他以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斗下去,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臀、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力,这四剑刺得甚轻。
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柏、汤英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
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
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滋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丁勉、陆柏和汤英颚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甚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贤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颚道:“大伙儿这就走罢!”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
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诸般不同的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纵三尺,横纵半丈,也是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间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第七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
令狐冲更无余想,长剑倏出,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嘟、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独孤九剑“破箭式”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稍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纷攒落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
他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身子摇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容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觉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摹然间双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续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恻然生悯。
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
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哪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战,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
不论碰到甚么兵刃,便随手抬起,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
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践踏泥泞而去。
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第十二回 塞北明驼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剌将过去。然而这些日来多么忧患,他已非复当年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最爱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他开罪不开罪?”刘正风等人一听,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是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当着他面随口叫的,其实以他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一个“侠”字,也是天高地远。此人最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十分的不顾信义,只因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是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之意。
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难缠,这种冤家却是结不得,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早有家丁们轰声答应,斟过酒来。
余沧海对眼前这个年轻驼子虽是不惧,但想到江湖上传说“塞北明驼”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实是不敢贸然破脸,眼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害怕,但毕竟是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心想:“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一掌被你毙于当场,也绝不能跟你共饮。”他瞪视着余沧海,目光中发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可也慑于对方之威,不敢骂出声来。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好,好,好!刘三爷说得不错,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怀着深仇大恨,腕上虽是痛入骨髓,却是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旁边,眼见得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渗将出来,但仍是神气如常,若无其事,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不禁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替他二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圆圆肥胖的驼背矮子,这人脸上坐满了白瘢,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青记,记上却又生了黑毛,实是丑陋之极,身材臃肿,却又极矮,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宛然便是一个圆圆的肉球,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那知这矮胖子身材虽是十分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没见到他如何移步,众人眼睛一花,这肉球已滚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孙子,乖孙儿,你替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见一拍之下,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不由得微感吃惊:“瞧不出这青城小道士倒有两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头之时,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
林平之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是摇摇欲堕。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领教领教。”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机灵,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不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叫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会给他杀了。身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爷爷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为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隐隐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别,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他故意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的余地。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昔年韩信会受胯下之辱,到后来终于登坛拜将,成不世的功业。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爷爷须当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这么一来,木高峰和余沧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这年轻驼子居然肯磕头哀求。要知武林中人个个争名好胜,宁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是在称赞林平之,但面对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是对着他而呼叫一般。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一炫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而且内力之运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扑来,当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待敌之可胜。
青城派的武功本属玄门正宗的一支,擅于以柔克刚。余沧海气沉丹田,寻思:“今日我只求打个平手,若能与这驼子斗个不分胜败,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到得一百招后,说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绽。”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时,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绝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十分仔细,一时倒不敢贸然发招。
群雄见两个矮子相互凝目而视,脸上均已收起了微突,均知一场酷烈的大战便将发于顷刻。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对余沧海素无好感,盖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结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对五岳剑派意存轻视,虽不敢当面讥讽或是诋毁,却从来不说半句推重或是颂扬的言语。至于木高峰在武林中声名极劣,虽然并不为非作歹,和五岳剑派结仇,但五岳剑派中第一辈的高手,都认定他是一个卑鄙小人,更是不屑为伍。因之不论二人谁胜谁敢,天门道人等均是不加关心,内心深处,都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愿他二人斗得越凶越好。只有刘正风是主人身份,在旁极力劝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谁先退让,谁便是明明逊了一筹,二人心中实在均不愿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势已成,非出之一战不可了。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窜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这两人一落地后,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但见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一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份,急忙放手。岂知那女童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掌门身经百战,对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的场面却从来没遇见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红,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
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衫,皮肤雪白,一张圆圆的脸蛋,甚是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声道:“小妹妹,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那知定逸师太正是要诱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这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己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见余沧海手指已然点到,只得放开方人智,回手拍了一掌。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了两步。
定逸平素最爱美秀的女童,当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疗。”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鸟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谎小贼,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女童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那女童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着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一耸身,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团上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了。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自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绝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是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心中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孩子是何人带来。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不要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弟子兀自躺着不动,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丑。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觉触手生凉,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那花厅之中,两名弟子被人踢到,虽不能动,却不受伤,此刻这两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凉。余沧海暗叫:“不好,这两人遭了毒手。”将那弟子翻过身来,只见他脸露诡异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时,余沧海一见这笑容,当真如见鬼魅,饶是他善能镇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发抖。要知这诡异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绝技“摧心掌”杀人之后死者脸上的状貌,其实这笑容并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发之后,裂人心肺,中掌者剧痛之下,脸上肌肉痉孪形成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脸上现出这等容颜,由此看来,这两名弟子竟是死于本门之手。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镖局中有不少镖头和趟子手死于这路掌法之下,死者脸上这等诡异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脑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来。群豪之中,另有好几个人识得这“摧心掌”之特征,也跟着说道:“是摧心掌!”“原来是青城派同门相残,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余沧海心乱如麻地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的尸体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说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个,有两个人抬!死了两个,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爷爷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爷爷教的么?”要知那女童这两句话,实在甚是阴损,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十分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残杀,一口气没处出,却来吓唬孩子么?”
余沧海哼的一声,不去理她,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父,二二得四,两个人死了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死了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来。众人觉得这女孩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女孩看模样已有十三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却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
余沧海大声说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说来甚是雄壮,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父,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抵毁整个门派,只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在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来?”
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呶,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吧!”那女童道:“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剌杀令狐冲经过之人,尽皆一凛,均想:“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大厅上众人之中,又以仪琳最为激动,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余沧海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剌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父,他这么吓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众人愈听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话,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说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剌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厉害的脚色。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是见过的,是在那里见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们便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令狐冲的尸体下楼,那二人始终没离开桌子。当时她心中怔忡不定,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坐在这小桌旁的二人是谁,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这个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那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大厅上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沧海和那女童身上,仪琳心中,却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顷,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一剑剌入了敌人的腹中。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的出了城门,糊里糊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乎被一个大锤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尸体呢?却已影踪不见。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点尸体到了何处的头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迹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这样,她到了衡山,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询问:“令狐大哥的尸体到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头。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之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是荒谬绝伦!不,决计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不由她再压,清清楚楚出现在她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胡乱行走。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呆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一闪,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那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这飞锥来势甚缓,破空之声却急,仪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声齐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点也不想闪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为了什么,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铁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师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轻轻易易的便手到拿来,但瞧这飞锥来势,尽可举掌当胸待暗器到达,这才翻掌接住,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这才是名家高手的风范,不料余沧海这一下用力十分特异,算准了飞锥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尽而堕,其间力道轻重,固是算得准确无比,而用心更是诡诈。定逸一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那女童绘了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用意足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内家高手,飞花摘叶均可伤人,这纸团若是掷中在女童脸上,那是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纸团一弹,嗤的一声响,纸团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纸片,在她身前一丈之处,如蝴蝶般四散飞舞,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襌’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襌’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襌”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咪咪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道:“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问曲非烟时,忽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声音哈哈一笑,这笑声甚是熟悉。仪琳一惊站起,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时,却拔了个空,不知何时这佩剑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一见到仪琳,笑声顿歇,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这时仪琳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原来进来之人非别,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连珠价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烟这小鬼的当啦。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转身。曲非烟道:“且住!怎么一见我便逃?”田伯光抢步出了门外,说道:“我不能见这——这位小师父。”曲非烟哈哈大笑,说道:“田伯光,你这人好生不顾信义,你曾和令狐冲打赌,是你输了,便当拜这位小师父为师。怎地见了师父,既不磕头,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声‘师父’,那——那是什么规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当。非非,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快去,快去,女孩儿家,怎么到妓院里来胡闹?”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了过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颇为跷蹊,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但却听人说过,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给曲非烟带了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险便哭了出来,幸好田伯光一见到自己便去,不敢过来相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曲非烟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这妓院你来得,我为什么便来不得?”田伯光在门帘之外,顿足说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非杀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别开这种古怪玩笑,快快带了这位小师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曲非烟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这间房好看,今晚我和仪琳姊姊要在这里睡觉。”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烟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么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儿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儿来给你玩。”曲非烟道:“呸,我希罕什么玩意儿?我跟爷爷说,是田伯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田伯光连连顿足,道:“我可没得罪你啊,你撒这个谎,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没有?”曲非烟笑道:“你来问我有没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没有?怎地见了自己师父,头也不磕,转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曲非烟道:“我是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说过的话,应当算数。快滚进来,向你的师父磕头。”田伯光踌躇道:“这个——这个——”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听,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崇的撮着我们,你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睡觉,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到得明天,我绝不跟爷爷说便是。”田伯光显然很怕她爷爷,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曲非烟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的话算数也可以,不算数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屋顶上,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啊”的一下,长声惨呼,又听得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去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是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曲非烟道:“咱们这就去瞧那个受伤之人,你若是怕你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烟一笑,去到床边,伸手在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先行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只得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以不可以?你若是愿意试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阻于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膛,胸口好大一个伤口,鲜血已然止住,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然后点了他三处穴道。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那里活得到这时候。”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岂知棉花一经取出,鲜血又喷了出来。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乃恒山派治伤圣药,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派所调制的,比之紫霞庵专门所制,更是灵效。这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得那人呼吸急促,实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那人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又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一只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这时本来遮在他面上那块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侧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蜡烛点亮了。”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他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之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要仪琳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觉未失,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啊”的一声,道:“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膏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心肠甚是仁慈,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这伤口实在太深。非非,这一位——到底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在死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剌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愈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