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回 太后寝宫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後,走一步,听一听,心想:「若是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宫。
他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之上,她明天定会瞧见。投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轻轻的又走前了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 「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的胆子却也不敢,只是好奇心起,却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他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道小鬼十分滑溜,怎么让阿燕一个人带他去?」韦小宝心道:「他俩在说我,这是非听不可?」只听一个女人声音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仿,那会出事?」正是太后的声音,听她又道:「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甚是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可说极为无礼。韦小宝越来越是奇怪:「普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是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
想到顺治皇帝重行回宫,韦小宝大是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那裏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裏,甚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一声道:「遇上了这种大事,还顾甚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那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我又有甚么功劳了?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语气之中,充满怨怼。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的号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甚么「抢了功劳」,那麽这男子又不会是顺洽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一张,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又到那裏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她一开口,将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地下,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麽古怪,咱们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点头道:「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裏翻船。这就去吧!」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板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床上还有这样一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再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麽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定会吓得她死去活来。」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只没盖的木匣,匣中赫然有三部经书,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三部「四十二章经」,一部是太后本来有的,另外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抄得。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三部经书不知有甚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我且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见匣中尚有些书册杂物,一时不敢多看,一古脑儿连着三部经书都取了出来,扯下桌上的锻披,做一包包了。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了出来,抖入木匣之中,盖上本板,放好被褥,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的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是吓得他魂飞天外,那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这样快,想也不及想,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甚麽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不放在被褥下的木匣之中。只听得脚步之声又轻又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一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这裤子的形状,乃是一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一个宫女,不知是不是蕊初?她若不立时出去,我可得出去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他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动作极快,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以什麽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这三部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剧,看来武功也高,我若是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子中一阵乱翻,又去划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裏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乱得更快。韦小宝心想:「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说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柜子,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甚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麽要她干甚麽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甚麽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
太后大怒,重重哼了一声,道:「亏你做师兄的,居然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甚么事做不出来。」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志惊叫了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双断脚,惊道:「那是甚么?」那宫女一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我说的话没错吧?」太后又惊又怒,道:「甚麽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经的秘密所在,天下只有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足怎会放在这裏?」
太后道:「还会儿还在这里瞎话,盗经之人离去不远,咱们快追。」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太后转过身来,望着柜子,一步步的走将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烛火跳动,映得刀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一开柜门,右手便是一刀剌进柜去,柜中那个宫女势在无可躲闪。
眼见她又跨了一步,离那柜子已不过两尺,突然问砰的一声响,那柜子直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出来,缠在她的头上。太后急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啊」的一声惨叫,原来那团衣衫之中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弄得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并不相助,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一掌向那团衣服冲击将下去。韦小宝见那团衣服一滚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件不知甚麽兵匁,向那男嗓宫女扑了过去。那男嗓宫女呼的一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部又向敌人扑上,身法迅捷之极。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个人的四只脚。那男嗓宫女穿的是一条灰色裤子,黑缎鞋子。但是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忽而跃起,忽而落下,那对穿黑鞋的双脚只是偶尔跨前一步,偶尔退後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双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有兵刃,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支蜡烛给掌风扑熄。
韦小宝心想:「谢天谢地,另外两支蜡烛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果然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支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开口说话,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麽一会,早应当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似乎都已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许过来窥探。
只听得察察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裏有一声轻呼,白光一闪,跟着噗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地下四只脚忽地都不见了,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四只手各自施展擒拿手法,在相距一两尺的方位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极为有限,於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这时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但每一招都是乾净利落。挖眼、捣脚、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之必救,而对方连消带打,守中有攻,两人都是一招比一招更为凌厉。
看了一会,两人高下渐分。绿衣宫女出招极快,手法甚是阴狠。那穿灰衣的男嗓宫女的手法初时也极迅速,後来渐渐慢了下来,对方每出三四招,她只出一招,然而这一招足可抵得对方数招。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心中只想:「那枝蜡烛为什么还不熄?」其实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的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那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分儿,谁也缓不出手来加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这番勇气。
蓦地裏烛火一暗,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衣宫女,右手的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之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但压在咽喉中的一个力道却是越来越重,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後。若再探头到床底下来找寻经书,韦小宝可得变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身子一缩一弹,从床底窜了出来,手起刀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的背心,乘势向上一挑,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向後跃退。
灰衣宫女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的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而起,右手手掌斜斩而出,斩在灰衣宫女的左颊,跟着左手抓住她的头发,向後用力拉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灰衣宫女双手一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缩作一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是不活了。
绿衣宫女说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右手抚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混在宫裏……」一言末毕。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哪,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一把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一挥,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那太监已身中暗器,扑地倒了。绿衣宫女提着韦小宝的身子,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养华门,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塲之畔,才将他放下。他在宫中一年有余,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许多,也重了许多,这绿衣宫女眼他一般高矮,身子纤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这火塲巳近西铁门,乃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之中和这宫女匁匁朝相,当时无暇细看,依稀觉得她至少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是怎麽称呼?」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太后床底下干什麽?」韦小宝随口胡诌:「我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道:「皇上知道这宫女乃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大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却出宫去了,小朋友,咱们後会有期。」韦小宝心想:「太后已死,我在宫裏倒是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灵机一动,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个假宫女杀死的。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太监,却又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说那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小朋友,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道:「皇上也要杀我 ?那为什么?」陶宫蛾冷笑一声,道:「他母亲跟人有勾且之事,若是泄漏了一点风声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道:「他………他这样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所有的侍卫太监立即出动。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是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了下来,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後。
韦小宝记挂着方恰和沐剑屏,急忘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声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沐剑屏急道:「他们干麽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 ?」韦小宝道:「不是的,还是回到我的屋裏比较稳当。」沐剑屏惊道:「回到你屋裏?我…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快走!」俯身扶起了方怡,拉着沐剑屏,向外冲了出去。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裏有几名侍卫奔将过来。为首的侍卫高举火把,喝道:「什么人?」韦小窦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火吗?」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里出了事。」韦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韦小宝想说句笑话,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乱之下,甚麽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撞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巳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人人心情紧张,谁也没加注意。韦小宝道:「你们便躭在这裏,千万别换装束。」出门後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乾清官康熙的寝殿之中。
康熙已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刚来禀报,说道慈宁宫中出了事,是甚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着急,一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甚麽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天先回自己屋子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裏出了事。不知什麽事,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韦小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一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去,一面快步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这裏?」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生怕是走火,又担心来了刺客,一心只是挂念着皇上,忙不迭的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韦小宝衣衫头发极是紊乱,那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下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挂念自己,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抢了来保护,心下颇感喜慰。只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快步过来禀告,说道:「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
康熙稍稍放心。韦小宝心道:「他便是请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迟了。」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这便到了。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众侍卫一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
床上一人说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刀?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回头,便想发足奔逃,但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身子便欲倒下。
康熙走去床前,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有什么。是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打了起来,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你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生气。孩儿,你出去吧,叫大家散去。」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後,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人的尸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你……你叫大家快走。」
她说话声响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巳身死,但犯了这样大罪,还得追究他们的家属,可是听太后言下之意,乃是不愿张扬其事,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讲了安,退出慈宁宫。韦小宝死裏逃生,可是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
康熙低头沉思,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後,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裏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龙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的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韦小宝应了,心下大是焦急:「皇帝若是要我陪着在这裏睡,我屋裏那两个活宝贝可得急死了。」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个太监和那个宫女,为甚麽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裏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暴躁,动不动就吵咀,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又点了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吧!」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回头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饿了吧 !」将点心递给他。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裏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甚麽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便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有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尸横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若是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无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此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我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的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的主子皇上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後,就要砍我的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道:「快祥!快说!」
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甚麽味道。」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次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麽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了好朋友?」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道:「甚么?」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被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裏,笑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桂子,也没甚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官。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韦小宝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密。」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甚麽?」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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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回 获悉内情
韦小宝咬了咬牙,当下便将那天晚上在慈宁宫窗下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癫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是这样说的。」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要知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太后虽然不是他亲生之母,但待他慈爱,也如与母亲无异,父亲早逝却是无所替任。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亲之时,忍不住放声大哭。此刻听得韦小宝如此说,虽然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适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康熙道:「是,是,那是甚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末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是甚麽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牵动,不禁害怕,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这么说。」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为人害死?」韦小宝道:「孝康皇后…是…是你的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害死端敬、孝康二后,又害死瑞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害死董鄂贞妃,殓葬孝康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前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一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他不敢说海大富是自己所杀,却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覆细问之后,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问道:「你为甚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韦小宝道:「这事关涉太大,我那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皇宫之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甚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是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末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害。一个宫女是男是女,自己丝毫不以为奇,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後来加害自已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韦小宝摇头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你去传多隆进来。」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乡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帮他?」
多隆正在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绝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他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宫宫裏没甚么事,你立即撤出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们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大喜,喏喏连声,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有着的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巳撤,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已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裏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於无。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恐怕探不到甚麽。」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甚么?」
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乾清官侧门走了出去。众侍卫太监还是见到了,慌忙跟来。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几十名侍卫太监立刻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之中,果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大后在不住咳嗽,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着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身子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全身汗毛直竖,寒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末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裏。」那宫女道:「是。那个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叫你装那宫女,你…你管甚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的窗户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转述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身上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道:「没有人了。」太后道:「你把这只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裏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下了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向花园中走去。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那死了的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大大的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体的布袋掉入了荷塘,又过了好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的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康熙却是不识。
太后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都办好了。」太后道:「这裏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磨说?」蕊初道:「奴才……奴才甚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裏服侍我,怎会甚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甚么是是?」蕊初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侯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个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那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有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有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巳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吧!他虽是笑着说话,笑声和说话之声却是甚为乾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太后……太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机密大事,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花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若是发出半黠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吧。」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反覆思量。终於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吧!」韦小宝等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守门,便去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那具尸拖了出来。但见这尸首脸上胡子虽是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虽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似乎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被发觉?
康熙为人甚是精细,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後,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害死我亲娘,逼走我父皇,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气,登时放心,心想:「他不再称她是太后,那么不管老婊子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了。」康熙提起腰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抑,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的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走一遭,那比之闷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此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间,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讥後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吧。」韦小宝颇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合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巳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就去五台山。」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监。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吧。不过宫裏朝里的人都巳认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这件事将来再说,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杀鳌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在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韦小宝笑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要给父皇写一封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民,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落在旁人手中,那可大不妥。小桂子要是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写毕,用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甚么。」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山、一、文」四字,一共七个字,摇头道:「不识得是甚麽官。是你封的,总不会是小官吧?」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若是办得妥当,回宫後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做官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的来」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康熙心下甚喜,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机密。这敕令若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吧!」韦小宝向康熙告别,心想:「那两个小妞儿可等得心焦死了。」眼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忽忽来到方沐二女躲藏的所在,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方沐二人互相偎倚,靠在墙边。方怡并未睡着,低声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去吧。」汰剑屏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危险。」韦小宝道:「没事,没事。」便在此时,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侯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吧。」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在包袱之中,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怡,道:「是这枚钗儿吧。」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道:「你干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枚钗儿。」忽然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韦小宝笑道:「也没甚麽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枚钗儿,捞不到一件黄马褂穿。」
他带领二人,从禁宫城後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敢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後,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这才到天地会落脚之处两条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沫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已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到那裏去才好。」他做了钦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了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去查一件一等一的次事,突然间收起了种种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问道:「你……你今後要到那裏去?」
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若是不嫌弃,便同……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沫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沫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韦小宝若不是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比刻不得不设法推托道:「我还答应了朋友夫办一件事,此番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位靠得住的朋友护送前去。咱们且去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马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王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裏救出来的。」马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座,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韦小宝大喜,这位师父他一来实在怕见,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马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若是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若是发作得厉害起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悉。」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这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忽忙之际还是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台湾出了甚么事?」马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和,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麽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裏,听由韦香主差遣。」韦小宝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女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色,不由得胸口一热,更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带着这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何处?叫甚麽名字?」方怡慢慢低下头去,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裏,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很大的骡马行,他叫『快马』褚三。」韦小宝道:「『快马』褚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现出顽皮神色,轻声道:「我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道:「你若是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後我不说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北方天时,虽十月初冬,早晨已颇为寒冷。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八臂猿猴」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道:「你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大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这一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王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道:「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後,说道:「徐大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是沐王府中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已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方怡和沐剑屏其实并未知道韦小宝的真正身份,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心下都是大为奇怪。韦小宝微微一笑,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王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巳离京了吧?」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剑屏道:「刘一舟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我送他们分批小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让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方怡的心事,这位方姑娘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若是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甚麽『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官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大哥护送前去。」徐天川欢然道:「理当効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王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於万一。」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地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甚麽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实自己不去,早已好生失望,这时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在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甚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边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听他这麽说,知道难再推辞,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以後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甚麽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昨天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么想法子给他办几件事才好,那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到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是几天路程,韦香主若是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到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崽,说话倒是颇为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甚麽气?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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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纵横野马群飞路 跋扈风筝一线天
韦小宝笑眯眯的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知在争辩甚么,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两人见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
韦小宝笑问:“两位争甚么啊?说给我听听成不成?”张勇道:“我们在谈论马匹。王副将相马眼光独到,凭他挑过的马,必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称赞云南的马好。赵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内及不上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之后,就越奔越有精神。”
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请王副将相相。”吩咐亲兵回府,将马厩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良驹,叫做玉花骢。我们的滇马又怎及得上?”王进宝道:“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职在甘肃、陕西时,曾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的,甚么马也比不上。
赵良栋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
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过胜在刻苦耐劳,有长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倒是很不错。”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讲纯种,种越纯越好,没听说杂种马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途,全然不同。”
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说还是杂种好。”王进宝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干不净的乱说!”赵良栋冷笑道:“我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了,说道:“这是额驸公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跟我动手打架不成?”
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
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要打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伕牵了坐骑到来,众人同到后面马厩中去看马。王进宝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便说出每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中了七八成。
韦府的马伕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
最后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马腿长膘肥,形貌神骏,全身雪白的毛上尽是胭脂斑点,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极,人人喝采不迭。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说道:“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坏了?倒要请教。”王进宝道:“韦大人这匹马,说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这等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十几里,慢跑几十里,越磨练越好。可是韦大人过于爱惜,不舍得多骑。这牲口过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给宠坏了。”
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轻轻哼了一声。韦小宝瞧在眼里,知道王进宝最后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妨乘机挑拨离间,让他们云南将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好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便捧了金碗吃饭,端着玉碗喝汤,可半点没给宠坏啊。”
王进宝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不同。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
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里,只怕以为也没甚么不同罢。”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为甚么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弟并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里年轻大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回都统大人;卑职不敢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驸爷。”王进宝大声道:“没有。”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则倒可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我养的马……是,是,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甚么叫做‘是,是,不敢当!’?”
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死无对证。韦都统,小将在关外养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
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
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厩,大声道:“那边的几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马,跟我这里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
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干,一共有五六十匹,心想:“你这些叫化马有甚么了不起?”说道:“马倒挺多,只不过有点儿五痨七伤。就是韦都统府里随便牵来的这几匹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心肝宝贝儿。”韦小宝笑道:“大家空争无用。额驸爷,咱们各挑十匹,就来赛一赛马,双方赌个采头。”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里比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
这样罢,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去城外跑跑马,哪一个赢了六场,以后的就不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动:
“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兴。”笑道:“好,就是这么办。韦大人,你如输了,可不许生气。”
韦小宝笑道:“赢要漂亮,输要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
一瞥眼间,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副将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很有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作弊,眼见这场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赛马,已来不及做手脚,说道:“既要赌赛,我得去好好挑选十匹马。明天再赛怎样?”
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全力,十场比赛中输八九场给他,今天比明日比也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晚,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应邀,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
坐定献上茶,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伧了。”
来到后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里的马伕头儿来,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说道:“我的玉花骢和别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里的一班马伕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伕头儿应了。
韦小宝道:“给马儿吃些甚么,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
可又不能毒死了。”马伕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么样,小人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夸口说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人,是不是?”那马伕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甚么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准赢?”
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额驸府里的马伕知道了。这三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嫖堂子,他妈的甚么都干,搅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
那马伕头儿道:“爵爷望安,错不了。小人去买几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
韦小宝随即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后,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了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后,韦小宝进宫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
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老家伙一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对,孤掌难鸣,咱们这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说道:“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甚么也圆不起来。”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这叫做虎落平阳……”说到这里,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哪,别说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小宝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
康熙道:“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韦小宝道:“是。如果三藩都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要建么?”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咐身后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
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公主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
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
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
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韦小宝在一旁侍候。他虽极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十几碗大菜,命太监送到他府中,回家后再吃。
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韦小宝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公主酒后倘若漏了口风,给皇帝瞧了出来,我这颗脑袋可不大稳当了。”他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罪名着实不小,心下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
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见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后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后,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扯。
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道:“是他,是他……”韦小宝心中大急,不知她会说出甚么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韦小宝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却越来越倒霉。”
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说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
康熙笑道:“你做甚么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甚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
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公主道:“从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甚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就厉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甚么啊?学高力士呢?
还是魏忠贤?”
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
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
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韦小宝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
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韦小宝不敢答应。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主,别让他见到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
韦小宝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哪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了凉,吹不得风。”
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
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
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宁宫罢。”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韦小宝跟随在后。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
公主嫁后,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
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红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用力一拉,将他扯进寝殿,随手关上殿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公主,在宫里可不能乱来,我……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说,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
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公主的事给我听,怎么还没说完,就要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再也没力气说了。”公主笑道:“下次你再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精的事。”
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奴才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
建宁宫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见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气可一点没改。韦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韦小宝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哪一条路容易走些?”
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出路不能行军,公主坐轿,奴才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传见臣工,有国事咨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
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是垂着,手指向他指指,回过来向自己指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里胡涂,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驶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驶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名郎中磕头谢恩。
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问那郎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向韦小宝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
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啦?”韦小宝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
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道:“他妈的,没出息,倘若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
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厩中做下了手脚,这场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为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甚么?”韦小宝笑道:“他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康熙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跑。”韦小宝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布置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
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才着手大举部署。”
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脚。他妈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韦小宝道:“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
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有个徐达、常遇春,或者是个沐英,就不用担忧了。”韦小宝道:“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当年明太祖打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甚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
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挥失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振的话,御驾亲征,几十万大军,都叫这太监给胡里胡涂的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这太监可是假的。”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韦小宝道:“对,对!皇上神机妙算,非同小可,戏文中是说得有的,叫做……叫做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康熙笑道:“这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已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他说好今儿要跟奴才赛马,忽然出城打猎,的确路道不对。”康熙问那太监:“额驸几时出城去的?”那太监:“回皇上,奴才去额驸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城打猎去了。”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讯息,料知他老子立时要造反,便赶快开溜。”
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南运来几十匹滇马,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
韦小宝心想:“皇上当真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批滇马,就料到他要逃走。”眼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甚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韦小宝不知马伕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
康熙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他。
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
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甚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韦小宝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了。
韦小宝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
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甚么罪?”
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
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
张勇叫道:“韦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韦小宝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走?”
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倒也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捣起蛋来,老子可上了你们大当。”
孙思克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倘若有甚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
韦小宝道:“好,你倒挺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把骰子,要是你赢,就听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言语,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
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便是。”
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刷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练。
韦小宝问:“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爱赌博,骰子是随身带的。要是没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
韦小宝更是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赌,输赢怎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输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来,把这两位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们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这件事,就此抵过。如果是你赢,我向三位磕头陪罪。”张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韦小宝收起骰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
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伙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
韦小宝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
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好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于地,向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
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兵,你也请过来,大伙儿拜上一拜,今后就如结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王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好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么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甚么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沉吟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
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到天津卫,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定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点头道:“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甚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拚命快跑。”韦小宝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一名佐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大人,王副将追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甚么不开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小将养的这些滇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驹,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就算吴应熊拚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不济!唉!真可惜,真可惜!”
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小将王三哥,这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
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场。”说着唉声叹气。
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道:“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是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张大哥甚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抓住了吴应熊啦!”
韦小宝等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一圈。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向他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你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
你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么?”
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调侃,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京,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午间。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宝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见,自然觉得此人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伸手拍他肩头,笑问:“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甚么本事,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
韦小宝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同时奴才有钱花用,给皇上差去办事的时候,也不用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令吴三桂的奸计不能得逞。可见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败无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仍然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
皇上宽宏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后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里的骡马都拉了出来,一匹不留。”他说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上,各有升赏,连那放巴豆的马伕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
韦小宝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如想造反,他军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道:“张勇和那两员副将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张勇本来是甘肃的提督,另外两员副将多半也不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皇上圣明。”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了你这颗脑袋。
你下次再逃,可连我的脑袋也不保了。”吴应熊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骂,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成,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后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一番,各升了一级。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因此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各人办事得力。
吴应熊这么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是库房中银两颇有不足,倘若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西蒙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便多了一天来筹饷备粮。
康熙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神龙岛那也罢了,罗刹国却实是大敌,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员福将,于是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南下时绕道河南,剿灭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里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韦小宝从京里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
韦小宝自然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咱们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
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
玄贞道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祁清彪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香主如在这时候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这话,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大事。
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祠,这件事,咱们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英雄豪杰无不钦佩。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
韦小宝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们就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姑娘。”
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将跟随韦小宝后,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来名土匪,胜了有甚么希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有点儿小小功劳。”
韦小宝心想:“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儿捉了,也不是甚么大功,天地会众兄弟又极不赞成。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寻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个个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以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们放心,这次不会再像神龙岛那样,中美人计被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里百余人众疾冲而下。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涌上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伏彼起,冲下来的人一个个落入陷坑,被钩镰枪手钩起捉了。韦小宝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远了,瞧不清楚。
忽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上前拦阻,那人矫捷之极,竟然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叹:“好身手!”
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么?”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未毕,孙思克突然叫道:“这人好像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数丈。
韦小宝叫道:“先抓住他再说!”天地会群雄纷向那人围了上去。
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孙思克挺着长枪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里干甚么?”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我奉平西亲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甚么阻我?”
徐天川等一听,都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孙思克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
巴朗星道:“好!”将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韦小宝道:“你在这里……”巴朗星突然一跃而起,双手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
韦小宝大叫:“啊哟!我的妈!”转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巴朗星侧身避开,那人跟着迎面一掌,正是风际中。巴朗星举掌挡格,身子一晃,突觉后腰一紧,已被徐天川抱住。钱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将他牢牢按住,亲兵过来绑了,推到韦小宝跟前。
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吗?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罢?”巴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到过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聪明人,干么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卑鄙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
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侧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的脸。韦小宝道:“巴老兄,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
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的首级瞧了一眼。韦小宝道:“平西王为甚么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又极忠心,只是劝韦小宝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边,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甚么,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于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
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去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欢,立即答应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才知吴三桂不是要兴复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吴三桂,倘若拥戴明帝后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但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于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
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汉家江山,万恶不赦,倘若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定当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备,突然将他刺死,割了他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用意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密议。李力世道:“韦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于是将心中的计议说了。众人一齐鼓掌称善,当下分头预备。
这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严守山口。
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亲兵上山。
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
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素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小宝,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风际中、樊纲、钱老本、马彦超等,谨来司徒老英雄灵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后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严密守住山路。韦小宝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由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后,只见一个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甚么用意?”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上前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到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
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
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都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甚么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后,亲兵便拉住了铁链,不让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是这奸贼!快把他杀了!”
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
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侠又有一面之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一众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有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骂:“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
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后心,左足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身边,再也爬不起来。
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镣铐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
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想要我们干甚么,难道要我们投降鞑子吗?
这可万万不能。”
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里,只想哪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后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便请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罢。”
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悲愤已极。司徒鹤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榫,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
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四名师弟,抬了棺木上山,对韦小宝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炷香。”韦小宝道:“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候,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
韦小宝走到曾柔身边,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韦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
她脸上这么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甚么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给她的骰子还在不在?”
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问道:“甚么东西?我忘啦?”韦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道:“别十!”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别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鹤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车盖,以此得名,绝顶处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峰,西有月华峰。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于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凉,胜于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入殓。
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想起在宫中数次给老婊子殴击的惨酷、为洪教主所擒后的惊险、一再被方怡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昇的无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大声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哪知道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了。”
司徒鹤、曾柔等本已伤心欲绝,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徐天川、钱老本等本来不想哭的,也不禁为众人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
韦小宝捶胸顿足,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劝慰,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来,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鹤手里,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
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
本来韦小宝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出戏中学来的。周瑜给诸葛亮气死后,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怀。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小宝一句也记不得,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韦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后,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
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伙人乃天地会青木堂兄弟。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份却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更连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
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后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便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商议,人人赞同。他当即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实是青木堂的香主。
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韦小宝的部属了。他心中欢喜,饮过结盟酒后,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
李力世、钱老本等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后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办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后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于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伙儿就去打吴三桂了。”
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同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拚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
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罢。
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韦香主做得鞑子官,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子兵吗?”
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后,收拾下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前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到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难以脱逃,经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住,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
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
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扬州,可有些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与司徒鹤等同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一路之上,他总想寻个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了他,只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始终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清军主帅,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干咽馋涎,等候机会了。
第三九回 太后寝宫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後,走一步,听一听,心想:「若是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宫。
他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之上,她明天定会瞧见。投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轻轻的又走前了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 「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的胆子却也不敢,只是好奇心起,却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他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道小鬼十分滑溜,怎么让阿燕一个人带他去?」韦小宝心道:「他俩在说我,这是非听不可?」只听一个女人声音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仿,那会出事?」正是太后的声音,听她又道:「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甚是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可说极为无礼。韦小宝越来越是奇怪:「普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是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
想到顺治皇帝重行回宫,韦小宝大是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那裏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裏,甚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一声道:「遇上了这种大事,还顾甚麽?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那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我又有甚么功劳了?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语气之中,充满怨怼。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的号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甚么「抢了功劳」,那麽这男子又不会是顺洽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一张,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又到那裏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她一开口,将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地下,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麽古怪,咱们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点头道:「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裏翻船。这就去吧!」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板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床上还有这样一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再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麽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定会吓得她死去活来。」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只没盖的木匣,匣中赫然有三部经书,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三部「四十二章经」,一部是太后本来有的,另外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抄得。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三部经书不知有甚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我且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见匣中尚有些书册杂物,一时不敢多看,一古脑儿连着三部经书都取了出来,扯下桌上的锻披,做一包包了。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了出来,抖入木匣之中,盖上本板,放好被褥,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的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是吓得他魂飞天外,那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这样快,想也不及想,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甚麽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不放在被褥下的木匣之中。只听得脚步之声又轻又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一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这裤子的形状,乃是一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一个宫女,不知是不是蕊初?她若不立时出去,我可得出去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他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动作极快,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以什麽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这三部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剧,看来武功也高,我若是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子中一阵乱翻,又去划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裏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乱得更快。韦小宝心想:「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说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柜子,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甚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麽要她干甚麽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甚麽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
太后大怒,重重哼了一声,道:「亏你做师兄的,居然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甚么事做不出来。」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志惊叫了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双断脚,惊道:「那是甚么?」那宫女一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我说的话没错吧?」太后又惊又怒,道:「甚麽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经的秘密所在,天下只有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足怎会放在这裏?」
太后道:「还会儿还在这里瞎话,盗经之人离去不远,咱们快追。」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太后转过身来,望着柜子,一步步的走将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烛火跳动,映得刀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一开柜门,右手便是一刀剌进柜去,柜中那个宫女势在无可躲闪。
眼见她又跨了一步,离那柜子已不过两尺,突然问砰的一声响,那柜子直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出来,缠在她的头上。太后急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啊」的一声惨叫,原来那团衣衫之中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弄得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并不相助,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一掌向那团衣服冲击将下去。韦小宝见那团衣服一滚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件不知甚麽兵匁,向那男嗓宫女扑了过去。那男嗓宫女呼的一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部又向敌人扑上,身法迅捷之极。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个人的四只脚。那男嗓宫女穿的是一条灰色裤子,黑缎鞋子。但是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忽而跃起,忽而落下,那对穿黑鞋的双脚只是偶尔跨前一步,偶尔退後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双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有兵刃,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支蜡烛给掌风扑熄。
韦小宝心想:「谢天谢地,另外两支蜡烛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果然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支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开口说话,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麽一会,早应当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似乎都已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许过来窥探。
只听得察察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裏有一声轻呼,白光一闪,跟着噗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地下四只脚忽地都不见了,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四只手各自施展擒拿手法,在相距一两尺的方位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极为有限,於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这时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但每一招都是乾净利落。挖眼、捣脚、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之必救,而对方连消带打,守中有攻,两人都是一招比一招更为凌厉。
看了一会,两人高下渐分。绿衣宫女出招极快,手法甚是阴狠。那穿灰衣的男嗓宫女的手法初时也极迅速,後来渐渐慢了下来,对方每出三四招,她只出一招,然而这一招足可抵得对方数招。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心中只想:「那枝蜡烛为什么还不熄?」其实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的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那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分儿,谁也缓不出手来加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这番勇气。
蓦地裏烛火一暗,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衣宫女,右手的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之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但压在咽喉中的一个力道却是越来越重,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後。若再探头到床底下来找寻经书,韦小宝可得变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身子一缩一弹,从床底窜了出来,手起刀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的背心,乘势向上一挑,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向後跃退。
灰衣宫女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的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而起,右手手掌斜斩而出,斩在灰衣宫女的左颊,跟着左手抓住她的头发,向後用力拉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灰衣宫女双手一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缩作一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是不活了。
绿衣宫女说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右手抚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混在宫裏……」一言末毕。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哪,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一把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一挥,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那太监已身中暗器,扑地倒了。绿衣宫女提着韦小宝的身子,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养华门,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塲之畔,才将他放下。他在宫中一年有余,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许多,也重了许多,这绿衣宫女眼他一般高矮,身子纤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这火塲巳近西铁门,乃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之中和这宫女匁匁朝相,当时无暇细看,依稀觉得她至少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是怎麽称呼?」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太后床底下干什麽?」韦小宝随口胡诌:「我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道:「皇上知道这宫女乃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大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却出宫去了,小朋友,咱们後会有期。」韦小宝心想:「太后已死,我在宫裏倒是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灵机一动,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个假宫女杀死的。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太监,却又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说那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小朋友,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道:「皇上也要杀我 ?那为什么?」陶宫蛾冷笑一声,道:「他母亲跟人有勾且之事,若是泄漏了一点风声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道:「他………他这样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所有的侍卫太监立即出动。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是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了下来,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後。
韦小宝记挂着方恰和沐剑屏,急忘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声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沐剑屏急道:「他们干麽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 ?」韦小宝道:「不是的,还是回到我的屋裏比较稳当。」沐剑屏惊道:「回到你屋裏?我…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快走!」俯身扶起了方怡,拉着沐剑屏,向外冲了出去。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裏有几名侍卫奔将过来。为首的侍卫高举火把,喝道:「什么人?」韦小窦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火吗?」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里出了事。」韦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韦小宝想说句笑话,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乱之下,甚麽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撞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巳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人人心情紧张,谁也没加注意。韦小宝道:「你们便躭在这裏,千万别换装束。」出门後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乾清官康熙的寝殿之中。
康熙已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刚来禀报,说道慈宁宫中出了事,是甚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着急,一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甚麽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天先回自己屋子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裏出了事。不知什麽事,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韦小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一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去,一面快步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这裏?」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生怕是走火,又担心来了刺客,一心只是挂念着皇上,忙不迭的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韦小宝衣衫头发极是紊乱,那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下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挂念自己,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抢了来保护,心下颇感喜慰。只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快步过来禀告,说道:「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
康熙稍稍放心。韦小宝心道:「他便是请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迟了。」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这便到了。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众侍卫一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
床上一人说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刀?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回头,便想发足奔逃,但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身子便欲倒下。
康熙走去床前,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有什么。是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打了起来,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你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生气。孩儿,你出去吧,叫大家散去。」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後,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人的尸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你……你叫大家快走。」
她说话声响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巳身死,但犯了这样大罪,还得追究他们的家属,可是听太后言下之意,乃是不愿张扬其事,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讲了安,退出慈宁宫。韦小宝死裏逃生,可是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
康熙低头沉思,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後,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裏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龙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的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韦小宝应了,心下大是焦急:「皇帝若是要我陪着在这裏睡,我屋裏那两个活宝贝可得急死了。」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个太监和那个宫女,为甚麽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裏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暴躁,动不动就吵咀,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又点了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吧!」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回头又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饿了吧 !」将点心递给他。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裏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甚麽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便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有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尸横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若是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无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此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我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的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的主子皇上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後,就要砍我的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道:「快祥!快说!」
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甚麽味道。」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次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麽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了好朋友?」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道:「甚么?」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被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裏,笑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桂子,也没甚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官。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韦小宝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密。」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甚麽?」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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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回 获悉内情
韦小宝咬了咬牙,当下便将那天晚上在慈宁宫窗下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癫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是这样说的。」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要知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太后虽然不是他亲生之母,但待他慈爱,也如与母亲无异,父亲早逝却是无所替任。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亲之时,忍不住放声大哭。此刻听得韦小宝如此说,虽然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适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康熙道:「是,是,那是甚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末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是甚麽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牵动,不禁害怕,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这么说。」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为人害死?」韦小宝道:「孝康皇后…是…是你的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害死端敬、孝康二后,又害死瑞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害死董鄂贞妃,殓葬孝康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前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一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他不敢说海大富是自己所杀,却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覆细问之后,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问道:「你为甚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韦小宝道:「这事关涉太大,我那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皇宫之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甚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是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末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害。一个宫女是男是女,自己丝毫不以为奇,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後来加害自已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韦小宝摇头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你去传多隆进来。」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乡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帮他?」
多隆正在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绝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他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宫宫裏没甚么事,你立即撤出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们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大喜,喏喏连声,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有着的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巳撤,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已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裏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於无。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恐怕探不到甚麽。」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甚么?」
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乾清官侧门走了出去。众侍卫太监还是见到了,慌忙跟来。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几十名侍卫太监立刻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之中,果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大后在不住咳嗽,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着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身子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全身汗毛直竖,寒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末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裏。」那宫女道:「是。那个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叫你装那宫女,你…你管甚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的窗户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转述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身上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道:「没有人了。」太后道:「你把这只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裏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下了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向花园中走去。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那死了的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大大的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体的布袋掉入了荷塘,又过了好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的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康熙却是不识。
太后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都办好了。」太后道:「这裏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磨说?」蕊初道:「奴才……奴才甚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裏服侍我,怎会甚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甚么是是?」蕊初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侯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个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那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有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有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巳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吧!他虽是笑着说话,笑声和说话之声却是甚为乾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太后……太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机密大事,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花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若是发出半黠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吧。」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反覆思量。终於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吧!」韦小宝等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守门,便去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那具尸拖了出来。但见这尸首脸上胡子虽是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虽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似乎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被发觉?
康熙为人甚是精细,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後,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害死我亲娘,逼走我父皇,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气,登时放心,心想:「他不再称她是太后,那么不管老婊子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了。」康熙提起腰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抑,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的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走一遭,那比之闷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此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间,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讥後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吧。」韦小宝颇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合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巳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就去五台山。」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监。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吧。不过宫裏朝里的人都巳认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这件事将来再说,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杀鳌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在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韦小宝笑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要给父皇写一封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民,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落在旁人手中,那可大不妥。小桂子要是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写毕,用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甚么。」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山、一、文」四字,一共七个字,摇头道:「不识得是甚麽官。是你封的,总不会是小官吧?」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若是办得妥当,回宫後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做官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的来」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康熙心下甚喜,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机密。这敕令若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吧!」韦小宝向康熙告别,心想:「那两个小妞儿可等得心焦死了。」眼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忽忽来到方沐二女躲藏的所在,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方沐二人互相偎倚,靠在墙边。方怡并未睡着,低声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去吧。」汰剑屏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危险。」韦小宝道:「没事,没事。」便在此时,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侯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吧。」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在包袱之中,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怡,道:「是这枚钗儿吧。」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道:「你干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枚钗儿。」忽然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韦小宝笑道:「也没甚麽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枚钗儿,捞不到一件黄马褂穿。」
他带领二人,从禁宫城後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敢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後,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这才到天地会落脚之处两条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沫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已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到那裏去才好。」他做了钦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了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去查一件一等一的次事,突然间收起了种种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问道:「你……你今後要到那裏去?」
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若是不嫌弃,便同……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沫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沫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韦小宝若不是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比刻不得不设法推托道:「我还答应了朋友夫办一件事,此番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位靠得住的朋友护送前去。咱们且去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马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王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裏救出来的。」马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座,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韦小宝大喜,这位师父他一来实在怕见,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马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若是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若是发作得厉害起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悉。」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这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忽忙之际还是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台湾出了甚么事?」马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和,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麽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裏,听由韦香主差遣。」韦小宝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女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色,不由得胸口一热,更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带着这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何处?叫甚麽名字?」方怡慢慢低下头去,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裏,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很大的骡马行,他叫『快马』褚三。」韦小宝道:「『快马』褚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现出顽皮神色,轻声道:「我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道:「你若是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後我不说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北方天时,虽十月初冬,早晨已颇为寒冷。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八臂猿猴」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道:「你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大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这一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王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道:「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後,说道:「徐大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是沐王府中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已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方怡和沐剑屏其实并未知道韦小宝的真正身份,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心下都是大为奇怪。韦小宝微微一笑,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王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巳离京了吧?」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剑屏道:「刘一舟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我送他们分批小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让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方怡的心事,这位方姑娘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若是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甚麽『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官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大哥护送前去。」徐天川欢然道:「理当効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王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於万一。」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地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甚麽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实自己不去,早已好生失望,这时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在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甚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边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听他这麽说,知道难再推辞,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以後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甚麽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昨天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么想法子给他办几件事才好,那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到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是几天路程,韦香主若是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到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崽,说话倒是颇为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甚麽气?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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