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回 威胁不成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了份,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未必便已在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天下百姓都在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甚麽惠民的仁政,叫圣明无比』云云,只怕是你杜撰出来的吧?」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裏。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甚麽鸟生,又是甚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甚麽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那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道这马屁拍对路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甚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 ?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厚德於天了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个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之人。」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就此逃走,你快去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道:「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黟有些甚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多隆吃了一惊,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裏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来历。奴才若是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若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裏的人都咬定是吴三桂了。」康熙微微一笑。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今天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儿,就算今天拿不到,也无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要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去。」韦小宝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得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的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终於查明了真相。太后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全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只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太后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了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没有?」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众侍卫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知道定是太后所遣,她深恐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给瑞栋知道,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来,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小贩尽数砍了,念及太后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个寒噤,说道:「是,是!」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吃了冰糖葫芦没有?」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天天桥不大平靖,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裏面有不少歹人。所以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云卖水果,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人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心下大怒,寻思:「小奴才这麽说,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抓到。」微微一笑,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子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正是倚同左右手一般,突然听得母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但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之母,但自幼由太后抚养教诲,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母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之间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一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道:「多谢大后恩典,皇上恩典。」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末免有些怏快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你办。」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走出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糟了,不知以後还见不见得着你。」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良久,说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甚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甚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後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在慈宁宫裏等他的讯息好了。」她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这宫女已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是轻盈之极,脸如满月,笑嘻嘻的甚是和气,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欢喜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头小燕儿。」在太后眼前,旁的宫女太监那敢说半句这种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也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柳燕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麽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裏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他就是。」
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来,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脚,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很吗?太后,奴才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韦小宝一纵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一条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却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駡道:「臭婆娘,快松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想砍将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要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押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多半暗中再派遣高手,跟着那人到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巳没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心想此刻恐吓巳然无,只有利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甚么,只可惜那十二章经,嘿嘿………」
太后一听到「十二章经」四字,立时从椅上站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十二章经,未免有些可惜。」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跟着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一伸,巳抓住他後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便如是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断了,我什么也不说。大夥儿一拍两散,我没有腿,没有脑袋,你也没有十二章经。」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的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手指斩断了,有了什么希……」一句话未毕,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一挟,竟尔将他第一节的指骨揑得粉碎。这肥胖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是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是十分惊人。一挟之力,犹胜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鮝啊嗅鮝(休想)!」太后道:「你将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太后眉头微蹙,觉得这小孩倔强之极,只怕再用苦刑,也是枉然。他既提到十二章经,定然知道其间重大的关节,如何骗他的口供出夹,倒是一桩极大的难事。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他若是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啦。」说着将右手大拇指放在他右眼皮上,徽微用劲。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别挖眼珠子,我说便是,」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贬,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快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它。」韦小宝退後一步,道:「免了吧,谢谢你啦。」闭起左眼,用那只右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裏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甚麽畜生脑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麽去取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道:「你有四十二章经 ?那裏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最隐秘的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哪,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若是将来你有甚麽三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是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甚麽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一名满洲亲贵,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在那人府中详细搜索,并未发见这部经书,那知他竟然据为已有,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这厮如此奸诈,喜的是终於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陪了这小鬼去取经来给我。倘若那经不假,咱扪就饶了他性命,将他交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吧!」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是轻轻握住他手掌,那知她十根手指之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的手。柳燕笑道:「你是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还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休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柳燕那知他绕了弯子在駡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想个妙法能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桶之内,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人武功高极,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得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那裏忽然钻了这样一只大肥猪出来?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一定这两天才到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她亲自来动手。一想到这裏,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迳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心想眼前之计,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禁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又待跨出。後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只听她嘻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到我屋裏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码?」韦小宝忍不住破口骂道:「臭猪,你倒认得宫裏的道路。」柳燕笑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以及你小兄弟的住处,倒是不会认错。」手动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向西首,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什麽枪花。」她说话甚是柔和,这一扭的劲力却是奇重,韦小宝头颈骨格的一声响,痛得大叫了起来,还道头颈巳被她扭断。
别处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瞧着他们。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若是想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撞到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蓦地裏腰裏一痛,给她用了肘大力撞了一下,听她说道:「想使甚麽鬼计吗?」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
他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是多了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都是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到得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你如此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柳燕笑道:「太后说过饶你,多半饶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双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後,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呆了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撞开房门,向房内撞了进去。他在外房说了这许多话,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天色不早啦,我没空等你,快些拿了出来。」说着又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冲,忽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是以柳燕进房後未曾立即发现,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便以杀瑞栋之法杀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便欲右足弯转,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之踝一紧,已被柳燕抓住,听她喝问:「干甚麽?」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裏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道:「拿出来!」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把经书咬得稀烂!」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实巳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巳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巳然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一匕首刺出。柳燕的武功也真了得,反应迅速之极,刀尖刚和她才背相触,右手一翻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巳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了他咽喉,左手便伸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叫道:「有条毒蛇!」柳燕吃了一惊,道:「什么?」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动了几下,蜷成一团。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却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一剑刺下。长剑穿过褥子和棕棚,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也一动了,欣喜之极。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要知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是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是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第一流的武功高手自重身份,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麽?」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吧。」韦小宝取出自己的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弹了些化尸粉在尸身之上,赶忙将银票、武功秘诀、三部四十二章经,以及一些金银珠宝包在一个包袱之中,想起师父说过那件黑色内衣能够护身,忙从箱中取出,抛入帐中,说道:「好姊姊,这件衣服你穿在身上,那是刀抢不入的宝衣。」方恰道:「你自己穿好了。」韦小宝道:「你身上有伤,若是遇上了宫中侍卫,动起手来,很是危险,快穿上了。」方怡道:「小郡主穿吧」沐剑屏道:「你伤势重得多,他要你穿的。」方怡道:「太后要害你,还是你自己穿的好。」说着将那内衣从帐子裏掷了出来。韦小宝道:「你不肯穿,好,我来给你穿。」说着便伸手去揭帐子。沐剑屏叫道:「走开,走开。我们没换好衣服。」韦小宝道:「她不肯穿,只好我来动手。」方怡叹了口气。道:「好吧,你给我。」从帐子中伸出手来,接过内衣穿上。
韦小宝检视海老公的遗物,又取了一些药瓶。沐剑屏换好了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一名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来。她身材此韦小宝略高,穿了他的衣衫綳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道:「让他给我结辫子,我给你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道:「啊哟,,打得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只怕不久又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方怡道:「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麽?」韦小宝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角那间屋子十分清净,从来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走向那间屋子。
沐屏屏脚上的伤并不甚重,方怡却是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了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无人注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上坐了,低声道:「咱在这裏别说话,这屋子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静。」
夜色渐漫,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後来只见到蒙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麽。我掉了支钗子。」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枚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忘记给你插回在头上。真是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枚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万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道:「肚里饿得很,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沐剑屏道:「快些回来啊。」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先听外面无人,这才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巳派人守候,绕到屋後,倾听良久,确知屋手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枚银钗。这枚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酸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钗上吐了口唾沫,在身上一擦,放入怀中,再取了床头放糕饼的锡罐,摇了一摇,还剩得半罐。正要从窗口爬出去,月光之下,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原来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之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都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有化去。
韦小宝初时见到,不禁吓了一跳,月光下见到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他转过身来,待要将这两只断脚踢人黄水之中,但黄水已乾,化尸粉却巳包入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子封老婊子了,我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当却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断脚,牢牢包住,这才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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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
韦小宝带回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额图等王公大臣见他归来,无不又惊又喜。那日他带同水师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派人去查,都说大海茫茫,不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知他这一队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经全军覆没,每当念及,常自郁郁。
消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传见。
韦小宝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后,略述别来经过。康熙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灭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未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友。康熙自从盘问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后,得悉吴三桂勾结罗刹国、蒙古、西藏三处强援,深以为忧,至于尚耿二藩及台变郑氏反较次要。他见韦小宝无恙归来,已是喜欢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是大悦,忙细问详情。
韦小宝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枪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个小沙皇而自为摄政王时,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却去教会了罗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传见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有韦小宝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难学,他在短短几个月中,所学会的殊属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竟将当日陆高轩所作的碑文背了出来,甚么“千载之下,爱有大清”,甚么“威灵下济,不赫威能”说了几句。他一面说,一面偷看康熙脸色,但见他笑眯眯的,料知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声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昇。羽冀辅佐,吐故纳新。万寿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并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一背到“天现”两字,当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说道:“罗刹国小沙皇,摄政女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这些句子,本是陆高轩作来颂扬洪教主的,此时韦小宝念将出来,虽然微感不伦不类,但“并世崇敬”、“文武能圣”等语,却也是善祷善颂。众大臣听得都不住点头。
康熙知道韦小宝肚中全无货色,这些文辞古雅的句子,决不能随口译出,必是预先请了枪手做好,然后在殿上背诵出来,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称颂邪教教主的文辞,给他移花接木、顺手牵羊的用上了。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韦小宝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
退朝之后,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见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那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语相通。南怀仁称颂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大为折服。
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韦小宝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火犀利,射击准确,暗暗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女摄政王决意和中国修好,永为兄弟之邦。
罗刹使臣辞别归国后,康熙想起韦小宝这次出征,一举而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功劳着实不小,于是降旨封他为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
韦小宝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必是因主帅在海上失踪,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震怒,必定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附近海岛,再也不敢回来了。满洲兴兵之初,军法极严,接战时如一队之长阵亡而部众退却奔逃,往往全队处死,至康雍年间,当年遗法犹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无敌。韦小宝于是派了两名使者,指点了通吃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这日康熙召韦小宝到上书房,指着桌上三通奏章,说道:“小桂子,这三道奏章,是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谁的奏章?”韦小宝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全无头绪可寻,说道:“皇上得给一点儿因头,奴才这才好猜。”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虚劈,连做了三下杀头的姿势。
韦小宝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个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聪明得很。你再猜猜,这三道奏章中说的是甚么?”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可难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齐来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后,日子相差也不很远。”韦小宝道:“三个大奸臣都不怀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的,他说他年纪大了,想归老辽东,留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就批示说,尚可喜要回辽东,也不必留儿子在广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便先后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说道:“这是吴三桂这老小子的,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试我来着,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独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精忠三个一起来吓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
‘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阙,只以海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建,相隔万里,为甚么两道折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韦小宝道:“是啊,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实就是造反的战书。皇上,咱们这就发兵,把三个反贼都捉到京师里来,满门……哼,全家男的杀了,女的赏给功臣为奴。”
他本想说“满门抄斩”,忽然想起阿珂和陈圆圆,于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们如先发兵,倒给天下百姓说我杀戮功臣,说甚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着三人的动静。若是遵旨撤藩,恭顺天命,那就罢了;否则的话,再发兵讨伐,这就师出有名。”
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戏:
皇上问道:‘下面跪的是谁啊?’吴三桂道:‘臣吴三桂见驾。’皇上喝道:‘好大胆的吴三桂,你怎不抬起头来?’吴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头。’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吴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胆的东西!
韦小宝!’我就一个箭步,上前跪倒,应道:‘小将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带领十万大兵,讨伐反贼吴三桂去者!’奴才接过令箭,叫声:‘得令!’飞起一腿,往吴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时将他踢得屁滚尿流,呜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你想带兵去打吴三桂?”
韦小宝见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开玩笑,说道:“奴才年纪这么点儿,又没甚么本事,怎能统带大军?最好皇上亲自做大元帅,我给你做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浩浩荡荡,杀奔云南而去。”
康熙给他说得心中跃跃欲动,觉得御驾亲征吴三桂,这件事倒好玩得紧,说道:“待我仔细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韦小宝虽然连升了数级,在朝廷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龙椅,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小宝站在诸人之末。
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
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后,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繁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白发白须,年纪甚老,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甚为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为是?”卫周祚道:“圣上明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更加说得明白了。
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灵涂炭。你们说朕如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么?”
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倘若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是。吴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西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来,与民休息,协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么心。”
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你以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恐有无知之徒,议论朝廷未能优容先朝功臣,或有碍圣朝政声。”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张不撤藩,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微微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
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见康熙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兵,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倒也不易应付。照奴才看来,吴三桂和尚可喜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奴才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
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于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见万里,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康熙问道:“甚么事可虑?”图海道:“辽东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在辽东作起乱来,倒也不易防范。”康熙点了点头。图海又道:“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数十万大军北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小,也势必滋扰地方。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
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不通,习俗不同,说不定会激起民变,有伤皇上爱民如子的圣意。”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道小皇帝决意撤藩,王公大臣却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职卑,年纪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
康熙问兵部尚书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思虑周详,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么说,奴才们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后定然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后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
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夜担心,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方有必胜之道,总是要让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万不及皇上随随便便的出个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来,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后来终于会恍然大悟的。”
众大臣听了,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
康熙道:“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统,以后有甚么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才就不懂了,问他:‘以后有甚么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却把皇上比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问道:“甚么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才说甚么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好,可惜有点儿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鸡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
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张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
奴才曾在宫里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一次,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又知他毫无学问,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块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倒也珍贵,就可惜猛虎是在树下,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韦小宝道:“皇上宽洪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两万两,出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宝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甚么东西。”
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里,让他们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可不明白了,问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样还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着:‘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韦小宝道:“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罢。”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么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有点儿对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说道:“你倒对朕挺忠心,那么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弹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
韦小宝忙跪下磕头,走上几步,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均是善观气色之人,哪里还不明白康熙的心意?众大臣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识相,韦小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决计不会在皇上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甚么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于送了多少金银?但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堪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世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实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机先,派遣韦都统亲去探察,我们在京里办事的,又哪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自己和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都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和索额图原跟韦小宝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才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得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但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大臣齐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甚么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轻轻咳嗽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长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图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安插。兹特请某某、某某,前往宣谕朕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上,慰朕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泰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里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心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推搪耽搁,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云南宣谕朕意。”
众大臣听皇帝这么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妇去,还险些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一热,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见韦小宝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鉴:
以能说会道而言,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见面就要申斥吴三桂,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谕。这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顽恶,亦未可知。”
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撤藩之意早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说了许多吴三桂无中生有的罪状,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
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至于如此。大家实事求是,小心办事罢。”站起身来,向韦小宝招招手,带着他走到后殿。
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后,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他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韦小宝道:“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趣些。”
康熙点点头,说道:“老家伙们做事力求稳当,所想的也不能说全都错了。不过这样一来,吴三桂想几时动手,就几时干,一切全由他来拿主意,于咱们可大大不利。咱们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乱了他的脚步。”韦小宝道:“是啊,好比赌牌九,那有老是让吴三桂做庄之理?皇上也得掷几把骰子啊。”
康熙道:“这个比喻对了,不能老是让他做庄。小桂子,咱们这把骰子是掷下去了,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挺不好斗呀。他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身经百战的厉害脚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语言果是不少,汉人人数众多,每有一百个汉人,未必就有一个满洲人,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然而咒骂鞑子的人虽多,痛恨吴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节,说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没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
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甚么人捧他的场。”
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的。吴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前明崇祯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韦小宝搔了搔头,嗫嚅道:“这个……
奴才那时候还没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可问道于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还远,吴三桂却先造反起来呢?”
康熙踱了几步,微笑道:“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头着实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后连罗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
韦小宝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边。只要听到皇上说一句话,见到皇上一眼,我就浑身有劲,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
康熙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
我跟你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同。我见到你,心里也总很高兴。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后悔,不该派你去冒险,着实伤心难过。”
韦小宝心下激动,道:“但……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
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两个有恩有义,有始有终。”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他和韦小宝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韦小宝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还不够么?一个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顿了一顿,说道:“小桂子,这次我派你去扬州,让你衣锦还乡。”
韦小宝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甚么叫衣锦还乡哪?”康熙道:“你在京里做了大官,回到故乡去见见亲戚朋友,出出风头,让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吗?你叫手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你的父亲、母亲,朝廷都可给他们诰命,风光,风光。”韦小宝道:“是,是,多谢皇上的恩典。”康熙见他神色有些尴尬,问道:“咦,你不喜欢?”韦小宝摇头道:“我喜欢得紧,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的爹爹是谁。”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怜,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到了扬州,不妨慢慢寻访,上天或许垂怜,能让你父子团圆。小桂子,你去扬州,这趟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韦小宝搔了搔头,说道:“种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糖炒良乡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扬州去种。”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小桂子就是没学问。我是说忠烈祠,你却缠夹不清,搞成了种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韦小宝笑道:“奴才这可笨得紧了,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甚么的。”康熙道:“这就对了。清兵进关之后,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以致有甚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话。想到这些事,我心中总是不安。”
韦小宝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扬州城里到处都是死尸,隔了十多年,井里河里还常见到死人骷髅头。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出世,您也没出世,可怪不到咱们头上。”康熙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韦小宝道:“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流眼泪的。我们院子里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初一月半,大伙儿都要向这牌位磕头。我听人说,其实就是史阁部,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
康熙点了点头道:“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们供奉了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拜,其实是纪念史可法。
小桂子,你家那个是甚么院子啊?”韦小宝脸上一红,道:“皇上,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我们家里开了一家堂子,叫作丽春堂,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满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决非出身于书香世家。你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连这等丑事也不瞒我。”其实开妓院甚么,韦小宝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哪里是甚么妓院老板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将勇,都在祠堂里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恤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笑问:“你以前向我磕头,不是真心诚意的么?”韦小宝微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
韦小宝道:“皇上,你这个计策,当真是一箭射下两只鸟儿。”康熙笑道:“甚么一箭射下两只鸟儿?这叫做一箭双雕。你倒说说看,是两只甚么鸟儿?”韦小宝道:“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鞑……以前清兵在扬州、嘉定乱杀汉人,皇上心中过意不去,想法子补报。如果吴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复明朝甚么的,老百姓就会说,满清有甚么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稍微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确是心中恻然,发银抚恤,减免钱粮,也不是全然为了收买人心。那第二只鸟儿又是甚么?”韦小宝道:“皇上起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肯做坏人?吴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跟从他。”
韦小宝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自来最了不起的忠臣义士,一位是岳飞岳爷爷,一位是关帝关王爷。皇上,咱们这次去扬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爷爷、关王爷的庙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儿挺灵,就可惜不读书,没学问。
修关帝庙,那是很好,关羽忠心报主,大有义气,我来赐他一个封号。那岳飞打的是金兵。咱们大清,本来叫做后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这岳王庙,就不用理会了。”韦小宝道:“是,是,原来如此。”心中想:“原来你们鞑子是金兀术、哈迷蚩的后代。你们祖宗可差劲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马,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当时你查到吴三桂的逆谋,派人前来奉知,我反而将你申斥一顿,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韦小宝道:“想来咱们对付吴三桂的兵马还没调派好,因此皇上假装不信,免得打草惊蛇。”康熙笑道:“对了!打草惊蛇,这成语用得对了。朝廷之中,吴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们一举一动,这老贼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当时我如一加查究,吴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里一惊,说不定马上就起兵造反。那时朝廷的虚实他甚么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么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打起仗来,我们非输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韦小宝道:“皇上当时派人来大骂我一顿,满营军官都知道了。吴三桂若有奸细在我兵营里,必定去报告给老家伙知道。老家伙心里,说不定还在暗笑皇上胡涂呢。”
康熙道:“你这次去扬州,随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吴三桂这一支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
韦小宝喜道:“那妙得紧。皇上,不如你御驾亲征,杀吴三桂一个下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妇孺,那个姓元的张大其辞,说甚么有三万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驾亲征,未免叫人笑话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干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极,虚报大数可不成。康熙道:“怎么剿灭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奏。”
韦小宝答应了退下,寻思:“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当日水战靠施琅,陆战靠谁才是?有了,我去调广东提督吴六奇来做副手,一切全听他的。这人打仗是把好手。”转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两天回奏,到广东去请吴六奇,来回最快也得一个月,那可来不及。北京城里,可有甚么打仗的好手?”
盘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的武将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满洲大官,不是已经封公封侯的,就是将军提督,自己小小一个都统,指挥他们不动。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满清职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学士、尚书的品秩还高。但那是虚衔,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他小小年纪,想要名臣勇将听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寻思,瞧着案上施琅所赠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这才来求我。北京城里,不得意的武官该当还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时之间,未必凑得齐在一起。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城里倒也不少,像我韦小宝,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过去将玉碗捧在手里,心想:“‘加官晋爵’,这四字的口采倒灵,他送我这只玉碗时,我是子爵,现下可升到伯爵啦。我凭了甚么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实在他妈的平常得紧。看来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头思索,相识的武官之中,有那个是不肯拍马屁的?天地会的英雄豪杰当然不会随便拍人马屁,只是除了师父陈近南和吴六奇之外,大家只会内功外功,不会带兵打仗。
师父的部将林兴珠是会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湾。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样,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家伙是谁哪?他当时没记住这军官的名字,这时候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心中只想:“拍马屁的,就没本事。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一定有本事。”
当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尽快将天津卫将一名大胡子车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参将。
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这大胡子无名无姓,如何调法?但韦小宝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调一个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也得想法子交差,当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给天津卫总兵,命他将麾下所有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韦小宝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书大人求见。
韦小宝迎出大门,只见明珠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大胡子军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个个尘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韦爵爷,你吩咐调的人,兄弟给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选,不知哪一个合式。”
韦小宝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尚书大人,我只请你找一个大胡子,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韦爵爷的意啊。”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这么许多个大胡子……”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
韦小宝和明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个头,满脸怒色,一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
韦小宝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言语中冲撞了你,早知你定要报复出气。哼,我没犯罪,要硬加我甚么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甚么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
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已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韦都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悻悻然斜睨韦小宝,心想:“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我为甚么向你陪罪?”
韦小宝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向你陪罪。”转过头来,向着众军官说:“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齐到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
说着连连拱手。
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他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便即向韦小宝说道:“小将得罪。”躬身行礼。
韦小宝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气。”转身向明珠道:“大人光临,请到里面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也都请进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结纳,欣然入内。
韦小宝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丰盛,酒过三巡,做戏的在筵前演唱起来。这次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兵部尚书、伯爵大人一起喝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韦小宝在席上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只是听着韦小宝说些罗刹国的奇风异俗,心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起身告辞。韦小宝送出大门,回进大厅,陪着众军官看完了戏,吃饱了酒饭,这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的,这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
韦小宝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书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识得的字,加起来凑不满十个。我自己的名字‘韦小宝’三字,连在一起总算是识得的,分了开来,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对书本子他妈的干瞪眼了。”
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松,觉得这小都统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韦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别见怪,”韦小宝笑道:“见甚么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你就叫我韦兄弟。”赵良栋忙站起来请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真有甚么狗屁本事么?我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那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苦劳,完全是凭真本事干起来的。”
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韦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给你去干。就算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拚命去干。”
韦小宝大喜,说道:“我也没甚么事,只是上次在天津卫见到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差大臣,人人都来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尬,说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对钦差大臣无礼。”韦小宝道:“我没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喜道:“韦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爽快极了。小将本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拍马,心中就是有气。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
韦小宝道:“你不肯拍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
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甚么话才好,真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韦小宝吩咐在书房中开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赵良栋说起自己身世,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时勇往直前,积功而升到副将,韦小宝听说他善于打仗,心头甚喜,暗想:
“我果然没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
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经历极富,听韦小宝问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说得兴起,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时何处埋伏、何处佯攻、何处拦截、何处冲击,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方兵力相等的战法。
韦小宝问道:“如果敌人只有一千人,咱们却有五千兵马,要怎么进攻,便能必胜?”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如果是由小将来带,倘若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么?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也不漏网才好。”
韦小宝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当作兵马。赵良栋便布起阵来。
韦小宝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见康熙,依样葫芦,便在上书房中布起阵来。韦小宝不敢胡乱搬动皇帝的书籍,大致粗具规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韦小宝也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赶来,供他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问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
韦小宝可不敢说由于这大胡子不拍马屁,自己是马屁大王,这秘诀决不能让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操得很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就好得很。
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今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应他,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后尽心帮你办事。”
韦小宝喜道:“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无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下凭状,升赵良栋为总兵,听由都统韦小宝调遣。赵良栋自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甚快,实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还是起兵造反的讯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这日韦小宝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韦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韦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请您老人家喝过呢。”
韦小宝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甚么媒?不过说到这个‘谢’字,你们姓吴的总不能请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过去瞧瞧,顺手发财,有何不可。”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道:“韦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外客。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
几名军官通名引进,一个留着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温和恭敬的名叫孙思克。
韦小宝拉着王进宝的手,说道:“王大哥,你是宝,我也是宝,不过你是大宝,我是小宝。咱哥儿俩‘宝一对’,有杀没赔。”云南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见韦小宝性子随和,均感欣喜。韦小宝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么没见到你们三位啊?”张勇道:“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韦大人。”韦小宝道:“唉,甚么大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韦兄弟,咱们这叫做‘哥俩好,喜相逢’!”张勇笑道:“韦大人这般说,我们可怎么敢当?”
几个人说笑着走进厅去,刚坐定,家人献上茶来,另一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驸陪着韦大人进去见见。”
韦小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想到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风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妇一般,不由得热血上涌,脸上红了起来。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们的姻缘是韦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说着站起身来,向张勇等笑道:“各位宽坐。”陪着韦小宝走进内堂。
经过两处厅堂,来到一间厢房,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脸色郑重,说道:“韦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大忙不可。”
韦小宝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你给公主阉了,做不来丈夫,要我帮这大忙吗?”嗫嗫嚅嚅的道:“这个……这个……有些不大好意思罢。”吴应熊一愕,说道:“若不是韦大人仗义援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韦小宝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来求我的,否则为甚么非要我帮手不可,别人就不行?”
吴应熊见韦小宝神色有异,只道他不肯援手,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难办,事成之后,父王和兄弟一定不会忘了韦大人给我们的好处。”韦小宝心想:“为甚么连吴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吴三桂定是没孙子,要我帮他生一个。是不是能生孙子,那可拿不准啊。”说道:“驸马爷,这件事是没把握的。王爷跟你谢在前头,要是办不成,岂不是对不起人?”吴应熊道:“不打紧,不打紧。韦大人只要尽了力,我父子一样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尽。”韦小宝笑道:“你要我卖力,那是一定的。”随即正色道:“不论成与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爷与额驸倒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吴应熊道:“这个自然,谁还敢泄漏了风声?总得请韦大人鼎力,越快办成越好。”
韦小宝微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罢?”突然想起:
“啊哟,不对!我帮他生个儿子倒不打紧,他父子俩要造反,不免满门抄斩。那时岂不是连我的儿子也一刀斩了?”随即又想:“小皇帝不会连建宁公主也杀了,公主的儿子,自然也网开这么两面三面。”
吴应熊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是不知道的。韦大人若能赶着在皇上跟前进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的上谕截回来。”韦小宝一愕,问道:“你……你说的是削藩的事?”吴应熊道:“是啊,眼前大事,还有大得过削藩的?皇上对韦大人,可说得是言听计从,只有韦大人出马,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韦小宝心想:“原来我全然会错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吴应熊愕然道:“韦大人为甚么发笑,是我的话说错了么?”韦小宝忙道:“不是,不是。对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吴应熊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眼前且由得你猖狂,等父王举起义旗,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万剐才怪。”
韦小宝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便去叩见皇上,说道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
吴应熊喜道:“是,是。韦大人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
他带领韦小宝,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位宫女,吩咐韦小宝在房侧的花厅中等候。
过不多时,公主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了这么多时候也不来见我,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韦小宝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记挂着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罗刹国,还是这几天刚回来的。”公主眼圈儿一红,道:“你天天记着我?见你的鬼了,我……我……”说着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韦小宝见公主玉容清减,神色憔悴,料想她与吴应熊婚后,定是郁郁寡欢,心想:“吴应熊这小子是个太监,嫁给太监做老婆,自然没甚么快活。”眼见公主这般情况,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怜惜,说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是他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话。
建宁公主这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韦小宝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甚么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明天我就去瞧他。”韦小宝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进宫便是。”吴应熊也很喜欢,说道:“有公主帮着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
公主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话,可不帮你说甚么国家大事。”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甚么,就说甚么。”
公主慢慢站起来,笑道:“小桂子,这么久没见你,你可长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笑道:“哪有这回事?”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脸上已热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记耳光。韦小宝叫道:“啊哟!”跳了起来。
公主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跟我也胆敢撒谎?”提起手来,又是一掌。韦小宝侧头避过,这一掌没打着。
公主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审问小桂子,你不必在这里听着了。”
吴应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眼睁睁的瞧着韦小宝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花厅。
公主一伸手,扭住韦小宝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韦小宝痛得大叫,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可不是瞧你来了吗?”公主飞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脚,骂道:“没良心的,瞧我不剐了你?若不是我叫你来,你再过三年也不会来瞧我。”
韦小宝见厅上无人,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别动手动脚的,明儿我跟你在皇宫里叙叙。”公主脸上一红,道:“叙甚么?叙你这小鬼头!”伸手在他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个爆栗。
韦小宝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说道:“我使一招‘双龙抢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挣扎了开去。韦小宝道:“咱们如在这里亲热,只怕驸马爷起疑,明儿在宫里见。”
公主双颊红晕,说道:“他疑心甚么?”媚眼如丝,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头儿,快滚你的罢!”
注:晋时平蛮郡在今云南曲靖一带。《谕蜀文》的典故,是汉武帝通西南夷时,派司马相如先赴巴蜀宣谕,要西南各地官民遵从朝旨。
第三八回 威胁不成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了份,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未必便已在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天下百姓都在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甚麽惠民的仁政,叫圣明无比』云云,只怕是你杜撰出来的吧?」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裏。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甚麽鸟生,又是甚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甚麽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那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道这马屁拍对路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甚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 ?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厚德於天了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个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之人。」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就此逃走,你快去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道:「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黟有些甚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多隆吃了一惊,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裏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来历。奴才若是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若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裏的人都咬定是吴三桂了。」康熙微微一笑。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今天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知道了正主儿,就算今天拿不到,也无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要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去。」韦小宝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得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的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终於查明了真相。太后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全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只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太后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了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没有?」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众侍卫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知道定是太后所遣,她深恐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给瑞栋知道,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来,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小贩尽数砍了,念及太后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个寒噤,说道:「是,是!」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吃了冰糖葫芦没有?」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天天桥不大平靖,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裏面有不少歹人。所以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云卖水果,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人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心下大怒,寻思:「小奴才这麽说,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抓到。」微微一笑,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子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正是倚同左右手一般,突然听得母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但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之母,但自幼由太后抚养教诲,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母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之间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一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道:「多谢大后恩典,皇上恩典。」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末免有些怏快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你办。」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走出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糟了,不知以後还见不见得着你。」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良久,说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甚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甚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後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在慈宁宫裏等他的讯息好了。」她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这宫女已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是轻盈之极,脸如满月,笑嘻嘻的甚是和气,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欢喜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头小燕儿。」在太后眼前,旁的宫女太监那敢说半句这种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也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柳燕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麽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裏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他就是。」
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来,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脚,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很吗?太后,奴才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韦小宝一纵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一条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却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駡道:「臭婆娘,快松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想砍将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要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押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多半暗中再派遣高手,跟着那人到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巳没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心想此刻恐吓巳然无,只有利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甚么,只可惜那十二章经,嘿嘿………」
太后一听到「十二章经」四字,立时从椅上站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十二章经,未免有些可惜。」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跟着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一伸,巳抓住他後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便如是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断了,我什么也不说。大夥儿一拍两散,我没有腿,没有脑袋,你也没有十二章经。」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的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手指斩断了,有了什么希……」一句话未毕,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一挟,竟尔将他第一节的指骨揑得粉碎。这肥胖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是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是十分惊人。一挟之力,犹胜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鮝啊嗅鮝(休想)!」太后道:「你将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太后眉头微蹙,觉得这小孩倔强之极,只怕再用苦刑,也是枉然。他既提到十二章经,定然知道其间重大的关节,如何骗他的口供出夹,倒是一桩极大的难事。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他若是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啦。」说着将右手大拇指放在他右眼皮上,徽微用劲。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别挖眼珠子,我说便是,」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贬,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快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它。」韦小宝退後一步,道:「免了吧,谢谢你啦。」闭起左眼,用那只右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裏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甚麽畜生脑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麽去取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道:「你有四十二章经 ?那裏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最隐秘的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哪,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若是将来你有甚麽三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是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甚麽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一名满洲亲贵,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在那人府中详细搜索,并未发见这部经书,那知他竟然据为已有,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这厮如此奸诈,喜的是终於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陪了这小鬼去取经来给我。倘若那经不假,咱扪就饶了他性命,将他交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吧!」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是轻轻握住他手掌,那知她十根手指之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的手。柳燕笑道:「你是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还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休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柳燕那知他绕了弯子在駡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想个妙法能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桶之内,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人武功高极,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得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那裏忽然钻了这样一只大肥猪出来?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一定这两天才到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她亲自来动手。一想到这裏,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迳往乾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心想眼前之计,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禁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又待跨出。後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只听她嘻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到我屋裏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码?」韦小宝忍不住破口骂道:「臭猪,你倒认得宫裏的道路。」柳燕笑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以及你小兄弟的住处,倒是不会认错。」手动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向西首,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什麽枪花。」她说话甚是柔和,这一扭的劲力却是奇重,韦小宝头颈骨格的一声响,痛得大叫了起来,还道头颈巳被她扭断。
别处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瞧着他们。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若是想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撞到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蓦地裏腰裏一痛,给她用了肘大力撞了一下,听她说道:「想使甚麽鬼计吗?」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
他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是多了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都是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到得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你如此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柳燕笑道:「太后说过饶你,多半饶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双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後,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呆了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撞开房门,向房内撞了进去。他在外房说了这许多话,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天色不早啦,我没空等你,快些拿了出来。」说着又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冲,忽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是以柳燕进房後未曾立即发现,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便以杀瑞栋之法杀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便欲右足弯转,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之踝一紧,已被柳燕抓住,听她喝问:「干甚麽?」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裏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道:「拿出来!」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把经书咬得稀烂!」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实巳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巳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巳然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一匕首刺出。柳燕的武功也真了得,反应迅速之极,刀尖刚和她才背相触,右手一翻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巳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了他咽喉,左手便伸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叫道:「有条毒蛇!」柳燕吃了一惊,道:「什么?」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动了几下,蜷成一团。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却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一剑刺下。长剑穿过褥子和棕棚,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也一动了,欣喜之极。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要知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是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是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第一流的武功高手自重身份,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麽?」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吧。」韦小宝取出自己的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拾起匕首收好,弹了些化尸粉在尸身之上,赶忙将银票、武功秘诀、三部四十二章经,以及一些金银珠宝包在一个包袱之中,想起师父说过那件黑色内衣能够护身,忙从箱中取出,抛入帐中,说道:「好姊姊,这件衣服你穿在身上,那是刀抢不入的宝衣。」方恰道:「你自己穿好了。」韦小宝道:「你身上有伤,若是遇上了宫中侍卫,动起手来,很是危险,快穿上了。」方怡道:「小郡主穿吧」沐剑屏道:「你伤势重得多,他要你穿的。」方怡道:「太后要害你,还是你自己穿的好。」说着将那内衣从帐子裏掷了出来。韦小宝道:「你不肯穿,好,我来给你穿。」说着便伸手去揭帐子。沐剑屏叫道:「走开,走开。我们没换好衣服。」韦小宝道:「她不肯穿,只好我来动手。」方怡叹了口气。道:「好吧,你给我。」从帐子中伸出手来,接过内衣穿上。
韦小宝检视海老公的遗物,又取了一些药瓶。沐剑屏换好了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一名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来。她身材此韦小宝略高,穿了他的衣衫綳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道:「让他给我结辫子,我给你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道:「啊哟,,打得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只怕不久又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方怡道:「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麽?」韦小宝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角那间屋子十分清净,从来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走向那间屋子。
沐屏屏脚上的伤并不甚重,方怡却是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了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无人注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上坐了,低声道:「咱在这裏别说话,这屋子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静。」
夜色渐漫,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後来只见到蒙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麽。我掉了支钗子。」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枚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忘记给你插回在头上。真是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枚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万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道:「肚里饿得很,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沐剑屏道:「快些回来啊。」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先听外面无人,这才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巳派人守候,绕到屋後,倾听良久,确知屋手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枚银钗。这枚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酸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钗上吐了口唾沫,在身上一擦,放入怀中,再取了床头放糕饼的锡罐,摇了一摇,还剩得半罐。正要从窗口爬出去,月光之下,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原来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之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都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有化去。
韦小宝初时见到,不禁吓了一跳,月光下见到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他转过身来,待要将这两只断脚踢人黄水之中,但黄水已乾,化尸粉却巳包入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子封老婊子了,我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当却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断脚,牢牢包住,这才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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