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桃花岛上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竟能用尘拂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环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声音,杖头激起,将那剑柄打了开去,但听得武三娘一声低呼,声音中带着惊惶,当下运杖成风,着实进击。他左手虽扣了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加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一摆,尘尾已搭住了杖头。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拂尘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轻轻一拨,将铁杖拨在一旁,手掌离柯镇恶胸口已不到一寸,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抹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门户大开,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拍下去就是,啰唆甚么?”
武三娘见此情形,大惊来救。李莫愁凭空纵起,从铁杖上横窜而过,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一踪一跃,早已去得远了。武三娘被她一摸,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脸上舒适无比,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使尽了全力,这时滩软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武三娘奋力站起,但听得哄哄腾腾,陆家庄已被裹在烈焰之中,火气逼了过来,炎热异常。她与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势又不能将他们二人拋在此处,那便如何是好?”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安好吗?”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武三娘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急奔而至,不住口的叫道:“娘子,你安好么?”武三娘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早已腾身而起。柯镇恶未与他夫妇通过姓名,但想必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当下跟随在后。三人一口气奔出数里,武三通腋下夹着二人,柯镇恶跛足盲目,但反而都远远跑在武三娘前头。
武三通东钻西绕,领着二人到了山坳的一个洞里。湖州府一片平阳,山丘极少,这个山洞所在之地虽说是山,其实也只比平地略高而已。武三娘一进山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心下安定,叹了一口气,见二人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另一角里却站着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她比程陆姊妹年纪略小,可是神色傲然,不和四人一起玩耍,正是郭靖与黄蓉所生的女儿郭芙。
她见柯镇恶进来,叫道:“柯叔叔,那对雕儿飞得没了影踪,我怎么呼唤牠们也不听。”程英与陆无双却扑在陆氏夫妇身上。又哭又叫。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
武三娘是惊弓之鸟,忙道:“怎么?”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跟随在后。”武三通大怒,叫道:“这鬼赤霞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洞口。
陆立鼎头骨虽碎,但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这手帕是白缎的质地,一角上绣着一朵红花。这红花模样异常奇特,又是娇艳,又是凶狠,教人一见之下,心底就不自禁的发颤。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是姨丈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大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大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那块红花锦帕,是当年赤练仙子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陆展元临死之时,知道他夫妇俩孽缘未了,后人的麻烦必多,是以把这锦帕传给儿子,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就算动手,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若李莫愁到来,她心狠手辣,武功又强,唯一对付之道,是将锦帕缠在颈中,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极是自负,虽到临死,仍是不肯取出锦帕。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平时对这侄女神色严厉,常加责骂,但事到临头,却又将救命的锦帕给她。陆大娘究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又惊又急,竟然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吧!”
陆立鼎喝道:“双儿,不要接。”武三娘瞧出其中跷蹊,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呼不上来,那里说得出声音来,只得点头。武三娘拿起锦帕,嗤的一声,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里面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但见妻子半脸雪白,半边脸漆黑,不知何故,不禁惊骇异常,指着她脸道:“为……为什么这样?”武三娘在脸上一摸,道:“甚么?”只觉半边脸颊木木的知觉心极是迟钝,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一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去?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拋出吧。”声若银铃,既脆且柔,武三通一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着,不由得一惊:“怎么数十年不见,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但见她手中尘拂轻轻挥动,神态极是悠闲,美目含春,桃腮带晕,若不是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她是个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没带兵刃,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程英,陆无双,见洞边长着一棵大栗子树,当下双手抱定,喝一声:“起!”力透树根,竟将那栗子树生生的拔了起来。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果然好力气。”武三通横持大树,说道:“李姑娘,数十年不见,你很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家修行,可是他并不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近二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这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道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凄苦半世,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怨毒。
武三通和他都是情场失意之人,本来算得是同病相怜,但数十年前,曾亲眼见她手刃“何氏镖局”的十多名镖客,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那些镖客其实与她无怨无仇,那镖局子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上门去将镖局中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镖头虽然死了始终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这时武三通见她脸上微微一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上九个手印,非伤他九人不能罢休。武三哥,请你让路吧。”武三信道:“陆家上代二人已经死了,他儿子媳妇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一个孙女儿,你就饶了吧。”李莫愁微微摇首,柔声道:“武三哥,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何沅君……”这三字一出口,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在赤练祖师爷前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武三哥,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是有独到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三通左手一举,那株栗树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在大树之势使足,随即一跃而前,攻向他的面门。好武三通,不枉了受段皇爷数十年亲炙之功,一见她攻入内圈,右手一起,一指向她额上点去。他这一阳指功夫与他娘子可不能同日而语,来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神妙无伦。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倏然间已跃出数丈之外。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一瞬之间进退数次,心下也是不禁骇然。
当下奋力舞动大树,将她逼出十余丈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大树究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越挨越近。突然间白影一幌她竟跃上栗树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一声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腰肢一弯,人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之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身子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近百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大树击打不着,她却可以攻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神力,将那大树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就在此时,听得背后一声呼叱,空中两团灰影扑将下来。
武三通一幌眼,见是两头雕儿突自长空急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她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觔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齐击不中,振翼高飞。武三通正自奇怪,听得背后一个女孩叫道:“雕儿,雕儿,再下来咬这女人。”双雕也真通灵性,一头自左向右,一头自右向左,四只钢钩铁爪,一齐向树底抓去。
李莫愁曾听得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神雕,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惧怕,却忌惮郭氏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腰肢扭动,避了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牠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灰羽从空中落了下来。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她肤如玉雪,秀眉入鬓,心里一动:“早就听说郭夫人是后辈英侠中的第一美人,这姐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一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燥起来,猛地力运双臂,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绝招,身不由主的给他掷高数丈。要知武三通神力惊人,当年郭靖黄蓉去求见一灯大师之时,他在岩边手挺大石,石上还卧了一头黄牛,支持得大半个时辰,李莫愁武功虽强,被他这么一拋,却也无法趋避。双雕见她飞了上来,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空中,无所借力,如何能与双雕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神针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她三枚暗器齐发,竟能分射三处,准头丝毫不差,实是厉害到了极处。双雕似也瞧出不妙,急忙振翅高飞,但那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两下,从双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油皮。武三通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那针仍是刺破了他左边小腿,他一滚站起,那知左脚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双腿,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那双雕逃得远了,全没听见。李莫愁笑道:“小娃娃,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和蔼可亲,笑了笑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
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缓上前,要去携她的左手。柯镇恶铁杖一撑,从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左足轻轻一挑,将他铁杖踢起,左手已抓住杖头。柯镇恶使劲一崩一夺,竟没夺下,大叫:
“芙儿,快逃开!”郭芙绷着小脸道:“这姑姑和我玩儿呢。”反要上前来拉李莫愁的手。
柯镇恶大惊,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空中雕唳声急,双雕重又飞回。郭芙叫道:“雕儿,来啊!”但见红一闪,一只长咀小红鸟自双雕之间捷如电光般扑向李莫愁头顶。李莫愁一惊,拂尘上扬,那小红鸟疾进疾退,在空中斗然间倒退三尺,避开尘尾,立即又上,进退之速,似犹胜武林高手之变招。
李莫愁又惊又喜,娇笑道:“这小鸟倒好玩!”忽听山后异声大作,涌出成千百的青竹蛇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青袖,口中唱着山歌,拍手踏步而来。那些蛇儿随着歌儿,一列列的涌到李莫愁身前。那少年盘膝坐下,瞧着小红鸟与李莫愁激斗。
那小红鸟电进星退,青蝇亦无如此迅速捷,李莫愁拂尘虽快,卷了几次竟然被牠兔脱。她又见那少年生得唇白龄白,秀雅无比,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惜之心,见他排列蛇阵挡在身前,心念一动:“素闻西域白驼山有位武林前辈,名叫西毒欧阳锋,善能驱蛇伤敌,难道这少夫与他有甚渊源么?”她本拟急下杀招,将那红鸟伤了,但想到此处,竟不使毒辣招数。要知李莫愁极工心计,行事之前必先考虑周详,非立于不败之地,决不随便出手。
她想:“今日何以如此凑巧?一灯大师、白驼山、桃花岛各处均有人到,难道他们事前约定,要合力伤我么?且探探对方虚实再说。”
当下拂尘在面前一拂而过,笑道:“小兄弟,你叫其么名字?你可是从白驼山来的么?”那个少年见她温柔可亲,站起身子,笑道:“我姓杨,甚么白驼山啊?”就在此时,那小红鸟见她没加防备,猛地里疾扑而下。李莫愁左掌一伸,往空一抓,那小红鸟行动极快,可是她出手更快,那一下竟将小鸟摐入掌心。少年大惊,叫道:“喂,你别伤牠。”
李莫愁笑道:“好,还给你。”说着摊开手掌。
小红鸟一得自由,急忙飞起,那知牠掁翅一扑,李莫愁掌心劲力一沉,刚好将牠一扑之势消了。她手掌虽然平伸张开,小鸟连扑几次,竟然难以上飞。要知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已练至化境,掌心劲力收发自如,一瞬之间能将掌力变换数次,一掌击将出去,能掌尖发劲,掌心顿劲,掌底收劲,叫中掌之人无法运功抵挡。大凡武功高强之人,身上若是中招,能依敌招来势,或迎或拒,或消或解,决不能受到损伤,但李莫愁的掌法变幻莫测,一掌之中包蕴数种不同劲力,是以赤练神掌天下驰名,武林豪杰闻之丧胆。那小鸟脚上借不到半点力道,双翅振扑,又不多不少恰被她使力抵消,但见牠跳跃不停,始终飞不上去。
武三娘等都被蛇阵拦在洞内,不由得大感惊奇,但见小红鸟离不开她的手掌,又都为小鸟担心,各人害怕青蛇厉害,不敢移动一步。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究竟夫妻情深,叫道:“三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李莫愁待了半天,未见有何动静,心下计议已定:“就算郭靖夫妇与欧阳锋都在左近,我立时出手,他们也不及奈何于我。”当下咪咪一笑,举步上前。
那少年叫道:“别动,小心毒蛇咬你!”但见李莫愁一脚踏将下去,那些青蛇不知怎的,竟是见她惧怕异常,没命的乱崩乱窜,逃了开去。李莫愁腰肢一扭,闪过少年,径自闯进山洞。武三娘挥剑叫道:“出去!”李莫愁左掌还带着小鸟,右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武三娘大奇,心道:“难道你这肉掌竟是铜铸铁打不成?”那知她手掌两边卷了过来,包住剑侧,刃锋竟然伤她不到。她用力一推,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这一下去得好快,擦的一响,已斫进了额角。
李莫愁笑道:“得罪!”左掌放脱小鸟,双手已将程英与陆无双提在手中,竟不转身,左足轻轻一点,身子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将一枚冰魄银针插上了郭芙的小辫之中。
那少夫听得陆程二人纵声惊呼,知道事势紧急,一跃而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喂,快放下啦!”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她不愿程陆二女伤在青蛇口中,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出数丈之外,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活了五十余岁,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相自持,一生从未与男人肌肤相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色,不免动情起心,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无不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这少年虽是小小年纪,身上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男子气息,李莫愁斗然间遇到,竟如痴似呆,心畅骨软。她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脏,那知一股劲力竟然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不由得惊诧难言。
就在此时,那小红鸟一扑而下,往她左目中啄去。李莫愁全未在意,待得眼皮上觉到有物刺痛,已不及相避,一痛之下,左眼竟被小红鸟啄瞎。她骇怒莫名,呼的一掌,将小红鸟从空击落,这一掌是她毕生功力所聚,小红鸟登时颈断肢折,成为一个肉团,跌在地上。她右手将少年提在空中,叱道:“小贼,你作死么?”手腕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过来,要往山石上撞他个脑浆迸裂。
那少年虽处危境,并不惊惧,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姑,你别扭痛我。”他说这话时神色温雅,眼光柔和,竟叫人心中舒畅无比,不论他有何所求,都难以拒却。李莫愁怔了一怔,心中尚未定主意,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
她左目受创,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双雕急射过去。这暗器阴狠无比,双雕先前已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跟着激射而上,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眼见无幸,一双神骏英物要丧于她毒针之下,猛听得呼的一声响亮,一物自远而近,破空而至。这一件物事来得好快,耳边刚听到一点声息,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那两枚银针一齐打落地上。
这暗器来得先声夺人,李莫愁虽是悍狠,也是大吃一惊,随手将那少年放落,纵身过去拾起一看,原来只是一颗极平常的小石子。她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眼睛受伤,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是要伤了程陆二女,以成血印示警的九个手印之数,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右眼一瞥之下,是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红花,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她呆了一呆,掌力倏地收回,往日的柔情蜜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她一见这块锦帕,已知陆展元的用意,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我到底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
拂尘抖处,尘尾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了一声,心道:“怎么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颈中,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来。李莫愁回过拂尘,向那石子打去,这一击也是极准,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震了一震。这样小小一颗石子,竟有如此劲力,那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不敢逗留,一把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纵。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紧紧跟去。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那里追赶得上?可是她自小生性坚毅,咬着牙向前急追。江南是水乡之地,到处河岸纵横,她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程英在河岸边一面走,一面叫,忽然左边小桥上白影晃动,一个人从对岸过桥而来。程英呆得一呆,只见李莫愁已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心中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脸色白腻,依稀是情敌何沅君当年的模样,怨毒之心大盛,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这一招以陆立鼎那样武功,尚自抵挡不住,何况小小程英?眼见这一拂尘要将她连头带胸,尽行打得稀烂。
那知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向后高跃数丈,这才落下。李莫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转过身来,背后空荡荡的甚么也没有。她久经大敌,知道情形不妙,一招混元太极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犹如车轮一般,身周五尺之内,敌人难以侵害,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教人一见之下,心中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心想此人武功远胜于已,可是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与他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他低头向程英道:“侄儿,这人好生凶恶,你给我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你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身上投去。
李莫愁这时却不敢用拂尘去打她,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呼的一声,臂弯里一酸,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的胸口,顺手一记,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李莫愁从未受过此辱,拂尘倒转,快如迅雷般打到她的头上,但听呼的一响,尘柄飞起,险险脱手,原来那人又用手指弹山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
程英想起她害死家中阿根婢女,姨父姨母又被她打得存亡不知,惧怕之心转为愤怒,双手拍拍拍拍,连打了她四记耳光。李莫愁枉自纵横天下,竟被这小女孩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她极工心计,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格格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阵银光闪动,十余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青袍怪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料不到她暗器功夫如此阴狠厉害,足尖一登,向后急跃。那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比银针更快。但见他一纵数丈,银针叮叮一阵轻响,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是一阵,两枚银针直射程英的心窝。她知道这两针非中不可,但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身形一幌,过桥而去,随即在桑林后隐没了。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两枚长长的银针,并排插在她胸口,不觉脸上变色,抱起她向西疾奔。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了,郭怕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哪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怕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井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部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里就说甚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首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
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哪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腼腆推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确实是不敢遵从。”
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复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不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朴,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几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
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哪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蔑,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蔑。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涨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体得相争。”
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
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才是,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
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
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哪里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逆之论?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哪里还有性命?群雄疑息无声,数百道目光部望着他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她可丝毫不知适才杨过生死之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出,到庄外牵了瘦马,径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己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于适才的恶斗、争辩,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己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哪里去?”
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占墓中厮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义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仍是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部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
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甚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始终情意小减,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章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的深意,修习之际两人均使本门心法,自是领会不到其中妙诣。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使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研,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时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己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手。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一身紫衫,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部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
杨过带同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
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急忙转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性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径。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道:“喂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
黄蓉一愕,立时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郎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
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
她满心只盼早回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赔上?
不如立即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想到此处,向黄蓉打个眼色。
黄蓉知他要去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性爱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大。”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抬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着?”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痒痒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
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上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拿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哪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时反打,竟然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抬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
一呼,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坠了帮主的身份。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何妨?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
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挤,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挤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哪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哪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
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抬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这点功大,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
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晃得当郎郎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大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己是夹着一股疾风,声势极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被压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袭,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当郎郎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彩。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料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乒刃砸碰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哪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
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觑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刨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哪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高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茜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哪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二人虽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晃,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部取出一包药粉,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哪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沦,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伙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借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什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随即跟她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觉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
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
小龙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里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未,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是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从衣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
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横卧,晃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
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
黄蓉板脸斥道:“修儿,你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复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哪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哪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诧愕。金轮法王提僵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哪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王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
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哪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当世出类拔革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动,闯进乱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痒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里走了,我正在找她。”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井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
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
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哪里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甚么鬼了,瞧来似乎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气,但他素来持重,知道眼前这二人武功虽然敌不过自己,却实在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师法诸葛武侯的遗意,只是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变。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当下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锈的铁轮法王,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径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终于精力耗尽,束手待毙。但法王刚上石堆,杨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闷动,双腿连抄,大石砰嘭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己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
杨过忙伸左臂挡格,啪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正好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声甚急,似是传警。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敌人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吶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更要跟我拚命了。”当下也不理会,径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没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及,但听得主院中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出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强,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内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幌、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隙间穿了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但敌人攻势猛恶,没法分身拦阻。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一个道士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招,在这一扫之下身子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有人突施暗袭,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然跪着,膝下却已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个哈哈,笑声颇为怪异。
他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藏僧。另一个身穿浅黄色锦袍,手拿折扇,作贵公子打扮,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余敌大不相同,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不善说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折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郭靖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抓住他折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放扇,便要将他身子拉过。
一拉之下,那公子的身子几下晃动,折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入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也是密教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必受重伤,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折扇平放掌心,那公子夺劲未消,郭靖的掌力从折扇传到对方手上,转为推劲,那公子站立不定,身子便欲向后飞出,郭靖掌上如稍加劲力,那公子定要仰天大摔一交,郭靖却于此时松手。那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为保全自己颜面,才未推摔自己,垂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如单打独斗,似乎都不是自己对手,怎地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见他容貌朴实,甚为平庸,一身粗布衣服,无异寻常庄稼汉子,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倘若自认栽了筋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然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公子微微一笑,以蒙语向那蒙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为深厚。那公子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径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蒙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中疑惑,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歇,知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已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是密教一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抱起郝大通,说道:“出去罢!”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让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一晃,一个小小身子从梁上跳下,笑道:“郭伯伯,我在这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什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如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象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四代弟子修习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山上水源又小,只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火无济于事,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给烟熏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便即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推去,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清笃,你叫嚷什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呼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什么事?”鹿清笃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是什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师父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师父带了这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师父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便给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什么?”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抛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什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时,拔了我腰间佩剑,剑尖顶在我心口,说我只要动一动,就一剑刺了进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禁都纵声大笑。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他娘的本领,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心中伤感欢喜齐至,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非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什么赔罪、多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甚为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跟着各位祖师爷,可别走开。”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峰,脚步矫捷,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真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加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答道:“前面八句说的大概是张良罢,这故事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为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什么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这人倒是出于好心,乃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名声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什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倘若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但如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倘若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什么规矩了?’那人道:‘你如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如胜了,你要么就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不过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没这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什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甚为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么能刻?’那人道:‘这就是比一比指上功夫,瞧谁刻得深。’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倘若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如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什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划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加惊奇,心想:‘黄药师的武功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给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也十余年不出,那前辈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那个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什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铁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什么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一淫贼,又说我为了要娶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什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什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个女婴,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女婴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她死去。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女子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求之不得,便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女子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没说过话。两家相隔虽近,只因上辈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甚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墓愁仍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料知是那位道友去世了,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什么制治弟子之法?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她既有仆妇照料,就也不必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此事果然不假。不过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并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籍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布置下的埋伏,若非小龙女给她救治,当场就得送命。她知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罢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加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了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中都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籍,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为美貌,容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拍腿说道:“原来这些人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众妖邪对全真教也非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如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我们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没回音,小龙女竟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后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象一个十八岁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倘若换作了生性活泼好动的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子徒孙便大惊小怪。那两个大魔头都是蒙古密教弟子,武功不弱,今年到中原几下出手,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朮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说不定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外那个蒙古僧人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出家人,自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什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奸虽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竟没来由的生出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即心无罣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了。”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便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但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互相又不熟悉,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一败涂地。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干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呜呜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来欺侮个年轻姑娘,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虽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和尚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拥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均感诧异:“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什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给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加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有此本事,既感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对郭靖而言,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似是酬答,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为郭靖引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罢。”
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颇了得,心中甚喜,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自已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
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又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己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教他本领,推卸责任,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郭靖虽解释再三,他口头唯唯答应,心中决不肯信。郭靖安顿好了杨过,与众人别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什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为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认定这些道士本领全都稀松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他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原本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什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啪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什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咬住他的右手食指,出力咬紧,牙齿深入肉里。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时加修息,已有了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瞧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挣之不脱,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为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去,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出。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指骨,当真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掌。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息之间,给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也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但杨过瞎缠猛打,势如拼命,倒似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不见退缩。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好生后悔,眼见他虽全身受伤,却越斗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视,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然不累,只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如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只要再打我一下,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人,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伯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你师父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更加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乖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父赶来,救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话真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问道:“什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为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多时,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如此桀骛倔强,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心中计算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慢慢走近,严加戒备,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于是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便只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自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实在功夫却丝毫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教师祖慈和,如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挺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心中只想:“这些脓包功夫,学会了也只有个屁用,老子越不学,功夫越加强些!”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烈,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
赵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然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长真子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比试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今不生。’下两句是什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什么?”杨过答道:“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不断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将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颇有不少在郭靖手下吃了苦头之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未必就是恶意,但要出一口胸中骯脏之气,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便即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加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什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给重重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给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本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给摔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出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输了,还比什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没半分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觉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领,提将起来,啪啪啪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给这三下打晕了,定睛看时,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给他使诈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再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阵狞笑,又是啪啪啪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他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放下杨过,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什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可怜,温言道:“杨过,师父教了你武艺,怎不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什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手,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本门好手赵志敬,却也内外兼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他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知杨过修息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给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什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胸前也已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又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清笃竟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然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然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鼻梁上。
杨过给殴击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喝止,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让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间中自习,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没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你学的是什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委实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出,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踊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他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块石碑,低头看时,见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加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稍微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两下,便回入林中。
四 桃花岛上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竟能用尘拂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环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声音,杖头激起,将那剑柄打了开去,但听得武三娘一声低呼,声音中带着惊惶,当下运杖成风,着实进击。他左手虽扣了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加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一摆,尘尾已搭住了杖头。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拂尘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轻轻一拨,将铁杖拨在一旁,手掌离柯镇恶胸口已不到一寸,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抹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门户大开,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拍下去就是,啰唆甚么?”
武三娘见此情形,大惊来救。李莫愁凭空纵起,从铁杖上横窜而过,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一踪一跃,早已去得远了。武三娘被她一摸,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脸上舒适无比,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使尽了全力,这时滩软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武三娘奋力站起,但听得哄哄腾腾,陆家庄已被裹在烈焰之中,火气逼了过来,炎热异常。她与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势又不能将他们二人拋在此处,那便如何是好?”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安好吗?”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武三娘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急奔而至,不住口的叫道:“娘子,你安好么?”武三娘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早已腾身而起。柯镇恶未与他夫妇通过姓名,但想必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当下跟随在后。三人一口气奔出数里,武三通腋下夹着二人,柯镇恶跛足盲目,但反而都远远跑在武三娘前头。
武三通东钻西绕,领着二人到了山坳的一个洞里。湖州府一片平阳,山丘极少,这个山洞所在之地虽说是山,其实也只比平地略高而已。武三娘一进山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心下安定,叹了一口气,见二人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另一角里却站着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她比程陆姊妹年纪略小,可是神色傲然,不和四人一起玩耍,正是郭靖与黄蓉所生的女儿郭芙。
她见柯镇恶进来,叫道:“柯叔叔,那对雕儿飞得没了影踪,我怎么呼唤牠们也不听。”程英与陆无双却扑在陆氏夫妇身上。又哭又叫。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
武三娘是惊弓之鸟,忙道:“怎么?”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跟随在后。”武三通大怒,叫道:“这鬼赤霞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洞口。
陆立鼎头骨虽碎,但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这手帕是白缎的质地,一角上绣着一朵红花。这红花模样异常奇特,又是娇艳,又是凶狠,教人一见之下,心底就不自禁的发颤。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是姨丈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大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大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那块红花锦帕,是当年赤练仙子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陆展元临死之时,知道他夫妇俩孽缘未了,后人的麻烦必多,是以把这锦帕传给儿子,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就算动手,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若李莫愁到来,她心狠手辣,武功又强,唯一对付之道,是将锦帕缠在颈中,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极是自负,虽到临死,仍是不肯取出锦帕。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平时对这侄女神色严厉,常加责骂,但事到临头,却又将救命的锦帕给她。陆大娘究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又惊又急,竟然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吧!”
陆立鼎喝道:“双儿,不要接。”武三娘瞧出其中跷蹊,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呼不上来,那里说得出声音来,只得点头。武三娘拿起锦帕,嗤的一声,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里面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但见妻子半脸雪白,半边脸漆黑,不知何故,不禁惊骇异常,指着她脸道:“为……为什么这样?”武三娘在脸上一摸,道:“甚么?”只觉半边脸颊木木的知觉心极是迟钝,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一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去?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拋出吧。”声若银铃,既脆且柔,武三通一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着,不由得一惊:“怎么数十年不见,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但见她手中尘拂轻轻挥动,神态极是悠闲,美目含春,桃腮带晕,若不是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她是个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没带兵刃,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程英,陆无双,见洞边长着一棵大栗子树,当下双手抱定,喝一声:“起!”力透树根,竟将那栗子树生生的拔了起来。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果然好力气。”武三通横持大树,说道:“李姑娘,数十年不见,你很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家修行,可是他并不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近二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这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道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凄苦半世,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怨毒。
武三通和他都是情场失意之人,本来算得是同病相怜,但数十年前,曾亲眼见她手刃“何氏镖局”的十多名镖客,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那些镖客其实与她无怨无仇,那镖局子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上门去将镖局中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镖头虽然死了始终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这时武三通见她脸上微微一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上九个手印,非伤他九人不能罢休。武三哥,请你让路吧。”武三信道:“陆家上代二人已经死了,他儿子媳妇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一个孙女儿,你就饶了吧。”李莫愁微微摇首,柔声道:“武三哥,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何沅君……”这三字一出口,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在赤练祖师爷前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武三哥,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是有独到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三通左手一举,那株栗树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在大树之势使足,随即一跃而前,攻向他的面门。好武三通,不枉了受段皇爷数十年亲炙之功,一见她攻入内圈,右手一起,一指向她额上点去。他这一阳指功夫与他娘子可不能同日而语,来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神妙无伦。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倏然间已跃出数丈之外。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一瞬之间进退数次,心下也是不禁骇然。
当下奋力舞动大树,将她逼出十余丈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大树究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越挨越近。突然间白影一幌她竟跃上栗树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一声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腰肢一弯,人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之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身子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近百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大树击打不着,她却可以攻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神力,将那大树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就在此时,听得背后一声呼叱,空中两团灰影扑将下来。
武三通一幌眼,见是两头雕儿突自长空急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她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觔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齐击不中,振翼高飞。武三通正自奇怪,听得背后一个女孩叫道:“雕儿,雕儿,再下来咬这女人。”双雕也真通灵性,一头自左向右,一头自右向左,四只钢钩铁爪,一齐向树底抓去。
李莫愁曾听得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神雕,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惧怕,却忌惮郭氏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腰肢扭动,避了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牠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灰羽从空中落了下来。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她肤如玉雪,秀眉入鬓,心里一动:“早就听说郭夫人是后辈英侠中的第一美人,这姐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一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燥起来,猛地力运双臂,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绝招,身不由主的给他掷高数丈。要知武三通神力惊人,当年郭靖黄蓉去求见一灯大师之时,他在岩边手挺大石,石上还卧了一头黄牛,支持得大半个时辰,李莫愁武功虽强,被他这么一拋,却也无法趋避。双雕见她飞了上来,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空中,无所借力,如何能与双雕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神针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她三枚暗器齐发,竟能分射三处,准头丝毫不差,实是厉害到了极处。双雕似也瞧出不妙,急忙振翅高飞,但那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两下,从双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油皮。武三通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那针仍是刺破了他左边小腿,他一滚站起,那知左脚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双腿,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那双雕逃得远了,全没听见。李莫愁笑道:“小娃娃,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和蔼可亲,笑了笑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
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缓上前,要去携她的左手。柯镇恶铁杖一撑,从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左足轻轻一挑,将他铁杖踢起,左手已抓住杖头。柯镇恶使劲一崩一夺,竟没夺下,大叫:
“芙儿,快逃开!”郭芙绷着小脸道:“这姑姑和我玩儿呢。”反要上前来拉李莫愁的手。
柯镇恶大惊,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空中雕唳声急,双雕重又飞回。郭芙叫道:“雕儿,来啊!”但见红一闪,一只长咀小红鸟自双雕之间捷如电光般扑向李莫愁头顶。李莫愁一惊,拂尘上扬,那小红鸟疾进疾退,在空中斗然间倒退三尺,避开尘尾,立即又上,进退之速,似犹胜武林高手之变招。
李莫愁又惊又喜,娇笑道:“这小鸟倒好玩!”忽听山后异声大作,涌出成千百的青竹蛇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青袖,口中唱着山歌,拍手踏步而来。那些蛇儿随着歌儿,一列列的涌到李莫愁身前。那少年盘膝坐下,瞧着小红鸟与李莫愁激斗。
那小红鸟电进星退,青蝇亦无如此迅速捷,李莫愁拂尘虽快,卷了几次竟然被牠兔脱。她又见那少年生得唇白龄白,秀雅无比,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惜之心,见他排列蛇阵挡在身前,心念一动:“素闻西域白驼山有位武林前辈,名叫西毒欧阳锋,善能驱蛇伤敌,难道这少夫与他有甚渊源么?”她本拟急下杀招,将那红鸟伤了,但想到此处,竟不使毒辣招数。要知李莫愁极工心计,行事之前必先考虑周详,非立于不败之地,决不随便出手。
她想:“今日何以如此凑巧?一灯大师、白驼山、桃花岛各处均有人到,难道他们事前约定,要合力伤我么?且探探对方虚实再说。”
当下拂尘在面前一拂而过,笑道:“小兄弟,你叫其么名字?你可是从白驼山来的么?”那个少年见她温柔可亲,站起身子,笑道:“我姓杨,甚么白驼山啊?”就在此时,那小红鸟见她没加防备,猛地里疾扑而下。李莫愁左掌一伸,往空一抓,那小红鸟行动极快,可是她出手更快,那一下竟将小鸟摐入掌心。少年大惊,叫道:“喂,你别伤牠。”
李莫愁笑道:“好,还给你。”说着摊开手掌。
小红鸟一得自由,急忙飞起,那知牠掁翅一扑,李莫愁掌心劲力一沉,刚好将牠一扑之势消了。她手掌虽然平伸张开,小鸟连扑几次,竟然难以上飞。要知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已练至化境,掌心劲力收发自如,一瞬之间能将掌力变换数次,一掌击将出去,能掌尖发劲,掌心顿劲,掌底收劲,叫中掌之人无法运功抵挡。大凡武功高强之人,身上若是中招,能依敌招来势,或迎或拒,或消或解,决不能受到损伤,但李莫愁的掌法变幻莫测,一掌之中包蕴数种不同劲力,是以赤练神掌天下驰名,武林豪杰闻之丧胆。那小鸟脚上借不到半点力道,双翅振扑,又不多不少恰被她使力抵消,但见牠跳跃不停,始终飞不上去。
武三娘等都被蛇阵拦在洞内,不由得大感惊奇,但见小红鸟离不开她的手掌,又都为小鸟担心,各人害怕青蛇厉害,不敢移动一步。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究竟夫妻情深,叫道:“三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李莫愁待了半天,未见有何动静,心下计议已定:“就算郭靖夫妇与欧阳锋都在左近,我立时出手,他们也不及奈何于我。”当下咪咪一笑,举步上前。
那少年叫道:“别动,小心毒蛇咬你!”但见李莫愁一脚踏将下去,那些青蛇不知怎的,竟是见她惧怕异常,没命的乱崩乱窜,逃了开去。李莫愁腰肢一扭,闪过少年,径自闯进山洞。武三娘挥剑叫道:“出去!”李莫愁左掌还带着小鸟,右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武三娘大奇,心道:“难道你这肉掌竟是铜铸铁打不成?”那知她手掌两边卷了过来,包住剑侧,刃锋竟然伤她不到。她用力一推,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这一下去得好快,擦的一响,已斫进了额角。
李莫愁笑道:“得罪!”左掌放脱小鸟,双手已将程英与陆无双提在手中,竟不转身,左足轻轻一点,身子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将一枚冰魄银针插上了郭芙的小辫之中。
那少夫听得陆程二人纵声惊呼,知道事势紧急,一跃而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喂,快放下啦!”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她不愿程陆二女伤在青蛇口中,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出数丈之外,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活了五十余岁,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相自持,一生从未与男人肌肤相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色,不免动情起心,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无不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这少年虽是小小年纪,身上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男子气息,李莫愁斗然间遇到,竟如痴似呆,心畅骨软。她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脏,那知一股劲力竟然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不由得惊诧难言。
就在此时,那小红鸟一扑而下,往她左目中啄去。李莫愁全未在意,待得眼皮上觉到有物刺痛,已不及相避,一痛之下,左眼竟被小红鸟啄瞎。她骇怒莫名,呼的一掌,将小红鸟从空击落,这一掌是她毕生功力所聚,小红鸟登时颈断肢折,成为一个肉团,跌在地上。她右手将少年提在空中,叱道:“小贼,你作死么?”手腕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过来,要往山石上撞他个脑浆迸裂。
那少年虽处危境,并不惊惧,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姑,你别扭痛我。”他说这话时神色温雅,眼光柔和,竟叫人心中舒畅无比,不论他有何所求,都难以拒却。李莫愁怔了一怔,心中尚未定主意,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
她左目受创,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双雕急射过去。这暗器阴狠无比,双雕先前已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跟着激射而上,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眼见无幸,一双神骏英物要丧于她毒针之下,猛听得呼的一声响亮,一物自远而近,破空而至。这一件物事来得好快,耳边刚听到一点声息,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那两枚银针一齐打落地上。
这暗器来得先声夺人,李莫愁虽是悍狠,也是大吃一惊,随手将那少年放落,纵身过去拾起一看,原来只是一颗极平常的小石子。她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眼睛受伤,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是要伤了程陆二女,以成血印示警的九个手印之数,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右眼一瞥之下,是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红花,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她呆了一呆,掌力倏地收回,往日的柔情蜜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她一见这块锦帕,已知陆展元的用意,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我到底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
拂尘抖处,尘尾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了一声,心道:“怎么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颈中,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来。李莫愁回过拂尘,向那石子打去,这一击也是极准,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震了一震。这样小小一颗石子,竟有如此劲力,那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不敢逗留,一把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纵。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紧紧跟去。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那里追赶得上?可是她自小生性坚毅,咬着牙向前急追。江南是水乡之地,到处河岸纵横,她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程英在河岸边一面走,一面叫,忽然左边小桥上白影晃动,一个人从对岸过桥而来。程英呆得一呆,只见李莫愁已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心中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脸色白腻,依稀是情敌何沅君当年的模样,怨毒之心大盛,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这一招以陆立鼎那样武功,尚自抵挡不住,何况小小程英?眼见这一拂尘要将她连头带胸,尽行打得稀烂。
那知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向后高跃数丈,这才落下。李莫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转过身来,背后空荡荡的甚么也没有。她久经大敌,知道情形不妙,一招混元太极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犹如车轮一般,身周五尺之内,敌人难以侵害,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教人一见之下,心中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心想此人武功远胜于已,可是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与他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他低头向程英道:“侄儿,这人好生凶恶,你给我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你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身上投去。
李莫愁这时却不敢用拂尘去打她,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呼的一声,臂弯里一酸,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的胸口,顺手一记,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李莫愁从未受过此辱,拂尘倒转,快如迅雷般打到她的头上,但听呼的一响,尘柄飞起,险险脱手,原来那人又用手指弹山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
程英想起她害死家中阿根婢女,姨父姨母又被她打得存亡不知,惧怕之心转为愤怒,双手拍拍拍拍,连打了她四记耳光。李莫愁枉自纵横天下,竟被这小女孩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她极工心计,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格格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阵银光闪动,十余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青袍怪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料不到她暗器功夫如此阴狠厉害,足尖一登,向后急跃。那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比银针更快。但见他一纵数丈,银针叮叮一阵轻响,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是一阵,两枚银针直射程英的心窝。她知道这两针非中不可,但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身形一幌,过桥而去,随即在桑林后隐没了。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两枚长长的银针,并排插在她胸口,不觉脸上变色,抱起她向西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