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袍道姑
陆大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
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大娘道:“他说此事牵涉到我那去世了的翁姑,他做儿子的一来不便讲论父母私事,二来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尊翁陆展元老英雄年青之时,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陆立鼎听到她提及李莫愁的名字,脸上肌肉牵动,就如斗然间赤足踏到一条毒蛇一般。武三娘看在眼里,道:“这赤练仙子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数十年前,她却是个娇美温柔的好女子。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尊翁一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尊翁与尊姑何沅君成了亲。说到尊姑,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
陆立鼎自幼曾听父母说起,他们生平有两大仇人,一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另一个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高弟武三通。一灯大师原为大理南诏国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那武三通就是年青时在南诏国做过大官,四大弟子中第三人的农夫。只是陆展元夫妇如何与这二人结仇,却始终没跟儿子说得明白。陆立鼎一见武三娘出手跟女儿治伤,用的是一阳指手法,心中就大为惊疑,暗想:“一个赤练仙子已对付不了,武家又有人来,我陆立鼎就有十条性命,也得陪上了。”那知武三娘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救了他的性命,实非始料所及,此中缘由,更是难以索解。
只见武三娘轻轻摸着那额角受伤的男孩肩膀,眼望烛火说道:“拙夫与尊姑自小邻居,算得是青梅竹马之交,两人性格虽不投合,但拙夫却是对她一往情深。那知她终于与尊翁成亲,拙夫一怒而远赴大理,在段皇爷手下带兵为官。后来拙夫与尊翁相见,动起手来,拙夫愤激过甚,心情失常,竟不是尊翁对手,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知交好友和我如何劝他,总是不能与解。他当时与尊翁有约,十五年后再比武决斗,那知这番重来,尊翁尊姑都已仙逝了。”
陆立鼎勃然大怒,拍桌而起,说道:“他若有本事,就该早日寻先父比武,何以明知先父亡故,却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尽是大背常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她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大娘叩头。”两个孩子拜了下去。陆大娘忙伸手扶起,一问姓名,那摔破额角的叫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这两个武学名家之子,却均取了个斯文的名字。
武三娘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唉,两个都是不能忘情的失意人,只是一个来找男的,一个来找女的。”她刚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极是突然,屋瓦上丝毫不闻脚步之声,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道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那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一晃,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急奔而去。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柳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但武三通抱着大儿子,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呆呆坐在树下。
坐了一阵,想起母亲的说话,甚么有个极厉害的魔头要来寻仇,母亲未必是她敌手等等,他虽年幼,却甚为母亲担心。坐了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回去找妈去!”向着来路摸索回去。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荒僻,到后来竟摸进了一个山坳,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武修文着急起来,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但听山谷中,远远传来回音,也是:“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接着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在树上啼叫。武修文曾听人言道,那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根数,若是被牠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双眉,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心中刚稍安定,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中人欲呕,接着一阵疾风扑面,黑暗中只见两盏绿油油的灯笼缓缓移来。
武修文正自奇怪,猛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那两盏灯笼急飞而至。他大吃一惊,叫道:“老虎!”危急中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急忙攀上,似乎屁股上被甚么打了一下。此时他吓得心胆俱裂,奋平生之力,急往树顶爬去。
但听得那猛兽在树下呜呜低吼,绕树急转。武修文见牠不能上树,惊魂稍定,忽觉臀上热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原来裤子被虎爪撕下了一块。武修文是小孩脾气,记得母亲说过老虎不能上树,指着牠骂道:“贼老虎,死老虎,臭老虎”的乱骂。那老虎听到人声,吼叫更加响了。
一人一哭在树上树下转着,武修文虽然疲累,却那敢睡着?眼见天色渐明,瞧出来各物由蒙眬极变清晰。他起初不敢直视老虎,到后来终于大着胆子,向树下一望,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掉下树来。原来那猛虎几有牯牛大小,后腿踞坐,双目向他直视,神态威猛之极。那虎头额角正中,白毛生着一个“王”字。须知猛虎别号叫做山君,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老虎肚中本就饥饿,守了一夜,眼见近在身身的肉食不能到口,更是饥火如焚,突然吼叫一声,扑了上来。牠这一纵竟有一丈来高,前爪搭住树枝,身子吊在半空。
这头大虎有二百来斤重,树枝经受不起,喀的一声,竟尔断了。跟着树干一弹,把武修文拋在地下。他跟父母练过武艺,摔下去时双膝一弯,打了个滚,并未受伤,大叫“啊哟”,已一骨碌爬起,发足飞奔。那老虎不顾疼痛,一扑一纵,随后追来。
武修文虽已略有轻功根底,但究竟人小腿短,那里能与老虎竞快,只得绕着树干乱转。那老虎直奔迅捷,转弯却不灵便,狂吼猛扑,只抓得满地尘土飞扬。武修文见老虎奈何不得自己,高兴起来,口中又是“贼老虎,死老虎”的叫骂,那知左足突然踏到一个小圆石,脚底一滑,一交摔倒,那老虎后足发劲,直扑过来。
武修文大叫:“妈妈,妈妈!”忽见空中两团黑影急扑而下,老虎竟然飞入半空,接着自己身子也凌空而起。
武修文又惊又怕,一睁眼,足底下树木登时缩小,自己身子在云间飞行,仰头一望,原来一只大鸟抓了自己背心衣服,正在翱翔盘旋。他初时十分害怕,但过了一阵,见大鸟似乎并无恶意,觉得好玩起来。忽听得身后一声吼叫,急忙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那只猛虎被另一只大鸟抓在空中,狂扭乱挣。那大鸟一爪抓住猛虎头颈,另一爪抓住老虎尾根,那猛虎空白纵声怒吼,四脚乱舞,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大鸟双翼一扇,忽然高飞入云,双爪放开,那老虎从数百丈高处直跌下来,只摔得筋折骨断,卷成一个肉团。武修文只叫得一声:“好!”立时想到:“那大鸟若是也将我这么一摔,岂非也成了肉饼?”想到害怕之处,伸手去抱住了大鸟的足踝。
忽听地下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一个女孩之口。两只大鸟缓缓下降,将武修文放在草地之上。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只见四周绿杨垂柳,遍地芳草鲜花,是个极好的所在。柳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拍拍两只大鸟的腿,说道:“好雕儿,好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鸟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出许多。
武修文也不会道谢,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咀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腿,那女孩口中一声轻哨,那雕儿一翅伸出,轻轻一扫,将武修文扫了个筋斗,双雕振翅低飞,扑到老虎身上,啄食起来。
武修文一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中充满羡慕,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的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着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她时,只见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了一串明珠,颗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她脸色白嫩难言,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个小童,也觉得她美艳无伦,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亲近之心。但她神色凛然,却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畏惧退缩。
那女孩一双朗如点漆的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也不怕老虎?”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小咀扁了扁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摸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能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好孩如箭离弦,剎那间已奔出七八丈远,竟把他远远拋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一边说,一边不停步的急奔。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一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邻近,斗然间伸出左足,在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没有提防,向前一跌。他学过武艺,忙使一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在他臀部轻轻一脚。武修文又一交摔了下去,鼻子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手脚,不知他受伤是重是轻,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么事?你可别向我爹爹瞎说。”武修文按住了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是血,心中慌乱。他听那女孩与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挂着一根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枝槁,精神却极饱满。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得了?”那女孩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公公,你别跟我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了武修文手臂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他鼻血本已渐止,这么一抹,就全然不流了。武修文只觉他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有些害怕,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圆,自内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有防备,料想不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的武功,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我不伤你,你姓什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仰起头想了片刻,道:“姓武?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得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原来武三通当年在大理作段智兴的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点头道:“那就是了。你爹妈呢?你这孩子怎么一个儿在这里?”说着放松了他的手臂。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一问,险险哭了出来。那女孩括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跑到了那里,自己遇到猛虎等情由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问道:“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好象是什么赤练蛇,什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什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把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大声叫道:
“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他因那老者猜对了而高兴,那老者却精神异常紧张,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挂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他虽一足跛了,但凭着铁杖之助,展开轻功提踪术,竟丝毫不输于武术高明的健者。
此时天早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随行随问,不久即到陆家庄前。他双目失明,耳音却特别灵敏,相距尚有里许,已听得兵刃相交,叮叮当当的打得极是猛烈。他与陆家武家并无特别交情,又知自己武功远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然他一生行侠仗义,但教事所当为,从来不计自己安危祸福,着下足底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屋顶上有四个人正在激斗。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但众不敌寡,那三个人已全然落在下风。
原来那晚武三通抱走了敦儒、修文两儿后,陆立鼎夫妇甚是惊异,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一向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大娘问她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大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又过半晌,屋瓦上一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来无迹,去无踪,陆氏夫妇事先竟丝毫没有知觉。
武三娘抱住程英,走到厅口向上一拋,武三通伸手轻抓住。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将陆无双掷了上去。陆立鼎大惊,叫道:“干什么?”一纵上屋,四下里云沉星迷,那里有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陆立鼎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到庭中,颤声道:“甚么好意?”此时陆大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娘盗去自己父母遗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笑道:“拙夫向来不喜女孩,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初时来抢着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千金连望几眼,大是关心,果然又来抱去。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自负本领了得,从来不肯夜中袭人,非至天色大明,她不会来此。”
陆氏夫妇初时关怀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中心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盘膝坐在厅上,与武三娘相对用功。
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大敌瞬即至,看来各人寿命有限,大数难逃,不自禁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互相依偎,四手相执。过了良久,听得远处晨鸡隐隐啼叫,两人同时想起:“家中的公鸡给这魔头不知用什么法儿害死了,唉!鸡犬不留,鸡犬不留!”此时天色渐明,本来陆家庄中鸡鸣狗叫,极是热闹,但这日却是死气沉沉,一片静寂。
突然间砰彭格喇数声响喨,大门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开。那大门虽被人用铁条在外钉死,但阿根仍是照以往惯例,用门闩木撑在里撑住。这时门外铁条,门内闩撑一齐断折,一个穿著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姑微笑着走了进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但终于迟了一步,李莫愁拂尘一起,阿根的头颅登时碎裂,就如家中猪狗一般,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一侧,从他身边溜过,一拂尘将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如此狠恶,明知无幸,一咬牙,提刀而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道:“既有外人参与,就不便在屋中开杀戒了!”她说话娇柔婉转,媚态逼人,也不见她提足抬腿,就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李莫愁拂尘轻挥,就如猫儿吃鼠之前先玩弄一番。三人累得满头大汗,都叫:“你要杀便杀!”李莫愁突然一声轻嘘,踪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持铁杖的跛足老者。
李莫愁拂尘起处,向那跛足老者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人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身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那老者眼睛虽盲,敌人来招却听得清清楚楚,铁杖一横,斗地点出,径自刺向她的右腕。那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但这老者用了“刺”字诀,竟把这铁杖如单剑那么使得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尘尾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撤手!”
这一招借力使力,那尘尾将铁杖之力全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一振,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一跃,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这一拂的巧劲卸了开去,心中暗暗吃惊:
“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一声“撤手”,竟没夺下他的铁杖,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想:“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竟飘然离岛,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黄药师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竟是音讯夭然。黄蓉思念父亲,和郭靖一同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走了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故居,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静,这一有身孕,处处不便,心中甚是烦恼,推源祸始,实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燥,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是质朴厚重之人,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气生得大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临盆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对她异常怜惜,处处娇纵。这女孩不到一岁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三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那桃花岛上的虫岛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被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想要责打,一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忽忽经年,一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却是郭靖的师父柯镇恶。他在江南故乡住了数年,每至一处,总是想起昔时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全金发、韩小莹等七兄弟同游之乐,现下孑身一人,年纪越老,越是寂寞凄苦,这日想起爱徒夫妇,当即买棹赴桃花岛来。
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么总不放他再走。
柯镇恶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一老一少,居然相处甚得,成了好友。这一日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出岛寻访,离岛时言明由柯镇恶在家陪伴女儿。那知郭芙年纪不大,却已生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等父母一走,立即缠着柯镇恶她去寻爷爷黄药师。
柯镇恶一听大惊,连叫:“这如何使得?”郭芙当父母在岛之时,尚有略略忌惮,此时父母远行,自是更加任性而为,当下奔到海边,一跃入水,叫道:“好,柯公公,我独个儿游水去啦。”柯镇恶不识水性,听得海波汹涌之声,先自慌了手脚,只怕郭芙有失,忙叫:“回来,回来,此去陆地数百里之遥,你那里游得到?”郭芙道:“我不管,若是我淹了,都是你不好。”柯镇恶急得搔耳爬腮,叫道:“你快上岸,咱们慢慢商议。”郭芙道:“你答应带我去寻外公,我才上来。”柯镇恶给她弄得没法,只得道:“好吧,我答应就是。”郭芙学着大人口吻,说道:“君子一言”,柯镇恶顺口道:“快马一鞭。”
他是江湖豪杰,既说此言,自是终身无悔,须知当年他与丘处机打赌,在大漠苦寒之地耽了一十八年,也只是凭这么一句话。
郭芙一笑上岸,柯镇恶连连叹气,只得收拾行李盘缠,携同双雕,与她乘舟西行。这日来到湖州府,柯镇恶与她在一家农家借宿,他年老神倦,睡得沉沉,竟没知郭芙一早带了双雕偷偷出去玩耍,也是机缘巧合,在虎口下救了武修文的性命。
且说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素闻这柯老头是郭靖郭大侠的师父,我伤他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有些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尘尾挺直,就似一柄花枪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尘尾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这一刺之势却是极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向后一仰。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使一阳指功夫向她额头点去。但她这手功夫并未练到上乘,出招不快,李莫愁腰肢一摆,就如一朵莲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大娘小腹上已中了一掌。
李莫愁这赤练神掌武林中人闻名丧胆,陆大娘身上中掌,向前一冲,伏地摔倒。陆立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右手一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了过去,跟着张开双手,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心情与常人大异,变得异样的厌憎女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要抱她身子,看他脸上神色,依稀与乃父陆展元年青时有几分相似,厌仇之心更甚,尘柄将单刀打落,拂尘顺势一挥,刷的一声,正好击在他的天灵盖上。可怜陆立鼎空有一身武艺,生平与人无怨无仇,却丧生在她拂尘之下。
她连伤陆氏夫妇,只是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李莫愁笑道:“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白影一闪,已窜入庄中,前后一搜,竟无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与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无过节,两位请吧。”
柯镇恶与武三娘都是侠义之人,眼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一杖一剑,双双扑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尘尾扬出,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自尘尾传出,一收一放,但听喀的一响,那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轮法王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说些甚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攻,当下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扑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不往有似霹雳般吆喝助威,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脚之外,叱咤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朱子柳奋袂低昂,高视阔步,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自言自语:“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相斗固然丝毫不加理会,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全然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她是哪一位高人的门下?”
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高,看来倒似只有十六七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最能伤身损颜,她过两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到了百岁,体力容颜与五十岁之人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幼,而举止稚拙、天真纯朴之处,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摸。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不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
朱子柳焦躁起来,心道:“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加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的是甚么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画,一个字也不识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手笑道:“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彩来。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彩声势,心神更乱,但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哪里还想得到去认甚么字?只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杆,点中了穴道。霍都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杆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是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尚能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
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的穴道。哪知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里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喂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乾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但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问黄蓉道:“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然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地?”饶是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话来,这头一场既己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于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是视若无睹,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对她己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是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法王吩咐道:”我方已胜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方胜了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兄达尔巴出手,贵方哪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刀,都是暗暗心惊,原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 金刚降魔杵向为佛教中护法 尊者所用,藏僧以此为兵刃的本亦常有,但达尔巴这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十行礼,举手将金杵往上一抛。金柠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入,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干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痒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苦无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高下便了。”于是说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夹在胁下,走到厅中。
他双眼火红,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挥动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大理的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宵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上,双臂更是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以他生性纯朴粗鲁,向来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与藏僧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一柄总有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苦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便。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不料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精妙,当下全力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为难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里紧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然极为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恶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都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下还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间胜负难分,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点苍渔隐双桨交攻,口中吆喝助威。达尔巴问道:“你说什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哪里懂得,也问:“你说什么?”达尔巴也是不懂。两人便即各自乱骂狠斗,只打得厅上桌椅木片横飞。众人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厅都会塌将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惊,看来如此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荡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件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细,不及金柠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撞在她左脚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
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楚神色。
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打痛了姑姑,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与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再比武,也是难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赢了。
霍都站了出来,朗声说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的铁桨怎地断了,飞过来打痛了我姑姑?”渔隐道:“我……我……”杨过道:“你的铁桨也不做得结实些,快去赔礼。”渔隐见他是个孩子,不加理睬。杨过忽地伸手,将他断桨夺过,叫道:“快向我姑姑赔不是。”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
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却给这少年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部大怒,折扇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甚是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狗棒法的“缠”字决,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厮瞧不起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筋斗,可惜给他逃开了。”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会使?”杨过撒谎道:”适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之后,学了几招。”郭靖自己天资鲁钝,只道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哪一位不服……”
他话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后,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么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群雄都想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着了他的道儿。
至此地步,霍部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是顺手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桨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黄蓉见杨过适才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招数,心下大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路棒法?难道这几个月来我教鲁有脚之时,每天他部来偷看?但我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他怎能瞒得过我?”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光仍是不离厅心二人。
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己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折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绕圈子,谁也打不着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但脚步轻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
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怒目对视,一个要冲上去再打,一个全神戒备,以防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少年,都是极为诧异,一个咧开大嘴嘻嘻而笑,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转瞬间霍杨二人又绕了三个圈子,霍都已瞧出对方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说不定竟还输了,突然转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去。这一下出手,显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
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着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挤斗时使这般戏弄手段,须得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危险,杨过虽然学过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却远远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的为他助威。霍都只听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给这顽童打中了一下,就算当场杀了这小厮,也已大大的丢脸,因之全神贯注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未遇凶险。
到了此时,黄蓉自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武功着实了得,又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知,于是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
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身子,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伙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
各位说过的话,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
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里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杨过道:“我师父才配当武林盟主,你师父有什么本领?”霍都道:“你师父是哪一位?请出来见见。”他见杨过身手不凡,料得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因此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罢,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间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想莫非他师父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胜于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这少年当然斗不过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败定,只有另生枝节,方有转机,于是纷纷附和:“对,对,除非你们蒙古人再胜得两场。”
“这位小哥说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们侥幸占了两场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里就有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父?显是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几人才知他所言是实。黄蓉虽然智慧过人,却也决计不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哪容得你在此胡闹?快给我滚开。”
杨过:“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
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貌,心中喜欢,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部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则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都忽下杀手,势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折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
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侧身让过,折扇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闪身斜走,顺手将一张方桌推出,格的一响,霍都这掌击在桌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都随即飞脚踢开桌子,跟着进击。杨过见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曾全部传授,当日杨过在华山绝顶向欧阳锋试演数日,招数中最奥妙曲折之处也都已演过,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这时将两者一加凑合,居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黄蓉见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虽然招数生涩,未尽妙用,出手姿式却似模似样,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走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鲁帮主这棒儿借给你罢,打完恶狗,立即归还。”打狗棒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是以须得言明借用。杨过大喜,接过竹棒。
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说罢便即跃回。杨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不知解药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挥掌劈到。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点去。这竹棒又坚又韧,长短轻重,无不顺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发掌正劈向他头颈,见他竹棒疾出,径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元穴”,这是任脉的要穴,这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杨过已纠缠数次,始终当他不过是个身手敏捷、曾得明师指点的少年,此刻见了他这一招刺穴,才当他是个可相匹敌的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高手见他竟然改取守势,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听见,问道:“叫什么?”这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尽是淳朴质实之辈,哪懂这些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孙儿,再叫我一声。”众人轰笑声中,霍都又知上了恶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攻将过去。
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快别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扬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里。杨过笑道:“小番王,教了你个乖,你记着罢。”
他话虽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
霍都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激他动了怒气,乘机占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与搏,此刻当真动手,二十余招之后,杨过便即相形见继。但群雄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均已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可了不起。”纷纷互相询问,这少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数,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才勉强凑乎着两者使用,然要立时之间融会贯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东躲西闪,已难以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杠,赞他大胆机敏。武氏兄弟听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时他们见小龙女忽然来到,与杨过神态亲密,兄弟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感轻松,待得听杨过称她为师父,虽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沉重起来。
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筋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忧,心情于瞬息之间接连数变。郭芙对杨过固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无足轻重,听父亲说要将自己许配于他,一时虽感气愤,但终信此事决难成真,也不如何挂怀,后来见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势危,却不禁为他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给敌人打倒,瞥见小龙女虽仍坐在石础上,背心却已不再倚靠厅柱,神色关注,随时便要跃起相助,心念一动,突然横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龙女脚上跃过。霍都喝道:“哪里走?”跟着跃起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涌泉穴”。总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著,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这少女是以极厉害的招效忽施突袭,百忙中使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环虚踢,才避开了她这两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足点穴。
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已挥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尽多能人,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过十来岁年纪,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全力抵御。可是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连续进攻,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
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打双獒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虽知歌诀招数,却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势古怪,他虽然使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竹棒击出,正巧对方举扇斜挥。霍都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狗急跳墙如何打?快击狗臀劈狗尾。”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丐儿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不传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黄蓉也顾不得帮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守攻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点。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不等黄蓉念完歌诀全句,只消提得头上几字便即施展。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眼见再拆数招,这武功精强的番邦王子就要落败,群雄惊喜交集。大厅中采声四起。
霍都挥扇急攻两招,把杨过迫开几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小孙儿认输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么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过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的?”
黄蓉心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其实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蜜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满意足,万事全不挂怀,他胜了固好,败也无妨,均是无甚相干,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点,她更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须领教尊师的所授高招。”
杨过跟小龙女练得最精纯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哪一位尊长请借柄剑一用。”厅上二千余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剑,听杨过如此说,齐声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均已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熏陶,攘夷御侮之心更热。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宝剑传给了她,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纵身抢在头里,双手横托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罢!”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见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锈铁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这少年竟敢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性子太过刚硬,爱憎极其强烈,本可乘此良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锈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却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功练到极高境界,飞花摘叶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折扇,挥了两下,欲待开口叫阵。杨过挺剑指着折扇上朱子柳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一红,折扇拍了一声,折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势挟劲风,凌厉狠辣。杨过使动铁剑,以“玉女剑法”还招。
当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此后不再出墓,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经小龙女再传而至杨过。那丫鬟非但从不涉足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女的师姊,却未得师传高深剑法,只以拂尘与掌法、暗器扬威江湖。此时杨过使出古墓派剑法,大厅上各门各派高手毕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轻柔有余、威猛不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三分袅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态,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他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者殊不相干,一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绝,挥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但此刻遇到天下无双的古墓派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于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子中的“挥”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杨过的剑法竟然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观众人之中第一欢喜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般身手,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过手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见不敌,焦躁起来,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这小子手中,自此声名扫地,还说甚么扬威中原?只见杨过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当即张开折扇,挡过了他这三招连刺,一声呼喝,又使出“狂风迅雷功”来反击。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里大声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份,与一个少年过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来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已全无光彩。但此时他只求不败,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吐气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闲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韵姿佳妙取胜,衬着对方的大呼狂走,更加显得他雍容徘徊,隽朗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这路剑法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觉他清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是杨过一求姿式俊雅,剑上的威力便不易发扬。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看出他又将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但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见杨过铁剑一摆,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听他如此说,只道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折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无怪他不用利剑而用锈剑,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想来对方亦能学样,见杨过铁剑对准自己面门指来,急忙向左跃开。却见杨过左手剑诀引着铁剑刺到,哪里有什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问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动掌力。杨过左手一扬,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对方一剑恰好从右边疾刺而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凶险之极,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里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扬,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四次扬起,大叫:“暗器!”霍都骂道:“小……”
第二个字尚未出口,蓦地里眼前金光闪动,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对方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几枚极细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细小,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这狡狯小儿立毙于当场。
杨过知已得手,哪里还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剑严守门户,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总是不信。可没骗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挥掌击出,突觉腿上一下麻痒,似被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气忍住,要待发招,麻痒更加厉害了,心里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
念头只是一转,腿上痒得再也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痒,只这么一搔,竟似连心中也都痒了起来,不由得大叫摔倒。须知古墓派玉蜂金针之毒,天下罕见,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况在激斗之际、血行正速时连中数枚?
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金刚杵极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见其膂力之强、手法之快。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哪知达尔巴不等金杵势头转老,手腕使劲,金刚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戳过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刚狠招数,竟能半途急遽转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杨过也是大吃一惊,忙按铁剑在金杵上压落,身子借力飞起。
达尔巴不等他落地,挥杵追击,杨过铁剑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
达尔已大喝一声:“往哪里逃?”金杵跟着击到。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危急已极,当下行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头,挥剑直削下去。要是他有点苍渔隐那样的力气,敌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回夺,急向后退。杨过乘势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没夺到,但危局已解,旁观众人都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说的是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料来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不乱,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口头上就不会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
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说完,便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会是大和尚?
你师父又怎会是金轮法王?于是说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后投胎复生、不昧性灵的说法,早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大弟子,这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达尔巴在法玉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为此。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这般纯熟?当下侧头向他凝视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连称:“大师兄,师弟达尔巴参见。”
这一来杨过自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见他举动恭敬之极,所说言语自非骂人,必是敬语,倒不必跟着他学了,于是点头微笑,意示接纳。
旁观众人更是诧异之极,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咕噜、咭咭咯咯的对答半晌,说了一番甚么言语,竟然将这神力惊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这中间只有金轮法王明白原委,心知这二弟子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道:“师父,我看他定是大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
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时也说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奉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高明武功,又自称是他大师兄,却又难以不信,还是遵从师父吩咐,与他较量几招,试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色间甚是恭谨,料想他是说几句礼貌言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又感惊惧,暗想:“师父说我大师兄的武功比我强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过的。”
杨过见他脸有惧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让他就此退去便是。”说道:“你有五个徒儿,叫作藏边五丑,前几天在华山绝顶对我无礼,已被我废去了武功。这五个家伙还活着罢?”他说的是汉语,达尔巴自然不懂,当下由随来的一名武士译了。达尔巴一听之下,更是大惊失色。藏边五丑在洪七公与欧阳锋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全身筋脉俱废,回去话也说不出了。达尔巴察看五人的伤势,料想就是师父金轮法王也绝无如此功力,竟能将这五人震得八脉俱废,却又保得他们性命,下手者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欧阳锋二人的内力均不在金轮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胜了他师父一倍。此刻听杨过这么说,更是俱意大盛,转眼向金轮法王瞧去,只见他脸有怒容,却又不敢不与杨过动手,只得说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学着他的藏语,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甚么?”
黄蓉早听出杨过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
便在此时,达尔巴突然挥杵向杨过打去,他想事先已说得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却见他神态恭敬,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杵险些给他打着,急忙后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上有惊人造诣,轮回转世,更有莫大神通,当下只是以金刚杵紧守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气爽朗,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的大师兄!”达尔巴的武功自是远在杨过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杨过却是乘机全力施展。一个越是得心应手,一个越是畏缩退让。杨过虽占上风,却也伤他不得,达尔巴更道是大师兄手下留情。金轮法王大怒,厉声喝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不敢违抗师令,一挺金刚杵,当即狂打急攻。他这一番猛击,便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显露出来。
达尔巴见他剑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金杵相碰,此时一撞,但觉一股大力激荡,震得虎口剧痛,啪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是我胜啦!”垂杵退开,将金刚杵往地下一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他虽得胜,对大师兄却不敢失了礼数。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是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侧身避过,心中一怔:“怎么是大师兄胜啦?难道他这一招是诱着?”只见杨过空手揉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练到双掌挡得住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让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天罗地网势”的掌法乃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实不逊于手中有剑之时。达尔巴将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凶险处时时间不容发,金刚杵却始终碰不到他身子丝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天罗地网势”的掌法,着着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练功,斗室中急奔疾转,数年之功,此时才尽数显现出来。
小龙女坐在柱旁石础上,脸露微笑,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双白色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她这双手套是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非宝刀利刃所能损伤。郝大通见到手套飞空,脸上微微变色。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这手套而拗断他长剑,竟逼得他险些自杀,此刻眼见之下,不由得触动心境。
杨过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肢款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来。这路拳法当日他助陆无双却敌,便曾使过几招,以此击退丐帮弟子的追击。拳法每一招都是模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来本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却已变婀娜妩媚而为飘逸潇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变幻,极尽诡异。
要知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变化既多且速,而历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处,颦笑之际、愁喜之分,自更难知难度。将千百年来美女变幻莫测的心情神态化入武术之中,再加上女神端丽之姿,女仙飘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杨过使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快击,达尔巴举杵横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关直入,达尔巴竖杵直挡。杨过突使“绿珠坠楼”,扑地攻敌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大师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难测?”急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下,接着连绵不断的拍出,原来这是“文姬归汉”,共有胡前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达尔巴是个藏僧,又怎懂得这些中原典故?霎时之间给他忽高忽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时时乘机使出“红线盗盒”、“木兰弯弓”、“班姬赋诗”、“嫦娥窃药”等招数来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狈。群雄大喜,齐声喝彩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断遭到对方抢攻,以致处境窘迫,当下厉声喝道:“快使无上大力杵法!”
达尔巴应道:“是!”双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复使将出来,横挥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
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猛的招数,倒也不由得暗自钦佩。
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已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哪里尚能还手?中原英雄尽皆心惊,默不作声,蒙古众武士却暴雷价叫起好来。
杨过在金杵紧迫下惟有不住退缩,不多时竟已退让入了厅角,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癫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然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隆一声猛响,烟雾猕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
杨过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他头顶疾跃而过,百忙之中仍没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了!”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和小龙女曾修习古墓石室顶上的王重阳遗经石刻,拳脚剑术是学到了几成,内功却因无人指点,两人练是练了,可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此时初临大敌,哪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待他这一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眼前红袍晃动,金轮法王发掌击来。郭靖见对方掌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人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身子都晃了两晃。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不动。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及。郭靖顺势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劲,以免受伤。
金轮法王却极为好胜,强自硬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不动。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飞身相救,一个出手阻截,哪知杨过竟有奇招,在金杵贴身掠过的空隙之间逃了出来。二人见他居然脱险,均感诧异,一个喜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敌招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出。这一下犹似燕子穿帘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你?”黄蓉“嗯”了一声,素知丈夫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自是更无虚言。但见杨过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取胜,虽然保得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哪里还是他对手?”
正自烦恼,眼光一转之际,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阴真经中有一门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灵之力克敌制胜。当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束制彭长老迷神催眠的“慑心术”,因此上见到此人时便即想起。
杨过记得“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心力专注凝视对方,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宁神归一,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趋避,眼光呆呆的瞪着敌人。
又拆数招,达尔巴忽觉杨过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击过去。
杨过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腰肢轻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上使的是甚么招数,脸上就有甚么神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现书卷之气,哪里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白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侧头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软软的挥了出去,脸上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妆”。那张丽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七尺,光可鉴人,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其媚可知。杨过这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风致,那达尔巴颧骨高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伸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细心缝衣的模样。
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敌人受到感应,心中大为喜慰,低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在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郭靖喜动颜色,点了点头,目光凝视厅心二人,竟不稍瞬。
这“移魂大法”纯系心灵之力的感应,倘若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要是对方内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较强,则拳脚兵刃已足以获胜,实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虽然高深精奥,临敌时却也无甚用处。达尔巴听杨过说了一通藏语,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师兄转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这才一举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则此术杨过事先既未曾练过,内力又不及对手,势必大遭凶险。
这时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对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黄蓉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终于自受其害。”
拉着她手,郑重说道:“你别以为好玩,杨家哥哥正与这和尚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凶险呢!”郭芙伸了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里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也跟着学样。哪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厅心。
黄蓉大吃一惊,忙伸手拉住。这时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开母亲。
黄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教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脉门被拿住了动弹不得,脑中一昏,便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见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趋,“翩若惊鸦、宛若游蛇”起来。金轮法王早看出不对,连声呼喝,达尔巴竟是恍如不闻。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挥手在自己脸上斜削一掌,左掌削过,右掌又削,连绵不断。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鼻,以示决不再嫁。拳法中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脸前削过,格开敌人击来面门的拳掌,杨过的手掌却近了数寸,削上了自己脸颊,看似出手甚重,其实只是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达尔巴哪里知道,双掌拚命往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都是百余斤的劲力,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
杨过悄退数步,坐到小龙女身畔,右手支颐,左手轻轻挥出,长叹一声,脸现寂寥之意。这是“美女拳法”最后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却是杨过所自创,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龙女也是不会。杨过当年学全了美女拳法之后,心想袒师婆婆姿容德行,不输于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说,这路拳法中若无祖师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备,于是自行拟了这一招,虽说为抒写林朝英而作,举止神态却是模拟了师父小龙女。当日小龙女见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会跟着他去胡闹。
群雄齐声欢呼,叫道:“我们又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
“蒙古鞑子快快滚出去罢,别来中原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千里,却均非武功不及,委实败得胡里胡涂之至,心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之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
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罢!”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郎郎一阵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径长尺半,乃黄金铸成,轮上铸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绝。金轮法王指着小龙女道:“哼,你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十招,我就认你是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却又胡赖些什么?”金轮法王道:“我要试试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当得起。”
小龙女不知金轮法王武功惊骇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试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样了?”她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然对别事仍是无动于中。
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这是她的本性,见她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使“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小妖女,登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听得明白,只道这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忙用心硬记,一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完咒语,金轮一摆,当郎郎一阵响,喝道:“少年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摇摇手,不敢说话,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记住的这大段藏语,当下依着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恰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过口诵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秘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非大师兄转世,怎么会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再收他入门罢!”
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事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厅里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多斤重的身躯,在他一抓一掷之下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达尔巴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膂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力显然又远在其上,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见过金轮法王显示武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但见她稚弱美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下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双目一瞪,说道:“亏得我什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跟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彻地之能、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他见这和尚厉害,想说得他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师父就易于抵挡。但金轮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杰,文武全寸,哪会上当,叫道:“第一招来了,小姑娘,亮兵刃罢!”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抖,绸带未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乒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丁当作声。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什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眼见绸带夭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哪里,都是逃不脱掌握。哪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径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还剩五招。”金轮法王要小龙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杨过取巧,却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在内。法王是一代武学宗师,哪肯与这狡狯小儿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偏,让开圆球,金轮直递了出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郎郎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敌人金轮已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法王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逼敌回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拚命,低头避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玎玎当当一阵响,圆球与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经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大现惊惧之色。金轮法王只这么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己接了你十招,更有甚么话说?”
这几下交手,金轮法王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挤,十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几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晃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过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白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响,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
原来她闲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幻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荡铃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当郎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份,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里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向上跃。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身子向后急窜,只听得当郎郎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
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哪敢用绸带去卷?只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啷啷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于未到,疾风已然扑至,势道猛恶之极。
法王在轮上击这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然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藏僧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符,奋力跃起,举柠向轮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刚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只是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人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小龙女一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的大敌?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劲一扯,身于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钩一发之际,避开了法王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无明,不待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份及平素的自负实是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抢步上前,纵然挡得一挡,杨过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已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筋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里却是吃亏。二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迸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啷啷的声响,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者: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滚你们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御敌之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
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者:我再问他三声,他若是不答,便是认输。”他怕时刻一久,法玉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金轮法王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伙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伙儿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罢。”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径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彩。
二人身旁围集了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
第三回 投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倘若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可了。两人谈到师父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伤势是否复发,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鸟隐居,仍遥领丐帮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内陆,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父亲及洪七公近况,郭靖既然受伤,只有先行归岛。
其后谈到杨过,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寻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自耿耿于怀。此时这么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允。”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行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什么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跟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大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什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我常想将穆世妹接来家里,让她母子好好过活,又怕你多心,想不到穆世妹这么早这么早便去世了。”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笑道:“好舍不得罢?你自己不怀好意,却来赖我多心,真不要脸!”郭靖急了,面红耳赤,说道:“我……我怎么不怀好意了?”黄蓉头一昂,说道:“怎么?你急了,老羞成怒,想打人吗?”郭靖微笑道:“你说我敢不敢?”伸臂将妻子抱住,黄蓉便即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杀人哪!”郭靖一笑,在她脸上一吻,放开了她。黄蓉柔声道:“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倘若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是否不坏。”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你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三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什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人欺侮的。”将黑蟀放入郭芙的瓦盆。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蟋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蝎子共居的叫做“蝎子蟀”,与蜈蚣共居的叫做“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叫做“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你为什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锤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她出气,只哭了几声便即止哭,很是开心。
武氏兄弟知道倘若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再大力点!”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斓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见武敦儒满脸鲜血,模样狠恶,心知倘若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害怕,又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奔了一阵,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踊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什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道:“什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然不轻,心下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始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肌饿,躲在石缝中全不动弹,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见住屋窗中透出灯光,想象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沬。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悲伤父母早死,想着一生受人欺辱,但觉此时除义父外个个对己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他怕为郭靖、黄蓉见到烟火,于是躲在山洞中生火,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见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甚为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全然不知如何才好。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道:“十多年前,过儿的母亲尚未过世,过儿曾向我拜过师,今天正式再拜。先拜祖师爷。”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去向江南六怪朱聪等的灵位磕头,然后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杨过幼时在长兴遇到郭靖夫妇之时,曾奉母命拜郭靖为师,郭靖夫妇在嘉兴再见他时没提此事,杨过当时初生不久,自早遗忘。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师祖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可莫要养虎为患,将来成为个大大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定学不成,寒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着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绝口不提武功。这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双手撑地,倒转身子,学着他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顺遂,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原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甚高,虽那日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立志习武,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每练一次,全身便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黄蓉教书早感烦厌,但想:“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只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好。”当下耐着性子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黄蓉常自觉得:“这孩子读圣贤书,有些想法跟我爹爹十分相似,如我爹爹教他,二人谈起来倒必投机。”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教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偷上一艘船去,设法逃离桃花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一招反复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忽想:“我如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强得多,就不怕他们来打死我了。”一喜之后,傲心登生:“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傲气登长,又感凄苦,倚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碰巧见到了他练功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齐声吆喝,惊得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什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为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复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么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为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也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飞摔而出,仰跌在地,登时晕去。这掌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艰难无比,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什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转,接着柯镇恶也随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啪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个人自是视作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回,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肚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如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跟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手脚灵便,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廋极丑的驴子,身穿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之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里敢?不过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为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什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什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然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甚为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快步下岗。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二道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忙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什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甚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围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乃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不禁惊骇之极,便即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高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见二道使出“鸳鸯连环腿”的脚法,仍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啪啪啪,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甚为舒服,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唰唰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矮道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尽消敌势。
二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又惊骇,又佩服,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给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全然不明所以。他和全真七子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唰唰唰唰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也不由得不怒,见矮道人那一剑来得猛恶,右臂放下杨过,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夹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心知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恰给剑柄撞中,铮的一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遭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乃破天荒第一遭给人加在头上,他微觉诧异,伸手抱着杨过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道:“你们骂我什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什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随即倒退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什么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儿,怎会再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大岩石就如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一阵,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正觉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罢!”郭靖心道:“我什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幌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侧身避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当胸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全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甚为浮嚣。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侧面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声喝釆,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使妖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在黑暗之中。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遭骂“使妖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对郭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士,也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摆正了“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用意,那位当“天权”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均暴露于他攻势之下,防守为难,忙左手发出讯号,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敌于天下。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始终不动声色,只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倘若冲上,开阳、天玑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远远站着观看,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可防御,这在武学中凶险万分,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给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如少了一人,全阵立崩,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少与外界交往,仍不脱往日少年人性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遭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占定了北极星位,然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加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那里钻出了这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心中这般思念,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所心甘。”但转念便即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越想越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要在终南山干这无耻勾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什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罢。”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前来,除了拜见之外,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乌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了反语,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命相救,委实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入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倘若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谦恭,对方越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黄蓉没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什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小贱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便冷然道:“在下这可要上山了,各位倘若阻拦,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互望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只要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啰皂。”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总须面向敌人,敌人如绕到背后,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必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简直势逾奔马,身形一晃,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颇非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位都守得既稳且准,但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
郭靖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占了中心位置,七道绕之而奔,奔行的过程又比他多了数倍。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时刻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已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把捏不定,就似有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七人退入山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找寻,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不过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为难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快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一层了。”于是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诚心上宝山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倘若蓉儿在此,就能轻易分说这误会了。”说道:“什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等相见,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只怕一只苍蝇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七名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为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凌厉,只一招就摔倒了七名师侄,不由得心惊,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敌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难以抵敌,便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极为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密之极,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下,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不易,寻思:“我不如闯出阵去,径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便即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所在,不禁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郭靖算是什么人了?”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便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无可闪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什么妖人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什么‘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倏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斗,随手将他长剑夺过,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出,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名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长剑挥出,粘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利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粘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犹如推倒了什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失了兵刃,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什么新创,倘若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一时之间难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落地。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甚为恚怒,明知郭靖未下杀手,但全真教确已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不小,当下连声发令,收紧阵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没法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发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他知各人若随敌人乱转,敌人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如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远离,敌人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哟,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难见身形,更无法听见到刀剑撞击之声。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在大有蹊跷。”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却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气粗之下,已说不上什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三 白袍道姑
陆大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
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大娘道:“他说此事牵涉到我那去世了的翁姑,他做儿子的一来不便讲论父母私事,二来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尊翁陆展元老英雄年青之时,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陆立鼎听到她提及李莫愁的名字,脸上肌肉牵动,就如斗然间赤足踏到一条毒蛇一般。武三娘看在眼里,道:“这赤练仙子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数十年前,她却是个娇美温柔的好女子。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尊翁一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尊翁与尊姑何沅君成了亲。说到尊姑,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
陆立鼎自幼曾听父母说起,他们生平有两大仇人,一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另一个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高弟武三通。一灯大师原为大理南诏国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那武三通就是年青时在南诏国做过大官,四大弟子中第三人的农夫。只是陆展元夫妇如何与这二人结仇,却始终没跟儿子说得明白。陆立鼎一见武三娘出手跟女儿治伤,用的是一阳指手法,心中就大为惊疑,暗想:“一个赤练仙子已对付不了,武家又有人来,我陆立鼎就有十条性命,也得陪上了。”那知武三娘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救了他的性命,实非始料所及,此中缘由,更是难以索解。
只见武三娘轻轻摸着那额角受伤的男孩肩膀,眼望烛火说道:“拙夫与尊姑自小邻居,算得是青梅竹马之交,两人性格虽不投合,但拙夫却是对她一往情深。那知她终于与尊翁成亲,拙夫一怒而远赴大理,在段皇爷手下带兵为官。后来拙夫与尊翁相见,动起手来,拙夫愤激过甚,心情失常,竟不是尊翁对手,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知交好友和我如何劝他,总是不能与解。他当时与尊翁有约,十五年后再比武决斗,那知这番重来,尊翁尊姑都已仙逝了。”
陆立鼎勃然大怒,拍桌而起,说道:“他若有本事,就该早日寻先父比武,何以明知先父亡故,却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尽是大背常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她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大娘叩头。”两个孩子拜了下去。陆大娘忙伸手扶起,一问姓名,那摔破额角的叫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这两个武学名家之子,却均取了个斯文的名字。
武三娘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唉,两个都是不能忘情的失意人,只是一个来找男的,一个来找女的。”她刚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极是突然,屋瓦上丝毫不闻脚步之声,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道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那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一晃,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急奔而去。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柳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但武三通抱着大儿子,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呆呆坐在树下。
坐了一阵,想起母亲的说话,甚么有个极厉害的魔头要来寻仇,母亲未必是她敌手等等,他虽年幼,却甚为母亲担心。坐了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回去找妈去!”向着来路摸索回去。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荒僻,到后来竟摸进了一个山坳,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武修文着急起来,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但听山谷中,远远传来回音,也是:“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接着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在树上啼叫。武修文曾听人言道,那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根数,若是被牠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双眉,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心中刚稍安定,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中人欲呕,接着一阵疾风扑面,黑暗中只见两盏绿油油的灯笼缓缓移来。
武修文正自奇怪,猛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那两盏灯笼急飞而至。他大吃一惊,叫道:“老虎!”危急中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急忙攀上,似乎屁股上被甚么打了一下。此时他吓得心胆俱裂,奋平生之力,急往树顶爬去。
但听得那猛兽在树下呜呜低吼,绕树急转。武修文见牠不能上树,惊魂稍定,忽觉臀上热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原来裤子被虎爪撕下了一块。武修文是小孩脾气,记得母亲说过老虎不能上树,指着牠骂道:“贼老虎,死老虎,臭老虎”的乱骂。那老虎听到人声,吼叫更加响了。
一人一哭在树上树下转着,武修文虽然疲累,却那敢睡着?眼见天色渐明,瞧出来各物由蒙眬极变清晰。他起初不敢直视老虎,到后来终于大着胆子,向树下一望,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掉下树来。原来那猛虎几有牯牛大小,后腿踞坐,双目向他直视,神态威猛之极。那虎头额角正中,白毛生着一个“王”字。须知猛虎别号叫做山君,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老虎肚中本就饥饿,守了一夜,眼见近在身身的肉食不能到口,更是饥火如焚,突然吼叫一声,扑了上来。牠这一纵竟有一丈来高,前爪搭住树枝,身子吊在半空。
这头大虎有二百来斤重,树枝经受不起,喀的一声,竟尔断了。跟着树干一弹,把武修文拋在地下。他跟父母练过武艺,摔下去时双膝一弯,打了个滚,并未受伤,大叫“啊哟”,已一骨碌爬起,发足飞奔。那老虎不顾疼痛,一扑一纵,随后追来。
武修文虽已略有轻功根底,但究竟人小腿短,那里能与老虎竞快,只得绕着树干乱转。那老虎直奔迅捷,转弯却不灵便,狂吼猛扑,只抓得满地尘土飞扬。武修文见老虎奈何不得自己,高兴起来,口中又是“贼老虎,死老虎”的叫骂,那知左足突然踏到一个小圆石,脚底一滑,一交摔倒,那老虎后足发劲,直扑过来。
武修文大叫:“妈妈,妈妈!”忽见空中两团黑影急扑而下,老虎竟然飞入半空,接着自己身子也凌空而起。
武修文又惊又怕,一睁眼,足底下树木登时缩小,自己身子在云间飞行,仰头一望,原来一只大鸟抓了自己背心衣服,正在翱翔盘旋。他初时十分害怕,但过了一阵,见大鸟似乎并无恶意,觉得好玩起来。忽听得身后一声吼叫,急忙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那只猛虎被另一只大鸟抓在空中,狂扭乱挣。那大鸟一爪抓住猛虎头颈,另一爪抓住老虎尾根,那猛虎空白纵声怒吼,四脚乱舞,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大鸟双翼一扇,忽然高飞入云,双爪放开,那老虎从数百丈高处直跌下来,只摔得筋折骨断,卷成一个肉团。武修文只叫得一声:“好!”立时想到:“那大鸟若是也将我这么一摔,岂非也成了肉饼?”想到害怕之处,伸手去抱住了大鸟的足踝。
忽听地下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一个女孩之口。两只大鸟缓缓下降,将武修文放在草地之上。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只见四周绿杨垂柳,遍地芳草鲜花,是个极好的所在。柳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拍拍两只大鸟的腿,说道:“好雕儿,好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鸟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出许多。
武修文也不会道谢,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咀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腿,那女孩口中一声轻哨,那雕儿一翅伸出,轻轻一扫,将武修文扫了个筋斗,双雕振翅低飞,扑到老虎身上,啄食起来。
武修文一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中充满羡慕,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的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着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她时,只见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了一串明珠,颗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她脸色白嫩难言,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个小童,也觉得她美艳无伦,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亲近之心。但她神色凛然,却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畏惧退缩。
那女孩一双朗如点漆的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也不怕老虎?”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小咀扁了扁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摸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能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好孩如箭离弦,剎那间已奔出七八丈远,竟把他远远拋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一边说,一边不停步的急奔。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一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邻近,斗然间伸出左足,在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没有提防,向前一跌。他学过武艺,忙使一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在他臀部轻轻一脚。武修文又一交摔了下去,鼻子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手脚,不知他受伤是重是轻,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么事?你可别向我爹爹瞎说。”武修文按住了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是血,心中慌乱。他听那女孩与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挂着一根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枝槁,精神却极饱满。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得了?”那女孩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公公,你别跟我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了武修文手臂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他鼻血本已渐止,这么一抹,就全然不流了。武修文只觉他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有些害怕,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圆,自内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有防备,料想不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的武功,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我不伤你,你姓什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仰起头想了片刻,道:“姓武?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得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原来武三通当年在大理作段智兴的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点头道:“那就是了。你爹妈呢?你这孩子怎么一个儿在这里?”说着放松了他的手臂。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一问,险险哭了出来。那女孩括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跑到了那里,自己遇到猛虎等情由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问道:“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好象是什么赤练蛇,什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什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把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大声叫道:
“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他因那老者猜对了而高兴,那老者却精神异常紧张,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挂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他虽一足跛了,但凭着铁杖之助,展开轻功提踪术,竟丝毫不输于武术高明的健者。
此时天早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随行随问,不久即到陆家庄前。他双目失明,耳音却特别灵敏,相距尚有里许,已听得兵刃相交,叮叮当当的打得极是猛烈。他与陆家武家并无特别交情,又知自己武功远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然他一生行侠仗义,但教事所当为,从来不计自己安危祸福,着下足底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屋顶上有四个人正在激斗。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但众不敌寡,那三个人已全然落在下风。
原来那晚武三通抱走了敦儒、修文两儿后,陆立鼎夫妇甚是惊异,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一向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大娘问她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大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又过半晌,屋瓦上一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来无迹,去无踪,陆氏夫妇事先竟丝毫没有知觉。
武三娘抱住程英,走到厅口向上一拋,武三通伸手轻抓住。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将陆无双掷了上去。陆立鼎大惊,叫道:“干什么?”一纵上屋,四下里云沉星迷,那里有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陆立鼎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到庭中,颤声道:“甚么好意?”此时陆大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娘盗去自己父母遗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笑道:“拙夫向来不喜女孩,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初时来抢着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千金连望几眼,大是关心,果然又来抱去。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自负本领了得,从来不肯夜中袭人,非至天色大明,她不会来此。”
陆氏夫妇初时关怀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中心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盘膝坐在厅上,与武三娘相对用功。
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大敌瞬即至,看来各人寿命有限,大数难逃,不自禁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互相依偎,四手相执。过了良久,听得远处晨鸡隐隐啼叫,两人同时想起:“家中的公鸡给这魔头不知用什么法儿害死了,唉!鸡犬不留,鸡犬不留!”此时天色渐明,本来陆家庄中鸡鸣狗叫,极是热闹,但这日却是死气沉沉,一片静寂。
突然间砰彭格喇数声响喨,大门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开。那大门虽被人用铁条在外钉死,但阿根仍是照以往惯例,用门闩木撑在里撑住。这时门外铁条,门内闩撑一齐断折,一个穿著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姑微笑着走了进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但终于迟了一步,李莫愁拂尘一起,阿根的头颅登时碎裂,就如家中猪狗一般,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一侧,从他身边溜过,一拂尘将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如此狠恶,明知无幸,一咬牙,提刀而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道:“既有外人参与,就不便在屋中开杀戒了!”她说话娇柔婉转,媚态逼人,也不见她提足抬腿,就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李莫愁拂尘轻挥,就如猫儿吃鼠之前先玩弄一番。三人累得满头大汗,都叫:“你要杀便杀!”李莫愁突然一声轻嘘,踪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持铁杖的跛足老者。
李莫愁拂尘起处,向那跛足老者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人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身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那老者眼睛虽盲,敌人来招却听得清清楚楚,铁杖一横,斗地点出,径自刺向她的右腕。那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但这老者用了“刺”字诀,竟把这铁杖如单剑那么使得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尘尾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撤手!”
这一招借力使力,那尘尾将铁杖之力全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一振,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一跃,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这一拂的巧劲卸了开去,心中暗暗吃惊:
“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一声“撤手”,竟没夺下他的铁杖,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想:“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竟飘然离岛,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黄药师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竟是音讯夭然。黄蓉思念父亲,和郭靖一同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走了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故居,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静,这一有身孕,处处不便,心中甚是烦恼,推源祸始,实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燥,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是质朴厚重之人,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气生得大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临盆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对她异常怜惜,处处娇纵。这女孩不到一岁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三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那桃花岛上的虫岛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被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想要责打,一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忽忽经年,一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却是郭靖的师父柯镇恶。他在江南故乡住了数年,每至一处,总是想起昔时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全金发、韩小莹等七兄弟同游之乐,现下孑身一人,年纪越老,越是寂寞凄苦,这日想起爱徒夫妇,当即买棹赴桃花岛来。
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么总不放他再走。
柯镇恶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一老一少,居然相处甚得,成了好友。这一日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出岛寻访,离岛时言明由柯镇恶在家陪伴女儿。那知郭芙年纪不大,却已生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等父母一走,立即缠着柯镇恶她去寻爷爷黄药师。
柯镇恶一听大惊,连叫:“这如何使得?”郭芙当父母在岛之时,尚有略略忌惮,此时父母远行,自是更加任性而为,当下奔到海边,一跃入水,叫道:“好,柯公公,我独个儿游水去啦。”柯镇恶不识水性,听得海波汹涌之声,先自慌了手脚,只怕郭芙有失,忙叫:“回来,回来,此去陆地数百里之遥,你那里游得到?”郭芙道:“我不管,若是我淹了,都是你不好。”柯镇恶急得搔耳爬腮,叫道:“你快上岸,咱们慢慢商议。”郭芙道:“你答应带我去寻外公,我才上来。”柯镇恶给她弄得没法,只得道:“好吧,我答应就是。”郭芙学着大人口吻,说道:“君子一言”,柯镇恶顺口道:“快马一鞭。”
他是江湖豪杰,既说此言,自是终身无悔,须知当年他与丘处机打赌,在大漠苦寒之地耽了一十八年,也只是凭这么一句话。
郭芙一笑上岸,柯镇恶连连叹气,只得收拾行李盘缠,携同双雕,与她乘舟西行。这日来到湖州府,柯镇恶与她在一家农家借宿,他年老神倦,睡得沉沉,竟没知郭芙一早带了双雕偷偷出去玩耍,也是机缘巧合,在虎口下救了武修文的性命。
且说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素闻这柯老头是郭靖郭大侠的师父,我伤他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有些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尘尾挺直,就似一柄花枪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尘尾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这一刺之势却是极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向后一仰。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使一阳指功夫向她额头点去。但她这手功夫并未练到上乘,出招不快,李莫愁腰肢一摆,就如一朵莲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大娘小腹上已中了一掌。
李莫愁这赤练神掌武林中人闻名丧胆,陆大娘身上中掌,向前一冲,伏地摔倒。陆立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右手一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了过去,跟着张开双手,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心情与常人大异,变得异样的厌憎女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要抱她身子,看他脸上神色,依稀与乃父陆展元年青时有几分相似,厌仇之心更甚,尘柄将单刀打落,拂尘顺势一挥,刷的一声,正好击在他的天灵盖上。可怜陆立鼎空有一身武艺,生平与人无怨无仇,却丧生在她拂尘之下。
她连伤陆氏夫妇,只是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李莫愁笑道:“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白影一闪,已窜入庄中,前后一搜,竟无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与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无过节,两位请吧。”
柯镇恶与武三娘都是侠义之人,眼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一杖一剑,双双扑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尘尾扬出,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自尘尾传出,一收一放,但听喀的一响,那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