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重阳剑法
洪凌波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同陆无双道:“师弟,你站着观战,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人的手段。”李莫愁心下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与丐帮素来交好啊,怎地两派门人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化子喝骂起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长剑一挺,抢上前去,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心中却大为担忧:“这傻蛋冒充起道士,也就罢了,又何必指明是全真教?他不知我师父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数十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那一式逃得过她的眼去?”原来道教之中派别甚多,当时南宋末年,最盛行的就有四大派,全真教虽然兴旺,但说到根深蒂固,流传之广,与人数之众,远不及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的正乙教。
两个化子听他说到“全真门人”四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门人?
你和那……”杨过那里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传的“重阳剑法”。两个化子辈份已高,决不愿二人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的奇快,两人不得不举铁棒招架,原来两人手中所持的杆棒,看来乌沉沉的毫不起眼,却是生铁所铸。二人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棒空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亍人胸口。两个化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但手腕一抖,剑招却分为二。这是全真武功中最上乘的“一气化三清”剑法,练到最精纯时,每一招又化为三招,一个人与人动手,等于是三个同样的武功的人合力齐上。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化子就同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化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
李莫愁见这小道士剑法如此精纯,不禁暗暗心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威震天下,当真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是要落在他的身上。”洪凌波和陆无双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是略一缓气,他们定要说话,只要容得他们开口,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刺过,剑法一变,身子转处,抢到了二人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人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身形一晃,闪到二人身后挥剑刺出,两人回身招架,杨过又抢到他们身后。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相拼,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一味施展轻功绕着二人兜圈。每个全真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伐虽是全真派的武功,但呼吸运气,用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须知古墓派的轻功是天下之最,任何派别都难以及上,轻功的根基乃是呼吸,脚法上是末节,是以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他不上,但见他疾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人一面急转,一面抡棒护全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听天由命而已。
如此急了百余圈,二个化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到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俩一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的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两人大喜,正要依言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人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向前急忙迈了一步,一足刚刚着地,背后剑招又到,这一下吓得一颗心简直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立即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二人奔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二人背后一晃一晃,脚步微微一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人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是极高的轻功,片刻之间,已奔出数里,将李莫愁等远远拋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已抢在二人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挥,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一推,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两丐觉得不妙,急忙运劲裹夺。杨过功力不及二人,那肯与他们硬拼,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两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撤棒后跃,怒目而视,脸卜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两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害,听了杨过之言,心神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被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将两根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化子恍然而悟,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杏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他微一沉吟,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什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什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只好罢休。”
那化子被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是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化子却极为持重,心想咱俩连眼前这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后有期。”打个稽首,回头便走。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没曾听见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乌!”另丐问道:“什么?”那丐道:“他说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驴上,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驴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杨过一笑,将长剑横捧手上,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原来她见杨过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何等机警,一听“且慢”二字,已知情形不妙,当下将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撤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份,那是不能用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在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须知他对全真教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待他不错,但与之相处时日甚暂,这一点点好处,尽教赵志敬、郝大通等待他的恶处掩过了,是以他不愿自认是赵志敬等那一个的门下。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原也说得上。
若照他的年纪,只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因见他功夫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其实已是抬高了他的身份,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那知他孩子气心重,不肯比杀死孙婆婆的郝大通低着一辈,于是抬出王重阳来。那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到七个弟子,武林中人人皆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老娘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道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但他若不是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的,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他想自己当日扮了牧童,与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别给她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问我什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跛足的美貌少女?可知她身上带的那本书到了何处?”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到了何处?”杨过道:“适才我和这位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跛足少女和三个化子动手。
一个化子中了那少女的银弧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少女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脸上微现焦急之色。杨过见自己谎言见效,更加张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什么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给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收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教人生气?
那姑娘给几个教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传呼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兵将拥着一个蒙古官员疾驰而过。那官员穿的是文官服色,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痛一下,要知道这一拂若非轻轻拂去尘土,而是落在旁人头上,那人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去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伸手指着北方,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听说是要去潼关。”李莫愁点一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叫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美貌,该当称为仙子,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年逾五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三十岁左右。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要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教训教训你。”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和你祖师爷林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李莫愁心中怒极,但仍是浅浅一笑,而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不成……”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她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一怔,立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立即断为两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动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过招,这样吧,我空手接你的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杨过心知在此情势之下,不动手是不成的了,但若当真跟她比拼,自己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副老前辈模样,再用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后辈领教啦。”杨过道:“不敢……”
只见灰影一晃,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千招万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原来李莫愁适才见他与两个丐帮交手交招,剑法精奇,确非庸手,若要三招之内伤他,实是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她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杨过忽见怪异招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情急之下,突然一个觔斗,头上脚下,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三十六处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一腿踢出。李莫愁见明明点中他的穴道,他仍能还手,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中的是他周身七十二处偏门穴道。杨过伸出左手,一指戳向她的右膝弯的“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计所不为”跟着上前。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人身柔软之处。因此叫作无所不为,实在已有点无赖的味道。
但她练此手毒招之时,那里想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手,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了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效用。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想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诸君若是读了拙作“射雕英雄传”,当知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险送了他的性命。因当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任何人全身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胡桃,而大力士手中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武敦儒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用牙齿一咬住拂尘,竟能夺下她用以扬威数十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竟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转,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瞧清楚了陆无双的容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所骑的驴子,同时士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骑的驴子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不再思索,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驴子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乖媳妇,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上,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双不待他招手,早已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只是她被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不住用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闹个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一跃而起,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一跃下地,俯耳在地上一听,并无马蹄声音,道:“不用怕啦,慢慢走吧。”当下两人并辔而行。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教你夺来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摸,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陆无双道:“哼,她为什么心里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终究害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或急或缓,直至黄昏。杨过道:“小媳妇儿,你若要保全你小性命,拼着伤口疼痛,今晚再跑一晚。”陆无双道:
“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我们换马去吧。”两人急驰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套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到窗下向内一瞧,见一位蒙古官员背而向窗坐着。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摸二十来岁,原来是个少年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伸指往他背上点去。那官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倏地抢上一步,待杨过一指点空,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如两把铁爪,猛插过来,竟是极厉害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微一惊,不意一个蒙古官员竟有如此高强武功,当下身子一侧,从他双爪之间闪了过去。那蒙古官连抓数抓,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了开去。
那蒙古少时曾得鹰爪门的明师传授,自负武功卓绝,气凌当世,但与杨过数招一拆,竟被他制得绝无施展手脚的余地。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喝声:“坐下!”一股内力直透双臂。那蒙古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呕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一跃而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方道:“你是谁?
来干么?”原来他一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与汉人一般无异。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什么受了伤?”左手摸一摸有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同时部位也有一处隐隐作痛,这处所若不碰它,竟是全无异感,手指一按,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嗤的一声,撕破衣服,斜眼一看,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杨过刚才在他肩头一按之时,手中偷藏暗器,算计了他。那官员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说谎骗人,神色之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玩弄着桌上的一枝毛笔,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延伸一寸,约摸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性子极是倔强,心中虽想求他相救,但不肯出口,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图个同归于尽。”一纵身又要扑上。突然有人高声喝道:“蒙古狗官耶律晋,回过头来。”那官员听人叫他名字,一回头,只见窗格中白光闪动,一阵暗器密雨急射进来。
这一批暗器发得既劲急,又繁密,那官员虽非庸手,一时之间那能接得许多?杨过对这官员实无相救之意,但斗然间见这许多暗器打了进来,不由得猎心喜,施展玉女心经中的“满天花雨”手法,左接右碰,前砸后飞,霎时间接到的暗器又反打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亮,满地满桌落了几十件暗器。窗外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咱们后会有期,请阁下留下万儿来。”杨过道:“在下是无名之辈,没名没姓。”窗外又有一人怒叱,一个女子声音道:“走吧!”屋顶上脚步声微响,三个人越屋而去。适才杨过与耶律晋动手,各自全神贯注,都没听到有人在外窥探,可见那三人的轻身功夫也极了得。
“满天花雨”本是一举而放数种暗器的手法。虽然号称满天花雨,但能同时发射数种暗器,分别命中不同标的,已是极为难能,真的一举数十种暗器同时发出,而并非乱掷乱射,那可说是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了,杨过所练的“玉女心经”,虽能一手齐发,又能一手齐收,更是各家各派武功中所无。他练了这门功夫后,从未用过,突然见到这许多暗器从窗中射了进来,自然不免技痒,露了这一手绝招。待得将诸暗器打落,心中方始想到:“行刺这蒙古官员的其实是我同道,这一来,可将他们得罪了。”
那蒙古官耶律晋虽见杨过救了自己性命,但手臂一抬,肩头隐隐生疼,想到了此人的奸计暗算,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随手检起桌上与地下的金镖,袖箭,飞蝗石,纷向杨过射了过去。适才窗中射进来这些暗器,那是三人齐放,发射的功夫也远远胜过耶律晋,杨过这才或接或打、或碰或砸,此时他一枚枚的投掷过来,杨过那里放在心上,尽数接在手中,叫道:“小心了!”手一扬,数十枚暗器激飞而出。
耶律晋但见上下左右尽是暗器的影子,不论闪左避右、窜高伏低,都非身中暗器不可,危急中向后一跃,砰的一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但听一声响,数十枚暗器同时打中墙壁。这一声响极是奇特,因一声之中,包含了数十种暗器同时中墙的声音,飞刀之刺、袖箭之中、飞蝗石之碰,声音各各不同,但妙在同时中墙,同时发声,是以万难用任何一种声音来形容比拟。耶律晋一怔之下,跃在一旁,向墙壁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
原来数十种暗器一齐嵌入墙壁,却都离开他身子寸许,将他身体轮廓整整齐齐的描绘了出来,他身体固然毫发未伤,连他衣服也没撕破半点,耶律晋惊骇之余,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翻身拜倒,说道:“英雄,我今日服你了。”杨过武艺虽高,但一生之中,别人对他不是斥责詈骂,就是教训指点,即连他数度相救的陆无双,也是一直对他疾言厉色,不稍假借,从未有人向他拜服。他是少年心性,此时不禁大为得意,欢喜得哈哈大笑起来。
耶律晋道:“不敢动问英雄高姓大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是叫耶律晋的了?
你在蒙古做什么官?”原来此人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佐成吉思汗(元太祖),窝阔台(元太宗,成吉思汗次子)平定天下,威震异域,功劳极大,所以耶律晋年纪不大,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当下对杨过说了。
杨过武功再强,世务却全然不知,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什么官职,只点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耶律晋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纵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倏地而来,倏地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
正沉吟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却又多了一人。耶律晋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他磕头吧!”陆无双喝道:“你说什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的,只觉受她打一掌骂几句,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第三十六回 献礼祝寿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宴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守,均已商议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郭靖见群豪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大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心上总是不能无忧。
十月什四这日,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西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粱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视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军州县,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丐帮袒传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清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来苦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
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豪杰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
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占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拦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
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要椎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尤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部喝起彩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彩,直似轰轰雷鸣一般。
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彩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粱长老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作为,人数倒也是不少的。要统率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
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彩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几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我们思前想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第一大帮。”
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十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一条竹棒打得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粱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哪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大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彩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甚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然下手不容情,动不动便有死伤,这时正当聚义以抗外敌,如何可以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重告诫,意思说若有人乘机报仇,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听得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
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名位,或为哪一家哪一派的掌门,或为哪一帮哪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名宿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然不输于旁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那可决无把握,设若给人打下台来,闹得灰头土脸,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是吃亏。
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上台。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部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又,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当不来的。哪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趁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敬若神明,眼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罢!”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么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甚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也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哪里知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青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被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重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涨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重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甚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却人人只感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跌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哪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拖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
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然巧妙洒脱,但行径轻狂,大违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刹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己至,急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双掌翻飞,竟然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方包围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越加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
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
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的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
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她一直担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未申初,四下里无一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甚么?苦说有甚么图谋,怎的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
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儿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刻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枚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已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甚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言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唔,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
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言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甚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复推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七公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并非那个杀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
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邹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的生性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抖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甚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甚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见到过甚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甚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几,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甚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哪有甚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然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甚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时常突然间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的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
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垦救郭襄,所以遍清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又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椎想,他便是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苦再和他相见,实是凶险无比。襄几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小姐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了柄短剑,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子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跟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甚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英雄好汉,把来犯的蒙古兵尽数杀退,襄阳城百姓得保太平。”
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怜爱,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说不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知道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担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未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防范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擦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怪。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
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然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
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己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去要揽他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住了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
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姑娘带我来,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大闹一场。”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堕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是再练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粘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拚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拱手说道:”
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动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艺之时,曾说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说绰绰有余,但若遇上了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对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余,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蓝天和掌力威猛凌厉,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真教弟子算来都是他晚辈。凡是与郭靖夫妇、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数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艺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一瞥眼间,忽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个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激斗正酣,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恶极的大鸟,必定便是甚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就在左近,他倘苦来抢帮主……他倘若来抢帮主……”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功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唉,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迟不迟,早不早,却又来了!”但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
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又连败七人,待了良久,再也无人上台较艺。
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
梁长老又道:“不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
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刻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便再要来捣乱,也已来不及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紧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
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数丈处翻身下马,奔上前来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不等二人开口,先瞧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但见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到了甚么意外的喜事。
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左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另一名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心想:“北路敌军又分两路。行军神速,锋势锐利之极。”新野与邓州离襄阳均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平野,并无山川隔阻之险,蒙古铁骑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
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军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
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前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首上的左耳都给人割了去。”
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一眼,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敌军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蒙古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名探子齐声道:“两城守军闭城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师,他这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子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己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宣布这个喜讯,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这酒筵倒是早就预备下了的,丐帮今晚本来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传到大捷之讯,锦上添花,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虽然不无怏快,但满场喜气洋溢,早把少数人的心中郁闷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雄东一团、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筵席模样虽陋,酒肉菜肴却极是丰盛。
群雄都道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价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哪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别忙分辩,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溪跷,当即派遣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了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问:“大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甚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啼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来啦!”
过不多时,群兽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哪里来的这许多猛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
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家兄弟奉神雕大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非一人所发,乃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
他五人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
不多时第一队弓弯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襄阳弓弯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皮,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子、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四周。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丝毫不乱。
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猛兽,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伤也好了?”史叔刚、史孟捷齐道:“多谢姑娘关怀,都好了。”
史伯戚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大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
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甚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紧。”
史伯威摇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大侠率领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气力可真不少。”说着打开手中的皮袋。郭襄探头往袋口一张,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将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人的耳朵,我……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侠率人所杀?”
史氏五兄弟向郭靖、黄蓉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成才答道:“神雕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阳,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岂不是要惊吓了郭二姑娘?实是非杀不可。只恨番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
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合城百姓致谢。”
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备生日礼物,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
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继若续,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郭靖见第一件寿札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处相迎。
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甚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
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可丝毫未消。”
过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甚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物事,就别打开来。”
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一个“恭”字。
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呼喝彩。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放,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甚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
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食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成万斛米麦、成千成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米麦是土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袜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担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仁义过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使两千蒙古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我们的祝寿烟花一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干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尽遭大劫。
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杀其威,但毁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怕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等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
陡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队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无量。
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哪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却已将丈大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彩。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然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是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当即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
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札,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
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去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蒙古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
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部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肿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哪料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当众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哪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哪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帮新旧帮主前后交替,历来都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无言以对。
粱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错之极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他为本帮之主。但如今这般,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来作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得实是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得过他?”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是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气上升,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
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那好得很。”
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忙跃上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戌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何家数,所出拳脚,招式甚是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旨在消耗自己内力,然后大举出击。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人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拳一挫,陡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合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舞,形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拓;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抱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皆熄灭。
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
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站在台下,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狎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甚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之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有兵刃,当下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挟手将兵刃夺过。
便在此时,他左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哪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陡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哪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革责哪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
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暖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彩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哪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转眼间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
周伯通抬头见杆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国师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心想晚间旗帜不升,也是常事,放眼四顾,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年纪就算未及九十,也已八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杆,游目眺望,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国师,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国师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军,因此军中虽听到他呼喝,竟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国师,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烂臭金轮,狗头国师,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里不敢出头的秃头乌龟大国师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杆,急奔过去,喝问:“在那里?”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般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国师,你跟我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里。”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径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里又有两株大榆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国师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然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国师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惨厉,接着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里有毒蛇么?”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折点燃了向洞里照去,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什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还只顷刻之前,心想以他武功,便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什么毒物,竟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旗,更加心寒:“原来那国师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里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逃命,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反手抛出火把,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磬,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还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偏是腿软不能举步。
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随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并不理会,赵志敬却茫然未觉。
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了他左手三根手指。蜘蛛模样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之极,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任何毒物颜色越鲜丽,毒性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的劲力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蒙古、回鹘与吐蕃间的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国师携之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蒙古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国师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给蜘蛛逸出,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虫豸,全凭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心存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便已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不料他竟丧命于此,甚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什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象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着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国师。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国师,你这毒蜘蛛是什么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国师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国师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国师身后,心下惊惶,暗想:“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国师笑道:“这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颠颠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国师,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国师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示众,显显威风,当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着。”小龙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国师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晃身避开金铃,探手入怀,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国师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国师倘真恃力抢攻,小龙女原难抵挡,但他数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他怎敢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抢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轮铮铮,夹着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奏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听着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加害,总卸不了罪责,这等弒尊逆长之事,武林任何门派均罪不容诛,倘若给小龙女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后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国师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难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在暗中相斗,她目能视物,比国师多占了便宜,见国师挥轮向左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余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射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无声无息,国师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也亏他武功委实了得,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铅双轮连着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半空十余丈处。星光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一把玉蜂针射出。国师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无法闪避,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国师跃起之时,早料到对方必会跟着进袭,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双足着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功加以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更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里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声。
国师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晃,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给小龙女抓住。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来夺。
国师这一下出其不意,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出。国师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还要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什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象已经死了,可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国师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国师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毒性厉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国师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觉骇然,暗想此人难道是半个神仙?乘着他元气未复,当须痛下杀手,否则日后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推不到尽头。这铅轮圆径不大,份量却着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手力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国师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倏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射在身上也无大碍。国师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对付了。”他二人一老一小均全无机心,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金轮国师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其弱,心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女坦然直说,反使国师不敢贸然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自己误踹银针之祸、尼摩星自断双足之惨,竟加意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余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踵,每一处都麻痒难忍,不运气倒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国师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蠕而动,其时朝阳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国师从金盒旁的圆孔中拔出一根犀牛角做的夹子,夹起一根蛛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粘在山洞口左首。他连夹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粘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挂,结起一张张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为十余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给蛛网粘住。本来昆虫落入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这只蝴蝶躯体虽大,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跳,忙抛下枯枝。原来国师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盼望他们出手毁网,游丝飞舞,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小龙女蓦地里想起,那日在古墓中教杨过轻功,杨过以“天罗地网势”捉到了一对白蝴蝶,当晚他做梦,梦到捉白蝴蝶,牢牢抓住了自己一对赤足,想着这些缱绻温馨的情景,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心中伤痛,珠泪双垂。
周伯通观看毒蛛吃蝴蝶,大感兴趣,却觉得有点饿,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周伯通怒道:“我什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全真派大长老,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聪明之极,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无比。你说我是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然傻不里几的,说话行事,有点儿疯疯颠颠。”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象越聪明,便越加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或许相貌武功,都比她高这么一点儿。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在地下泥沙里左手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聪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什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国师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听两人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不明其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一呆,问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自己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粘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问:“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粘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金轮国师和赵志敬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初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拥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冲烂无余,十余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头,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国师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国师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国师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国师围住,可没想到这些野蜂乃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晃。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听他不住的叫好,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先在周伯通身上弹了些蜜浆,再召来野蜂,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条条地,让野蜂针刺全身,潜运神功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不多时,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喃喃自语,不理自己,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脸上神色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头问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龙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蓦地里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国师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情郎却去娶别的姑娘,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甄志丙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枣骝马。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着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甄志丙,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马跟了下去。
甄志丙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望去,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甄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但小龙女那马匹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枣骝马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甄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甄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甄志丙回重阳宫权摄代掌教。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缰,待甄志丙上前,低声道:“甄师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甄志丙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甄志丙此时心情特异,只盼小龙女能一剑杀了他,以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自责自悔。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蹄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甄志丙与赵志敬慌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饭店,这时沿大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甄志丙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甄志丙几次想要走向大树间,求小龙女杀己,总是给赵志敬拔剑拦住,自思虽然自刎容易,但远不如死在小龙女手下。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全神阻拦甄志丙接近小龙女,自知甄志丙一死,自己图谋全盘落空,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诚和甄志丙并骑而行,落后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甄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甄志丙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甄师兄去权摄代掌教之职。”甄志丙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练什么?”祁志诚低声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创制一门高强武功,重振全真派声威。”甄志丙“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当年小龙女生日,江湖群邪聚集终南山,达尔巴与霍都两人轻易攻入重阳宫,霍都数招之间就将郝大通打得重伤,若非郭靖适时到援,全真教非吃大亏不可。饶是如此,全真教总坛重阳宫,仍让霍都等人烧成一片瓦砾。全真教自重阳真人威震天下以来,一直号称武学正宗,全真七子修为深湛,也确不堕祖业,但蒙古密宗武功如此高深,金轮国师一出手便震动中原,郝大通与孙不二回观说起,兀自心有余悸,使得丘处机等人深感忧虑。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国师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孙不二和甄赵二道都亲眼得见。杨过在郭靖书房之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狼狈不堪,后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旁,竟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后来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国师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大为震动。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人才,眼下蒙古南侵,国难深重,日后金轮国师率弟子重来,古墓派再上山寻仇,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大敌十年后再来,外患内忧齐临,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门厉害武功出来,以保天下武功正宗的令誉,不仅兴教,抑且保国卫民。教中俗务,暂且置之度外,是以赶召甄志丙回山权摄代掌教之位。
甄志丙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甄志丙道:“甄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
甄志丙“嗯”了一声,实是猜不透她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翻来覆去的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么?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么?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升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既求死不得,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而起。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甄志丙躬身行礼,说道:“冲和真人,您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甄志丙道号“冲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
这四人突然改口,甄志丙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冲和真人一到,即便权摄代掌教,处理教中一应大小事务。”甄志丙道:“师父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着木剑、铁钵等法器,见甄志丙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气恼,又羡妒,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余丈处,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甄志丙本来委靡颓唐,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后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大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甄志丙权摄代掌教。甄志丙下拜听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甄志丙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甄志丙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甄志丙更是奇怪。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阿不花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甄志丙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权摄代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阿不花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甄志丙道:“敝教掌教仍为丘真人,现坐关修炼,未克迎接大人听旨。小道并非掌教,谨为权摄代掌教,无德无能,不敢拜领荣封。”阿不花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甄志丙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休息片刻,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阿不花神色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甄志丙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代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受蒙古管辖,咱们各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倘若不领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
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什么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甄志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如处置不善,将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欢喜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倘若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倘若敕封,咱们自可领受。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敕封?”转头向甄志丙道:“代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地,也决不能跟你干休。”说到此处,已声色俱厉。
赵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想动武不成?对代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自己师兄弟,便只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
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便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如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君臣兵将,不可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岂非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八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甄志丙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须得奉命。众道人当即坐下,不敢再争。
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他想甄志丙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里,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甄志丙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各人望着甄志丙,听他裁决。
甄志丙缓缓道:“小道无德无能,权摄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过了良久,甄志丙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暂摄代掌教,只不过暂代此位,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五位真人出关之后,大事便由五真人决策。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倘若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师伯。”
甄志丙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甄志丙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道:“代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代掌教师兄,你说话倒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甄志丙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甄志丙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于小龙女之手,自尽便了,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甄志丙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清声,便想一死了事,什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甄志丙道:“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甄志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甄志丙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志丙心头一松,喜道:“什么事呢?快说,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甄志丙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甄志丙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权摄代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甄志丙续道:“代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清肃真人赵志敬,权摄代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甄师兄任代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代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代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甄志丙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之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复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领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代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便是。代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甄志丙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兄,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弟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李志常满腹疑团,瞧甄志丙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
王志坦朗声道:“代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甄志丙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跟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激烈。
甄志丙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怒目对视。甄志丙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代掌教也是如此,这话可对么?”众人齐声应道:“是!”甄志丙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代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甄师弟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甄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代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代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阿不花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阿不花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甄志丙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阿不花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阿不花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阿不花微微一笑,心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代掌教才象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阿不花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他会说汉语,读得倒也字正腔圆。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唰唰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摄任代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阿不花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代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代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武功高强,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几人想取兵刃,均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阿不花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不少人大声喝采。
阿不花白刃当前,竟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难免有人无礼。”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阿不花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唰的一声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拂动,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了得。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不怒,这时一剑在手,顺势就向王志坦刺去。这一招“大江东去”乃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剑尖又挺进了两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里一只袍袖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两柄长剑伸过来架住了赵志敬的剑,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甄志丙。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甄志丙道:“赵师兄,你亲口答应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代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甄志丙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甄真人为代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汉奸擒下了,听由代掌教真人发落。”说着挺剑上前,和赵志敬斗了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功虽强,但这阵法一经催动,威力非常,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缭乱。
那贵官阿不花早退在大殿角落,见情势不对,忙从怀中取出号角,鸣都都的吹了起来。两名道人抢上前去,夺下号角,将他反手擒住,但迟了一步,号角声已经传出。
甄志丙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诚师弟,你看住这蒙古官儿。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虚洞中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为人正直,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甄志丙于片刻之间,便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援,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众弟子见他目光如电,指挥若定,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
忽听得门外喝骂喧哗,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群道正错愕间,墙头一声呼哨,跳进数十个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麻光佐领头,所率领的都是蒙汉西域武士中的好手。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最后一阵猛攻无效,随即退兵。金轮国师奉忽必烈之命收拾全真教,他先请准忽必烈,呈请蒙古大汗下旨敕封全真派掌教,先行分化教众,再由金轮国师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若全真教违抗诏命,便以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变易代掌教,重阳宫里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代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来到重阳宫的宫墙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知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甄志丙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道众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
那前来宣读敕封的蒙古贵官阿不花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高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兵器,听由代掌教赵真人发落。”
甄志丙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代掌教。”他虽见情势极其不利,仍决意一拚,指挥群道迎敌。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尸横就地。接着甄志丙、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诚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众道为尹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无法反抗。
阿不花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号令。他见已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众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予启奏。”赵志敬躬身连连道谢,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相助。我的师父师伯叔等五个在后山静修,他们如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了我师父、师伯,他们当真来此,你有得苦头吃了。但若五位师长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难保。”
阿不花道:“赵真人,你先奉领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是!”跪下听旨。
甄志丙、李志常等手足遭缚,耳听得阿不花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大呼万岁,不禁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手腕的牛筋,低声道:“可千万要缓缓禀报,装作若无其事,别让五位师长受惊,以致岔了真气内息……”宋德方缓缓点头。
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阿不花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抢到三清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的!站着不动的!”宋德方那里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没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噗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睡觉的!”宋德方身子一晃,却不躺下睡觉的,而是忍痛奔跑的。重阳宫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见了他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起出小镖,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向后山。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洞门,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数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运山石,堵塞洞门。一个高瘦僧人站着督工,另有僧俗两人在旁指挥,宋德方认得这两人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武功与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僧人形貌清奇,显然辈份武功尚在这二人之上,见玉虚洞门已给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自须舍命相救。”
他明知冲上拦阻只不过白送性命,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自求全,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僧人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
那僧人正是金轮国师。他已向赵志敬问明全真教中诸般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塞玉虚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无可与抗。
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浑然不觉,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闪动,当的一声,那僧人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前面不少人杂声吶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阵忧急,便昏晕过去。
金轮国师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施展不出什么古怪,也不在意,只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变。阿不花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
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一不做,二不休,此时骑虎之局已成,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望弟子鹿清笃,要他回答。鹿清笃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甄志丙,你知罪了吗?服不服了?”甄志丙道:“不服!”赵志敬道:“好,带他过来!”鹿清笃推甄志丙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回答:“不服。”一一问去,遭擒众道之中只三人害怕求饶,赵志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代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鹿清笃,你为祖师爷行法罢!”鹿清笃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杀了。
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鹿清笃将他刺死,都大声鼓噪起来。宋德方和金轮国师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
鹿清笃见众人叫得猛烈,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什么?”鹿清笃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甄志丙,鹿清笃提起长剑,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鹿清笃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站开!这个人让我来杀。”
二五 重阳剑法
洪凌波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同陆无双道:“师弟,你站着观战,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人的手段。”李莫愁心下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与丐帮素来交好啊,怎地两派门人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化子喝骂起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长剑一挺,抢上前去,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心中却大为担忧:“这傻蛋冒充起道士,也就罢了,又何必指明是全真教?他不知我师父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数十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那一式逃得过她的眼去?”原来道教之中派别甚多,当时南宋末年,最盛行的就有四大派,全真教虽然兴旺,但说到根深蒂固,流传之广,与人数之众,远不及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的正乙教。
两个化子听他说到“全真门人”四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门人?
你和那……”杨过那里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传的“重阳剑法”。两个化子辈份已高,决不愿二人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的奇快,两人不得不举铁棒招架,原来两人手中所持的杆棒,看来乌沉沉的毫不起眼,却是生铁所铸。二人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棒空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亍人胸口。两个化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但手腕一抖,剑招却分为二。这是全真武功中最上乘的“一气化三清”剑法,练到最精纯时,每一招又化为三招,一个人与人动手,等于是三个同样的武功的人合力齐上。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化子就同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化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
李莫愁见这小道士剑法如此精纯,不禁暗暗心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威震天下,当真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是要落在他的身上。”洪凌波和陆无双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是略一缓气,他们定要说话,只要容得他们开口,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刺过,剑法一变,身子转处,抢到了二人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人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身形一晃,闪到二人身后挥剑刺出,两人回身招架,杨过又抢到他们身后。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相拼,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一味施展轻功绕着二人兜圈。每个全真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伐虽是全真派的武功,但呼吸运气,用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须知古墓派的轻功是天下之最,任何派别都难以及上,轻功的根基乃是呼吸,脚法上是末节,是以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他不上,但见他疾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人一面急转,一面抡棒护全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听天由命而已。
如此急了百余圈,二个化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到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俩一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的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两人大喜,正要依言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人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向前急忙迈了一步,一足刚刚着地,背后剑招又到,这一下吓得一颗心简直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立即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二人奔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二人背后一晃一晃,脚步微微一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人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是极高的轻功,片刻之间,已奔出数里,将李莫愁等远远拋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已抢在二人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挥,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一推,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两丐觉得不妙,急忙运劲裹夺。杨过功力不及二人,那肯与他们硬拼,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两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撤棒后跃,怒目而视,脸卜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两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害,听了杨过之言,心神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被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将两根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化子恍然而悟,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杏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他微一沉吟,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什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什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只好罢休。”
那化子被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是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化子却极为持重,心想咱俩连眼前这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后有期。”打个稽首,回头便走。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没曾听见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乌!”另丐问道:“什么?”那丐道:“他说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驴上,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驴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杨过一笑,将长剑横捧手上,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原来她见杨过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何等机警,一听“且慢”二字,已知情形不妙,当下将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撤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份,那是不能用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在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须知他对全真教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待他不错,但与之相处时日甚暂,这一点点好处,尽教赵志敬、郝大通等待他的恶处掩过了,是以他不愿自认是赵志敬等那一个的门下。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原也说得上。
若照他的年纪,只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因见他功夫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其实已是抬高了他的身份,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那知他孩子气心重,不肯比杀死孙婆婆的郝大通低着一辈,于是抬出王重阳来。那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到七个弟子,武林中人人皆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老娘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道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但他若不是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的,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他想自己当日扮了牧童,与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别给她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问我什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跛足的美貌少女?可知她身上带的那本书到了何处?”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到了何处?”杨过道:“适才我和这位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跛足少女和三个化子动手。
一个化子中了那少女的银弧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少女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脸上微现焦急之色。杨过见自己谎言见效,更加张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什么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给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收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教人生气?
那姑娘给几个教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传呼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兵将拥着一个蒙古官员疾驰而过。那官员穿的是文官服色,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痛一下,要知道这一拂若非轻轻拂去尘土,而是落在旁人头上,那人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去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伸手指着北方,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听说是要去潼关。”李莫愁点一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叫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美貌,该当称为仙子,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年逾五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三十岁左右。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要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教训教训你。”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和你祖师爷林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李莫愁心中怒极,但仍是浅浅一笑,而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不成……”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她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一怔,立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立即断为两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动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过招,这样吧,我空手接你的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杨过心知在此情势之下,不动手是不成的了,但若当真跟她比拼,自己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副老前辈模样,再用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后辈领教啦。”杨过道:“不敢……”
只见灰影一晃,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千招万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原来李莫愁适才见他与两个丐帮交手交招,剑法精奇,确非庸手,若要三招之内伤他,实是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她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杨过忽见怪异招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情急之下,突然一个觔斗,头上脚下,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三十六处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一腿踢出。李莫愁见明明点中他的穴道,他仍能还手,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中的是他周身七十二处偏门穴道。杨过伸出左手,一指戳向她的右膝弯的“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计所不为”跟着上前。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人身柔软之处。因此叫作无所不为,实在已有点无赖的味道。
但她练此手毒招之时,那里想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手,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了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效用。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想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诸君若是读了拙作“射雕英雄传”,当知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险送了他的性命。因当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任何人全身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胡桃,而大力士手中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武敦儒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用牙齿一咬住拂尘,竟能夺下她用以扬威数十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竟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转,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瞧清楚了陆无双的容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所骑的驴子,同时士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骑的驴子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不再思索,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驴子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乖媳妇,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上,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双不待他招手,早已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只是她被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不住用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闹个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一跃而起,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一跃下地,俯耳在地上一听,并无马蹄声音,道:“不用怕啦,慢慢走吧。”当下两人并辔而行。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教你夺来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摸,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陆无双道:“哼,她为什么心里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终究害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或急或缓,直至黄昏。杨过道:“小媳妇儿,你若要保全你小性命,拼着伤口疼痛,今晚再跑一晚。”陆无双道:
“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我们换马去吧。”两人急驰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套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到窗下向内一瞧,见一位蒙古官员背而向窗坐着。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摸二十来岁,原来是个少年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伸指往他背上点去。那官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倏地抢上一步,待杨过一指点空,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如两把铁爪,猛插过来,竟是极厉害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微一惊,不意一个蒙古官员竟有如此高强武功,当下身子一侧,从他双爪之间闪了过去。那蒙古官连抓数抓,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了开去。
那蒙古少时曾得鹰爪门的明师传授,自负武功卓绝,气凌当世,但与杨过数招一拆,竟被他制得绝无施展手脚的余地。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喝声:“坐下!”一股内力直透双臂。那蒙古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呕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一跃而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方道:“你是谁?
来干么?”原来他一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与汉人一般无异。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什么受了伤?”左手摸一摸有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同时部位也有一处隐隐作痛,这处所若不碰它,竟是全无异感,手指一按,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嗤的一声,撕破衣服,斜眼一看,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杨过刚才在他肩头一按之时,手中偷藏暗器,算计了他。那官员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说谎骗人,神色之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玩弄着桌上的一枝毛笔,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延伸一寸,约摸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性子极是倔强,心中虽想求他相救,但不肯出口,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图个同归于尽。”一纵身又要扑上。突然有人高声喝道:“蒙古狗官耶律晋,回过头来。”那官员听人叫他名字,一回头,只见窗格中白光闪动,一阵暗器密雨急射进来。
这一批暗器发得既劲急,又繁密,那官员虽非庸手,一时之间那能接得许多?杨过对这官员实无相救之意,但斗然间见这许多暗器打了进来,不由得猎心喜,施展玉女心经中的“满天花雨”手法,左接右碰,前砸后飞,霎时间接到的暗器又反打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亮,满地满桌落了几十件暗器。窗外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咱们后会有期,请阁下留下万儿来。”杨过道:“在下是无名之辈,没名没姓。”窗外又有一人怒叱,一个女子声音道:“走吧!”屋顶上脚步声微响,三个人越屋而去。适才杨过与耶律晋动手,各自全神贯注,都没听到有人在外窥探,可见那三人的轻身功夫也极了得。
“满天花雨”本是一举而放数种暗器的手法。虽然号称满天花雨,但能同时发射数种暗器,分别命中不同标的,已是极为难能,真的一举数十种暗器同时发出,而并非乱掷乱射,那可说是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了,杨过所练的“玉女心经”,虽能一手齐发,又能一手齐收,更是各家各派武功中所无。他练了这门功夫后,从未用过,突然见到这许多暗器从窗中射了进来,自然不免技痒,露了这一手绝招。待得将诸暗器打落,心中方始想到:“行刺这蒙古官员的其实是我同道,这一来,可将他们得罪了。”
那蒙古官耶律晋虽见杨过救了自己性命,但手臂一抬,肩头隐隐生疼,想到了此人的奸计暗算,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随手检起桌上与地下的金镖,袖箭,飞蝗石,纷向杨过射了过去。适才窗中射进来这些暗器,那是三人齐放,发射的功夫也远远胜过耶律晋,杨过这才或接或打、或碰或砸,此时他一枚枚的投掷过来,杨过那里放在心上,尽数接在手中,叫道:“小心了!”手一扬,数十枚暗器激飞而出。
耶律晋但见上下左右尽是暗器的影子,不论闪左避右、窜高伏低,都非身中暗器不可,危急中向后一跃,砰的一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但听一声响,数十枚暗器同时打中墙壁。这一声响极是奇特,因一声之中,包含了数十种暗器同时中墙的声音,飞刀之刺、袖箭之中、飞蝗石之碰,声音各各不同,但妙在同时中墙,同时发声,是以万难用任何一种声音来形容比拟。耶律晋一怔之下,跃在一旁,向墙壁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
原来数十种暗器一齐嵌入墙壁,却都离开他身子寸许,将他身体轮廓整整齐齐的描绘了出来,他身体固然毫发未伤,连他衣服也没撕破半点,耶律晋惊骇之余,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翻身拜倒,说道:“英雄,我今日服你了。”杨过武艺虽高,但一生之中,别人对他不是斥责詈骂,就是教训指点,即连他数度相救的陆无双,也是一直对他疾言厉色,不稍假借,从未有人向他拜服。他是少年心性,此时不禁大为得意,欢喜得哈哈大笑起来。
耶律晋道:“不敢动问英雄高姓大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是叫耶律晋的了?
你在蒙古做什么官?”原来此人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佐成吉思汗(元太祖),窝阔台(元太宗,成吉思汗次子)平定天下,威震异域,功劳极大,所以耶律晋年纪不大,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当下对杨过说了。
杨过武功再强,世务却全然不知,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什么官职,只点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耶律晋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纵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倏地而来,倏地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
正沉吟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却又多了一人。耶律晋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他磕头吧!”陆无双喝道:“你说什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的,只觉受她打一掌骂几句,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