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假扮新郎
陆无双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听他言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狭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个个疲累不堪,但只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明日东升,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那新娘与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男的瞧着女的,见她惧怕之色掩不住本来的娇美,女的瞧着男的,倒也五官端正,二人一面担忧,一面却也心中窃喜。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行行好哪,施舍一耳一个鼻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个人身材都是极高,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一瞧他们肩头所负麻布袋,每人都是七只,心想:“这三个七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六袋的厉害得多,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行得正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被杨过吓得怕了,人人想起:“原来这三个叫化与那强盗是一伙。”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向杨过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个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原来那四个六袋弟子被鱼刺打中穴道,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们提到杨过。
一个叫化一扬,杨过所乘的马受惊,前足便提了起来。杨过装作乘坐不稳,身子一晃,重重摔了一交,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一向锄强扶弱,济困拯危,他们所以要跟陆无双为难,原是她平日无端的出手伤人之故,此时见杨过不会武艺,摔了他一交反觉歉然,当下一名乞丐伸手拉了他起来。
杨过喃喃的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么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个乞丐依照丐帮的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用袖子扑打身上的灰尘。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待要怎地?”一个化子说道:“敝帮的弟子言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咱兄弟三人好生羡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答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好了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这三个化子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她这几句话一挡,果然觉得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果真有伤,今日就饶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一听,却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
她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言道,丐帮中的是英雄好汉,原来个个是无耻之徒。”那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声誉,一齐脸上变色,其中一人性子特别暴躁,抢上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跟我媳妇儿啰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拦住花轿前面,又道:“看你们虽然做了丐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大有做官发财之望,怎么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样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性子的叫化子道:“你让开,咱们只是要领教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跟不会武艺之人动手。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竟尔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当下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哎唷,哎唷!此时天色早已全黑,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吧!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三个说,好是不好?”那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心下好生不耐烦,但对他又不便动手。三丐中最工心计的那人心道:“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护她。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动作,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吩咐一句话来吧。”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性的化子叫道:“咱们也不领教别的,只领教你那双刀斩背的功夫,这一招叫做什么啊?”陆无双也知道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寻思脱身之计,口里顺嘴答道:“那叫做貂蝉拜月,怎么样啊?”杨过接口说道:“不错,把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背上。”他口中呼呼呼的叫着,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用掌缘在他背上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吃了一惊,一齐跃开,心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咱们。”那火性化子背上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也已甚是疼痛,大叫道:“好啊,贼乌厮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他转头向陆无双道:“好媳妇儿,你说我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道他定然身负绝艺,否则怎能跟这三位丐帮的高手嬉皮笑脸,行若无事?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于是随口说道:“你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往那化子背上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众人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他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背上,这一路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一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掌,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以外,但仍是好端端的站着,中拳之处却也不觉疼痛,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一伸,右手五指抢弹,作了个弹琵琶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同时身子一偏,让开了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原来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俏丽无伦。小龙女破例收杨过为弟子,这套拳法也传了他。杨过觉得原来的招数虽然厉害,总是扭扭捏捏,另人用之不雅,当练习时在纯柔的招数加入了阳刚之气,一变妩媚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都是丐帮中的好手,莫名其妙的中招,对杨过的真实功夫并未佩服,一声呼啸,同时攻了上来。杨过东一闪,西一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向左一挥,左手向右一送,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道:“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儿的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向左一歪,右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小腹。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生平武功,竟然碰不到他一点衣服,而这小子手挥目送,潇洒自如,要打那里就是那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箫”、“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心中佩服,故意出一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按理此时万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内功深湛,竟尔身子向前一扑,双掌以垂帘式削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一齐抢攻,那知被他内力一逼,反而倒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然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敌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哈哈!运的竟是“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的高手,但那三名七袋弟子究只是二三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脑晕眩,摇了几摇,齐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任你天大本事也站立不稳。杨过以怪笑使人摔倒,就是此理。陆无双也被笑得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拍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敬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打发迎亲人众回去,与陆无双找了个客店住下。二人叫了饭菜,正要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了出去,只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道人。二道一见杨过,立即纵身扑上。
杨过一看,那两个道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赵师叔”与姬清虚。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浑若无事的站着,理也不理。两个道士扑到他的身前,都是身形一侧,从他肩旁掠了过去,抢到陆无双的面前。就在此时,叮玲,叮玲一阵铃响,传了过来。
这铃声突然出现,待得听见,已相距甚近,两名道士一听,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道:“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来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吧!”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突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凌波,你到屋面顶上去守住了。”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登时上了高。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您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俯跌在地,动也不动的死了。原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一挥,立即送了他的性命。
她问店小二道:“有个跛足的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见她出手伤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将手一推,砰的一声,踢开了西首的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赵师叔”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咱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被洪凌波瞧见,但我不怕她。”低声道:“好媳妇,跟我逃命吧。”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一番如再逃待性命,那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就在此时,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过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引开她,快想法儿逃命。”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人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他的身材不高,比陆无双还矮着寸许,穿著一件宽宽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一惊,猛听得铃声大振,一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但见白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急追而出。陆无双说道:“快走!”杨过心想:
“李莫愁轻功迅捷无伦,立时能追上此人,立时回来。我背着这跛脚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转,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那“赵师叔”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现惊惶之色。杨过知道事机紧迫,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一挥,已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说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你说甚么?”
杨过道:“你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赵师叔”的道袍除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说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赵师叔”四肢不能转动,五官却能运动,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自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只要头一低,立时就避过了,但他有似失魂落魄,竟然不躲,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原来杨过见陆无双的生气模样,不禁想起师父小龙女来。陆无双本拟这掌打空,岂知重重打中,也是一呆,随即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轻轻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在豺狼谷中被她砍了一只手掌的皮清玄。原来他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
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就在此时,花驴上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那花驴已经被李莫愁夺回,因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叮叮乱响,显得匆忙凌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但铃声却疾徐有致,犹似行云流水一般。杨过灵机一动,将皮清玄一把提起,这一擒一提之际,已自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土炕与南方之床截然不同,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被塞入,闹得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吧!”说话之间,又将“赵师叔”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骯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土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了一只茶杯,低头喝茶,一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后的死穴上。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岂知就这么略略大意,致令杨过巧计得售。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肩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气,不禁心中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吧,又是疯疯癫癫。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微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有点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与她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
尚未触到,已闻到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双唇正要凑到她的唇上,背心突然被一件暗器一碰。杨过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以他的功夫,任何暗器打来都能事先发觉,决不容着身,只是正当销魂之际,不免神智胡涂。这一跃起,但见窗格一个破孔中一张脸孔一闪,这脸怪异无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杨过追出房去,已是影迹不见,他心念一动:“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到房中瞧那暗器时,却是落在地下的一个纸团,忙拾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得有字。此时陆无双也已惊醒,凑近来看。
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若肆轻薄,立取尔命。”早一日曾有一个农家小孩,送了一束菜花给陆无双,花中留字示警,说她师傅即行追到,叫她急速躲藏,那几个字的笔致,就与这八个字一模一样。杨过又是羞愧又是惊讶,心道:“原来有高手在暗中护她,昨晚若是我行止不端,岂不……”想到此处,不由得面红过耳。陆无双道:“哼,臭傻瓜,你姑姑骂你来啦。”杨过一凛:“难道真是姑姑?”随即想到:“那人容貌怪异之极,不男不女,非人非鬼,与姑姑真是有云壤之别,何况这些字也决不是姑姑的手笔。”
就在此时,李莫愁花驴上铃声响起,却是向西北而去,原来又是回头搜寻。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在落在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就多一日危险,这些日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位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祇是他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让我独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于是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笔砚,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突然伸手,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臭傻蛋。”祇见杨过从炕里抱出一把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是面容未变,若被师傅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中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她脸上不露声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这日陆无双伤势略佳,已能独自乘驴缓行,她不要杨过同乘,两人各自骑了一头牲口,慢慢向东南行去。
休息了半个时辰,上驴又行。杨过尽在琢磨:“那两次传书之人到底是谁?”陆无双忽道:“傻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杨过正自出神,给她一句话一提,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
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傅说了,岂非糟了。”
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人道人早赶到了咱们头里去啦,师傅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几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她乘坐的驴子突然纵声大叫。陆无双一回头,但见道路转角处两个乞丐并排而立,挡住了去路。
杨过眼快,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那“赵师叔”和姬清虚,心中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咱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跃下坐骑,拱手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叫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做和尚,也休想逃得过咱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跟咱们见帮主去吧。”杨过心想:“听姑姑说,丐帮的帮主名叫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之高,直是到了不可思议之境,虽然姑姑从未离过古墓,也祇听孙婆婆辗转说起,但是想来那人定是十分厉害,若是他当真在此,那可难以逃过了。”拦路的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个六袋弟子,三个七袋弟子,脸上均有怀疑之色。正当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银铃响起,叮铃,叮铃,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撞到这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能脱得师傅的毒手。唉,当真是魔劫重重。”她不怨自己心狠手辣,无缘无故的伤了丐帮中人,以致树下强敌,却怪丐帮帮众纠缠不清。女孩儿每每怪人不怪已,原是人情之常。而陆无双性情乖僻,更觉得天下祇有自己是好的,别人全都不对。
片刻之间,李莫愁的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那李莫愁我是打她不过的,祇有赶快向前闯了。”他心中虽急,脸上仍是好整以暇,装得半傻不傻,说道:“两位不肯化缘,那也不打紧,就请让路吧。”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步履轻飘飘的似乎丝毫不会武功,各伸右手抓他。杨过一掌劈出,与二人手掌一对,三只手掌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原来这两名八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胜过杨过十倍,祇是论到招数的奇功奥妙,却又远不及他。因洪七公生性闲散,馋嘴贪吃,赖得传授武艺给弟子,是以真正传得他武功的祇有郭靖一人。其余丐帮弟子,学得他武功的一招半式,已属难能了。当下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轻轻化解了,但要夺路而行,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过去没有?”两个化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有怀疑:“这二人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要动武,决意在旁看看热闹。一来瞧一下名闻天下的丐帮弟子武功到底如何,二来瞧瞧那两个小道士武功是何家数。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稽首,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用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被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洪凌波见他面貌虽然凹凹凸凸,极是丑陋,但说话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剑,眼望师傅。见她点头示可,将剑递了过去。杨过稽首谢了,接剑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于授手。”
(第六册完)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针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一番辛劳,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么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哪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齐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
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是哪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
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哪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
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盂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手起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
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得这么大了。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
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硬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不相同,问道:“你爸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来作客,好不好?
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
唔,最好也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被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甚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妹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唔,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
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
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么都知道了,却装着不识得我。
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唔,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乎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
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
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心想:“我既己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怎地竟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形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
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
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在他手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然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得你。”
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蹉,比之十余年前自己大有进境,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孟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地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闷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
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于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儿涨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杆,猛喘大气,一时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息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间,史仲孟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
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唔,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声呼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个不是罢。”史孟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那也没甚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
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微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书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率同教中好手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甚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甚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到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场。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
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时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开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占铁骑驰骤。
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已一夕数惊。岂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然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占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迸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国主是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
当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时,蒙古北路大军也已渐渐逼近。英雄大宴会期定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来到襄阳。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名师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部赶来赴会。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
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哪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呜咽,要知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的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日在重阳官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
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
黄蓉道:“有甚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
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众不论当面背后仍是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
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羊太傅庙离襄阳城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庙中被害,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哪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实甚浅,只是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么鬼?
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诉他的。岂料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掐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英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喝阻,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
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
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是说咱们的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伸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袋瓜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怕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部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
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甚么光彩。”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
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郭芙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说哪一天推选帮主?”
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甚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涨红了小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
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应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
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诛儒踩高矫,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
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垦等一千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加好看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却问尼摩星道:“你的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哪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土,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英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哪知郭芙身上穿着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面露狞笑,一步步走近。
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他一张黑脸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准,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垦双杖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垦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怒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妹,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折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她两姊妹回城。他带音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这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钉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英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准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她手。
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
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番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
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善”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么?”当下夫妻俩转过活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部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涨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
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日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
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
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抗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土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那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府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近,庙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马头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挂灯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了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她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哪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们夫妻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子等一千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备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拚。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敌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哪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勿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甚么了?”
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道:“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也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们齐来大厅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
“小棒头”是个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
小棒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声音说道:“郭二小姐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席地而坐,传杯送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了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延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一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腿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惹麻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彩。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晤,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高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小女孩祝寿?晤,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妹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加道,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歹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未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迫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粑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泽沉干,写得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沉吟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
只见小棒头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是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
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
黄蓉问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部不识得他们。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大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
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没隐瞒甚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甚么功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唱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
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一干人的生平行事。
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十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惜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甚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傀于天、无愧于心。为抗蒙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邪不能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
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
你把这枝雪参服了罢,我瞧总能抵得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妻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第二十四回 惊心动魄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为之束手,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吩咐,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干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属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什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顶撞,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什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什么?”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什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由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杨过低头不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损害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不分轻重,闯出这场祸来,却也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加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好歹,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什么?”杨过一怔,道:“昨晚什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耻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什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却损及郭伯母名声,此事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伯母决无丝毫不敬之意,当时武家兄弟决意拼个死活,情势凶险,我为了要绝他二人绝念死心,兄弟不再拼杀,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如何再能抑制?又大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郭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什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她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去换取解药……”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我并没赞同,也没去做……”
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拿去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早饿也饿死了。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咕咚一声,晕倒在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何况我出言不分轻重,确有不是,该向你赔罪,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淡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什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大铁锤一击,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头,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硬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唰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什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跟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
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什么?”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七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朱伯伯和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七名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甄志丙,可是有的?”杨过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朱伯伯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甄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见两人已收剑不斗,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甄的抱住你师父,怎样怎样,姓甄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什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啪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等羞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过。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见床头又有一剑,正是君子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见寒光闪动,举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脱手落地,杨过跟着坐倒在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见他再无力气抗御,只举起右臂护在胸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心中怒极,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当日李莫愁乘金轮国师与杨过激斗之际,抢了黄蓉初生的女儿郭襄,跃出襄阳城墙,金轮国师与杨过先后追出。待得小龙女随后赶到时,已不见三人影踪。小龙女从丐帮弟子手中借得汗血宝马,又得鲁有脚下令开启城门,她纵马出城,见到城墙外死了两名兵士、一匹战马,她不知三人分别以二兵一马垫脚,缓去从城墙高处跃下的猛烈冲势。但三人早已远去,她只得任由红马纵蹄疾驰,追赶杨过。
鲁有脚正要下令关闭城门,马蹄声响,东北方有六七人乘马驰来,当先一人叫道:“我们是全真教弟子,奉全真教刘真人、丘真人之命,前来谒见襄阳郭大侠、黄帮主,有要事奉商。”鲁有脚手执竹棒,出城看时,见来者是七名中年道人,认得其中二人是全真教弟子甄志丙与赵志敬,当即迎进城来。甄志丙说起来意,说道师伯刘真人及师父丘真人得知蒙古大军又来进攻襄阳,派他和赵志敬等七人前来探明讯息回报,全真教便可在蒙古军之后斩兵杀将,焚劫粮草,为大宋应援,以牵制蒙军南下。鲁有脚郑重道谢,说道郭靖今日负伤,黄蓉恰巧生育,敌军中有硬手进城偷袭,自己正要去郭府应援。
甄志丙听了,忙道:“咱们恰好赶上,正可稍尽微力。”便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六道随鲁有脚赶去郭府。众人一到,只见大火烧得正旺,朱子柳正督率军士救火。鲁有脚一问,得知郭靖、黄蓉已避至稳妥处,便即放心。丐帮众弟子加入救火,众人身手矫捷,不久便救熄了火头。忙乱之中,潇湘子又率同达尔巴、霍都二人来攻。甄志丙发令结起天罡北斗阵,七道习练有素,此上彼落,互相应援,潇湘子、达尔巴、霍都三人武功虽高,在朱子柳及天罡北斗阵下也讨不到便宜,眼见城中丐帮弟子及宋军愈来愈多,偷袭无功,便即退去。
朱子柳谢了七道,甄志丙等问知郭靖伤势并无大碍,约定次日相见。朱子柳分送七道入客舍安歇。甄志丙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商议了,李志常等五道连夜先行赶回重阳宫,向师尊禀报襄阳军情,甄赵二道则留待与郭靖夫妇会见后,商定双方配合攻守之策后再回。甄赵二道与五位师弟分手后,同宿一房。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国师,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十余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僻,不近大路,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我的芙妹”,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满心混乱,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全都变了。若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最多发作一顿,打他两个耳光出气;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一向正经,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明,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想了一阵,意念已决,虽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连夜驰回襄阳,要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去,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什么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你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泪珠已滚滚而下,语音呜咽,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什么?见她神色有异,不便细问,但“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径到那荒谷察看,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伤心,眼泪竟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任何对他有益之事尽皆甘为,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径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到头脑,连问:“你说什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喝道:“这是在人家府上,你又提小龙女干什么?”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说我?”停步倾听,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为什么不能提?你又想去抱住了她苗条可爱的身体,用块黑布蒙住了她眼睛,乘她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便又跟她亲亲热热的销魂一番吗?这终南山玫瑰花旁的销魂滋味,尝了一回,又想第二回再尝吗?”
小龙女大吃一惊,全身冷汗直冒,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竟不是过儿,而是这个臭道士?不可能,决不可能!”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甄志丙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甄志丙道:“我做了这件事,当真错尽错绝,我听从师尊教诲,一生研求清净无为,清心寡欲,但那龙姑娘实在是天仙下凡,我一见之下,便日思夜想,再也管不住自己。那晚上她躺在地下玫瑰花旁,一动不动,不管我如何亲她疼她,吻她的小嘴脸颊,她半点也不抗拒,反而顺着我,主动就我……”说到后来,语音温柔,便似梦呓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真的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甄志丙又道:“在我心中,她是藐姑射山的仙子,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媚兰。我只要瞧了她一眼,便是毕生大幸。我怎么可以在她不知不觉之中,玷污了她高贵的身子?我不管做什么,都赎不了我的罪过。那位朱先生说她便在此间,我这就要去见她,求她一剑杀了我!我只求她杀我,我决不说为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的鲜血,才能用来洗我的穷凶恶极。这罪过是洗不净的,我来世要做狗做马,做牛做羊,再来服事她千年万年……”说到这里,声音呜咽,显是在痛哭流涕。忽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小龙女凑眼窗缝,见甄志丙以头撞墙,说道:“我该死,受什么罪都应当!只求你别再提她的名字。”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着甄、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竟似懂非懂,知道总是令她摧心落魄的祸事。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甄志丙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五体投地的敬她拜她,怎能厌她憎她?求你别再提她名字,提她一次,我们凡夫俗子,便是亵渎了仙子一次。”提高声音道:“哼,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不知?你一来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甄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教这小杂种好好吃番伤心呕血的大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不过……”甄志丙道:“不过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甄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甄志丙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甄志丙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什么?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刘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向着这第三代首座弟子之位,自己便大大的走近了一步,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甄志丙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便大计难成,踏上一步,反手出掌。
甄志丙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啪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晃,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竟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甄志丙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我今日本来是要去求人家杀了,赎我罪孽。”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亲授的高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忙披衣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干不净的讥嘲笑骂,语语都侵到小龙女身上:“你把小龙女上上下下脱得白羊似的,抱在怀里,这可开心舒服吧?”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见小龙女仍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不以为意,大为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蔑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甄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甄志丙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甄志丙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数月方愈,跟她动手,实无丝毫招架余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会在他门口,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甄志丙正要去求小龙女杀了自己,伸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甄志丙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甄志丙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茫然向甄赵二人望了一眼,实不知如何是好。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甄志丙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甄志丙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甄志丙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已久,全真派功夫练过不少,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甄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仗义前来相助守城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甄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什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什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询问,旁人均说没瞧见什么。他揉了揉双眼,暗骂:“见鬼!”料得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甄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丈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自己竟毫没知觉,只得再拉住甄志丙的手臂又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见小龙女仍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奔,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双腿渐渐无力,说道:“甄师弟,她此时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然另有奸恶阴谋。”甄志丙惘然道:“什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甄志丙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原要跪在小龙女面前,盼她一剑杀了,以赎己罪,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但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得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甄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已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就算给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出神。
甄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甄志丙偶一返顾,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甄志丙自那晚玷污了小龙女后,初时自庆艳福,但后来良心自责,半夜抚心自问,越来越觉罪孽深重,几次想要向师父长春子自忏罪过,求师父重罚,但觉这么一来,不免损了小龙女冰清玉洁的名声。在他心中,小龙女犹似天上人一般高不可攀,只想求她一剑将自己杀了,再将自己罪过夸大一番,写成一信,呈给师父,说自己去偷看小龙女更衣洗浴,偷看不成,却给小龙女擒获处死,如此则全真派也不会怨怪小龙女杀了自己,同时不损小龙女丝毫清名。他此刻怀中藏了此信,只盼有机会将信交给小龙女,再请她一剑杀死。
自那晚之后,他心中苦受煎熬,赵志敬在旁看出端倪,又拿到了他先前在小龙女生日送礼的亲笔礼单,不断冷嘲热讽,要逼他向掌教师长自认败坏全真教名声的大罪。若非如此,甄志丙遭斥革之后,第三代弟子首座之位,仍将落入最人多势众的长春子门下,例如李志常、尹志平等人,只有让丘处机自愧,首座之位才有可能落入其手。甄志丙受良心煎熬,外遭赵志敬逼迫,犹似身在地狱,苦不堪言,这时身心疲惫不想再逃,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我去请她杀了我罢!”说着停住了脚步。
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甄志丙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害怕又愤怒,陡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甄志丙怒道:“你又打我?”回手出掌。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甄志丙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受阻,勒马呼叱。甄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赵志敬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惊疲交集,粒米未曾入口,饥火难熬,找到一家饭铺,命伙计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甄志丙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甄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伙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什么?”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什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什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露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身给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又怎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镇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不住的磕头。
甄志丙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什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甄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甄志丙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甄赵二人吃了一阵,甄志丙突然站起,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甄志丙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甄师弟……你……”甄志丙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僧人便是金轮国师,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国师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半昏半醒,却仍紧抱国师身子不放。国师看清了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石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国师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抓住他后心。国师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快想法子救命,胡闹些什么?”
尼摩星低头看时,见一双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腰间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国师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瑜珈,又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起身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国师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撮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一日一晚,国师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甄赵二人相遇。
甄志丙与赵志敬见到国师,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惊世骇俗,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甄赵识得国师,国师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甄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甄志丙见国师座位近门,若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身来,奔向后门。
甄志丙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见国师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黄影闪动,金轮国师纵到身前,双手外分,搭在甄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胳都要为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国师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倚重,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贼道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甄志丙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甄志丙甄道爷?”甄志丙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国师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竟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甄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
甄志丙仔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国师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国师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八名弟子随侍,甄志丙是门下弟子,也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甄志丙。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极是欢喜,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甄志丙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七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虬髯戟张,豪态横生。
国师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试出甄赵二人内力不弱,心想全真派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国师、尼摩星、甄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甄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国师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大嚼饭菜。甄赵二人此时早已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萨多却兴高采烈,问道:“甄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甄志丙摇了摇头。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甄志丙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国师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国师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甄志丙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甄志丙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只想如何求她杀了自己,又将怀中写给师尊丘处机的信交给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国师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国师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个交代。”言语中对甄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见小龙女骑了一匹枣骝马遥遥跟随在后。国师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甄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马鞍,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行动越诡秘,国师越持重,不敢贸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国师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国师纵目眺望,四下里并无人影,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国师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国师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驼,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国师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让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缓缓驰近,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国师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有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少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甄志丙与赵志敬跟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
国师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国师道:“为什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国师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什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国师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么?”国师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国师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国师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
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甄志丙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甄志丙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
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转,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罢。”
甄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甄志丙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子甄志丙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
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什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甄志丙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径,但若非内力深厚,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国师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矛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踢出时足尖上加了一点回劲,见了也不怎么惊异。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再无怀疑,跟着甄志丙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国师飞身下马,身形晃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对手艰难无比,他知国师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国师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国师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国师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很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国师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事情越难,越要做到,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国师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大得异乎寻当,忙运内劲相抗,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倘若内力稍差,立时便给王旗撞得仰天一交。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给国师掌力抵住了,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国师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国师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甄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出言试探:“甄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甄志丙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国师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小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凶多吉少啊。”他于甄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神色惊惶,设词探问,竟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国师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国师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甄志丙怒道:“甄某死就死了,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国师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此时她孤身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国师败于小龙女手下。”
国师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甄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意示闲暇,双手合什,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缰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和尚不但武功高强,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见他径自前行,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国师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甄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国师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情况,赵志敬毫不隐瞒,一一实说。甄志丙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什么。
国师道:“原来马道已不幸谢世,可惜之至。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年近古稀。”国师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甄师弟接手。”
国师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甄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国师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见于颜色。
全真六子本来命丘处机的三徒尹志平任三代弟子首座,隐然为他日掌教的接班人。但尹志平近年来勤研炼丹修仙之道,恬退自修,不愿多理俗务。全真七子中长春一派独大,弟子最多,六子商议之后,议定由丘处机的次徒甄志丙任三代弟子首座,日后可望接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甄志丙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甄志丙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赵志敬自知以武功而论,第三代弟子中无出己右,但因生性鲁莽暴躁,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甄志丙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国师鉴貌辨色,猜中了他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大功更胜于刺杀郭靖。”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大营。国师回头望去,见小龙女骑着枣骝马站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见国师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听国师引见甄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设筵接风。甄志丙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国师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忽必烈对国师道:“国师,大汗派我南征,受阻于襄阳,出师不顺,这次竟连王旗也给敌人盗了去,大折锐气,亏得国师夺回,功劳不小。今后行止,还请国师多加指点,咱们这就到后帐商议军情。”当下金轮国师随同忽必烈来到后帐,尼摩星自与尹克西、潇湘子、甄赵二道等人在大帐喝酒谈天。
忽必烈坐定后,命人请谋臣子聪过来商议。子聪和尚原名刘秉忠,虽出家为僧,但足智多谋,精通韬略,忽必烈甚为倚重。子聪对金轮国师说道:“国师,令贤徒霍都王子身世不凡,他一直不肯吐露,晚辈后来跟他长谈,才得知他的来历,咱们请他来一起谈谈可好?”金轮国师点点头。子聪派人去请霍都来到后帐忽必烈问起来历,才知他是成吉思汗义兄札木合的孙子。
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战,为义弟所擒,成吉思汗顾念结义之情,欲饶了札木合性命。札木合却甘愿就死,只求不流鲜血。成吉思汗为防札木合庞大部族作乱反叛,只得下令将札木合压死,不流一滴鲜血。依蒙古人习俗,不流血而死,灵魂可以升天,成吉思汗念旧,下令札木合的子孙世世代代封为王子。霍都的王子之称便由此而来。他心高气傲,不愿坐享尊荣,拜了金轮大喇嘛为师,苦练武功,居然也小成。他在朝里做官,很会谄谀奉承,得到大汗窝阔台的欢心,窝阔台逝世后,皇后玛察临朝当权,对霍都仍相当宠信。霍都自知因出身关系,在蒙古军政中并无重大前途,仗着师父之力,在江湖武人以及蒙古喇嘛教中努力。
忽必烈查阅部族发给他的羊皮身世书后,得知是实,问起朝中情形。霍都禀告说,尼玛察皇后临朝后,信任权臣温都尔哈玛尔,对老臣耶律楚材多方贬斥,后来将其下毒害死,又杀了其子耶律铸,下令追杀其家属,得悉耶律铸的弟妹等人逃到了南朝,命霍都禀报忽必烈后逮捕斩杀,以绝后患。
忽必烈把子聪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师,你瞧怎样?”子聪道:“启禀王爷,先耶律相爷有功于国,英明公正,实有大功,该当保护他的子孙。”忽必烈点头,低声道:“皇后信用奸邪,咱们须得事事小心。”回转身来,对霍都道:“耶律宰相是大大的忠臣,一时受冤,日后必可平反,他的家属逃到南朝,咱们暂且不理吧!”
跟着商议进攻宋朝之事。子聪说道,眼下蒙军后方多受汉人骚扰,进军不顺,不如暂且退兵,肃清后方之后进兵,可策万全。忽必烈攻打襄阳失利,也有点灰心,点头称是,问起后方情状,得知主要大患一是全真教,二是丐帮,这两大教帮都忠于大宋,蒙古军南攻,他们不住在蒙军后方斩兵杀将,牵制得很厉害。
忽必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祖父成吉思汗当年教导子孙和大将,用兵之道:势利则进,顺势猛打,不利则止,待时再举。用兵者势也,不可逆时逆势。顺势则胜,逆势则亡。咱们下令暂且退兵,再定进退。”对金轮国师道:“国师,诛灭北方全真教和丐帮这两件事,小王就奉托国师全权处理了,那也须乘势而行,并不急在一时,他们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挺有道理的。霍都,丐帮的事,你就多用一点心吧!”国师和霍都站起身来,躬身遵命。
国师回到大帐,与甄赵二道相会,陪着二人到旁帐休息。甄志丙心神交疲,倒头便睡。国师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下,那匹黄马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国师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态度甚为客气亲厚。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蒙古军南侵,后方常受牵制,国师受封忽必烈之命予以诛灭,便欲详细知其内情。赵志敬见国师待己亲厚,心下感激,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国师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也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甄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甄志丙接任掌教之后,全真五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国师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国师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国师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国师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国师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国师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痒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国师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国师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甄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刘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小道。”
国师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国师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去藏在一个秘密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没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赵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国师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不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国师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他自必大大承你的情。”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国师道:“咱们血性汉子结交朋友,只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国师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
国师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一个接着一个。国师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你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甄志丙说话。甄志丙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国师所言,不久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扬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越想越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大树之下,又想:“本来,任由甄志丙死在她剑下,倒也干净利落,去了个对手,但甄志丙一死,丘师伯他们还是要立长春门人李志常、宋德方等为三代首座,仍轮不到我,那就更加无隙可乘了。”
正想得诸事顺利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二四 假扮新郎
陆无双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听他言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狭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个个疲累不堪,但只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明日东升,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那新娘与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男的瞧着女的,见她惧怕之色掩不住本来的娇美,女的瞧着男的,倒也五官端正,二人一面担忧,一面却也心中窃喜。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行行好哪,施舍一耳一个鼻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个人身材都是极高,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一瞧他们肩头所负麻布袋,每人都是七只,心想:“这三个七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六袋的厉害得多,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行得正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被杨过吓得怕了,人人想起:“原来这三个叫化与那强盗是一伙。”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向杨过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个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原来那四个六袋弟子被鱼刺打中穴道,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们提到杨过。
一个叫化一扬,杨过所乘的马受惊,前足便提了起来。杨过装作乘坐不稳,身子一晃,重重摔了一交,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一向锄强扶弱,济困拯危,他们所以要跟陆无双为难,原是她平日无端的出手伤人之故,此时见杨过不会武艺,摔了他一交反觉歉然,当下一名乞丐伸手拉了他起来。
杨过喃喃的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么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个乞丐依照丐帮的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用袖子扑打身上的灰尘。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待要怎地?”一个化子说道:“敝帮的弟子言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咱兄弟三人好生羡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答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好了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这三个化子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她这几句话一挡,果然觉得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果真有伤,今日就饶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一听,却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
她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言道,丐帮中的是英雄好汉,原来个个是无耻之徒。”那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声誉,一齐脸上变色,其中一人性子特别暴躁,抢上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跟我媳妇儿啰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拦住花轿前面,又道:“看你们虽然做了丐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大有做官发财之望,怎么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样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性子的叫化子道:“你让开,咱们只是要领教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跟不会武艺之人动手。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竟尔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当下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哎唷,哎唷!此时天色早已全黑,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吧!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三个说,好是不好?”那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心下好生不耐烦,但对他又不便动手。三丐中最工心计的那人心道:“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护她。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动作,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吩咐一句话来吧。”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性的化子叫道:“咱们也不领教别的,只领教你那双刀斩背的功夫,这一招叫做什么啊?”陆无双也知道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寻思脱身之计,口里顺嘴答道:“那叫做貂蝉拜月,怎么样啊?”杨过接口说道:“不错,把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背上。”他口中呼呼呼的叫着,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用掌缘在他背上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吃了一惊,一齐跃开,心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咱们。”那火性化子背上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也已甚是疼痛,大叫道:“好啊,贼乌厮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他转头向陆无双道:“好媳妇儿,你说我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道他定然身负绝艺,否则怎能跟这三位丐帮的高手嬉皮笑脸,行若无事?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于是随口说道:“你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往那化子背上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众人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他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背上,这一路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一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掌,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以外,但仍是好端端的站着,中拳之处却也不觉疼痛,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一伸,右手五指抢弹,作了个弹琵琶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同时身子一偏,让开了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原来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俏丽无伦。小龙女破例收杨过为弟子,这套拳法也传了他。杨过觉得原来的招数虽然厉害,总是扭扭捏捏,另人用之不雅,当练习时在纯柔的招数加入了阳刚之气,一变妩媚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都是丐帮中的好手,莫名其妙的中招,对杨过的真实功夫并未佩服,一声呼啸,同时攻了上来。杨过东一闪,西一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向左一挥,左手向右一送,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道:“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儿的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向左一歪,右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小腹。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生平武功,竟然碰不到他一点衣服,而这小子手挥目送,潇洒自如,要打那里就是那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箫”、“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心中佩服,故意出一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按理此时万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内功深湛,竟尔身子向前一扑,双掌以垂帘式削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一齐抢攻,那知被他内力一逼,反而倒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然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敌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哈哈!运的竟是“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的高手,但那三名七袋弟子究只是二三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脑晕眩,摇了几摇,齐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任你天大本事也站立不稳。杨过以怪笑使人摔倒,就是此理。陆无双也被笑得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拍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敬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打发迎亲人众回去,与陆无双找了个客店住下。二人叫了饭菜,正要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了出去,只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道人。二道一见杨过,立即纵身扑上。
杨过一看,那两个道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赵师叔”与姬清虚。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浑若无事的站着,理也不理。两个道士扑到他的身前,都是身形一侧,从他肩旁掠了过去,抢到陆无双的面前。就在此时,叮玲,叮玲一阵铃响,传了过来。
这铃声突然出现,待得听见,已相距甚近,两名道士一听,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道:“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来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吧!”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突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凌波,你到屋面顶上去守住了。”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登时上了高。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您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俯跌在地,动也不动的死了。原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一挥,立即送了他的性命。
她问店小二道:“有个跛足的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见她出手伤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将手一推,砰的一声,踢开了西首的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赵师叔”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咱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被洪凌波瞧见,但我不怕她。”低声道:“好媳妇,跟我逃命吧。”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一番如再逃待性命,那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就在此时,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过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引开她,快想法儿逃命。”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人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他的身材不高,比陆无双还矮着寸许,穿著一件宽宽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一惊,猛听得铃声大振,一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但见白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急追而出。陆无双说道:“快走!”杨过心想:
“李莫愁轻功迅捷无伦,立时能追上此人,立时回来。我背着这跛脚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转,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那“赵师叔”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现惊惶之色。杨过知道事机紧迫,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一挥,已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说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你说甚么?”
杨过道:“你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赵师叔”的道袍除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说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赵师叔”四肢不能转动,五官却能运动,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自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只要头一低,立时就避过了,但他有似失魂落魄,竟然不躲,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原来杨过见陆无双的生气模样,不禁想起师父小龙女来。陆无双本拟这掌打空,岂知重重打中,也是一呆,随即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轻轻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在豺狼谷中被她砍了一只手掌的皮清玄。原来他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
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就在此时,花驴上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那花驴已经被李莫愁夺回,因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叮叮乱响,显得匆忙凌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但铃声却疾徐有致,犹似行云流水一般。杨过灵机一动,将皮清玄一把提起,这一擒一提之际,已自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土炕与南方之床截然不同,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被塞入,闹得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吧!”说话之间,又将“赵师叔”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骯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土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了一只茶杯,低头喝茶,一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后的死穴上。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岂知就这么略略大意,致令杨过巧计得售。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肩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气,不禁心中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吧,又是疯疯癫癫。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微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有点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与她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
尚未触到,已闻到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双唇正要凑到她的唇上,背心突然被一件暗器一碰。杨过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以他的功夫,任何暗器打来都能事先发觉,决不容着身,只是正当销魂之际,不免神智胡涂。这一跃起,但见窗格一个破孔中一张脸孔一闪,这脸怪异无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杨过追出房去,已是影迹不见,他心念一动:“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到房中瞧那暗器时,却是落在地下的一个纸团,忙拾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得有字。此时陆无双也已惊醒,凑近来看。
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若肆轻薄,立取尔命。”早一日曾有一个农家小孩,送了一束菜花给陆无双,花中留字示警,说她师傅即行追到,叫她急速躲藏,那几个字的笔致,就与这八个字一模一样。杨过又是羞愧又是惊讶,心道:“原来有高手在暗中护她,昨晚若是我行止不端,岂不……”想到此处,不由得面红过耳。陆无双道:“哼,臭傻瓜,你姑姑骂你来啦。”杨过一凛:“难道真是姑姑?”随即想到:“那人容貌怪异之极,不男不女,非人非鬼,与姑姑真是有云壤之别,何况这些字也决不是姑姑的手笔。”
就在此时,李莫愁花驴上铃声响起,却是向西北而去,原来又是回头搜寻。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在落在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就多一日危险,这些日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位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祇是他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让我独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于是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笔砚,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突然伸手,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臭傻蛋。”祇见杨过从炕里抱出一把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是面容未变,若被师傅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中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她脸上不露声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这日陆无双伤势略佳,已能独自乘驴缓行,她不要杨过同乘,两人各自骑了一头牲口,慢慢向东南行去。
休息了半个时辰,上驴又行。杨过尽在琢磨:“那两次传书之人到底是谁?”陆无双忽道:“傻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杨过正自出神,给她一句话一提,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
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傅说了,岂非糟了。”
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人道人早赶到了咱们头里去啦,师傅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几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她乘坐的驴子突然纵声大叫。陆无双一回头,但见道路转角处两个乞丐并排而立,挡住了去路。
杨过眼快,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那“赵师叔”和姬清虚,心中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咱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跃下坐骑,拱手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叫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做和尚,也休想逃得过咱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跟咱们见帮主去吧。”杨过心想:“听姑姑说,丐帮的帮主名叫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之高,直是到了不可思议之境,虽然姑姑从未离过古墓,也祇听孙婆婆辗转说起,但是想来那人定是十分厉害,若是他当真在此,那可难以逃过了。”拦路的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个六袋弟子,三个七袋弟子,脸上均有怀疑之色。正当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银铃响起,叮铃,叮铃,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撞到这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能脱得师傅的毒手。唉,当真是魔劫重重。”她不怨自己心狠手辣,无缘无故的伤了丐帮中人,以致树下强敌,却怪丐帮帮众纠缠不清。女孩儿每每怪人不怪已,原是人情之常。而陆无双性情乖僻,更觉得天下祇有自己是好的,别人全都不对。
片刻之间,李莫愁的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那李莫愁我是打她不过的,祇有赶快向前闯了。”他心中虽急,脸上仍是好整以暇,装得半傻不傻,说道:“两位不肯化缘,那也不打紧,就请让路吧。”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步履轻飘飘的似乎丝毫不会武功,各伸右手抓他。杨过一掌劈出,与二人手掌一对,三只手掌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原来这两名八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胜过杨过十倍,祇是论到招数的奇功奥妙,却又远不及他。因洪七公生性闲散,馋嘴贪吃,赖得传授武艺给弟子,是以真正传得他武功的祇有郭靖一人。其余丐帮弟子,学得他武功的一招半式,已属难能了。当下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轻轻化解了,但要夺路而行,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过去没有?”两个化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有怀疑:“这二人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要动武,决意在旁看看热闹。一来瞧一下名闻天下的丐帮弟子武功到底如何,二来瞧瞧那两个小道士武功是何家数。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稽首,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用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被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洪凌波见他面貌虽然凹凹凸凸,极是丑陋,但说话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剑,眼望师傅。见她点头示可,将剑递了过去。杨过稽首谢了,接剑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于授手。”
(第六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