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阶下之囚
贾老六怒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甚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枯叶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那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枯叶头上,可没这麽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枯叶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若要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是十分生气,只是一来枯叶道人剑法高强,他当真动了真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若是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甚麽事,你倒说来听听。」
枯叶道人道:「开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那枯叶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正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见了和她说笑,常说:「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那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枯叶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一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拾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枯叶道人,你说甚麽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甚麽相干,你为何提到我老婆?」枯叶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甚麽?」原来关安基适才这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祝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枱上拍了掌,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此事。
崔秃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甚麽用?」
关夫子本来声势淘淘,质问枯叶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自己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枱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此事,但自己气势终於馁了,一时倒也不便再和枯叶道人理论。枯叶也就乘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是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胡子,那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个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决议。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心下都觉他说得极是,想起当年尹香主的好处,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于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夥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在尹香主之灵前,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夥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後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都随声附和起来。
贾老六大声道:「这个法子不好。」有人道:「为何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夥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有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秃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侮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秃子骂道:「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秃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何如?」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秃子,咱哥儿俩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秃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而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秃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现下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骂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甚麽人?」众人忍不住又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秃子慢慢将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甚麽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皇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心中颇觉有趣。初时他怕这些人是鳖拜的部属,深恐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有些担心,寻思:「他们只当我是清宫裏的一名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後,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那裏还有旁人?再说,我在这裏,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见了,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他慢慢的一步一步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些儿近乎儿戏。依我的浅见,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夥儿站在旁边看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一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可发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一人的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後,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一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祈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祈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祈的当年在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那一位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祈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矢忠矢诚,决不有违!』这句话我祈老三是说过的,姓祈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的话是没有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见到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了回来。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一愕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駡人言语,更加奇怪了,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说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势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清宫之中,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了到北京来。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他一连串的扬州骂人言语冲口而出。一个中年妇人道:「他倒真是扬州人。」她说的也是扬州口音。韦小宝道:「婶婶,咱们扬州人,给满洲狗子们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满洲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劲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秃子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崔秃子道:「扬州大屠杀,至今已二十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呢?」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秃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可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那一年不杀人?」崔秃子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工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有死啊。」韦小宝道:「他没有死,我要见见他。」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乾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早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是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後面说道:「姊夫,茅十八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茅十八给贾老六招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韦小宝,十分欣喜,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我………我这些时候老是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後,到清宫来救你出去。」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大家相信韦小宝的话确然属实,他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官之中。茅十八这人虽然并非天地会中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被砍上了两刀,拚命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大漂亮。那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大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有机会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底房中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大半年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十宽,不久便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实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寻思:「若是当我大客人相待,为甚麽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怎地奈何得了我?」一看周遭情势,便生一计,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二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綫,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声:「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一冲出房,其中二人便即跃上了屋顶。韦小窦咳嗽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时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何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韦小宝伸了个懒腰,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吧?」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小孩不知逃到甚麽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大汉,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若是要逃,早就逃了。」另一入傻头傻脑,问道:「你…你怎么走出来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吧!」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世力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的吹了三声,便有四五入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夥儿预备!叫贾老六保护茅十八爷。鞑子官兵若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那四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裏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忽有一疾骑冲进来,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甚麽?」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堂主,骑了马匹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宫兵,是总舵主驾临,大黟儿一齐出门迎接。」消息一传,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之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摊开,各人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拾着担架,将茅十八抬了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麽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显得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奔近便已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侯,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祈彪清、崔秃子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显然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也都是大失所望。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奔疾。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很老了吧?」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却是十分不易。」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的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裏歇歇。我们总舵主若是到来,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裏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侯,那………那可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但对这位陈总舵主却是如此敬重,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知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駡他了。
忽听得蹄声响处,又有人驰来。本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肚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的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爷,韦小实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是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倒叫得多了,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韦爷』,哈哈,老了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了给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个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五个人下了马背,为首使者又和庄外的汉子伸指为号。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是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於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之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在这裏喝杯荼,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裏的,那可差得太远了。」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又有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裏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入咽喉,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爷到!」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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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们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
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担心这瘦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啰唣。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
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韦小宝这时对玉林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之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名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
寻思:“那瘦得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一点儿,先将经书藏得好好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一无’!”
于是命于八买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现。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着实为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头来。”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出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股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
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这个……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气了?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乘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么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
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人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
小车驶别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手,说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
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双儿站起身来,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后再叫甚……”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小丫头?”韦小宝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屏、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了你们的吗?”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回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头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
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脸一板,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
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上的老皇爷,尽数置之脑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大大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寻常鸡丝又是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哪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真话,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问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可甚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丽春院中的格局。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么?”韦小宝给她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监的话也懒得说了,随口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座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怡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沙。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
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还快活。”韦小宝大喜,道:“我和你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紧,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丫头。”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儿,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韦小宝哪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
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
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迟来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哪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由得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的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画的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
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醮墨。
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请韦公子指点。”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甚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龙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甚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识?”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甚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扠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扠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过了好一会,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见他险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十几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
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么会写?”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
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
他当然要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蛤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绩、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光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请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哪知道这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着诵读。他生性机伶,听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半点不费力气,说到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于杀头。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间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是恐吓,又是哄骗,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心学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门外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了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甚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快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心想这瘦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了经书,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傍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顶。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可容得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角色。”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宝一双眼珠止骨碌绿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宝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他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注:唐末罗绍威取魏博镇,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杀死,事后深为懊悔,自知是极大错误,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王莽时钱币以铜铁铸作刀形,刀上文字镀以黄金,称为“错刀”。罗绍威以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此错之大,聚天下之铁,也难以铸成。战国时秦国商鞍变法,法令初颂时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门,宣称若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众皆不信。有一人试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赏,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鞍立法严峻,民不敢违。
“九州聚铁铸一字”,此“一字”为一个大“错”字,本书借用以喻韦小宝受骗赴神龙岛,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魔”句,本书用以喻神龙教教主先以甜头招人归附,然后施行严刑峻法,部勒教众。
第十九回 阶下之囚
贾老六怒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甚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枯叶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那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枯叶头上,可没这麽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枯叶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若要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是十分生气,只是一来枯叶道人剑法高强,他当真动了真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若是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甚麽事,你倒说来听听。」
枯叶道人道:「开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那枯叶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正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见了和她说笑,常说:「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那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枯叶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一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拾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枯叶道人,你说甚麽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甚麽相干,你为何提到我老婆?」枯叶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甚麽?」原来关安基适才这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祝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枱上拍了掌,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此事。
崔秃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甚麽用?」
关夫子本来声势淘淘,质问枯叶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自己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枱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此事,但自己气势终於馁了,一时倒也不便再和枯叶道人理论。枯叶也就乘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是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胡子,那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个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决议。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心下都觉他说得极是,想起当年尹香主的好处,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于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夥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在尹香主之灵前,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夥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後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都随声附和起来。
贾老六大声道:「这个法子不好。」有人道:「为何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夥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有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秃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侮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秃子骂道:「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秃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何如?」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秃子,咱哥儿俩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秃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而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秃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现下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骂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甚麽人?」众人忍不住又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秃子慢慢将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甚麽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皇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心中颇觉有趣。初时他怕这些人是鳖拜的部属,深恐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有些担心,寻思:「他们只当我是清宫裏的一名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後,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那裏还有旁人?再说,我在这裏,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见了,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他慢慢的一步一步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些儿近乎儿戏。依我的浅见,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夥儿站在旁边看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一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可发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一人的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後,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一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祈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祈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祈的当年在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那一位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祈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矢忠矢诚,决不有违!』这句话我祈老三是说过的,姓祈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的话是没有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见到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了回来。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一愕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駡人言语,更加奇怪了,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说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势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清宫之中,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了到北京来。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他一连串的扬州骂人言语冲口而出。一个中年妇人道:「他倒真是扬州人。」她说的也是扬州口音。韦小宝道:「婶婶,咱们扬州人,给满洲狗子们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满洲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劲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秃子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崔秃子道:「扬州大屠杀,至今已二十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呢?」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秃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可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那一年不杀人?」崔秃子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工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有死啊。」韦小宝道:「他没有死,我要见见他。」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乾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早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是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後面说道:「姊夫,茅十八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茅十八给贾老六招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韦小宝,十分欣喜,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我………我这些时候老是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後,到清宫来救你出去。」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大家相信韦小宝的话确然属实,他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官之中。茅十八这人虽然并非天地会中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被砍上了两刀,拚命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大漂亮。那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大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有机会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底房中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大半年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十宽,不久便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实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寻思:「若是当我大客人相待,为甚麽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怎地奈何得了我?」一看周遭情势,便生一计,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二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綫,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声:「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一冲出房,其中二人便即跃上了屋顶。韦小窦咳嗽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时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何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韦小宝伸了个懒腰,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吧?」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小孩不知逃到甚麽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大汉,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若是要逃,早就逃了。」另一入傻头傻脑,问道:「你…你怎么走出来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吧!」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世力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的吹了三声,便有四五入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夥儿预备!叫贾老六保护茅十八爷。鞑子官兵若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那四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裏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忽有一疾骑冲进来,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甚麽?」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堂主,骑了马匹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宫兵,是总舵主驾临,大黟儿一齐出门迎接。」消息一传,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之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摊开,各人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拾着担架,将茅十八抬了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麽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显得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奔近便已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侯,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祈彪清、崔秃子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显然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也都是大失所望。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奔疾。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很老了吧?」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却是十分不易。」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的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裏歇歇。我们总舵主若是到来,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裏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侯,那………那可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但对这位陈总舵主却是如此敬重,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知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駡他了。
忽听得蹄声响处,又有人驰来。本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肚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的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爷,韦小实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是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倒叫得多了,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韦爷』,哈哈,老了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了给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个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之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五个人下了马背,为首使者又和庄外的汉子伸指为号。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是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於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之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在这裏喝杯荼,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裏的,那可差得太远了。」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又有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裏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入咽喉,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爷到!」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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