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刀劈鳌拜
卫土首领道:「是!」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甚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声响,乃是射箭之声。
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道:「小公公,我去瞧一下。」一纵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人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啊哟,鳌拜手下之人来救他了。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暍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但那些青衣人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韦小宝缩身入门,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间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後跌出丈余,四名青衣人跃了进来,大叫:「鳌拜在那裏?鳌拜在那裏?」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何处?」韦小宝向外一指,道:「在外边的地牢之中。」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可是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将进来,疾向後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裏了!」
长须老者大怒,一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身手敏捷,一躲之下,避了开去。旁边一名青衣人,一掌击出,砰的一声,正中他後心,将他打得飞出数丈,摔入後院,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只是铁门颇为牢固,顷刻间却那裏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的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人见一时撞不开铁门,灵机一动,拿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的铁条,撬得几撬,两条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人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爬起,在地下爬将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一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一让,那人一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胁下长长拉了一条口子。韦小宝惊惶之下也不知疼痛,跃起身子,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人骂道:「小鬼!」一刀砍将过来,韦小宝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一鞭击落。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身子一沉,巳钻入了囚室。原来两条铁条已给撬得弯了,韦小宝身子瘦小,竟空隙间穿过。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那裏进得来?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了下来。韦小宝不明就裏,一个打滚便滚出数尺。
但听得,啷啷一声大响,震得他耳朶几乎聋了,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一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他舌头曾在御书房中被割,大叫起来声音更是可怖。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麽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不好他吃了我的药末後,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皇,却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发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若是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危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他後心戮去。鳌拜本来武功高强,可是服药後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後有人来袭,韦小宝一匕首戮去,他竟是不知闪避,波的一声轻响,匕首直刺了进去。鳌拜大叫一声,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那匕首乃是削铁如泥的宝刃,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直切了下去,椎骨一剖为二,鳌拜立即摔倒,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闻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一般。三四个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撬那铁条。这时有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无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向空隙扩大,一个青衣女子说道:「待我进去!」一跃而入,身法极是灵巧。韦小宝举匕首向她直刺。那女子举柳叶刀一挡,嗤的一声,柳叶刀断为两截。那女子一惊,变招极快,手中断刀便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不料这断刀掷出时似是对准他脸,其实那女子使的乃是一股巧劲。噗的一声,断刀掷中了他胸口。这柳叶刀虽断,截口处仍是颇为锐利,那知断刀竟没插入韦小宝胸口,从他衣衫外滑了下来。他呆得一呆,双手手腕已被那女子拿住,顺势反到背後,跟着背後胁下一痛,已被点中了穴道。
眼见窗上的铁条被撬得更大,长须人和另一名青衣汉子钻进囚室,提起鳌拜的尸身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但立刻发觉,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女子道:「这匕首好锋利。」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人拉了出来。那女子将韦小宝推出,三个人都钻了出去。长须人道:「带了这孩子走!出王府後分头而行,晚间在原地会齐。」众人应道:「是!」向外冲去。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须知走了钦犯,那是何等的罪名?众青衣人一时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一见鳌拜,不知他已死,叫道:「停箭!」跟着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又叫:「小心,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王爷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听得王爷呼喝,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个个武功高强,身手灵敏,齐声呐喊,便向外冲去。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手持兵刃,疾向康亲王冲将过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那知这正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了王府。那四名攻击康亲王的汉子轻功极高,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俟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一声呼啸,跃上围墙,八手连挥,十余件暗器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土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就这麽乱得一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韦小宝被人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那些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大门,又从後门奔出。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将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後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各式的衣衫,顷刻闻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宅。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是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手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他穴道被点,那裏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巅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裏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想张口咬枚枣子吃吃,但嘴巴也不能动,却那裏咬得到?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是半分动弹不得,他想:「老子这次是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裏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投什么高兴。
过了一会,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似乎已不在大路上行走,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也无人放他出来,只是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良久良久,韦小宝气闷之极,又欲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吸了口气,舒畅已极,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甚是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後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孝。大厅正中设着一座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韦小实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那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所以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灵堂之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几名身穿麻衣的孝子孝女跪在灵堂之侧,厅上众人均是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韦小宝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魂飞魄散,他在枣桶之中,原已料到自已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但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俱酥,若不是给点中了穴道,早已簌簌大抖。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扶住,右手在他前胸後背,推拍数下,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韦小宝寻思:「怎地想个法子逃走才好?」大厅上这些人显然个个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想逃走,那可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穴道已解,总得试试,最多是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也胜於束手待毙,眼前切要之事,第一是要那老者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是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多数是男人,也有和尚道士,还有几个女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是号啕大哭起来。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在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後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便会给人抓了回来。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只见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张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显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那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的面容。只是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之上,扑地群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了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穴道甫解,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一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甚麽好,死了又有甚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於授首,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於授首」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难道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听而不闻,全不知他在说些什麽,过了好一会,他在定下神来,慢慢将他的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擒拿鳌拜,全师而归,鞑子们势必丧胆,於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都道:「正是,正是!」「咱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红花堂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裏,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虽年幼无知,但在市井之间,亦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之时,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没一家人家无人在这塲大屠杀中遭难。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於尽。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用他的狗头来祭尹大哥。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高风侠骨,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又都说道:「正是,正是!」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夥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青木堂就此散夥,我青木堂中每一个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於雪了这塲奇耻大辱。我姓裴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夥儿终於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又一人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黟扬眉吐气,重新拾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上下,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无地自容。只想地上有洞钻了下去,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褚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州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一般。」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麽?「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人人都知鳌拜是清宫中一个小太监杀的,青木堂的几个首脑都曾亲眼目赌,这可是难以抹煞、无法隐瞒之事。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了康王府之後,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甚麽意思?」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甚麽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若是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手刃鳌拜的,却是贵堂甲那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出来了,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夥儿自吹自挡,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夥儿肚裏明白!」众人尽皆默然。大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着极不受用。但他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将鳌拜杀了,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於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谎。」众人本来兴高采烈,一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黟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铜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铜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铜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铜牌收起来吧!」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天地会总舵委派下来的。」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後报了上去,上头从来不加驳回,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一番例行公事而巳。」另一人道:「据兄弟听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那可从无自行推选的规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麽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事你又不是不知,何以在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麽图谋了?崔秃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那崔秃子也怒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美髯公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件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只是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秃子突然间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秃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麽会锐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鳌拜让人家小孩见一刀杀了。」突然间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人众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得了个「美髯公」的外号,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
他双目瞪着崔秃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没可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神灵面前赌过咒,罚过誓来的,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样损我,那是什麽章思?」崔秃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若是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陪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定基铁青着脸,道:「磕头陪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没资格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秃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摆明着损人吗?我崔秃子是什麽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神眼金翅』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样,令人打从心窝裏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徜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均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秃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很好的,大夥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大阳,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 ?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那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黟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甚麽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道:「且慢 ,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只不过是一位寻常兄弟,大夥儿见了他心中已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那是终身之事,不可由於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贾老六道:「枯叶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甚麽高明。」那道人道号枯叶,听他这麽说,哈哈一笑,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只是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贪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那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若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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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时似有千斤之力,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如土,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出门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破孔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
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和尚。”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来他还这般年轻。”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
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柄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
韦小宝低声道:“保护这和尚。”双儿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阁向右闪开,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双儿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点中他腰间。
皇甫阁闪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不进。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着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径点双儿背心。双儿着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
韦小宝见双儿势将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中,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阁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韦小宝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前相救。蓦地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劲上甩,将她全身带将起来,甩向半空。韦小宝伸手入怀,也不管抓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
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立时消了。此时莽和尚的金杵也已击向头顶。皇甫阁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
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杵击在地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彩:
“好功夫!”拔出匕首,抢上去对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去,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他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去。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韦小宝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十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韦小宝定下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是一大叠银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我用几万两银票打过来,你非大叫投降不可。”双儿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韦小宝。
澄光问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韦小宝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的下人都散去了罢!”
皇甫阁当即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开了。”韦小宝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澄光点头道:“是。”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么?”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
奉命保护皇帝和尚。”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难。倘苦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罢,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理不合。”韦小宝道:“什么于理不合?他们想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们如不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吩咐道:“请那位皇甫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
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西藏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怎能知道?”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么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哪有此事?”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
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
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拉萨,活佛一定重重有赏。”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似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下从怀中取出那封西藏文的书信,便是道上双儿擒住三名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说着将匕首刃面平平的放在他头顶。
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一个字也没读错。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巴颜道:“那信里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里还说些什么?”
巴颜道:“信里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也来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如果……如果桑结大喇嘛已经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
那就万失无一……”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万无一失,什么‘万失无一’?”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的错误,那是千载难逢、万中无一之事,甚觉得意。
巴颜道:“是,是,是万……万一无失……”韦小宝笑道:“你喇嘛奶奶的,还是说错了。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什么下面没有了?是我下面没有了,还是你下面没有了?”巴颜道:“大……大家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道:“什么大家下面没有了?”巴颜道:“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哈哈一笑,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着。”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见所未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汉,那是决计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算不得是拍马屁。”
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
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韦小宝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后,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是佛门清静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求道:“好少爷,你饶了我罢。”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对韦小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豁穴”穴道,他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
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
我们倘若拍手不管,他还不是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高手,又还有甚么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
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说道:“你就算差尊价将行颠和尚点倒,行痴仍然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可施了。
你既没有‘万失无一’的好法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毁了。”
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旧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径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蒲团上坐下,低目双垂,双手合十。韦小宝肚里暗笑,跟着也坐了下来。双儿站在他身后。四下里万籁无声,这小庙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骂了数十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
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候。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泼妇大混蛋,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好不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又问:“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
韦小宝大吃一惊,跳起身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什么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么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磕头请安。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么信物?”韦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双手呈上,道:“大师请看。”
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
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也没甚么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来。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
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啰唣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
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
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说着合十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是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
韦小宝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径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寻思:“老皇爷是见到了,原来他一点也不老,却是危险得紧,西藏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甚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作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们的官?而且还做了大官。”说着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
韦小宝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放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里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
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
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促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么?”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
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才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
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里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后,主仆之分守得甚严,极少跟他说笑,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
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个法儿,去救唐僧?”
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谁讨他做老婆啊?”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得想个法子,不让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贼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了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
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里只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刚才打斗受了伤,定在躺着休息。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跃进围墙,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进,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
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就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里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
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见他始终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看得清楚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说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行痴仍是不答。行颠忽道:“你们两个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我。
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随便到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的。”
韦小宝道:“好罢,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
双儿伸手过去,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正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皆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前你杀伤多人,大造恶业,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
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韦小宝道:“甚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颠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颠,果然是痴的颠的。要劝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无策,心下恼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韦小宝一言出口,便已后悔,当即跪倒,说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道:“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是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么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怎么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里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随即又加上一句:“当今皇上亲封的,有御札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问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荣亲王、端敬皇后、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武功的。”韦小宝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哪一个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顺治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爷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顺治七岁登基,廿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行颠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开处,只见当门站着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
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终身是业。”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你的老秃头?”
只听玉林续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业,意欲以你为质,挟制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
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小皇帝虽赏了黄马褂,我可还没在身上穿过一天。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他一怒之下,说不定反悔,黄马褂就此不赏了。我也得跟去瞧瞧。”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韦小宝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
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
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去搜!”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甚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的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别坐得变成了韦老宝!”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的主子。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罢!”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韦小宝道:“是。”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绸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就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洲人回到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两部了。
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书,也是无用。好在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不起韦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汉了,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钢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
双儿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甚么?甚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罢!”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说着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么?”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云云,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双儿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转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
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海老乌龟说过,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多半便是蛇岛。不错,老婊子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韦小宝心想:“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当即说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说得分毫不错,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那头陀道:“甚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哪有那么多的?”探手到他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来赫然是一部经书。
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哪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哪说得完。”他拖延时刻,要想一番天衣无缝的言语,骗过这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个原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韦小宝身在半空,突然见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山坡上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甚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
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快都给我滚蛋,别来啰唆!”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大师是辽东胖尊者么?”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瘦,世间罕有,这老和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们跟谁学过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十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
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罢?”胖头陀怒道:“甚么?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么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敢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轻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回头向南,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抓将过来。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挡住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韦小宝被擒,心下惊惶,提气急追。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见胖头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势丝毫不缓,少林僧竟然赶他不上。
再奔得一会,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后紧追。双儿奔到峰脚,已是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陀将相公捉到山峰顶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相公哪里还有命?正惶急间,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纵右跃,不住闪避。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不断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怎能让岩石砸伤?可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伤,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会不会伤害相公?”澄光道:“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胖头陀和韦小宝自然是在庙内。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教之场,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东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北台业斗峰,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绣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是抓着韦小宝。双儿扑将过去,叫道:“相公,恶和尚没伤了你吗?”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胖头陀怒道:“我为什么不敢伤你?”韦小宝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将你回复原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做“胖头陀”,随口乱说,不料误打误撞,竟似乎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当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上照壁,石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作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伤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头陀怒道:“他妈的,这小鬼头有甚么好?你这女娃娃倒对他有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请你把小施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罢!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
胖头陀怒吼:“你们再啰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杀了这小孩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胖头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经书可无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静无声。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五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绕到他身后,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脑子竟也似胡涂了,一时无计可施,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说八道一番,引开胖头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脑袋给踏在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大石碣。韦小宝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压着几万斤的大石头,那不太辛苦吗?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头陀怒道:“甚么我爹爹爬在院子里,满嘴胡说。”韦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什么用?”胖头陀急问:
“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
胖头陀道:“在哪里?快说,你如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脑袋。”
韦小宝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伸长脖子,瞧着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识,他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胖头陀问道:“什么字?”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部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已无半分怀疑,当即松脚,拉了他起来,问道:“第四部藏在哪里?”韦小宝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不清楚。”胖头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都是询问之色。韦小宝道:“我头上痒得很。”胖头陀道:“什么?”韦小宝道:“这庙里有跳蚤,在我头发里咬我,胖老兄,你给我捉了出来。头皮痒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头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道:“好些了吗?”韦小宝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痒。”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韦小宝道:“啊哟,跳蚤跳到我头颈里了,你瞧见么?”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陀他逃脱,道:“你自己搔罢!”韦小宝道:“啊哟,这他奶奶的跳蚤好厉害,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本来矮矮胖胖的,现在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给老子为难。”说着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痒。胖头陀知他绕个弯儿,又来骂自己是跳蚤,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书藏在哪里?”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胖头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出个难题,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
韦小宝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又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字不识。”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皇太后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来也是两个大门派了,于是将第五部、第六部说成分藏武当、崆峒两山之中。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韦小宝道:“这个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吴三桂有多大年纪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韦小宝不明这个道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
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写着些什么字?”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教他开心开心,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侧头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是‘寿与天齐’!”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还有什么字?”韦小宝指着石碣,说道:“这些字古里古怪的,当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字。”
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
韦小宝道:“上面写得有,这是……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得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是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烂熟于胸。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绩,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绝非捏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哪里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得胖头陀晕头转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机救他出去。至于“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的大宅之中,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韦小宝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甚么。”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韦小宝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绕着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声,一名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会,胖头陀腿上被踢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就让给你们罢!”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胖头陀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
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诀,攻守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将经书接过。
不料胖头陀全无异动,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彩罢!”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十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胖尊者的对手。”左手一挥,众僧一齐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胖头陀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韦小宝道:“甚么事?”胖头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什么?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
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作个见证。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道:“胖尊者言出有信,这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罢。”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无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韦小宝问道:“那么皇帝呢?”胖头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者’、什么‘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见他了。”
胖头陀道:“洪教主仁慈爱众,恩泽被于天下,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欢喜。小施主神龙岛之行,一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见于颜色。本来他对韦小宝完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踏在他头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甚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般的身子弯了下来,就着他说话。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缓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韦小宝道:“各有所长。”胖头陀怒道:“甚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拚,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韦小宝道:“一对一,说不定是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这才叫各有所长哪。倘若一对一也是你输,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
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韦小宝道:“当然见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也见过不少。”胖头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韦小宝一时为之语塞,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了,也未必胜得过他。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了,是不是?”韦小宝道:“甚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来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远了。”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城墙,说道:“吹牛!”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他说到这里,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甚么……甚么阵法来……”胖头陀问道:“武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韦小宝道:“使剑的。”胖头陀道:“那是真武剑阵。”韦小宝道:“是了,你胖大师见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是空手……”胖头陀大奇,说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奇?她抱着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续道:“……她嘴里哄着孩儿:‘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气,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
他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了。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干娘。”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他说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他干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头陀却又是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怎地没听见过?”韦小宝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这个老婆。”说着向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双儿满脸飞红,道:“相公你别瞎说。”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难以相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罢!”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他若向东,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注:一、本回回目录自查慎行古体诗,平仄与近体律诗不同。
二、顺治四后。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与顺治合葬孝陵。废后及孝惠皇后(即本书中的皇太后)另葬孝东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间才加的谥号,康熙时还没有这样称呼。但通俗小说不必这样严格遵守历史事实。
三、顺治出家五台山一事,清代民间盛传。称为“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余三大疑案是顺治皇太后下嫁摄政王、雍正夺嫡、乾隆出于海宁陈家。据官书记载,顺治因染天花而死,然而官书中疑点甚多,以致后人颇多猜测。清初大诗人吴梅村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肯定与董鄂妃有关,颇有人认为隐指顺治因伤心爱妃之逝,而至五台山出家。诗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按:双成指女仙子董双成)。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言董鄂妃得顺治宠幸,顺治有人生无常之悲。全诗甚长,不俱录。)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仓舒坟(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儿子邓哀王曹仓舒比荣亲王),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述顺治以爱妃逝世,内心伤痛及生出世之想。)“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唯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言顺治心生上五台山之志。)
“尝闻穆天子,六飞聘万里……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宠夺长门陈,恩倾清城李。琇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持此礼觉王,贤圣总一轨。道参无主妙,功谢有为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觉王,即释迦牟尼。归结为皈依佛法,以禅宗求解脱。)
四、顺治在位时即拜玉林为师学佛。“玉林国师年谱”云:顺治十六年,世祖请师起名,师书十余字进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禅宗龙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痴”。玉林为“通”字辈,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第十八回 刀劈鳌拜
卫土首领道:「是!」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甚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声响,乃是射箭之声。
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道:「小公公,我去瞧一下。」一纵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人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啊哟,鳌拜手下之人来救他了。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暍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但那些青衣人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韦小宝缩身入门,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间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後跌出丈余,四名青衣人跃了进来,大叫:「鳌拜在那裏?鳌拜在那裏?」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何处?」韦小宝向外一指,道:「在外边的地牢之中。」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可是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将进来,疾向後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裏了!」
长须老者大怒,一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身手敏捷,一躲之下,避了开去。旁边一名青衣人,一掌击出,砰的一声,正中他後心,将他打得飞出数丈,摔入後院,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只是铁门颇为牢固,顷刻间却那裏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的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人见一时撞不开铁门,灵机一动,拿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的铁条,撬得几撬,两条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人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爬起,在地下爬将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一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一让,那人一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胁下长长拉了一条口子。韦小宝惊惶之下也不知疼痛,跃起身子,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人骂道:「小鬼!」一刀砍将过来,韦小宝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一鞭击落。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身子一沉,巳钻入了囚室。原来两条铁条已给撬得弯了,韦小宝身子瘦小,竟空隙间穿过。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那裏进得来?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了下来。韦小宝不明就裏,一个打滚便滚出数尺。
但听得,啷啷一声大响,震得他耳朶几乎聋了,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一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他舌头曾在御书房中被割,大叫起来声音更是可怖。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麽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不好他吃了我的药末後,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皇,却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发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若是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危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他後心戮去。鳌拜本来武功高强,可是服药後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後有人来袭,韦小宝一匕首戮去,他竟是不知闪避,波的一声轻响,匕首直刺了进去。鳌拜大叫一声,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那匕首乃是削铁如泥的宝刃,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直切了下去,椎骨一剖为二,鳌拜立即摔倒,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闻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一般。三四个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撬那铁条。这时有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无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向空隙扩大,一个青衣女子说道:「待我进去!」一跃而入,身法极是灵巧。韦小宝举匕首向她直刺。那女子举柳叶刀一挡,嗤的一声,柳叶刀断为两截。那女子一惊,变招极快,手中断刀便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不料这断刀掷出时似是对准他脸,其实那女子使的乃是一股巧劲。噗的一声,断刀掷中了他胸口。这柳叶刀虽断,截口处仍是颇为锐利,那知断刀竟没插入韦小宝胸口,从他衣衫外滑了下来。他呆得一呆,双手手腕已被那女子拿住,顺势反到背後,跟着背後胁下一痛,已被点中了穴道。
眼见窗上的铁条被撬得更大,长须人和另一名青衣汉子钻进囚室,提起鳌拜的尸身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但立刻发觉,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女子道:「这匕首好锋利。」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人拉了出来。那女子将韦小宝推出,三个人都钻了出去。长须人道:「带了这孩子走!出王府後分头而行,晚间在原地会齐。」众人应道:「是!」向外冲去。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须知走了钦犯,那是何等的罪名?众青衣人一时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一见鳌拜,不知他已死,叫道:「停箭!」跟着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又叫:「小心,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王爷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听得王爷呼喝,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个个武功高强,身手灵敏,齐声呐喊,便向外冲去。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手持兵刃,疾向康亲王冲将过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那知这正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了王府。那四名攻击康亲王的汉子轻功极高,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俟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一声呼啸,跃上围墙,八手连挥,十余件暗器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土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就这麽乱得一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韦小宝被人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那些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大门,又从後门奔出。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将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後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各式的衣衫,顷刻闻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宅。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是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手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他穴道被点,那裏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巅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裏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想张口咬枚枣子吃吃,但嘴巴也不能动,却那裏咬得到?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是半分动弹不得,他想:「老子这次是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裏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投什么高兴。
过了一会,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似乎已不在大路上行走,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也无人放他出来,只是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良久良久,韦小宝气闷之极,又欲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吸了口气,舒畅已极,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甚是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後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孝。大厅正中设着一座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韦小实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那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所以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灵堂之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几名身穿麻衣的孝子孝女跪在灵堂之侧,厅上众人均是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韦小宝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魂飞魄散,他在枣桶之中,原已料到自已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但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俱酥,若不是给点中了穴道,早已簌簌大抖。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扶住,右手在他前胸後背,推拍数下,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韦小宝寻思:「怎地想个法子逃走才好?」大厅上这些人显然个个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想逃走,那可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穴道已解,总得试试,最多是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也胜於束手待毙,眼前切要之事,第一是要那老者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是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多数是男人,也有和尚道士,还有几个女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是号啕大哭起来。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在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後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便会给人抓了回来。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只见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张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显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那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的面容。只是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之上,扑地群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了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穴道甫解,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一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甚麽好,死了又有甚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於授首,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於授首」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难道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听而不闻,全不知他在说些什麽,过了好一会,他在定下神来,慢慢将他的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擒拿鳌拜,全师而归,鞑子们势必丧胆,於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都道:「正是,正是!」「咱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红花堂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裏,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虽年幼无知,但在市井之间,亦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之时,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没一家人家无人在这塲大屠杀中遭难。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於尽。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用他的狗头来祭尹大哥。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高风侠骨,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又都说道:「正是,正是!」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夥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青木堂就此散夥,我青木堂中每一个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於雪了这塲奇耻大辱。我姓裴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夥儿终於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又一人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黟扬眉吐气,重新拾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上下,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无地自容。只想地上有洞钻了下去,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褚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州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一般。」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麽?「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人人都知鳌拜是清宫中一个小太监杀的,青木堂的几个首脑都曾亲眼目赌,这可是难以抹煞、无法隐瞒之事。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了康王府之後,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甚麽意思?」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甚麽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若是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手刃鳌拜的,却是贵堂甲那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出来了,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夥儿自吹自挡,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夥儿肚裏明白!」众人尽皆默然。大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着极不受用。但他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将鳌拜杀了,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於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谎。」众人本来兴高采烈,一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黟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铜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铜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铜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铜牌收起来吧!」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天地会总舵委派下来的。」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後报了上去,上头从来不加驳回,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一番例行公事而巳。」另一人道:「据兄弟听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那可从无自行推选的规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麽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事你又不是不知,何以在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麽图谋了?崔秃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那崔秃子也怒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美髯公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件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只是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秃子突然间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秃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麽会锐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鳌拜让人家小孩见一刀杀了。」突然间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人众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得了个「美髯公」的外号,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
他双目瞪着崔秃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没可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神灵面前赌过咒,罚过誓来的,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样损我,那是什麽章思?」崔秃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若是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陪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定基铁青着脸,道:「磕头陪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没资格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秃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摆明着损人吗?我崔秃子是什麽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神眼金翅』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样,令人打从心窝裏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徜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均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秃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很好的,大夥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大阳,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 ?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那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黟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甚麽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道:「且慢 ,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只不过是一位寻常兄弟,大夥儿见了他心中已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那是终身之事,不可由於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贾老六道:「枯叶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甚麽高明。」那道人道号枯叶,听他这麽说,哈哈一笑,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只是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贪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那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若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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