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柔肠泯杀机 侠骨丧奸谋
温仪继续道:“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一直守着我,他煮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不理他。到第四天上午,大概我瘦得不成样子了,他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
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就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一口汤故意喷在他面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他欺侮我,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那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汤水,呆呆地望着我,不住叹气。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笑了起来,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那里听见过这种讲男女之情的山歌。“温南扬突然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丑事。”大踏步向外走去。青青道:“他一定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我也不怕。”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温仪道:“后来朦朦胧胧的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来,那知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四周没有路可以下去,只有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拋到了山谷里。他高高兴兴的并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一天他给我带了好多玩的东西来,活的小鸡啦,小猫咪啦,小乌龟啦,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谷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了些心,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仍旧不和他说话。他一直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也待我这样好。有一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偷偷的哭,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旧不进来,我有些不忍,叫他进来,他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突然恶狠狠的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里的人在这天害死的。明天我至少要去杀死你家里一个人,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了峨嵋派的李拙道人和少林派的清明禅师在家里,我可不怕。
』他说了这话,马上就走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没有回来,我倒有点记挂他了。我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说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十分关注,心中暗暗喜欢。温仪道:“到天快黑时,我几次走到洞外去看,到第四次出去时,只见旁边一个山峰上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头上一人原来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拿了一条很长的禅杖,第四个人却是我爹爹,使的是他独门兵刃龙头钢杖。他手中拿的是那柄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形势很是危急。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一急,大声叫了起来,那知他金蛇剑用力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间,僧道两人在最后面。这四人不久就到了山谷里,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里来,斗了几回合,那一僧一道又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这里攀上来,这四个人打打逃逃,一直打到了我那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刷刷刷三剑,把爹爹逼得连连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我正要出去救他,那僧道二人也赶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
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峨嵋派与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份,所以挺身出来。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到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算和平解决。』他咬牙切齿的道:『我父母兄弟之仇,岂能不报?』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武功极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虎虎,也很厉害,我见他越打越不成,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体这样一侧,看到了我的脸。据他后来说,他这天本已筋疲力竭,但忽然看到我脸上流露出对他关切和挂虑的神气,突然之间,精神大振,金蛇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也不见他手动,只听见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临跌下去时只见他秃顶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一剑向我爹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那知他突然大喝,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把道人拦腰斩为两截。“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只见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把两个武功深湛的帮手接连除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连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果然停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虚弱无力,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全心注意在我身上,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一杖向他后心打来。他一心只在挂念我有没有受伤,完全没想到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叫了出来:『留心!』他一楞,要想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侧,一杖打在他的背上。他夹手把钢杖夺过,掷入山谷之中,双手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那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向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肯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跑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杖,受伤竟自不轻,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三爷爷这样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暗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但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竟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道:『你是为了我哭?
』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他过了一会,说道:『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一共前后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个人的,看在你的眼泪面上,我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妇女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我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得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他那天中了我爹爹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一定得饿死,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他身体逐渐痊愈,和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爱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怎样三天三夜没睡觉。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个人虽然外面瞧来心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露出很柔和的软心肠来。他还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给他亲手绣的。”温仪说到这里,从怀中把这肚兜掏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是红缎子的面,白缎子的里子,上面绣着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那胖娃娃的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来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各种玩具给我,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发现了一批价值难以估计的黄金和珠宝,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国库里的珍珠宝贝全部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听说主要是为了找寻建文帝的下落,他为什么这样着急的找呢?那就是为了这批珍宝。』“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就是这张藏宝处所的地图。”温仪继续说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图,但几百年后,却被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现在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等寻到之后,再来接我,现在先把我送回家去。”温仪恨恨的道:“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现在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做得对。”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现在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一向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乜中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温仪凄然道:“这孩子从小没了爸爸,在我怀里听这种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老前辈这次再来,大概是找到了宝藏?”温仪点头道:“他说虽然还没找到,但已有了线索,一定可以找到。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那知我们的话给人偷听去了。第二天天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把门一开,进来的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我们见他们这副装扮,很是诧异。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她不杀你家的人啦!』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也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听了很是喜欢,那知道这样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办起喜事来。他很是机警,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出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糕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一点也不懂事,还以为妈妈体惜他,我高高兴兴的捧到他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什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什么?』他道:『你为什么下我的毒?』“袁承志和青青听了她的口气,不禁毛骨悚然。寂静中只听见亭子外如枭呜般一阵磔磔怪笑,袁承志回头一看,见温氏五兄弟站在亭外。温明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温仪胀红了脸,要想说话,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青青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刀枪涌了进来。”
温仪向亭子外一指道:“当时排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不过他们手里都拿了暗器,爹爹总算良心好,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那里躲去?我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他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所以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知道这碗莲子糕里有毒药吗?』我端起那只碗,见碗里还剩了一点点糕汁,一口喝下,说道:『要是这里面有毒,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一口,他笑道:『好,死就一起死!』他转头向他们骂道:『用这种卑鄙手段,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药害你?你自恃本领好,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牵了我的手出去,外面他们已安排好了梅花桩,他就和我爹爹、伯伯、叔叔这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糕里虽然没有毒药,但里面放了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一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醉倒,再慢慢来折磨他。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这时温明达叫了起来:“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咱们五兄弟同时斗斗?”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所以对他们很有礼貌,现在听温仪把他们的阴毒都抖了出来,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你们十兄弟齐上,我也不怕!”他话未说毕,一条人影扑进亭来,喝道:“小子无礼,给我滚出来!”袁承志见这人身材魁梧,披发满头,用一只亮晃晃的铜箍箍住,身上穿著一件大红架裟,是一个带发头陀,前两晚竟没见过。原来这头陀名叫邓胜,是河南省的大盗,这天来拜访温氏兄弟,想和石梁联手做一件巨案,见名闻大江南北的温氏兄弟对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居然颇有忌惮之意,很是不忿,扑进亭来,想把袁承志扯出去痛打一顿。袁承志见他身法,知他这一扑之势很是厉害,身子一偏,左手已扯住他的长发,顺势一甩,把一个胖大头陀掼在玫瑰丛里。玫瑰花枝上生满小刺,把这头陀脸上、臂上、腿上刺得鲜血淋漓。
温仪冷笑一声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可以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一个练好了的『温氏五行阵』,连环邀击,总教敌人缓不出手脚来……”温明山厉声喝道:“阿仪,你要向外人泄底是不是?”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幌幌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远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声音紧张惨厉,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见温仪眼光散乱,呼吸急促,知她刺激过甚,不能再说下去,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别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她说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呢。”温仪仍旧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桩下,他们知道他得到一张藏宝的地图,逼着他交出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哈哈,这样他们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不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张图可永远拿不到了。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大,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睡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早在他身上搜了个遍,那张图果然不在。他们就把他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以后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再放他走,逼他去拿图。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去吧。”温仪道:“不,你一走,他们就会把我害死,我要完全说出来才痛快……他们押着他走了,这五兄弟谁也信不过谁,还有峨嵋派的两位好手一同去。大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不知道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大概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忽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金蛇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图,你抢我夺的,五兄弟合谋把峨嵋派的两个人先害死了。”温明义在亭外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她转头对袁承志道:“那知道这张图根本是假的,他们五个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本钱花去上万两银子,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痛快也没有啦。”
温氏五兄弟空自在亭外咬牙切齿,都畏惧袁承志,不敢攻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山神,缓慢而低沉的说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消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像废人一样,他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不痛死也会气死……”这时温明达叫道:“姓袁的,你听到她说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有种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
袁承志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有什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听温仪说来,这阵势按金木水火土连环生克变化,确是不易击破。再加初次较量时大家没有冤仇,手下各各容情,现在自己知道了他们的隐私,而他们也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什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用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所以颇为踌躇。温明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们叩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温明施阴森森的道:“现在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朗声说道:“温氏五行阵据说厉害无比,晚辈很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在十分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明义叫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休息十天八天也逃不了。”温明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什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明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只是别让他跑了。”温明悟道:“教他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咱们围住他。”温明达点点头,提高了声音道:“姓袁的,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在这里怕你要溜,爷们可有点不放心。”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两人很是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到了练武厅中,温明达教人点起数十枝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子上下,温氏五兄弟各自拿起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心,五人闭目静坐。在他们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坐在十六张矮凳上,也是围成一圈。袁承志知道他们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作为五行阵的辅佐,要想闯出这个阵势,确是难上加难。他盘膝坐在椅上,双手下垂,细思师门所授的武功,反复思考,只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实在万万不能,时间一长,精神力气一个不济,终须落败。以金蛇郎君如此武功艺业,尚且冲不破这五行阵,可见这阵势必定具有极大威力,正自焦急,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自己当时捉摸不透,直到二次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当时始终不懂这套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复杂。在临敌应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各方的同时进攻。袁承志想到这里,登时大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原是专为破这五行阵用的。
他创了这套武功,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他手脚筋脤都被挑断,使不出劲。他这样详详细细的记录下来,但又在装假秘笈的铁匣与假秘笈上布置毒箭毒药,自然是为了防备石梁派的人去偷盗了。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身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可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也必欣慰,不枉了他这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温氏五兄弟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打什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神妙莫测,并不在意,只是圆睁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把金蛇秘笈这套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快刀斩乱麻”这一招,斗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妙!”心想:“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或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乘机打乱他们的阵势,那金蛇剑却不在身边,那如何是好?”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见他脸上微露惶急之容,额上见汗,心想还未交锋,他已气馁,如何得了?袁承志见烛火已快烧到尽头,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ㄚ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袁承志跟前,说道:“袁相公请用茶!”袁承志正呆呆出神,也不细想,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只听见当的一声,手上一震,那茶杯被一枝袖箭打落,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眼睛一晃,己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险?我怎么这样胡涂,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什么醒仙蜜。”
只听见温明悟已骂了起来:“有这样的娘,就有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这些向着外人的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行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什么好事都干。”这话明明是讽刺五个爷爷无恶不作,温明悟大怒,跳起来要打人,温明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手触动了他的灵机,他忽然想到:“干么不用暗器?我的暗器功夫是金蛇郎君所不及的,我身上还有木桑道长所赐的背心,在紧要关头挨几下,腾出手来,就可击破敌阵。
”他不等烛火熄灭,站起来道:“好啦,请赐教吧!”温明达教家丁换上蜡烛。袁承志道:“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明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你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袁承志知道如果自己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果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那么你们把金子都拿出来,我一胜之后拿了就走。”
温氏五兄弟见袁承志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象金蛇郎君那样举世无敌的能手,尚且丧生在我们温氏五行阵下,现今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出一个八卦阵来加以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个阵势他们石梁派练得纯熟异常,得心应手,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有余,可以说是镇山之宝,向来不肯轻易运用,以免被别人窥探了虚实。这次实在因为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这样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都被他三招两式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用出这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胜寡了。温明达当下对温青青道:“你把金子拿来。”青青很是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听大爷爷吩咐,不敢违抗,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温明山道:
“不用什么桩子了,正儿,你用金条竖立在地上,布成图形吧。”温正答应了,把十两一个金条一条条的竖立在地上,中间围成一个太极图,太极图周围则是一个八卦形。温氏五兄弟齐声喝道:“上吧!”五个人拔起身子,站到了金条之上,各各亮出手中兵刃。
袁承志正要跃上应战,忽然屋顶上一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的老爷子们,我荣彩登门负罪来啦!”温氏五兄弟吃了一惊,叫道:“请下来吧!”只见屋上高高矮矮的跃下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袁承志向青青一望,见她虽然强自镇静,但神色之间,显然很是紧张。温明达道:“老荣,你这三更半夜的光临舍下,有什么指教?
啊,方岩的吕二先生也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向荣彩身后一个中年书生拱拱手。荣彩道:“温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的亏。”温氏兄弟并不知道青青和他们这层过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明达道:“老荣,我孙女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荣彩一楞,心想:“怎么这素来十分狂傲的老头儿今日如此好说话?难道他惧怕吕二先生怕到这个样子?”他眼睛一扫,忽然在厅角落里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暗思:“眼见他们有这样一个硬手在这里相帮,吕二先生也未必能胜他呢。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于是说道:“咱们龙游帮与贵派素来没有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们,那沙老大死了也就算了,总怨他自己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他只眼向着地上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咱们跟了几百里的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温明达听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知道他意在钱财而不是为了报仇,道:“黄金都在那里,你要末,都拿去也不妨。”荣彩见他突然如此慷慨大方,以为他是反言相讥,但瞧他脸色,却无恶意,道:“温大爷肯赐给半数,作为几个死伤兄弟的抚恤,那么兄弟感激不尽。”温明山道:“你自拿吧。”荣彩把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两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
这两人的手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觉得肩头被人轻轻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们推向后边,身不由主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在面前。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可说是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二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二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旱烟筒,吸一口,喷一口,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一派老气横秋的狂傲,心头有气,但瞧他双目有神,脸色红润,这气势显然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怕身怀绝技,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吕二先生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来,又吸了一口,这次是用鼻,两道烟如双龙般从鼻孔中射了出来。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在一旁却已忍耐不住,想开口说话,被温仪用手在她臂上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这才把一句骂人的话缩回。那吕二先生把旱烟筒在砖地上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兄弟也有点忍不住了,但他们知道他在武林中成名已垂数十年,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遍大江南北无敌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兄弟都盼望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将袁承志打败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
吕二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绒扑扑的敲,他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一个人大喝一声,“快还我们的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跃下来,随后又跃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打扮好象商贾一般,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枝笔,形状很是滑稽。
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现在敌人除了石梁派之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二先生这批人,看来温仪与青青已处在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假使新来的众人本领都和小慧差不多,那么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爷们的金子还出来!”他见到黄金放在地下,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甚为鲁莽,抵不得大用。温南扬见他俯身,一腿飞出,往他臀上踢去,小慧叫道:“崔师哥留心!
”那少年虽然粗心,武功却也了得,侧过半面身体,避开这腿,随即抢攻到温南扬身边,双掌劈了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辟的一声,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斗然记起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人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为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才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就是崔秋山的侄儿玉面金刚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自己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他仔细一看,见那商人右手持的那枝笔闪闪发光,果然是黄铜铸成,这一下十分高兴,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你还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小慧过来道:“承志大哥,那就是我说的崔师哥了。”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小慧见袁承志背上黏了些枯草,轻轻替他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崔希敏在旁边看得很不乐意。黄真骂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
『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什么小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很好。”
吕二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叔侄见礼叙话,闹个不完,把他们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忍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嗄中夹杂着尖锐,难听异常。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被你们偷了来,现在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吕二先生仍旧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一副老气横秋,完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那么请作得主的主儿出来说话。”吕二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什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二先生,你可别吓坏了,年纪轻轻,这样无礼。”崔希敏根本不知道吕二先是什么人,叫道:“我管你是什么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过了手,未分胜负,心中很是不耐,跳了出来道:“拿金子,那很容易,瞧你有没有本事,你先嬴了我再说。”他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打在肩上。他不禁大怒,左手拳其快如风,也是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两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只听见砰蓬,砰蓬之声大作,两人头上身上各中了数十拳。这两人作风一样,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怎么大师兄教的徒弟如此不成器,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得了?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原来崔希敏虽然为人正直,但性子暴燥,学武时不能细心,黄真的本事他二成也没学上。好在他身体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他右手虚幌一拳,温南扬向右一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打在温南扬下颚上,砰的一声,温南扬一个巨大身躯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一定会得到赞许,那知师父却是一脸怒色,心中很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怪我。小慧见他嘴唇被打得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一块手帕给他轻轻擦去,低声道:“怎么不避开他的拳头?
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什么?一避我就打不中他了。”
吕二先生怪声说道:“你别打倒一个人就自鸣得意,你要金子吗?”他突然提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又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吕二先生未免过于狂妄,崔希敏武功纵然远不及他,但说他用一根烟管点住一块金条,崔希敏就弄不松动,那不免太过小觑了对方。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二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点着的那块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向金条横踢过去。
袁承志在一旁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过去,至少有二三百斤气力,吕二先生功力再好,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把金条点住不动,如非他有什么怪法魔术。只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二先生烟管突然一幌,在他膝弯穴道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整个麻木,右膝一弯,跪了下来。吕二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了起来,拖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他使奸,你快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卖弄这一手算什么英雄好汉。”黄真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低声道:“以后你还这样鲁莽么?”他见吕二先生点穴手法如此迅捷,也自暗暗吃惊,心想怎么在浙南这种偏僻之地,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打穴好手。
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一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兵器,右手是一枝铜笔,那自然也是打穴名家。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铜笔一伸,就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袁承志心想:“他是我们华山派的大弟子,我是师弟,应该先上!”高声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黄真见他年纪很轻,心想师父即使传了他本门绝技,火候也一定不足,只怕不是那吕二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还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对他一定十分钟爱,如有什么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他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徒儿鲁莽自大,目空一切,要他多吃点苦头,折折他的骄气,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说:“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知是他敬重师兄的意思,道:“那么师弟你小心在意。”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二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二先生与石梁派、龙游帮众人都愕然一楞,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么他还这样不知死活。吕二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更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中,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烟管点住了那块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在一旁看得很是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他要点穴!”温氏五兄弟和袁承志交过手,知道这人虽然年轻,可是武功深不可测,现在见他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十分奇怪,难道他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这未免过于无稽,难以相信。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
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件难事。
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
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
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
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一笑。
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
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
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
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
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
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
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
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
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
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
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甚么。到底寻甚么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
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
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
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
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
两人投店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
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
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
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
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
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
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
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
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
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
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
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
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
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
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里?”
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
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
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
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
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
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甚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
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
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是甚么?”伸手东指。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
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
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阻挡。
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下。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
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
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后。
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甚么力。”
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甚么大事。
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
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袁承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被察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么?”
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
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
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
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
另一人道:“焦公礼在南京数十年,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尘接风,务请光临。”
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
明日各位驾到,请对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
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忠等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
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
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
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不跟人家闹。”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坦残旧、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却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这人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袁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龙帮声势定是不小。”
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喜色,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当下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吩咐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甚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
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
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因此……”
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杀无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然飞鸟般的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
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已被一剑斩下。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无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
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一打手势,和青青悄悄跟在万里风之后。这时已是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
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
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
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
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
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
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袁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
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因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招呼,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
“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
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隐情。”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若是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
“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因,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
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
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
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
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找高叔叔来。”
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
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
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不想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
焦姑娘脸上露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
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
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
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
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
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
说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
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
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两位请跟我来!”
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
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
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
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
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
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
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
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
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
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
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
过了一会,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穴,抛在树丛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点中了穴道。
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首”七个大字。
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
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
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
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面一个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
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这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
袁承志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
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
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甚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
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
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十分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份所当为,何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
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
焦宛儿见一个长长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
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
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说甚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
袁承志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袁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
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札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的脸色。
闵子华突然提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
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
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低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仲君所发,怒气勃发,当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她厮杀。
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
闵子华红了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二爷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
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窜了开去。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
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裹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
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的比拚一场。偷人东西,算甚么英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
袁承志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调解息争,哪知她竟是如此横蛮,心下甚是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一招“行云流水”,剑尖抖动,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使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落。孙仲君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这一刀,哪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将上来,急刺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了出去,这才避过了长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终于被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把孙仲君拦住。两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
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
“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要是这几位前辈看信之后,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当场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甚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
三人接过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
闵子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却都推三阻四。水云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
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气?只有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出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
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面之事。众位师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
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过两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
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是踌躇起来,不知这两封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
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辱,气得满脸通红,扑地跳出,挥刀向梅剑和砍去。梅剑和身子微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甚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斗,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
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
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干吗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迸,板着脸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吗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袁承志道:“我使一根一碰就碎的玉簪,好叫你五位爷爷心无所忌,便出手进攻,招式中就露出破绽,他们倘若只守不攻,此阵难破。”青青道:“难道我就没有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
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做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更加恼了,发作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件难事。
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猝离家,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
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忽然大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不知怎生求恳才是;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
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
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一笑。
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地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冲进去。
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个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糊涂。他一生从没跟年轻姑娘打过交道,青青偏又加倍刁蛮,当真令他手足无措。
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头晕脑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瞥,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便收泪不哭了。
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加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
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地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哟,哎哟,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
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志给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喜欢你呀。你对你那小慧妹妹好,我心里好生难过,以为你对我不好了。你要是死了,我便跟你一起死!”
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地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地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没有了你,我也活不成了。”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都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都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地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
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地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儿,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仍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一番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又怎不跟我说?不知他心里对我怎样?他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我?”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只是思量:“他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我?”
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两猿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汪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访探找。到底寻什么人,还是找什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什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
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地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
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讨回去。闯王干吗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糊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赔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
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儿。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眼下仍延用旧称,叫做应天府,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王孙公子,世族弟子,仍相聚居,虽逢乱世,不减昔年侈靡。
两人投店后,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坐在客店中发闷。
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地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府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顺天府。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封中山王,南京钟山有中山王墓,两位不妨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
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承志道:“你爹爹何等本事,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件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
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地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青青知道这等曲牌该用笛吹奏,但女子吹箫较为文雅。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什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
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
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蘸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静岩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
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
那人大笑着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不来伺候大爷我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什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子,神情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
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啬。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大奇,当下默不做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地瞧着青青,眉花眼笑,心痒难搔,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儿,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
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盯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转头对青青道:“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避开。
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
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谈。
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看错了人,却也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水西门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水西门客店,已点明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地喝两盅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
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地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
青青身子一侧,向承志道:“大哥,那边是什么?”伸手东指。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的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颗糊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
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嗔道:“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多好玩,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
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和杨景亭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
两人把尸首踢入草丛,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后。
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做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右手托着青青右臂,左手搂住她腰,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缩回。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君子,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刀相助,兄弟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大石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地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
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才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什么大事。
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都曾听师父说起过他们的名头,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
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承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让察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地赶来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分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
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
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击。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
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
另一人道:“焦公礼在南京数十年,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尘接风,务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做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
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儿李自成、张献忠等各地义军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
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不跟人家闹。”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地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垣残旧、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看来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儿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什么金龙帮声势定然不小。”
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喜色,便即出去,不多一会儿,恭恭敬敬地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地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颇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我师父好向各位致敬。吩咐弟子邀请各位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以表敬意。”
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赔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
梅剑和喝道:“杀了人,赔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因此……”
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什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为人谨慎正派,决不致滥杀无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然飞鸟般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
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大声惨叫,一条右臂果真已给利剑斩落,鲜血直喷。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地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没一人喝彩,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什么诡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拉拉青青的手,和她悄悄跟随万里风。这时已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地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蹿进。
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拼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拼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跟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
过了一会儿,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
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
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
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摆,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正凝神里瞧,便悄没声地从孙仲君身旁掠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出。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只长剑出鞘时,一声轻响,孙仲君全神贯注地瞧着焦公礼,竟没察觉。
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将剑插入后腰腰带。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近四旬年纪,最年轻的却只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
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跟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年老致仕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忽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手势,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派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
“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所有财物,全归飞虎寨。二小姐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得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地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对手,但我叫破了他诡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都叫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只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又或不尽不实,另有隐情。”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势必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说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
“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跟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地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不可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情,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可在满清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鞑子?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出身盗贼,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挺不含糊。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多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糊涂话,要我别介意。我们是多年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地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已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拼。
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
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男孩。那少女容貌甚美,瓜子脸,高鼻梁,颇有英气,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地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问:“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儿,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给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找高叔叔来。”
焦公礼脸一沉,说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势不免大动干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要听姊姊的话。”
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什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什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不想么?唉!这当儿就只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去世了。”
焦姑娘脸上露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袁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
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跃起,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说话那人的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
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长剑已让袁承志夺了过去。
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给挡住,不知如何是好。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着双手托剑,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多伤无辜。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放过,作势要跪。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给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又对他多信了几分。
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咱们快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道:“两位请跟我来!”
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
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信快去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怎生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
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不闻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
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不遵他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大为喜慰。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
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承志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样子,难道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
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吗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
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
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
过了一会儿,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穴,抛入树丛,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俏没声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给点中穴道。
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黑暗中在桌面上划了“焦公礼拜上”五个大字。
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什么人?”两人忙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什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手指摸去,墙脚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画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悄声问道:“什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画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地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本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驳,年代已久,为苔藓所遮,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
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地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做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砍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
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趁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青青识得上面一个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
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那两封信后,干吗不毁去?”青青道:“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么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
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青青微笑道:“我坐在你身边,陪着你想。”袁承志摇摇头,青青一笑回房。
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地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
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
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敛容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不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
焦宛儿见一个长长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
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
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一呆之下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哈了腰恭恭敬敬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
袁承志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儿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儿,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陆续进门。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人小辈,也不在意。
等客人到齐,已然过午,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自少不了南京名肴盐水鸭子,做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刘培生、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脸色。
闵子华突然提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地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
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侧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仲君所发,怒气勃发,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抢上去就要厮杀。
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
闵子华红了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拼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
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蹿了开去。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
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里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
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地比拼一场。偷人东西,算什么英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
袁承志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调解息争,哪知她竟反而凶狠横蛮,甚为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剑尖抖动,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对准她剑身砍落。孙仲君剑身下沉,似是避开刀砍,哪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地翻上,急刺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刀招架。急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蹿出,这才避过利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裤脚管终于为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拦住孙仲君。两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吃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出,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句话!”大厅中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哄,七嘴八舌地叫道:“不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这几位前辈看信之后,如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内容,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
三人接过信来,凑在桌边低声念诵。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
闵子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却都推三阻四。水云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气?只有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肯出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之事。众位师哥定知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
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过两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地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
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踌躇起来,不知这两封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
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辱,气得满脸通红,扑地跳出,挥刀砍向梅剑和。梅剑和身子微侧,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声中,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快刺!婆婆妈妈干什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斗,登时乒乒乓乓地打得十分热闹。
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
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柄怪剑,都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叫:“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第八回 柔肠泯杀机 侠骨丧奸谋
温仪继续道:“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一直守着我,他煮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不理他。到第四天上午,大概我瘦得不成样子了,他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
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就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一口汤故意喷在他面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他欺侮我,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那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汤水,呆呆地望着我,不住叹气。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笑了起来,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那里听见过这种讲男女之情的山歌。“温南扬突然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丑事。”大踏步向外走去。青青道:“他一定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我也不怕。”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温仪道:“后来朦朦胧胧的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来,那知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四周没有路可以下去,只有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拋到了山谷里。他高高兴兴的并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一天他给我带了好多玩的东西来,活的小鸡啦,小猫咪啦,小乌龟啦,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谷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了些心,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仍旧不和他说话。他一直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也待我这样好。有一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偷偷的哭,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旧不进来,我有些不忍,叫他进来,他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突然恶狠狠的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里的人在这天害死的。明天我至少要去杀死你家里一个人,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了峨嵋派的李拙道人和少林派的清明禅师在家里,我可不怕。
』他说了这话,马上就走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没有回来,我倒有点记挂他了。我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说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十分关注,心中暗暗喜欢。温仪道:“到天快黑时,我几次走到洞外去看,到第四次出去时,只见旁边一个山峰上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头上一人原来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拿了一条很长的禅杖,第四个人却是我爹爹,使的是他独门兵刃龙头钢杖。他手中拿的是那柄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形势很是危急。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一急,大声叫了起来,那知他金蛇剑用力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间,僧道两人在最后面。这四人不久就到了山谷里,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里来,斗了几回合,那一僧一道又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这里攀上来,这四个人打打逃逃,一直打到了我那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刷刷刷三剑,把爹爹逼得连连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我正要出去救他,那僧道二人也赶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
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峨嵋派与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份,所以挺身出来。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到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算和平解决。』他咬牙切齿的道:『我父母兄弟之仇,岂能不报?』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武功极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虎虎,也很厉害,我见他越打越不成,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体这样一侧,看到了我的脸。据他后来说,他这天本已筋疲力竭,但忽然看到我脸上流露出对他关切和挂虑的神气,突然之间,精神大振,金蛇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也不见他手动,只听见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临跌下去时只见他秃顶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一剑向我爹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那知他突然大喝,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把道人拦腰斩为两截。“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只见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把两个武功深湛的帮手接连除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连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果然停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虚弱无力,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全心注意在我身上,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一杖向他后心打来。他一心只在挂念我有没有受伤,完全没想到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叫了出来:『留心!』他一楞,要想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侧,一杖打在他的背上。他夹手把钢杖夺过,掷入山谷之中,双手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那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向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肯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跑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杖,受伤竟自不轻,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三爷爷这样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暗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但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竟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道:『你是为了我哭?
』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他过了一会,说道:『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一共前后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个人的,看在你的眼泪面上,我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妇女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我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得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他那天中了我爹爹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一定得饿死,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他身体逐渐痊愈,和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爱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怎样三天三夜没睡觉。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个人虽然外面瞧来心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露出很柔和的软心肠来。他还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给他亲手绣的。”温仪说到这里,从怀中把这肚兜掏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是红缎子的面,白缎子的里子,上面绣着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那胖娃娃的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来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各种玩具给我,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发现了一批价值难以估计的黄金和珠宝,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国库里的珍珠宝贝全部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听说主要是为了找寻建文帝的下落,他为什么这样着急的找呢?那就是为了这批珍宝。』“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就是这张藏宝处所的地图。”温仪继续说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图,但几百年后,却被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现在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等寻到之后,再来接我,现在先把我送回家去。”温仪恨恨的道:“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现在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做得对。”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现在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一向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乜中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温仪凄然道:“这孩子从小没了爸爸,在我怀里听这种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老前辈这次再来,大概是找到了宝藏?”温仪点头道:“他说虽然还没找到,但已有了线索,一定可以找到。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那知我们的话给人偷听去了。第二天天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把门一开,进来的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我们见他们这副装扮,很是诧异。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她不杀你家的人啦!』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也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听了很是喜欢,那知道这样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办起喜事来。他很是机警,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出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糕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一点也不懂事,还以为妈妈体惜他,我高高兴兴的捧到他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什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什么?』他道:『你为什么下我的毒?』“袁承志和青青听了她的口气,不禁毛骨悚然。寂静中只听见亭子外如枭呜般一阵磔磔怪笑,袁承志回头一看,见温氏五兄弟站在亭外。温明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温仪胀红了脸,要想说话,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青青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刀枪涌了进来。”
温仪向亭子外一指道:“当时排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不过他们手里都拿了暗器,爹爹总算良心好,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那里躲去?我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他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所以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知道这碗莲子糕里有毒药吗?』我端起那只碗,见碗里还剩了一点点糕汁,一口喝下,说道:『要是这里面有毒,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一口,他笑道:『好,死就一起死!』他转头向他们骂道:『用这种卑鄙手段,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药害你?你自恃本领好,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牵了我的手出去,外面他们已安排好了梅花桩,他就和我爹爹、伯伯、叔叔这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糕里虽然没有毒药,但里面放了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一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醉倒,再慢慢来折磨他。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这时温明达叫了起来:“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咱们五兄弟同时斗斗?”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所以对他们很有礼貌,现在听温仪把他们的阴毒都抖了出来,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你们十兄弟齐上,我也不怕!”他话未说毕,一条人影扑进亭来,喝道:“小子无礼,给我滚出来!”袁承志见这人身材魁梧,披发满头,用一只亮晃晃的铜箍箍住,身上穿著一件大红架裟,是一个带发头陀,前两晚竟没见过。原来这头陀名叫邓胜,是河南省的大盗,这天来拜访温氏兄弟,想和石梁联手做一件巨案,见名闻大江南北的温氏兄弟对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居然颇有忌惮之意,很是不忿,扑进亭来,想把袁承志扯出去痛打一顿。袁承志见他身法,知他这一扑之势很是厉害,身子一偏,左手已扯住他的长发,顺势一甩,把一个胖大头陀掼在玫瑰丛里。玫瑰花枝上生满小刺,把这头陀脸上、臂上、腿上刺得鲜血淋漓。
温仪冷笑一声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可以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一个练好了的『温氏五行阵』,连环邀击,总教敌人缓不出手脚来……”温明山厉声喝道:“阿仪,你要向外人泄底是不是?”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幌幌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远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声音紧张惨厉,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见温仪眼光散乱,呼吸急促,知她刺激过甚,不能再说下去,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别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她说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呢。”温仪仍旧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桩下,他们知道他得到一张藏宝的地图,逼着他交出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哈哈,这样他们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不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张图可永远拿不到了。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大,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睡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早在他身上搜了个遍,那张图果然不在。他们就把他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以后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再放他走,逼他去拿图。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去吧。”温仪道:“不,你一走,他们就会把我害死,我要完全说出来才痛快……他们押着他走了,这五兄弟谁也信不过谁,还有峨嵋派的两位好手一同去。大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不知道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大概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忽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金蛇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图,你抢我夺的,五兄弟合谋把峨嵋派的两个人先害死了。”温明义在亭外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她转头对袁承志道:“那知道这张图根本是假的,他们五个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本钱花去上万两银子,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痛快也没有啦。”
温氏五兄弟空自在亭外咬牙切齿,都畏惧袁承志,不敢攻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山神,缓慢而低沉的说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消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像废人一样,他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不痛死也会气死……”这时温明达叫道:“姓袁的,你听到她说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有种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
袁承志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有什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听温仪说来,这阵势按金木水火土连环生克变化,确是不易击破。再加初次较量时大家没有冤仇,手下各各容情,现在自己知道了他们的隐私,而他们也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什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用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所以颇为踌躇。温明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们叩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温明施阴森森的道:“现在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朗声说道:“温氏五行阵据说厉害无比,晚辈很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在十分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明义叫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休息十天八天也逃不了。”温明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什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明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只是别让他跑了。”温明悟道:“教他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咱们围住他。”温明达点点头,提高了声音道:“姓袁的,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在这里怕你要溜,爷们可有点不放心。”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两人很是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到了练武厅中,温明达教人点起数十枝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子上下,温氏五兄弟各自拿起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心,五人闭目静坐。在他们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坐在十六张矮凳上,也是围成一圈。袁承志知道他们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作为五行阵的辅佐,要想闯出这个阵势,确是难上加难。他盘膝坐在椅上,双手下垂,细思师门所授的武功,反复思考,只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实在万万不能,时间一长,精神力气一个不济,终须落败。以金蛇郎君如此武功艺业,尚且冲不破这五行阵,可见这阵势必定具有极大威力,正自焦急,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自己当时捉摸不透,直到二次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当时始终不懂这套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复杂。在临敌应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各方的同时进攻。袁承志想到这里,登时大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原是专为破这五行阵用的。
他创了这套武功,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他手脚筋脤都被挑断,使不出劲。他这样详详细细的记录下来,但又在装假秘笈的铁匣与假秘笈上布置毒箭毒药,自然是为了防备石梁派的人去偷盗了。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身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可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也必欣慰,不枉了他这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温氏五兄弟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打什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神妙莫测,并不在意,只是圆睁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把金蛇秘笈这套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快刀斩乱麻”这一招,斗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妙!”心想:“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或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乘机打乱他们的阵势,那金蛇剑却不在身边,那如何是好?”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见他脸上微露惶急之容,额上见汗,心想还未交锋,他已气馁,如何得了?袁承志见烛火已快烧到尽头,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ㄚ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袁承志跟前,说道:“袁相公请用茶!”袁承志正呆呆出神,也不细想,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只听见当的一声,手上一震,那茶杯被一枝袖箭打落,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眼睛一晃,己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险?我怎么这样胡涂,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什么醒仙蜜。”
只听见温明悟已骂了起来:“有这样的娘,就有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这些向着外人的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行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什么好事都干。”这话明明是讽刺五个爷爷无恶不作,温明悟大怒,跳起来要打人,温明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手触动了他的灵机,他忽然想到:“干么不用暗器?我的暗器功夫是金蛇郎君所不及的,我身上还有木桑道长所赐的背心,在紧要关头挨几下,腾出手来,就可击破敌阵。
”他不等烛火熄灭,站起来道:“好啦,请赐教吧!”温明达教家丁换上蜡烛。袁承志道:“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明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你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袁承志知道如果自己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果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那么你们把金子都拿出来,我一胜之后拿了就走。”
温氏五兄弟见袁承志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象金蛇郎君那样举世无敌的能手,尚且丧生在我们温氏五行阵下,现今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出一个八卦阵来加以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个阵势他们石梁派练得纯熟异常,得心应手,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有余,可以说是镇山之宝,向来不肯轻易运用,以免被别人窥探了虚实。这次实在因为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这样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都被他三招两式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用出这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胜寡了。温明达当下对温青青道:“你把金子拿来。”青青很是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听大爷爷吩咐,不敢违抗,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温明山道:
“不用什么桩子了,正儿,你用金条竖立在地上,布成图形吧。”温正答应了,把十两一个金条一条条的竖立在地上,中间围成一个太极图,太极图周围则是一个八卦形。温氏五兄弟齐声喝道:“上吧!”五个人拔起身子,站到了金条之上,各各亮出手中兵刃。
袁承志正要跃上应战,忽然屋顶上一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的老爷子们,我荣彩登门负罪来啦!”温氏五兄弟吃了一惊,叫道:“请下来吧!”只见屋上高高矮矮的跃下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袁承志向青青一望,见她虽然强自镇静,但神色之间,显然很是紧张。温明达道:“老荣,你这三更半夜的光临舍下,有什么指教?
啊,方岩的吕二先生也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向荣彩身后一个中年书生拱拱手。荣彩道:“温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的亏。”温氏兄弟并不知道青青和他们这层过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明达道:“老荣,我孙女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荣彩一楞,心想:“怎么这素来十分狂傲的老头儿今日如此好说话?难道他惧怕吕二先生怕到这个样子?”他眼睛一扫,忽然在厅角落里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暗思:“眼见他们有这样一个硬手在这里相帮,吕二先生也未必能胜他呢。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于是说道:“咱们龙游帮与贵派素来没有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们,那沙老大死了也就算了,总怨他自己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他只眼向着地上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咱们跟了几百里的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温明达听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知道他意在钱财而不是为了报仇,道:“黄金都在那里,你要末,都拿去也不妨。”荣彩见他突然如此慷慨大方,以为他是反言相讥,但瞧他脸色,却无恶意,道:“温大爷肯赐给半数,作为几个死伤兄弟的抚恤,那么兄弟感激不尽。”温明山道:“你自拿吧。”荣彩把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两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
这两人的手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觉得肩头被人轻轻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们推向后边,身不由主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在面前。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可说是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二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二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旱烟筒,吸一口,喷一口,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一派老气横秋的狂傲,心头有气,但瞧他双目有神,脸色红润,这气势显然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怕身怀绝技,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吕二先生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来,又吸了一口,这次是用鼻,两道烟如双龙般从鼻孔中射了出来。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在一旁却已忍耐不住,想开口说话,被温仪用手在她臂上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这才把一句骂人的话缩回。那吕二先生把旱烟筒在砖地上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兄弟也有点忍不住了,但他们知道他在武林中成名已垂数十年,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遍大江南北无敌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兄弟都盼望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将袁承志打败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
吕二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绒扑扑的敲,他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一个人大喝一声,“快还我们的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跃下来,随后又跃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打扮好象商贾一般,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枝笔,形状很是滑稽。
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现在敌人除了石梁派之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二先生这批人,看来温仪与青青已处在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假使新来的众人本领都和小慧差不多,那么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爷们的金子还出来!”他见到黄金放在地下,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甚为鲁莽,抵不得大用。温南扬见他俯身,一腿飞出,往他臀上踢去,小慧叫道:“崔师哥留心!
”那少年虽然粗心,武功却也了得,侧过半面身体,避开这腿,随即抢攻到温南扬身边,双掌劈了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辟的一声,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斗然记起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人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为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才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就是崔秋山的侄儿玉面金刚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自己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他仔细一看,见那商人右手持的那枝笔闪闪发光,果然是黄铜铸成,这一下十分高兴,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你还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小慧过来道:“承志大哥,那就是我说的崔师哥了。”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小慧见袁承志背上黏了些枯草,轻轻替他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崔希敏在旁边看得很不乐意。黄真骂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
『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什么小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很好。”
吕二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叔侄见礼叙话,闹个不完,把他们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忍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嗄中夹杂着尖锐,难听异常。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被你们偷了来,现在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吕二先生仍旧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一副老气横秋,完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那么请作得主的主儿出来说话。”吕二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什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二先生,你可别吓坏了,年纪轻轻,这样无礼。”崔希敏根本不知道吕二先是什么人,叫道:“我管你是什么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过了手,未分胜负,心中很是不耐,跳了出来道:“拿金子,那很容易,瞧你有没有本事,你先嬴了我再说。”他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打在肩上。他不禁大怒,左手拳其快如风,也是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两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只听见砰蓬,砰蓬之声大作,两人头上身上各中了数十拳。这两人作风一样,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怎么大师兄教的徒弟如此不成器,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得了?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原来崔希敏虽然为人正直,但性子暴燥,学武时不能细心,黄真的本事他二成也没学上。好在他身体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他右手虚幌一拳,温南扬向右一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打在温南扬下颚上,砰的一声,温南扬一个巨大身躯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一定会得到赞许,那知师父却是一脸怒色,心中很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怪我。小慧见他嘴唇被打得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一块手帕给他轻轻擦去,低声道:“怎么不避开他的拳头?
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什么?一避我就打不中他了。”
吕二先生怪声说道:“你别打倒一个人就自鸣得意,你要金子吗?”他突然提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又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吕二先生未免过于狂妄,崔希敏武功纵然远不及他,但说他用一根烟管点住一块金条,崔希敏就弄不松动,那不免太过小觑了对方。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二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点着的那块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向金条横踢过去。
袁承志在一旁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过去,至少有二三百斤气力,吕二先生功力再好,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把金条点住不动,如非他有什么怪法魔术。只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二先生烟管突然一幌,在他膝弯穴道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整个麻木,右膝一弯,跪了下来。吕二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了起来,拖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他使奸,你快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卖弄这一手算什么英雄好汉。”黄真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低声道:“以后你还这样鲁莽么?”他见吕二先生点穴手法如此迅捷,也自暗暗吃惊,心想怎么在浙南这种偏僻之地,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打穴好手。
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一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兵器,右手是一枝铜笔,那自然也是打穴名家。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铜笔一伸,就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袁承志心想:“他是我们华山派的大弟子,我是师弟,应该先上!”高声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黄真见他年纪很轻,心想师父即使传了他本门绝技,火候也一定不足,只怕不是那吕二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还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对他一定十分钟爱,如有什么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他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徒儿鲁莽自大,目空一切,要他多吃点苦头,折折他的骄气,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说:“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知是他敬重师兄的意思,道:“那么师弟你小心在意。”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二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二先生与石梁派、龙游帮众人都愕然一楞,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么他还这样不知死活。吕二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更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中,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烟管点住了那块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在一旁看得很是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他要点穴!”温氏五兄弟和袁承志交过手,知道这人虽然年轻,可是武功深不可测,现在见他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十分奇怪,难道他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这未免过于无稽,难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