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怀旧斗五老 仗义夺千金
温明山听了承志的话,气得当场就要发作,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还没遇到谁敢小觑老夫这把龙头钢杖,好吧,你有本事,用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他刚说完,手中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温青“呀”
了一声,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只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直指对方门面。
温明山钢杖倒转,杖头向袁承志后心要穴点到,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这倒要更加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又快又轻,贴着拐杖直削下去。这剑如是钢剑,敌人握住拐杖的手指非削断不可,温明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他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抖了起来。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打越紧,温明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上,砖块登时粉碎,声势十分惊人,袁承志尽在他杖缝中如一只蝴蝶般穿来穿去,木剑轻灵翔动,剑剑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温明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仗这柄龙钢杖威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用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他杖法突然一变,横扫倒点,把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这一杖打得惊心动魄,袁承志学武以来,初遇劲敌,对方钢杖劲力甚大,自己每每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用师传绝招取胜不可,忽地身法一呆,顿了一顿。温明山大喜,一杖扫来,袁承志左手一把抓住杖头,用力一拗,右手单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明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袁承志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只因刺来劲道十足,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明山大吃一惊,同时虎口着痛,钢杖已被袁承志夹手夺了过去。袁承志心地厚道,心想他是温青的长辈,不能令他难堪,所以木剑立即收回,同时左手一送,把钢杖交还温明山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艺差一些的人根本没看出来钢杖曾被对方夺去。
温明山又惊又怒,又是一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但对方钢杖既打过来,只得向左一避,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在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体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那里避让得掉?
温青见到三爷爷的神情,早知不妙,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母亲把他的手一拉,只见袁承志木剑使出“孔雀开屏”绝招,回剑拍拍三声,把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
原来孔雀最惜羽毛,一到开屏,必定顾尾自怜,欣赏不已,这一招在华山派剑术中,是剑柄在外,剑尖回向自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敌人兵器。这种剑法形同自戕,是天下剑术中绝无仅有之招,非武功到了炉火纯青之人不会使用,也不敢使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温明山钢杖龙头上一按。温明山只觉一股劲力把他钢杖向下捺落,连忙运力反挺,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明山用力一扯,竟没扯起。袁承志脚一松,向后纵开丈余,温明山收回了钢杖,只觉厅上青砖中深深凹下了一个龙头,须牙宛然,原来是钢杖上的龙头被他一足蹬入青砖之中所留下的印痕。旁观众人见此情形,不由得相顾骇然。
温明山一招已输,恼怒异常,双手持定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见忽啦一声巨响,钢杖在屋顶下穿了一个大孔,飞了出去。温明叫道:“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用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心中暗笑:“这是你输给我,并不是钢杖不如木剑!”其实温明山这一下也是自己解嘲,空自发威,又有何用?
石梁派温氏五祖中以老四温明施的暗器功夫最好,二十四把飞刀百发百中。他的飞刀与人不同,每柄重达半斤,对敌时明晃晃的插在背上的皮套里。大凡暗器是乘人不备时所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更是藏在衣囊之内,温明施的飞刀却摆在身上,同时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飞过时,气过空洞,发出呜呜之声,犹如吹箫一般。须知温明施自恃飞刀之技举世无双,他刀发有声,似乎是先给敌人一个警告,其实也是先声夺人,扰乱对方的耳目。他见三哥突发暗器,竟被袁承志用巧妙异常手法打了下来,纵出身来,说道:“袁兄,你打暗器的功夫不坏,现在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袁承志知道再谦逊退让也没有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把木剑还给了那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温明施刀无虚发,势劲力疾,武林中罕见,袁承志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除了四老之外,余人都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明施叫道:“看刀!”手一扬,说时迟那时快,只看寒光一闪,一刀呜呜飞来。
袁承志见这柄飞刀声势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回异,心想:“我如用手接住,显不出功夫,不能挫折他们的骄气,总要打得他们心诚悦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一探,摸出两粒围棋子,左手一粒,右手一粒,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粒先到,只听见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棋子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
右手一粒棋子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棋子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那么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明施何止高出数倍了。
温明施倏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粒棋子,把双刀打落在地。温明施“哼”了一声道:“好武艺,好武艺!”口中说着,手中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道击中对方势所不能,故意把六柄飞刀四面八方的掷出,心想:
“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只听见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果然又被十二粒棋子碰跌。温明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刚出手,后面又是六刀跟上。温明达最为老成持重,他见袁承志武功卓绝,知道必是高人弟子,见四弟用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全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众人齐声惊叫起来。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之类,这时枪头矛梢,齐齐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
五老忽然眼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原来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本领得自“金蛇秘笈”,当年金蛇郎君夏雪宜大战石梁派时,温明施用连环十二刀伤他,被他双手抓去。袁承志事先也不知金蛇郎君与石梁派有什么纠葛,一直不敢露出“金蛇秘笈”中的武功,这时突遭凶险,危急之中不及多想,顺手就使出了秘笈中所传的“千手观音收万宝”的绝技。五老见他手法与大仇人夏雪宜一模一样,齐齐纵上,厉声大喝。
袁承志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正是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着,大概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中被擒了上来。袁承志“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明达与温明义各各抽出兵刃,随后追到。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小慧冲去,两名大汉一刀一剑,搂头向他砍下。
只听见当当两声,那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呆了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明达温明义骂了声:“脓包!”抢上前去。
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去招架,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已经赶到。只见袁承志双手一扯,已把小慧手上的绳牵扯断。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斜斜落下,承志把右手断绳甩出,缠住那柄剑,扯了回来,对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小慧飞去,小慧伸手接住。
这其间快如闪电,间不容发,他剑刚刚掷出,温明达两柄短戟已向他胸前搠到,又听见“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明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把两人踢开。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斗然退开两尺,温明达双戟递空,正要向前一送,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像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经绕住双戟,向前力扯。温明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来,戟头锋利异常,烂银似的闪闪生光。袁承志身体一侧,用力一扯断绳,突然松手。温明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小慧的手抢进练武厅内站住。温明达本已动怒,这时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
温明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喝道:“那金蛇奸贼在那里?快说。”袁承志平心静气,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明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袁承志道:“我从来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么会派我来?”温明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我在船上无意之间与这位温青兄弟遇见,承他瞧得起,我们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什么干系?”五老面色稍和,但仍是十分怀疑,温明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但他面子上仍很恭谨,说道:“我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甚至面也没有见过。不过他在那里我倒知道,只怕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那一天不在找他。我们五兄弟的五条老命宁可一一送在他手上,也要到天涯海角去找他出来。他在那里?”袁承志淡淡一笑,说道:“你们真要去见他?”温明达上一步说道:“不错。”
袁承志笑道:“见他有什么好?”温明达道:“喂,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说!
”袁承志道:“各位身体康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见到他。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都呆了一呆,只听见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那中年美妇晕到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已完全昏了过去。温明山脸色一变,连骂:“冤孽。”温明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
妈妈听见爸爸死了,当然会难过。”
袁承志大吃一惊,暗想:“怎么这美貌妇人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
温明义见温青出言冲撞,尤其气的是竟在外人面前说了这件温门的奇耻大辱出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明达道:“大哥,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明达向温青斥道:
“谁是你的爸爸?还不快进去。”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这时那美妇渐渐苏醒过来,低声对温青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
“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瞧你能把金子盗去吗?”他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
袁承志对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五老爷温明悟正站在门双手一拦,说道:“慢走,我们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改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明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的时候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斗然想起深夜华山绝顶张春九刺死和尚的惨状,心想:“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可不能说。”于是说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谈起,金蛇郎君好象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温氏五老面面相觑的望了一会,透着十分詑异。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向众人一一抱拳,说道:“晚辈失陪。”温明悟道:“忙什么?”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伸出长臂拦住。袁承志伸手掌在他臂上推去,温明悟手腕一勾,要展施擒拿法拿他手掌,那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着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恰从言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明悟的衣服也氶碰到。温明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软鞭直向袁承志后心打到。武林中所用的软鞭有的用精钢打成,考究的更用金丝绕成,但温明悟内功精湛,用的兵刃就是普通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比五金软鞭更加厉害。
袁承志听见背后风声,拉住小慧的手向前一窜,皮鞭落空,只听见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道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明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功夫,被他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那肯就此罢手,右手一挥,圈起一个鞭花,向小慧脚上卷来。他这是避实就虚,知道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把她拉了下来,也算是挣回一点面子。那知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带住鞭梢,他一面向上纵跃,左手一面使劲,竟把温明悟提在半空。温家众人见他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居然把武功精湛的温明悟提了起来,无不大骇。
温明施手一扬,两柄飞刀呜呜的向袁承志后心飞去,他这一下是要救五弟,倒不在存心伤人。袁承志左手一松,拉着小慧向墙外跃出,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明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皮鞭一挥,想把飞刀打开,那知这条熟牛皮制成的鞭子忽然寸寸断裂,原来被袁承志一扯时暗用内劲扯断。温明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穿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明达不住摇头,大家心中暗暗纳罕。温明义道:“瞧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是在娘胎里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年功力,怎么手下如此了得?”温明山道:“金蛇奸贼如此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一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
袁承志与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跨他师父怎样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谁?”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什么玉面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的穆老祖师的徒弟,听说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叫什么名字。”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看来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他也不与子慧说穿,两人各自安寝。
第二天晚上,袁承志叫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同去碍手碍脚,反而要袁承志分心照顾,虽然心中不大愿意,可是还是答应了。袁承志等到二更天,循旧路到了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然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灵机一动,知道是温青在招呼他,心想温氏五老人极奸险,温青却对他尚有结义之情,于是掉头往曾在那里听箫的玫瑰山坡上奔去。到得坡上,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横钗,两个都是女人,又见一个女人举起洞箫放在唇边低吹,听那曲调,明明是温青那天吹给他听过的,不由得心中大奇,慢慢走近,那吹洞箫的女子走出亭来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原来那人竟是温青。他呆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半响,才道:“你……你……”
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请大哥别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一时间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慨,原来竟是女子。”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样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
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行了一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心中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暗暗盘算:“听温青说,她母亲是受了坏人强奸才生下她来,所谓坏人,当是金蛇郎君了。看这五老的神气,对金蛇郎君深痛恶绝,温青青提一声爸爸,就被那性子最暴燥的二老爷骂了一顿。可是她妈妈一听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那么她心中对他显然情愫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我要设法安慰她才好。”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低的说:“他……他是真的死了吗?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那些伯叔那样,当你是仇人,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听。”袁承志心中对金蛇郎君的感情,也是矛盾纠结,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他是一个脾气古怪、工于心计的介于正邪两者之间的人物。可是自得到“金蛇秘笈”,研习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那天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起,自己觉得奇怪。这时听温青青之母问起,慨然说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来他和我有师徒之分,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他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一听,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难过。”
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俩离开这地方,那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都没见她爸爸一面……”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在平平安安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好好安葬了。”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斗然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那张地图和附注的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他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为心中丝毫没有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没有再去注意,而且他想金蛇郎君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所有奇珍异宝,无一不足招致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所以他对金蛇郎君这张遗图颇有一点厌憎之感,现在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她随即念头一转,道:“那一定是她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带着?”这时她神态十分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里跃了出去,温仪与青青母女两人吃了一惊,只听见一人“呵哟”的喊了一声,袁承志伸手从玫瑰花丛中抓了一人出来。
那人已被袁承志点中穴道,全身瘫痪,动弹不得。袁承志抓住他后心,走回亭子,往地下一掷,青青叫了起来:“那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除了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外,没有一人当我是亲人了。”袁承志听她说得十分凄苦,伸手在那人穴道中一拍一捏,那人醒了过来。原来那是昨日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明义的儿子,在兄弟行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讲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一点长辈的样子。”温南扬本想发作,但刚才袁承志擒住他时手法快得出奇,昨夜又吃过他的苦头,恨恨望了他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就会生不要脸的女儿,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温仪一阵心酸,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那里忍得他如此奚落,拔剑追出,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温南扬站定,转过身来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
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们,大大方方当面来说,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不知那里跑出来的野男人,居然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光啦!”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对温仪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温仪低低的道:“七哥,你来,我有话说。”温南扬沉吟了一下,昂然走进亭子来。温仪道:“我们娘儿身世很是可怜,蒙五位爷爷和和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对青青说过,现在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这事七哥头尾知道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的性命,你还有一点感激之心,那知和温家所有的人一样,全是那么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温南扬怒道:“他救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的说出来,省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加油添酱,把我说成怎么一副样子。”他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把怎样认识那金蛇奸贼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你们听,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
温南扬冷笑一声,说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不理,温南扬继续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
”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派温氏五祖本来有六兄弟。”温南扬继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你没说做什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那知她死时一声大叫,被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被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说着这种万恶的罪行竟然毫无羞愧的声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怎么这人如此奸恶无耻。
温南扬又道:“他们把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也不怕,我想六叔既然在扬州,他武艺江南江北无人能敌,等到知道我失手,自然会来救我出狱。那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面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就地斩决,狱卒对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
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温南扬不去理她,继续道:“过了三天,牢头忽然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是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过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一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一翻身坐起,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他拿起一把兵刃,来削我手脚上的铐镣,他这把兵刃锋利无比,生铁铸成的脚镣手铐被他轻轻几下,都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一直跑到城外的一座古庙里。我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其实我不跟也不成,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的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一个小白脸,哼!“他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温南扬又道:“我就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看见他手中拿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黑沉沉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袁承志心想:“那就是我得到的这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才救你出来的,你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走进一艘船去,他叫船老大向南开船。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这时那人从衣囊里会出一对蛾眉刺来,我知道这是六叔用的兵器,六叔素来是随身不离的,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很感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他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
『这里有一只箱子,你给我送到你家里去,这封信交给你父亲和伯叔们。』他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只箱子很大,用铁片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去,路上不可停留。这只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会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的话语气有些不伦不类,也只好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这亭子四周都种了玫瑰,是青青亲手布置起来的,她最爱洁净,见他如此蹧踢这块雅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袁承志知道她的心意,伸脚轻轻把痰擦去,青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温仪微微点头,意示嘉许。
温南扬继续说道:“他向我显示这手武功,我也不知他什么用意,只见他把断了的铁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这铁锚就是你的榜样!』他从囊中拿出一只大元宝,掷在船板上,说道:『这是你的路费!』说罢就拔起船头上的两枝竹篙,一手一枝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标枪般射了过来,那时我功夫还浅,不敢去接,只听见扑扑两声,竹篙穿入了船篷。我吓得不敢作声,听见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也确有豪侠气慨。”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个人真是英雄豪杰。”温南扬道:“英雄?呸!当时我还以为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外雇船,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大概六叔这次在外面发了财,这一箱子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叔伯们一定会多分给我一份,所以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
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起了明晃晃蜡烛,四个家丁把那口大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把绳子割断,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这时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笑着说:『老六又不知道看中了那家的娘儿,荒唐得不想回家,把这一箱东西叫孩子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把箱盖打开,见上面铺着一张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五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写得很好,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
『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里面嗖嗖的射出七八枝毒箭来。“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得多谢天老爷有眼,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性命还在吗?这几枝毒箭哪,箭箭都射进了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爸爸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的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把包袱打开,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是什么珍珠宝贝?”青青道:“什么?”温南扬提高了声音道:“你六爷爷的尸首!”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知她惊吓,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居心狠不狠?他把六叔杀了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样送回家来。
”温仪道:“你没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是应该的。”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神,缓缓地道:“青青,那时我比你大一岁,可是比你更加孩子气,什么也不懂。这些伯叔在家里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奇怪六叔这样好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杀死。我躲在妈妈身后,不敢说话,只听见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打了颤,他这样念:『石梁派温氏七兄弟共鉴:送上尸首一具,敬请笑纳。此人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全体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敬白。』“她念完信,吁了一口气,对温南扬道:“南扬哥,六叔杀他全家的事可有?”温南扬傲然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只怕也是有的。”
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那里知道。”温南扬又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他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那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样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都被他害死了。
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那一天把咱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五十根,杀死咱们一个人,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这里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咱们的人一落单,忽然就被害死。我爹爹又急又怒,邀了几十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毫不理会,见咱们人多,他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二房里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在塘里溺死,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冲撞了神道,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温仪道:“那时候全镇的人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伯叔们轮班守望,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位嫂嫂从夜里还是被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位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被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爹爹气得险险晕死过去,只好派人去赎了出来。”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他不自禁的摇头,很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你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现在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叔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不是他的敌手。大家一商量,实在无法可施,咱们防得紧了,他可以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人。青青,你说,咱们恨他应不应该?”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我什么事也不理会。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而且爹爹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吹到宅子里来,我真想到山坡上来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味,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把我在这样好的天气关在屋子里。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念慈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非常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念慈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个人的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他,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上一个黑影跳了下来,刚刚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那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上一扳,又是一弹,轻轻的落在十多丈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见后面后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削壁上的山洞里。他把我穴道点醒,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我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吃了一惊,在我后心一拉,我终于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她往自己额角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部位很大,想来当时受伤不轻。温仪叹道:“那时他不拉我这把,让我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自己睡在山洞的一条毯子里,我一吓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梢梢放了一点心。大概他见我自己寻死,强盗发了善心,所以不再下手害我。”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份”,龙游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当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
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甚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甚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
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甚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
荣彩听他说个没完,越听越怒,眼见他形貌萎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龙游帮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一送,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
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荣彩绝非对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
黄真见二人来势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是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甚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
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博击”,疾往黄真后心刺去。
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铁枪风声,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
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龙游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
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不落空!”
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有脚刚好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无尽,黄真竟是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的要穴。
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了过来。
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看是要大蚀而特蚀了。
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了。
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
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
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
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
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道甚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甚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样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
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叔,那却是甚么道理?”袁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忧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得引得五个老头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袁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过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宫,走坎位。”
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霸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
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已然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
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
黄真武功精纯,不似袁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打倒温家五位大老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
荣彩自知功夫与人家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的瞧着满地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数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甚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
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弟,吕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临出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上捡上一两条,谅来也不会给人发见。”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
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有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
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有价钱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易退还。”
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里,采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
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
黄真一愣,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这个师弟岂容你们欺侮?
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欲杀之而后甘心,而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
黄真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诀。那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乙木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
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手,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阵法很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有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头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
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
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
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甚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甚么?”小慧笑道:“没甚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石梁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
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甚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行阵了。”
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
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哪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
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
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不知他打得是甚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顷刻间已将他围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哪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
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物砸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崔希敏和小慧答应了。
黄真思忖自己和袁承志要设法脱身,总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教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是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方达一怔道:“甚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手一挥,带同十五人一齐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梁派二代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
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了。自己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转不过来,岂不糟糕?”
袁承志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形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之后,躲在华山绝顶反复思量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老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金蛇郎君于五老当日所使的招术,心中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穷年累月的苦思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终极,总觉难以收效。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
一日早晨,他在山间闲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果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金蛇秘笈》。
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石梁派称霸于天下?他将殚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有想要收一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
袁承志当下持定“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是了然于胸,心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加一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可省去了。”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
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岂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二来要使五老心烦意乱,不能沉着。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
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两人互傅,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是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在袁承志背上。
温仪、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摇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动。八卦阵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脚步。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立时震落。他身动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温南扬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
众人还没看清楚他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
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被打倒。
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相伤,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间就把八卦阵攻破。
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
袁承志哪里还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的穴道。
温方施见飞刀伤他不得,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飞刀从他胸前震落,三指却已伸到温方施穴道上。温方山钢杖“泼风盘打”,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顶,又捡回来了。”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石梁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
温方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一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
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站起身来固是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
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左手使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却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锥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
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方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一招“李广射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是按照阵法,并力抵御。
温仪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
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时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怀中。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头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厅顶的横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被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间手上一震,双戟已被甚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上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
袁承志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
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飞剑掷出,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飞天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教。”
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
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
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义暗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
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
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感,这时要乘机报复。
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
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脑的念着珠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
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
袁承志道:“这里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么希奇?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
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
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
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穴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复原状了。”
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
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
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
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
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
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
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
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诧异。
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
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
黄真指着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
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
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了。
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
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
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
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
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棋仙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游龙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抓挟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都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份”,游龙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常,当即抢前,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
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什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什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游龙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什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
荣彩听他说个没完没了,越听越怒,华山派首徒黄真,在北方名头响亮,在江南却少人知闻,眼见他形貌猥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游龙帮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送前,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
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又见他适才与袁承志叙话,两人乃是师兄弟,料知荣彩绝非对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走的便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进攻。
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他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疾往黄真后心刺去。
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非他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铁枪风声,黄真反手捞去,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过,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
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游龙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游龙帮副帮主以及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给黄真借着五老之力摔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游龙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
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跤,决不落空!”
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周转不灵,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刚好有脚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黄真竟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要穴。
温方达呼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椿买卖,眼看是要大蚀而特蚀,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晃动,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让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了。
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
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正自凝思,不欲分心,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
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
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道什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么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
崔希敏这时对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叔,那却是什么道理?”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扰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消引得五个老头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承志接了过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坤宫,走坎位。”
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个空当。
他闪身正要穿出,忽听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当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已然直蹿出来,站在承志身旁。
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
黄真武功精纯,不似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占得温家五位大老板上风,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
荣彩自知功夫与人家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地瞧着满地黄金,委实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什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主顾,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弟,吕七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忿忿地走了。临出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下捡上一两条,谅来也不会给人瞧见,也未必有人有空阻拦。”游龙帮人众都是衢州附近龙游县人,将“龙游”两字倒转来,称为游龙帮。龙游人大多方正端严,游龙帮将两字倒转,人品便不怎么规矩了。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游龙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
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有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
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大可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价钱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易退还。”
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里,釆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
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
黄真一愣,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我小师弟岂容你们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必欲杀之而后甘心,而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精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黄真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窍。那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戊土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
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他知道五行八卦生克术数,师父并不擅长,也未教过,小师弟未必精通,刚才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招,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却不知承志另有师承,于这阵法的种种变化尽数了然。便道:“你们的阵法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有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爷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
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
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
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什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扑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什么?”小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棋仙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
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什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行阵了。”
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
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哪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小慧又是扑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武功只粗知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
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满不在乎,都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只几步之间已将他围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地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哪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物砸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蹿入相救,为了报答师恩,今日就算送了老命,也所不惜。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儿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冲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出手,黄金也不必顾了。”崔希敏和小慧答应。
黄真思忖自己舍命挡敌,救得师弟设法脱身,想来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就好办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叫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方达一怔道:“什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叫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右手挥动,带同十五人同时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有温南扬、温正,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仙棋派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
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给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了。自己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调动不过来,岂不要倒闭大吉?”
袁承志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转四五个圈子。他身形甫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他的动静。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地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遭擒,得人相救脱险之后,躲在华山之下的小镇中反复推敲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现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五老招数互为守御,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而招数中全无破绽。一人武功中全无破绽,如何可破?金蛇郎君于五老当日所使的身法手法,记得清清楚楚,穷年累月的苦思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
一日早晨,他在镇外空旷处闲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贸然蹿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击中蛇头七寸或蛇腹、蛇尾。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纵声号叫,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用多少功夫,便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地写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仙棋派称霸于天下?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想要收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
袁承志当下持定“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了然于胸,心想:“敌人倘若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加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可省去了。要破五行阵,关键在于找到阵中破绽,若无破绽,便须让它生一个出来,组成八卦阵的众弟子功夫差劲,要弄它个破绽出来,容易得多。”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殊不知袁承志并非轻敌,而是故意用一件全无杀伤之力的玉簪作为兵器,令对手不作提防,再加坐倒在地,纯非前击进攻之势,似乎全然轻视对方,对手不免激怒,难以沉着,心浮气粗之余,一见有机可乘,便失了谨慎,自己再故意露出破绽,对方本不该进攻,却忍不住要攻,一攻即暴露自身破绽。袁承志这时的作用,既为诱敌,又系慢军,似是鲁莽轻敌,实则是要诱得对方鲁莽轻敌。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分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二人互搏,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也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儿,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休闲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好笑,又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地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大减价减得未免过了分,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不妨甜言蜜语,自吹自擂,王婆卖瓜,无瓜不甜,可以虚言浮夸,却不能用苦肉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猛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向袁承志背心,袁承志听得飞刀来向,翻身双手连抓,抓住四柄飞刀,向八卦阵中使劲掷出,温南扬及温家三名二代弟子臂腿中刀,大呼声中,已给袁承志分别提起一一掷进五行阵中。
五老一怔之际,步法稍缓,见袁承志抢步从空隙中蹿出,但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挥拳,那边踢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让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给打倒,不由自主地摔入五行阵中。
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当横卧在地之际,能奇兵突出,引得五行阵及八卦阵破绽大现。
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地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怎还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穴道。
温方施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左手一一在刀柄处伸指拨落飞刀,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璇玑穴点落,温方山钢杖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顺手拉扯,将一名棋仙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
温方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竖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
袁承志却已趁机向温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郑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跃起身时固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尽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彩。小慧抿着嘴儿微笑。
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他一时使动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接着用玉簪使《金蛇秘笈》中的金蛇剑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险招连施,逼得他手忙脚乱。
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大声呼哨,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方义毫不放松,令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然按照阵法,并力抵御。
青青虽见袁承志用小慧的碧玉簪作为兵刃,不由得心头有气,但见他取胜,却也暗喜。温仪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儿,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觉晕眩,倒在青青的怀中。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自己头发中一插,左手挽住了厅顶的横梁,翻身而上。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给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本来照着金蛇郎君原来诀窍,要以宝剑紧护自身,再攻对方破绽,袁承志手无宝剑,略加变通,先以翻身俯卧引得对方发射飞刀,乘势攻破八卦阵,再发暗器,以代宝剑,一举破阵,手法虽然有异,其根本方策,还是依据于金蛇郎君的遗意。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不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丁丁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间手上剧震,双戟已给什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一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
袁承志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摇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
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脱手飞掷,剑身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天外飞龙’呀!”袁承志回头说道:“不敢忘了师父教导,请大师哥指教。”
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
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让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冲向柱子上自行碰死。但转念又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棋仙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地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
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吃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身份,实不愿低声下气地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达暗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
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进的。”
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棋仙派很有恶感,这时要趁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出于宽容,留有余地”,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静岩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静岩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汉真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
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地拨上拨下,摇头晃脑地念着珠算口诀,什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什么账。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恭敬,见他算账算得稀奇古怪,却不敢嬉笑。棋仙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黄真摇头晃脑地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位老爷子是大大的英雄好汉,算得少了,不够面子。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
袁承志道:“这里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冲口说道:“我也算得出。”黄真向他点点头,示意嘉许。
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请你大宝号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
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勒索。”黄真见他眼珠乱转,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了。不过我们华山派混元功的点穴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塞,也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复原状了。”
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务必请你时时光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棋仙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地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四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没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举止轻浮,是为了要引得对方轻敌,出手攻击,但不免违了师父的教导。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你师父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
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了,只是我实在少了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
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地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初传拳掌及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曾设法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
四人在稻草堆中草草睡了几个时辰。中午时分,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运出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免米价陡起,让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地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拍手顿足,唱了起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静岩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只见温仪背上中了两柄飞刀,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眼见已然致命,难以复生,又见温方施满脸戾气,抢步出来,双手连挥,四柄飞刀向青青背上射去。
袁承志急跃而前,双手抄出,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的飞刀。温方施见袁承志出手接取飞刀,已知不妙,急忙快步退去,想避入门后。袁承志见他肆恶杀害亲人,大怒之下,疾纵而前,在他后心重重踹了一脚。这一脚用上了混元功,功力非凡。温方施哼也不哼,摔进门去,鲜血狂喷。袁承志踹这一脚,虽没伤了他性命,但功透要穴,温方施就此成为废人,终身不能治愈,武功全失。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
袁承志又怒又悲,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挡开,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什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那日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还挡在他身前。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衣裹中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满怀欣慰,说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允。”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请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请你……一生一世……照看着她……”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好。
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三爷爷终究是你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
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不答。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地点点头。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望去,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只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吗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棋仙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静岩镇,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自然!破庙里有什么可偷的。”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跟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诧异。
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
黄真年纪比夏雪宜略大几数,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
黄真指着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说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地叫起黄大哥来。”
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了。青青虽然不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
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母亲一人才真心疼她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殓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去江西九江府。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金,功劳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什……什么?你又要来盗金条吗?”
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什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衢州开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么高了,一定很欢喜。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七回 怀旧斗五老 仗义夺千金
温明山听了承志的话,气得当场就要发作,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还没遇到谁敢小觑老夫这把龙头钢杖,好吧,你有本事,用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他刚说完,手中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温青“呀”
了一声,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只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直指对方门面。
温明山钢杖倒转,杖头向袁承志后心要穴点到,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这倒要更加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又快又轻,贴着拐杖直削下去。这剑如是钢剑,敌人握住拐杖的手指非削断不可,温明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他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抖了起来。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打越紧,温明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上,砖块登时粉碎,声势十分惊人,袁承志尽在他杖缝中如一只蝴蝶般穿来穿去,木剑轻灵翔动,剑剑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温明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仗这柄龙钢杖威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用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他杖法突然一变,横扫倒点,把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这一杖打得惊心动魄,袁承志学武以来,初遇劲敌,对方钢杖劲力甚大,自己每每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用师传绝招取胜不可,忽地身法一呆,顿了一顿。温明山大喜,一杖扫来,袁承志左手一把抓住杖头,用力一拗,右手单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明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袁承志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只因刺来劲道十足,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明山大吃一惊,同时虎口着痛,钢杖已被袁承志夹手夺了过去。袁承志心地厚道,心想他是温青的长辈,不能令他难堪,所以木剑立即收回,同时左手一送,把钢杖交还温明山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艺差一些的人根本没看出来钢杖曾被对方夺去。
温明山又惊又怒,又是一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但对方钢杖既打过来,只得向左一避,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在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体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那里避让得掉?
温青见到三爷爷的神情,早知不妙,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母亲把他的手一拉,只见袁承志木剑使出“孔雀开屏”绝招,回剑拍拍三声,把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
原来孔雀最惜羽毛,一到开屏,必定顾尾自怜,欣赏不已,这一招在华山派剑术中,是剑柄在外,剑尖回向自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敌人兵器。这种剑法形同自戕,是天下剑术中绝无仅有之招,非武功到了炉火纯青之人不会使用,也不敢使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温明山钢杖龙头上一按。温明山只觉一股劲力把他钢杖向下捺落,连忙运力反挺,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明山用力一扯,竟没扯起。袁承志脚一松,向后纵开丈余,温明山收回了钢杖,只觉厅上青砖中深深凹下了一个龙头,须牙宛然,原来是钢杖上的龙头被他一足蹬入青砖之中所留下的印痕。旁观众人见此情形,不由得相顾骇然。
温明山一招已输,恼怒异常,双手持定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见忽啦一声巨响,钢杖在屋顶下穿了一个大孔,飞了出去。温明叫道:“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用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心中暗笑:“这是你输给我,并不是钢杖不如木剑!”其实温明山这一下也是自己解嘲,空自发威,又有何用?
石梁派温氏五祖中以老四温明施的暗器功夫最好,二十四把飞刀百发百中。他的飞刀与人不同,每柄重达半斤,对敌时明晃晃的插在背上的皮套里。大凡暗器是乘人不备时所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更是藏在衣囊之内,温明施的飞刀却摆在身上,同时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飞过时,气过空洞,发出呜呜之声,犹如吹箫一般。须知温明施自恃飞刀之技举世无双,他刀发有声,似乎是先给敌人一个警告,其实也是先声夺人,扰乱对方的耳目。他见三哥突发暗器,竟被袁承志用巧妙异常手法打了下来,纵出身来,说道:“袁兄,你打暗器的功夫不坏,现在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袁承志知道再谦逊退让也没有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把木剑还给了那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温明施刀无虚发,势劲力疾,武林中罕见,袁承志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除了四老之外,余人都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明施叫道:“看刀!”手一扬,说时迟那时快,只看寒光一闪,一刀呜呜飞来。
袁承志见这柄飞刀声势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回异,心想:“我如用手接住,显不出功夫,不能挫折他们的骄气,总要打得他们心诚悦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一探,摸出两粒围棋子,左手一粒,右手一粒,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粒先到,只听见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棋子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
右手一粒棋子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棋子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那么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明施何止高出数倍了。
温明施倏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粒棋子,把双刀打落在地。温明施“哼”了一声道:“好武艺,好武艺!”口中说着,手中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道击中对方势所不能,故意把六柄飞刀四面八方的掷出,心想:
“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只听见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果然又被十二粒棋子碰跌。温明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刚出手,后面又是六刀跟上。温明达最为老成持重,他见袁承志武功卓绝,知道必是高人弟子,见四弟用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全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众人齐声惊叫起来。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之类,这时枪头矛梢,齐齐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
五老忽然眼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原来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本领得自“金蛇秘笈”,当年金蛇郎君夏雪宜大战石梁派时,温明施用连环十二刀伤他,被他双手抓去。袁承志事先也不知金蛇郎君与石梁派有什么纠葛,一直不敢露出“金蛇秘笈”中的武功,这时突遭凶险,危急之中不及多想,顺手就使出了秘笈中所传的“千手观音收万宝”的绝技。五老见他手法与大仇人夏雪宜一模一样,齐齐纵上,厉声大喝。
袁承志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正是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着,大概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中被擒了上来。袁承志“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明达与温明义各各抽出兵刃,随后追到。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小慧冲去,两名大汉一刀一剑,搂头向他砍下。
只听见当当两声,那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呆了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明达温明义骂了声:“脓包!”抢上前去。
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去招架,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已经赶到。只见袁承志双手一扯,已把小慧手上的绳牵扯断。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斜斜落下,承志把右手断绳甩出,缠住那柄剑,扯了回来,对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小慧飞去,小慧伸手接住。
这其间快如闪电,间不容发,他剑刚刚掷出,温明达两柄短戟已向他胸前搠到,又听见“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明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把两人踢开。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斗然退开两尺,温明达双戟递空,正要向前一送,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像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经绕住双戟,向前力扯。温明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来,戟头锋利异常,烂银似的闪闪生光。袁承志身体一侧,用力一扯断绳,突然松手。温明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小慧的手抢进练武厅内站住。温明达本已动怒,这时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
温明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喝道:“那金蛇奸贼在那里?快说。”袁承志平心静气,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明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袁承志道:“我从来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么会派我来?”温明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我在船上无意之间与这位温青兄弟遇见,承他瞧得起,我们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什么干系?”五老面色稍和,但仍是十分怀疑,温明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但他面子上仍很恭谨,说道:“我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甚至面也没有见过。不过他在那里我倒知道,只怕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那一天不在找他。我们五兄弟的五条老命宁可一一送在他手上,也要到天涯海角去找他出来。他在那里?”袁承志淡淡一笑,说道:“你们真要去见他?”温明达上一步说道:“不错。”
袁承志笑道:“见他有什么好?”温明达道:“喂,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说!
”袁承志道:“各位身体康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见到他。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都呆了一呆,只听见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那中年美妇晕到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已完全昏了过去。温明山脸色一变,连骂:“冤孽。”温明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
妈妈听见爸爸死了,当然会难过。”
袁承志大吃一惊,暗想:“怎么这美貌妇人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
温明义见温青出言冲撞,尤其气的是竟在外人面前说了这件温门的奇耻大辱出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明达道:“大哥,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明达向温青斥道:
“谁是你的爸爸?还不快进去。”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这时那美妇渐渐苏醒过来,低声对温青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
“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瞧你能把金子盗去吗?”他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
袁承志对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五老爷温明悟正站在门双手一拦,说道:“慢走,我们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改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明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的时候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斗然想起深夜华山绝顶张春九刺死和尚的惨状,心想:“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可不能说。”于是说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谈起,金蛇郎君好象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温氏五老面面相觑的望了一会,透着十分詑异。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向众人一一抱拳,说道:“晚辈失陪。”温明悟道:“忙什么?”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伸出长臂拦住。袁承志伸手掌在他臂上推去,温明悟手腕一勾,要展施擒拿法拿他手掌,那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着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恰从言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明悟的衣服也氶碰到。温明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软鞭直向袁承志后心打到。武林中所用的软鞭有的用精钢打成,考究的更用金丝绕成,但温明悟内功精湛,用的兵刃就是普通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比五金软鞭更加厉害。
袁承志听见背后风声,拉住小慧的手向前一窜,皮鞭落空,只听见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道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明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功夫,被他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那肯就此罢手,右手一挥,圈起一个鞭花,向小慧脚上卷来。他这是避实就虚,知道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把她拉了下来,也算是挣回一点面子。那知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带住鞭梢,他一面向上纵跃,左手一面使劲,竟把温明悟提在半空。温家众人见他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居然把武功精湛的温明悟提了起来,无不大骇。
温明施手一扬,两柄飞刀呜呜的向袁承志后心飞去,他这一下是要救五弟,倒不在存心伤人。袁承志左手一松,拉着小慧向墙外跃出,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明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皮鞭一挥,想把飞刀打开,那知这条熟牛皮制成的鞭子忽然寸寸断裂,原来被袁承志一扯时暗用内劲扯断。温明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穿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明达不住摇头,大家心中暗暗纳罕。温明义道:“瞧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是在娘胎里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年功力,怎么手下如此了得?”温明山道:“金蛇奸贼如此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一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
袁承志与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跨他师父怎样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谁?”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什么玉面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的穆老祖师的徒弟,听说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叫什么名字。”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看来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他也不与子慧说穿,两人各自安寝。
第二天晚上,袁承志叫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同去碍手碍脚,反而要袁承志分心照顾,虽然心中不大愿意,可是还是答应了。袁承志等到二更天,循旧路到了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然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灵机一动,知道是温青在招呼他,心想温氏五老人极奸险,温青却对他尚有结义之情,于是掉头往曾在那里听箫的玫瑰山坡上奔去。到得坡上,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横钗,两个都是女人,又见一个女人举起洞箫放在唇边低吹,听那曲调,明明是温青那天吹给他听过的,不由得心中大奇,慢慢走近,那吹洞箫的女子走出亭来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原来那人竟是温青。他呆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半响,才道:“你……你……”
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请大哥别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一时间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慨,原来竟是女子。”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样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
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行了一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心中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暗暗盘算:“听温青说,她母亲是受了坏人强奸才生下她来,所谓坏人,当是金蛇郎君了。看这五老的神气,对金蛇郎君深痛恶绝,温青青提一声爸爸,就被那性子最暴燥的二老爷骂了一顿。可是她妈妈一听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那么她心中对他显然情愫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我要设法安慰她才好。”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低的说:“他……他是真的死了吗?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那些伯叔那样,当你是仇人,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听。”袁承志心中对金蛇郎君的感情,也是矛盾纠结,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他是一个脾气古怪、工于心计的介于正邪两者之间的人物。可是自得到“金蛇秘笈”,研习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那天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起,自己觉得奇怪。这时听温青青之母问起,慨然说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来他和我有师徒之分,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他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一听,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难过。”
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俩离开这地方,那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都没见她爸爸一面……”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在平平安安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好好安葬了。”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斗然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那张地图和附注的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他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为心中丝毫没有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没有再去注意,而且他想金蛇郎君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所有奇珍异宝,无一不足招致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所以他对金蛇郎君这张遗图颇有一点厌憎之感,现在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她随即念头一转,道:“那一定是她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带着?”这时她神态十分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里跃了出去,温仪与青青母女两人吃了一惊,只听见一人“呵哟”的喊了一声,袁承志伸手从玫瑰花丛中抓了一人出来。
那人已被袁承志点中穴道,全身瘫痪,动弹不得。袁承志抓住他后心,走回亭子,往地下一掷,青青叫了起来:“那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除了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外,没有一人当我是亲人了。”袁承志听她说得十分凄苦,伸手在那人穴道中一拍一捏,那人醒了过来。原来那是昨日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明义的儿子,在兄弟行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讲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一点长辈的样子。”温南扬本想发作,但刚才袁承志擒住他时手法快得出奇,昨夜又吃过他的苦头,恨恨望了他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就会生不要脸的女儿,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温仪一阵心酸,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那里忍得他如此奚落,拔剑追出,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温南扬站定,转过身来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
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们,大大方方当面来说,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不知那里跑出来的野男人,居然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光啦!”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对温仪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温仪低低的道:“七哥,你来,我有话说。”温南扬沉吟了一下,昂然走进亭子来。温仪道:“我们娘儿身世很是可怜,蒙五位爷爷和和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对青青说过,现在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这事七哥头尾知道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的性命,你还有一点感激之心,那知和温家所有的人一样,全是那么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温南扬怒道:“他救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的说出来,省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加油添酱,把我说成怎么一副样子。”他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把怎样认识那金蛇奸贼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你们听,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
温南扬冷笑一声,说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不理,温南扬继续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
”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派温氏五祖本来有六兄弟。”温南扬继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你没说做什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那知她死时一声大叫,被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被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说着这种万恶的罪行竟然毫无羞愧的声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怎么这人如此奸恶无耻。
温南扬又道:“他们把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也不怕,我想六叔既然在扬州,他武艺江南江北无人能敌,等到知道我失手,自然会来救我出狱。那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面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就地斩决,狱卒对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
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温南扬不去理她,继续道:“过了三天,牢头忽然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是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过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一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一翻身坐起,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他拿起一把兵刃,来削我手脚上的铐镣,他这把兵刃锋利无比,生铁铸成的脚镣手铐被他轻轻几下,都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一直跑到城外的一座古庙里。我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其实我不跟也不成,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的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一个小白脸,哼!“他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温南扬又道:“我就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看见他手中拿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黑沉沉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袁承志心想:“那就是我得到的这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才救你出来的,你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走进一艘船去,他叫船老大向南开船。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这时那人从衣囊里会出一对蛾眉刺来,我知道这是六叔用的兵器,六叔素来是随身不离的,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很感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他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
『这里有一只箱子,你给我送到你家里去,这封信交给你父亲和伯叔们。』他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只箱子很大,用铁片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去,路上不可停留。这只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会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的话语气有些不伦不类,也只好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这亭子四周都种了玫瑰,是青青亲手布置起来的,她最爱洁净,见他如此蹧踢这块雅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袁承志知道她的心意,伸脚轻轻把痰擦去,青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温仪微微点头,意示嘉许。
温南扬继续说道:“他向我显示这手武功,我也不知他什么用意,只见他把断了的铁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这铁锚就是你的榜样!』他从囊中拿出一只大元宝,掷在船板上,说道:『这是你的路费!』说罢就拔起船头上的两枝竹篙,一手一枝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标枪般射了过来,那时我功夫还浅,不敢去接,只听见扑扑两声,竹篙穿入了船篷。我吓得不敢作声,听见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也确有豪侠气慨。”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个人真是英雄豪杰。”温南扬道:“英雄?呸!当时我还以为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外雇船,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大概六叔这次在外面发了财,这一箱子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叔伯们一定会多分给我一份,所以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
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起了明晃晃蜡烛,四个家丁把那口大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把绳子割断,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这时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笑着说:『老六又不知道看中了那家的娘儿,荒唐得不想回家,把这一箱东西叫孩子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把箱盖打开,见上面铺着一张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五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写得很好,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
『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里面嗖嗖的射出七八枝毒箭来。“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得多谢天老爷有眼,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性命还在吗?这几枝毒箭哪,箭箭都射进了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爸爸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的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把包袱打开,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是什么珍珠宝贝?”青青道:“什么?”温南扬提高了声音道:“你六爷爷的尸首!”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知她惊吓,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居心狠不狠?他把六叔杀了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样送回家来。
”温仪道:“你没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是应该的。”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神,缓缓地道:“青青,那时我比你大一岁,可是比你更加孩子气,什么也不懂。这些伯叔在家里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奇怪六叔这样好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杀死。我躲在妈妈身后,不敢说话,只听见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打了颤,他这样念:『石梁派温氏七兄弟共鉴:送上尸首一具,敬请笑纳。此人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全体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敬白。』“她念完信,吁了一口气,对温南扬道:“南扬哥,六叔杀他全家的事可有?”温南扬傲然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只怕也是有的。”
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那里知道。”温南扬又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他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那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样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都被他害死了。
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那一天把咱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五十根,杀死咱们一个人,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这里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咱们的人一落单,忽然就被害死。我爹爹又急又怒,邀了几十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毫不理会,见咱们人多,他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二房里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在塘里溺死,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冲撞了神道,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温仪道:“那时候全镇的人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伯叔们轮班守望,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位嫂嫂从夜里还是被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位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被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爹爹气得险险晕死过去,只好派人去赎了出来。”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他不自禁的摇头,很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你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现在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叔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不是他的敌手。大家一商量,实在无法可施,咱们防得紧了,他可以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人。青青,你说,咱们恨他应不应该?”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我什么事也不理会。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而且爹爹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吹到宅子里来,我真想到山坡上来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味,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把我在这样好的天气关在屋子里。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念慈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非常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念慈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个人的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他,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上一个黑影跳了下来,刚刚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那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上一扳,又是一弹,轻轻的落在十多丈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见后面后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削壁上的山洞里。他把我穴道点醒,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我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吃了一惊,在我后心一拉,我终于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她往自己额角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部位很大,想来当时受伤不轻。温仪叹道:“那时他不拉我这把,让我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自己睡在山洞的一条毯子里,我一吓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梢梢放了一点心。大概他见我自己寻死,强盗发了善心,所以不再下手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