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的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叉要往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子,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拳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
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迫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双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旳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
“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道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军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径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着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铺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旧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头的公差说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吗?”袁承志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条金项圈来,说道:“那么这条项圈你从那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见外面公差们喊了起来:“老鸦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他们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挣下地来,但那里能够,腿刚着地,已经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伙计客人听说捉拿逃犯,都拥到院子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发威,大众觉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来。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旧拦在门外,不让公差们进门,那手持铁链的公差见小小一个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铁链套人,本来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的小辫子。袁承志见对这许多公差声势凶凶,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侵犯,出于本性的头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怒火更炽,飞起一腿,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身子本矮,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势外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驱,凭空飞了出去,结结实实跌在地上。袁承志本来没有这么大气力,完全是乘着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势,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这一来,旁观的人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现在见大人反而打败,而且败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来。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大家一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敌不过对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来,微微一纵,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怎样,竟把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几个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是来捉拿要犯的,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条大汉根本没有听见,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铁,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掷,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跌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乎问袁承志的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汉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就从第十一招“踢肚腿”开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上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很亲热的抱了起来。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诉他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上,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像抱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店中伙伴见他这副模样,那里敢来拦阻,那哑巴大踏步出店,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他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这时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哑巴听不见身后的声息,袁承志人却机灵,他拉拉哑巴的手,嘴向后一呶,哑巴一回头,瞧见了公差,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两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哑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两三下一纵,已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路,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这样他没了顾虑,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二间茅屋,哑巴径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有一人已发现了他们,迎了出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她和哑巴点了点头,看见崔袁两人,似乎很是讶异,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壸茶碗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壸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溜溜的转动,十分灵活。
那青年少妇虽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说崔秋山受了伤,忙拿出一只药箱来,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药粉和红色药粉,混在一起调成水给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锐利小刀来,把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一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样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到内堂休息。那少妇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г谖艺饫铩!痹�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杀��飨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来,小慧拉着他手,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了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真的?”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
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妈妈,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了起来啦!”安大娘柔声对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所以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袁承志就这样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小离开母亲,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但这些叱喑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十分在行,现在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护,又有小慧作伴,这几天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过去学的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好象也是深通其中精奥。这样过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练武,可是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以指点,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练武时,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一天合当有事。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准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那天晚上在老鸦山连滚带爬,给山石树枝撕破了许多地方。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出门去,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他们果然在屋里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ぃ�我去买肉。”所谓杀�ぃ�是把一根萝葡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检野粟子。小慧去了一会,始终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始终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小慧已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正要向来路奔去。袁承志大喊一声,一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那大汉猝不及防,幸而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但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那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把一柄火叉照“岳家神枪”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使的是少林派罗汉刀法,气力大,刀风劲。袁承志虽然人小身矮,但仗着身法灵便,枪法纯熟,居然也对付着拆了数十招。那大汉见战不下这小孩,心中焦躁,刀法一变,刀刀向袁承志腰腿上砍来。原来那大汉起初用的刀法,有一大半砍空了没有效用,因为袁承志身材矮小,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惊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改用地堂刀法,不过觉得不必小题大做,所以并不躺下地来。这样一来,袁承志登时感到吃力,正在危急,忽然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来。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来,他不想丧她性命,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那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一个平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了过来,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心中很是焦急,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很是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很紧。
这样一来,那大汉反而欣喜,他知道小孩力气微弱,这两人因得高明传授,枪法和剑法都不同泛泛,然而力气大小,却出自天授,于是他封紧门户,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有些支持不来。那大汉刀法一紧,对准小慧长剑劈了过去,小慧一个避让不及,长剑和刀一碰,她那里有大汉力大,一柄剑登时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上一晃,大汉举刀一架,飞起一脚,已把小彗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他心中慌乱,火叉使得已不成章法,大汉一声狞笑,忽然抢进一步,一刀“力劈华山”,直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一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剑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往地上一掷,奔到小慧身旁,右手一抄,已抱住了她的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向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把小慧交给左手抱住,右手挺刀回身再战,拆了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冒了出来。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那知袁承志很是勇敢,叫道:“你把小慧放下,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旧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双眉一竖,回身挺刀砍来,数合一斗,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下。
小慧见这情形,双手把大汉手臂一拉,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惊叫一声,袁承志乘机一个打滚,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一避,被他刀尖在额上一带,左眉上登时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大汉知道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袁承志这时如疯了一般,抱住大汉的左脚,百忙中还运用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大汉大腿扭了转来。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液中秉承着广东人这点倔强拼死的精神,虽然情势危急,仍旧不肯让小慧被敌人抱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袁承志踢了一个跟斗,举刀正要砍下,忽然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回头一望,只见安大娘双手提起,站在那里。那大汉知道安大娘的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さ敖恿�向大汉面部打去。
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噗”的一声,正打在鼻梁正中,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见还有一枚�さ埃�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安大娘手劲奇重,虽然只是一枚�さ埃�可是也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一抹,举起单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有兵刃,只得连连闪避,袁承志见她危急,一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遮拦挑刺,全然是“岳家神枪”的精妙枪法。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疋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一抖,随手拋在身后的小溪中,同时检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
大汉又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连的退了两三步,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着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的是那一门好汉。”喝声刚毕,一疋布己向大汉迎面打去。她运用“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把一疋布当作了棍子使,大汉大骇,不敢怠慢,百忙中把袁承志一脚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功力本来在那大汉之上,现在心中愤恨,一疋布更加使得招招紧密,虎虎生风,那大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了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手上一慢,单刀突然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一扯,大汉单刀脱手,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阴魂不散,总有一天找上你。”安大娘秀眉直竖,一疋湿布横扫过去,那大汉已防到她这一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没有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良久,才扑在安大娘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沫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袁承志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把刚才他舍命相救的事说了出来。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Я耍�我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安大娘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走。”小慧随着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奇怪。安大娘收拾了一下东西,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关门,似乎若有所待。
大约到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飘然进来,原来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但走路却轻飘飘悄然无声,想见轻身功夫已练得颇有火候。安大娘站了起来,与他指手划脚的谈了一阵,哑巴点头表示同意。袁承志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
”安大娘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承志,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安大娘走到内室,坐在床沿上,袁承志跟了进来。安大娘拉着他的手,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当你是我自己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巴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几个月武艺,就这样厉害,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安大娘又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很善良,我想他一定欢喜的。哑伯伯是他的仆人,我要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她从腕上脱了一只金丝镯子来,给袁承志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已经收子,不会再落下来,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吧!”袁承志道:
“老前辈假使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书信,交给哑巴,自己提了两个包裹,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没有多日,但一来他是至情之人,二来她们对他极为关切爱惜,所以分别时极为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身上受伤,流血甚多,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在山路上行走若飞。这样晓行夜宿,连接走了十多日,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食物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前指指,又是行了三天,山路愈来愈是险陡,后来根本已无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绝顶上爬去。袁承志这时伤口已好,只左眉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双手抱住哑巴的头颈,见山上形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粉身碎骨。这样走了一天,哑巴爬上了一座高山的绝顶,那山顶却是很大的一块平地,四周都是极高的松树,穿过松林,里面有五六座石屋。哑巴见了石屋,脸露笑容,似乎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是许久没有人住了,哑巴拿了一把大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绝顶之上,也不知道粮食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焦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表示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一个人在山上寂寞异常。
一天晚上,袁承志睡得正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忙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他的床前,脸上笑容满面,似乎很是喜欢。袁承志福至心灵,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老人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准收你这徒儿?”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着你故了世的父亲份上,我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似乎知道老人已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拋到空中,随手接住,连拋了四五次,那老人听见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你不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我怎么教你啊?”袁承志这才知道师父并没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传授给他的伏虎掌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练了起来。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等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相信,他只教了你几天,有这样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全心就贯注他的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
那老人道:“他已经没事,回到李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这时哑巴已把香案放好,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位儒生,神态飘逸如仙,那老人点了香火烛,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然后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过去磕头,他不知道应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咱们华山派正式的弟子了。我以前收过两个徒弟,因为一直没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我的关山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江湖上朋友们叫我做八手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这个可不知道。”袁承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是一个很诙谐的人。
要知入手仙猿穆人清的武功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纵横来去,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手,因他与世无争,所以名头却不甚��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又见他聪明活泼,更是喜爱,所以大反常态,与他有说有笑。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位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也许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我一定要用功。”他又问:“崔叔叔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李将军打仗,没功夫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他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偷了不少招儿啦,不过和我那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
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身手迅捷异常,但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更要高强无数倍,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敨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在与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以做坏事,你懂吗?”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穆人清道:“好,现在咱们练功夫。你崔叔叔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把伏虎掌法一古脑儿传给了你,其实这套掌法神妙莫测,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倪叔叔以前教过我的。”穆人清道:“呸,你学了几路势子,就算会了么?错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这套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你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袁承志给他教训得喏喏连声,不敢再说。
穆人清于是把十段锦练了起来,式子拳路,和倪浩所教的一模一样。袁承志心中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特别?正在奇怪之际,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的衣服,只要你碰到我一片衣角,我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与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他功夫,于是抢上前去,伸手摸他师父长衫的后襟,那知手将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顺势上前,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反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他忙转身,见师父已离开他有两三丈远。他童心大起,心想:“我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似乎要他注意。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用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么能这样快?”于是一面追捉,一面暗记师父的身法,十段锦他练的本熟,但穆人清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运用之中,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聪敏异常,一面追迷藏,一面暗学师父身法,捉到后来,他的追赶之中也用上了这灵巧的身法,果然登时迅捷了数倍。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急,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越追越快,广场上只是两条人影,飞舞来去,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承志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乘孩子!”袁承志见十段锦中有许多奥妙之处,心里也高兴异常。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的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己飘然入内。
袁承志把十段锦从头至尾的练了十多遍,除了把师父的身法牢记住之外,又悟出许多心得来。这一晚把他喜得抓耳爬��,一夜没好好的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等到天一微亮,他怕昨天学的忘记,又奔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起劲,忽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袁承志转过身来,见是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的这几招都还不错,就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果是好手,他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他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一点就通,这一天又学了不少巧招。
这样一晃过了三年,袁承志己经十二岁了。他从小练武,身体出落得壮健异常。穆人清有时有事下山,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临走时必定传授袁承志大套拳法,等他回山,袁承志也一定己融会贯通的把拳法学会。这一年的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忽然又把祖师爷的画像请了出来,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然后说道:“承志,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不知道。”穆人清从内室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来,放在案上,把木匣一揭,只见精光耀眼,匣中躺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宝剑,袁承志心中突突乱跳,颤然说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宝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的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是百兵之祖,最是难学不过,你人很聪明,悟性强,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不过咱们华山派的剑法,自历代祖师相传,各人凭了自己的聪明智能,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徒弟越到后来本领越差,咱们本派却不是这样,选徒弟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就是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本派的剑法难固然是难到了极处,可是狠也狠到了极处,你只要练好,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今天我要你发一个重誓,决不许滥杀了一个无辜。”袁承志忙道:“师父今天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又道:“我也知道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很难分辨,只要你常存宽容忠恕之念,就不会误伤了。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宝剑一翻,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
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
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
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
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
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插翅飞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
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
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
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
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
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
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
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
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
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袁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
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
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
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嶽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
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
那道人身穿黄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头。”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
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
袁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
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
说着叹了口长气。
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
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
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
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
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
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
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
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
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
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
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
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
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
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
正要再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
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
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
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
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
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
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下去。
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
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
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
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么奇特花样。”
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
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
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
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
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
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
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
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
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
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
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
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
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
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是英武矫挺。
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
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
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
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
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
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
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
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
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
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
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
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
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
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
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的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叉要往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子,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拳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
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迫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双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旳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
“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道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军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径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着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铺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旧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头的公差说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吗?”袁承志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条金项圈来,说道:“那么这条项圈你从那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见外面公差们喊了起来:“老鸦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他们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挣下地来,但那里能够,腿刚着地,已经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伙计客人听说捉拿逃犯,都拥到院子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发威,大众觉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来。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旧拦在门外,不让公差们进门,那手持铁链的公差见小小一个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铁链套人,本来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的小辫子。袁承志见对这许多公差声势凶凶,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侵犯,出于本性的头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怒火更炽,飞起一腿,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身子本矮,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势外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驱,凭空飞了出去,结结实实跌在地上。袁承志本来没有这么大气力,完全是乘着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势,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这一来,旁观的人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现在见大人反而打败,而且败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来。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大家一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敌不过对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来,微微一纵,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怎样,竟把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几个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是来捉拿要犯的,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条大汉根本没有听见,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铁,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掷,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跌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乎问袁承志的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汉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就从第十一招“踢肚腿”开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上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很亲热的抱了起来。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诉他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上,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像抱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店中伙伴见他这副模样,那里敢来拦阻,那哑巴大踏步出店,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他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这时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哑巴听不见身后的声息,袁承志人却机灵,他拉拉哑巴的手,嘴向后一呶,哑巴一回头,瞧见了公差,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两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哑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两三下一纵,已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路,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这样他没了顾虑,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二间茅屋,哑巴径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有一人已发现了他们,迎了出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她和哑巴点了点头,看见崔袁两人,似乎很是讶异,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壸茶碗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壸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溜溜的转动,十分灵活。
那青年少妇虽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说崔秋山受了伤,忙拿出一只药箱来,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药粉和红色药粉,混在一起调成水给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锐利小刀来,把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一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样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到内堂休息。那少妇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г谖艺饫铩!痹�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杀��飨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来,小慧拉着他手,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了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真的?”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
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妈妈,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了起来啦!”安大娘柔声对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所以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袁承志就这样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小离开母亲,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但这些叱喑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十分在行,现在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护,又有小慧作伴,这几天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过去学的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好象也是深通其中精奥。这样过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练武,可是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以指点,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练武时,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一天合当有事。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准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那天晚上在老鸦山连滚带爬,给山石树枝撕破了许多地方。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出门去,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他们果然在屋里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ぃ�我去买肉。”所谓杀�ぃ�是把一根萝葡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检野粟子。小慧去了一会,始终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始终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小慧已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正要向来路奔去。袁承志大喊一声,一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那大汉猝不及防,幸而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但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那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把一柄火叉照“岳家神枪”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使的是少林派罗汉刀法,气力大,刀风劲。袁承志虽然人小身矮,但仗着身法灵便,枪法纯熟,居然也对付着拆了数十招。那大汉见战不下这小孩,心中焦躁,刀法一变,刀刀向袁承志腰腿上砍来。原来那大汉起初用的刀法,有一大半砍空了没有效用,因为袁承志身材矮小,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惊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改用地堂刀法,不过觉得不必小题大做,所以并不躺下地来。这样一来,袁承志登时感到吃力,正在危急,忽然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来。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来,他不想丧她性命,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那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一个平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了过来,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心中很是焦急,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很是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很紧。
这样一来,那大汉反而欣喜,他知道小孩力气微弱,这两人因得高明传授,枪法和剑法都不同泛泛,然而力气大小,却出自天授,于是他封紧门户,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有些支持不来。那大汉刀法一紧,对准小慧长剑劈了过去,小慧一个避让不及,长剑和刀一碰,她那里有大汉力大,一柄剑登时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上一晃,大汉举刀一架,飞起一脚,已把小彗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他心中慌乱,火叉使得已不成章法,大汉一声狞笑,忽然抢进一步,一刀“力劈华山”,直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一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剑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往地上一掷,奔到小慧身旁,右手一抄,已抱住了她的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向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把小慧交给左手抱住,右手挺刀回身再战,拆了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冒了出来。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那知袁承志很是勇敢,叫道:“你把小慧放下,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旧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双眉一竖,回身挺刀砍来,数合一斗,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下。
小慧见这情形,双手把大汉手臂一拉,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惊叫一声,袁承志乘机一个打滚,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一避,被他刀尖在额上一带,左眉上登时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大汉知道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袁承志这时如疯了一般,抱住大汉的左脚,百忙中还运用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大汉大腿扭了转来。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液中秉承着广东人这点倔强拼死的精神,虽然情势危急,仍旧不肯让小慧被敌人抱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袁承志踢了一个跟斗,举刀正要砍下,忽然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回头一望,只见安大娘双手提起,站在那里。那大汉知道安大娘的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さ敖恿�向大汉面部打去。
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噗”的一声,正打在鼻梁正中,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见还有一枚�さ埃�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安大娘手劲奇重,虽然只是一枚�さ埃�可是也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一抹,举起单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有兵刃,只得连连闪避,袁承志见她危急,一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遮拦挑刺,全然是“岳家神枪”的精妙枪法。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疋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一抖,随手拋在身后的小溪中,同时检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
大汉又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连的退了两三步,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着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的是那一门好汉。”喝声刚毕,一疋布己向大汉迎面打去。她运用“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把一疋布当作了棍子使,大汉大骇,不敢怠慢,百忙中把袁承志一脚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功力本来在那大汉之上,现在心中愤恨,一疋布更加使得招招紧密,虎虎生风,那大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了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手上一慢,单刀突然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一扯,大汉单刀脱手,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阴魂不散,总有一天找上你。”安大娘秀眉直竖,一疋湿布横扫过去,那大汉已防到她这一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没有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良久,才扑在安大娘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沫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袁承志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把刚才他舍命相救的事说了出来。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Я耍�我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安大娘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走。”小慧随着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奇怪。安大娘收拾了一下东西,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关门,似乎若有所待。
大约到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飘然进来,原来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但走路却轻飘飘悄然无声,想见轻身功夫已练得颇有火候。安大娘站了起来,与他指手划脚的谈了一阵,哑巴点头表示同意。袁承志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
”安大娘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承志,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安大娘走到内室,坐在床沿上,袁承志跟了进来。安大娘拉着他的手,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当你是我自己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巴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几个月武艺,就这样厉害,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安大娘又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很善良,我想他一定欢喜的。哑伯伯是他的仆人,我要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她从腕上脱了一只金丝镯子来,给袁承志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已经收子,不会再落下来,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吧!”袁承志道:
“老前辈假使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书信,交给哑巴,自己提了两个包裹,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没有多日,但一来他是至情之人,二来她们对他极为关切爱惜,所以分别时极为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身上受伤,流血甚多,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在山路上行走若飞。这样晓行夜宿,连接走了十多日,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食物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前指指,又是行了三天,山路愈来愈是险陡,后来根本已无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绝顶上爬去。袁承志这时伤口已好,只左眉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双手抱住哑巴的头颈,见山上形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粉身碎骨。这样走了一天,哑巴爬上了一座高山的绝顶,那山顶却是很大的一块平地,四周都是极高的松树,穿过松林,里面有五六座石屋。哑巴见了石屋,脸露笑容,似乎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是许久没有人住了,哑巴拿了一把大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绝顶之上,也不知道粮食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焦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表示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一个人在山上寂寞异常。
一天晚上,袁承志睡得正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忙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他的床前,脸上笑容满面,似乎很是喜欢。袁承志福至心灵,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老人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准收你这徒儿?”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着你故了世的父亲份上,我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似乎知道老人已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拋到空中,随手接住,连拋了四五次,那老人听见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你不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我怎么教你啊?”袁承志这才知道师父并没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传授给他的伏虎掌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练了起来。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等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相信,他只教了你几天,有这样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全心就贯注他的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
那老人道:“他已经没事,回到李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这时哑巴已把香案放好,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位儒生,神态飘逸如仙,那老人点了香火烛,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然后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过去磕头,他不知道应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咱们华山派正式的弟子了。我以前收过两个徒弟,因为一直没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我的关山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江湖上朋友们叫我做八手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这个可不知道。”袁承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是一个很诙谐的人。
要知入手仙猿穆人清的武功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纵横来去,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手,因他与世无争,所以名头却不甚��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又见他聪明活泼,更是喜爱,所以大反常态,与他有说有笑。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位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也许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我一定要用功。”他又问:“崔叔叔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李将军打仗,没功夫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他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偷了不少招儿啦,不过和我那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
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身手迅捷异常,但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更要高强无数倍,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敨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在与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以做坏事,你懂吗?”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穆人清道:“好,现在咱们练功夫。你崔叔叔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把伏虎掌法一古脑儿传给了你,其实这套掌法神妙莫测,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倪叔叔以前教过我的。”穆人清道:“呸,你学了几路势子,就算会了么?错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这套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你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袁承志给他教训得喏喏连声,不敢再说。
穆人清于是把十段锦练了起来,式子拳路,和倪浩所教的一模一样。袁承志心中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特别?正在奇怪之际,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的衣服,只要你碰到我一片衣角,我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与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他功夫,于是抢上前去,伸手摸他师父长衫的后襟,那知手将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顺势上前,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反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他忙转身,见师父已离开他有两三丈远。他童心大起,心想:“我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似乎要他注意。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用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么能这样快?”于是一面追捉,一面暗记师父的身法,十段锦他练的本熟,但穆人清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运用之中,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聪敏异常,一面追迷藏,一面暗学师父身法,捉到后来,他的追赶之中也用上了这灵巧的身法,果然登时迅捷了数倍。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急,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越追越快,广场上只是两条人影,飞舞来去,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承志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乘孩子!”袁承志见十段锦中有许多奥妙之处,心里也高兴异常。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的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己飘然入内。
袁承志把十段锦从头至尾的练了十多遍,除了把师父的身法牢记住之外,又悟出许多心得来。这一晚把他喜得抓耳爬��,一夜没好好的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等到天一微亮,他怕昨天学的忘记,又奔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起劲,忽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袁承志转过身来,见是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的这几招都还不错,就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果是好手,他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他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一点就通,这一天又学了不少巧招。
这样一晃过了三年,袁承志己经十二岁了。他从小练武,身体出落得壮健异常。穆人清有时有事下山,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临走时必定传授袁承志大套拳法,等他回山,袁承志也一定己融会贯通的把拳法学会。这一年的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忽然又把祖师爷的画像请了出来,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然后说道:“承志,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不知道。”穆人清从内室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来,放在案上,把木匣一揭,只见精光耀眼,匣中躺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宝剑,袁承志心中突突乱跳,颤然说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宝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的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是百兵之祖,最是难学不过,你人很聪明,悟性强,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不过咱们华山派的剑法,自历代祖师相传,各人凭了自己的聪明智能,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徒弟越到后来本领越差,咱们本派却不是这样,选徒弟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就是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本派的剑法难固然是难到了极处,可是狠也狠到了极处,你只要练好,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今天我要你发一个重誓,决不许滥杀了一个无辜。”袁承志忙道:“师父今天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又道:“我也知道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很难分辨,只要你常存宽容忠恕之念,就不会误伤了。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宝剑一翻,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