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侯朝宗和杨鹏举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很严。查到侯杨三人时,祖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就不再问了。侯朝宗暗叫:“好险!
”要是昨晚没有跟祖仲寿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在难料。傍晚时分,己到山顶,数百名高高矮矮的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异常,似乎是众人的首领,见袓仲寿上山,忙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侯朝宗见山上疏疏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乎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很是普通,没有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实在不像是盗帮的山寨。杨鹏举在山下见了愈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什么大阵仗全见过,这一次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他们神情十分亲密,都是知交好友,那知相见时却没有欢愉的神色,每人脸上都有悲戚愤慨之容。
侯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有人送进饭菜来。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悄悄议论,不知这些人到山上来干什么。第二日是八月十六,侯杨两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都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侯杨两人怕多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自己房里,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旧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死了袓宗,叫老子吃这种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然钟声当当巨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袓相公请你们到殿上观礼。”侯杨两人跟他出去,侯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侯杨两人随着他绕过几所瓦屋,来到那座寺庙跟前。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上面一块匾,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笔致英挺,心想:“原来这是一所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领路的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只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子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走到大殿,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侯杨两人暗暗心惊,怎么这荒山骤然聚集了这许多人。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殿中塑着一个神像,像作武将装束,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外面罩了一件锦袍,左手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右手执令旗。
那神像脸容清瞿,三络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前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又供着两排灵位,侯朝宗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神主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有的黄色镶红边,的是白色镶红边,上面弯弯曲曲的都是满州文字。侯朝宗满腹狐疑,这时见满殿人众脸色都悲戚异常,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众人全都跪下,侯朝宗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祖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侯朝宗却愈听愈惊,全身冷汗直流。原来那祭文写得异常慷慨激烈,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崇祯皇帝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崇祯是当今皇上,那一个敢对他如此肆口痛诋?侯朝宗听得惊魂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把崇祯皇帝的列袓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袓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后来又骂燕王争位,荼毒平民,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一时俱尽,像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功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侯朝宗心坎里去,祭文后半段说“我元戎威震宁远,歼彼巨酋,”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后来骂崇祯杀害忠良。侯朝宗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辽东督抚袁崇焕。他抬头一望,只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乎痛惜异族入侵,而未能执干戈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侯朝宗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元戎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元戎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素服,站到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侯朝宗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幼童就是他们那天所遇见的杀虎牧童。
众人叩拜己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十分悲愤。袓仲寿对侯朝宗道:“侯兄绝代才华,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删削。”侯朝宗连称:“不敢。”袓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侯兄上山,就是要借重大手笔,使袁大元戎的勋业更增光华。”
侯朝宗心中好生为难,袁崇焕因崇祯中了满清皇太极的反间计而处死,天下都知道他的冤枉。可是他既是皇帝亲下圣旨而明正典刑,如说他冤枉,那等于诽谤今上,传扬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名。但袓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他究竟是才子,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袓仲寿见他笔走龙蛇,写下了这六句,很是高兴。他把袁崇焕比之诸葛亮和岳飞,那可以说是推崇备至的了,而袁崇焕的才略遭遇,和岳武穆也确有相似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袓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侯杨两人神态顿时亲密得多,不再把他们当外人看了。袓仲寿道:“侯兄文笔果然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侯朝宗作揖逊谢。
这时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或“某某镇某总兵”,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声报告。侯朝宗听他官衔,知道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被害之后,他们散处四方,定期在老鸦山相聚,追怀旧时主将。听他们所报告的话,却十九不懂,似乎他们还有什么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起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那人就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杨鹏举心道:“原来他是抗辽的名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还值得。”只听见朱安国道:“幼主这一年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得很多,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袓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过你们这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吧。”朱安国道:“幼主聪敏得很,我们一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再请名师,以免��误他的功夫。”袓仲寿道:“好吧,咱们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来道:“那姓温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长安追到,这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捧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袓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跪下叩了一个头。侯朝宗这才知道,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其实是袁党的仇人,那一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又有一些人出来呈献首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
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竟是当朝的御史,侯朝宗听父亲侯尚书说过,这御史曾经参奏袁崇焕通敌卖国,颇为清流所不齿,今日竟为袁党所杀。各人禀告完毕,袓仲寿朗声说道:“咱们大仇未报,鞑子的皇太极和崇祯皇帝仍旧在位,怎么替太帅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袓相公!”他这句话声若巨雷,侯杨两人绝对想不到这样小小一个身驱中,竟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袓仲寿道:“赵总兵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一个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自成将军有使者求见。”众人一听,轰叫起来。袓仲寿道:“赵总兵,咱们先迎接李将军的使者。”赵总兵道:“对。”
他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在陕西久闻李自成的名头,知道他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了一套棉袄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露出黑黑的棉花来,脚下赤足穿了一双草鞋,完全是陕西的普通农民模样。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皮肤白净,不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另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民模样。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的人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自成将军知道袁大元帅在辽东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大元帅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现在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师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袁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大元帅,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然而却是至诚之言。袓仲寿上来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一虎,李将军知道今天是袁大元师的忌辰,各位要来拜祭,所以派我来和各位相见。”袓仲寿道:“嗯,在下姓袓名仲寿。”刘一虎道:“啊,你是袓大寿将军的弟弟,袓大将军的英名,我们一向是很拜服的。”正要叙话,刘一虎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什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两个中年汉子道:“你们是曹太监的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原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性格多疑,对大臣全不信任,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里带来的太监,而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他统率皇帝秘密卫士,专门调查朝中臣子和各地的武官。曹太监的名头那时已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那黑脸汉子一喝,大家都凛然心惊。
那两人一个满脸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什么玩笑。”那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
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然后去报告曹太监,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那黄须人拔出钢刀,就要扑上去撕拼,那白脸胖子却强自忍住,说道:“李自成想收并山宗的朋友,谁都知道,你想来离间我们,那可不成。”他说话声音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他这几句话也发生了效力,袁党的人有许多侧目斜视,对李自成言三个使者真的起了疑心。刘一虎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为人十分精明,他见袁党许多人的神色,知道这个白脸人的话已使他们砰然心动,于是站起来喝道:“阁下是谁?可是山宗的朋友吗?”
他这话问中了要点,那人一时倒答不出来。袓仲寿也喝道:“朋友是袁大帅旧部么?
我怎么眼拙没见过。你是那一镇那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已败露,向黄须人一使眼色,两人陡然跃起,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一刀“力劈华山”向黑脸少年砍来。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那知动作迅捷己极,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齐齐点到。黑脸少年因为是来拜祭袁崇焕,为表示尊崇起见,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形势甚为危急,有七八个武功好的都要抢上去救命。那知那少年功夫硬极,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手法,硬来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到白脸人的双目。他这两招虽然迟发,却已先到,众人还没有看清楚三人换招,那黄须客和白脸人都已退后收招。袁党的人见少年只一招便已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知道身在虎穴之中,情势危急异常,刚退得一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中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想抢到门边,都被黑脸少年逼了回来。
那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黑脸少年的要穴。黄须客施展出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刀刀向黑脸少年下盘砍去。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但向刘一虎一瞧,见他神色凝定,反而坐了下来观战,众人心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一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三人在大殿中腾娜来去,斗到酣处,那黄须客突然惨叫一声,一柄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已把单刀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把黄须客一脚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武功精湛,含胸吸气,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快如闪电,突然抓住白脸人左笔笔端,使力一扯,已把一枝判官笔扭了过来,这时白脸人右笔跟着点来,不及收招,已被黑脸少年用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只觉虎口奇痛,右笔跟着脱手。黑脸少年长笑一声,右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见嗤的一声,白脸人的一条裤子已被扯了下来,裸出下身。
众人愕然怔住,那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然他是净了身的。大家哗然大笑,围了拢来。众人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中都很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客按住。袓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什么?
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袓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随手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袓仲寿拱手向刘一虎道:“不是三位发现奸贼,咱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一虎道:“这也是碰得凑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所以晚上到客店去一探,终于探出了他们的底细。”
袓仲寿向刘一虎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那面貌英俊的人自称姓田,那黑脸少年说姓崔。朱安国过去拉住黑脸少年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这时刘一虎和袓仲寿以及袁党中的几位首脑人物到后堂去密谈,刘一虎表示,李自成将军希望大家携手反明,共同结盟,袁党的人一时踌躇不决。最后袓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杀崇祯给袁大帅报仇的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袁党众人一想不差,于是结盟之议就成定局。
里面在商谈着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那杀虎的倪浩拉着黑脸少年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然是第一天见面,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护百姓,我一向是很钦佩的。今天能够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想冒昧请问一句话,崔大哥的师承是谁?”崔秋山忽然眼睛一红,说道:“家师是一声雷张白野,他老人家己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很是疑惑,倪浩性子直爽,说道:“一声雷张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张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远远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的,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那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迟疑了一下,道:“两位是好朋友,我本来不敢瞒你们,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见我可怜,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他要我立誓不许说他的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因为有一件事想求,所以才这么相问。”崔秋山很是豪爽,说道:“两位有什么事,只要小弟做得到的,一定照办,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谈一谈。”崔秋山见他神态很是郑重,不知求他的是什么事。朱安国与倪浩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姓应的道:“怎么?”朱安国道:“这人武艺之好,咱们这里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他,听他谈话,性格也是十分正直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他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覆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他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干,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中,他燃点红衣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袁崇焕被冤枉处死后,部下军心涣散,他们都随大伙离军归田。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他,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最好先问过袓相公。”应松道:“不错。”
于是他转到殿后,见袓仲和刘一虎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袓仲寿请出来商量了几句。袓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干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心中忍耐不住,说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咱们直说了。袁大帅被杀害之后,留下了一个儿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拼命抢救,和锦衣卫打了三次,死了两个兄弟,才保全了袁大帅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又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敏得很,一教就会,两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有些功夫还不能领悟,但再跟着我们,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懂了他们的意思,说道:“你们要他跟我学?”朱安国道:“刚才我们见崔大哥出手杀这两个奸贼,功夫胜过我们十倍,如果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那么袁大帅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感激。”说罢四人都作揖下去。崔秋山连忙还礼,微一沉吟,说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在是在李将军军中,日夜来去不定,有时跟官军接起仗来,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我怕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四人一想,这确然也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然道:“有一个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他的造化了。”
他忽然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
崔秋山道:“那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奇人。他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六个月,兄弟只学到了他功夫的一点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漏他的名字。
所以求他收袁公子为徒,恐怕不能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那里?”崔秋山道:“他也没有一定的住居地方,到处都去,到什么地方,也从来不肯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知道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相见。崔秋山见他唇红齿白,英秀可爱,心中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忽然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用的是什么法子呀?”崔秋山笑道:“那是从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化出来的伏虎掌法。”袁承志说:“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聪敏异常,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你教我。”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Ъ柑欤�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
刘一虎和袓仲寿把结盟之事谈妥,第二天众人在袁崇焕的神像前各各发下重誓,义同生死,决不相负。祖仲寿一早就替侯朝宗、杨鹏举等三人送行,分别时对侯杨两人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两位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
侯杨两人喏喏连声,袓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侯朝宗和杨鹏举经过这次凶险,一个在家折节读书,文章学问,终成明末大家;另一个则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回去收束了武会镖局,终生不谈武事,改业务农,后来为清兵所杀。
刘一虎结盟之后,和那姓田的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参加李自成义军,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袓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以后的出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大家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个人都来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袓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一对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到底能不能在这几天之中学会,学会之后能不能用,那就要看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分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无法相强,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规矩,崔秋山只答应传授袁承志一人,那么他传艺时别人就不便旁观,所以道了劳后,都告辞出来。崔秋山等众人出去,坐在椅上,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虽然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奥之处,但在江湖上对付普通敌人,也已足够应付。他传授这套掌法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很是聪明,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道立誓的规矩,说道:“否则就给师父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又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两位明师的指点,武功也已颇有根基,突然一矮身,左手虚晃一招,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向崔秋山腿抓来。
崔秋山喜道:“这招用得不坏!”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袁承志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依照倪浩所教的要旨,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他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于是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住墙壁,笑道:“崔叔叔,我瞧见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的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又聪明根底又好,这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到尾教了他。
这路掌法一共有一百单八式,每式又有三种变化,奇正相生克,一共是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教了三遍,他已把全部招式学全。崔秋山于是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详细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底,悟性又强,精微之处几乎能全部领会,只是练习未熟,不能使用而已。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两人直练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只见袁承志一人在旷地上练拳,把那伏虎掌一百单八招化来变去,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的精要居然也已能照顾到。崔秋山很是喜欢,在他练到入神时突然一跃而前,一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身体一侧,回手就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崔秋山,连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借势打力,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那正是伏虎掌中第八十九招的“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正是这样。
”他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停,和袁承志对拆起来。袁承志有时用招错误,他就随时指点,两人翻翻滚滚,把伏虎掌三百二十四式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无穷,运用起来愈出愈奇,真比检到一件异宝奇珍还要快活。崔秋山见他头上见汗,知道打得累了,就停住手,叫他坐下休息,一面给他讲解。讲了一个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从早晨到深夜,除了吃饭之外,没浪费一个时辰。这样练了七天,到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功夫如何,以后全看你自己的练习了。临敌的时候,变招换掌,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答应了。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以后你好好练习吧。”袁承志从小死了爹娘,崔秋山和他虽然只相处了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切,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离,不觉眼眶红了,就要掉下泪来。崔秋山在军中杀人不眨眼,见这幼童对他情分很重,也不由得感动。
崔秋山抚摸一袁承志的头,说道:“像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有机缘长期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样成?”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屋外什么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又不像老虎,又不像狼。”崔秋山道:“那是豹子。”他正要再说下去,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咱们去把这头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童心大起,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言,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崔秋山不带兵刃,又问:
“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那知崔秋山并不从正门出去,反而走到内进袓仲寿的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你们都在这里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见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的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牲。”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干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枪想跟出去,袓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袓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只见他们三人拿了火把,在东西北三方站定,倪浩拿了一柄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只巨大异常的金钱豹翻翻滚滚的拼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过来,却也不去伤他。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但崔秋山、朱安国、罗大干三人把牠的逃路阻住。豹子机警异常,见崔秋山一人手中没有兵器,大吼一声,突然向他扑来,崔秋山身子一晃,避开牠的利爪,右掌如铁,在豹子额头上掌,豹子登时翻了一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很是聪明,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被众人逼住,无路可走。崔秋山忽然纵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笔直窜进屋去。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各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干随后把门关上,一只大豹已被关在殿内。
众人见把豹子关住,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那豹子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袓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牲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把枪放下,空手进去!”
袁承志怔了一怔,随即会意崔秋山是要他使用刚学会的伏虎掌对付豹子,不禁有点胆怯。崔秋山道:“你怕么?”袁承志跃起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见“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当头扑来。袁承志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一掌,打在豹子耳上,他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丝毫不以为意,回头一抓,袁承志窜到牠背后,拉住牠尾巴一扯。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突然发恶,袁承志制牠不住,但见他虽然小小年纪,伏虎掌已使得相当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的一点衣角,反受了他一掌一脚。
袓仲寿、朱安国、倪浩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但终究关心,大家拿了火把,站在角落里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中都扣住暗器,以便紧急时打豹救人。
火光中只见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快极。他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过份接近,但后来见手学掌法使展开来奥妙无穷,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于是越打越有精神。他见自己手掌打在豹子身上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出去击到豹子身上,回手时一定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袁承志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抓去了不少锦毛,众人见这情形,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想制服牠却始终不成,酣斗中他突然一招“菩萨低眉”,身子一矮,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一怔,随即四腿离地,当面扑来,眼见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惊,镖飞出,那豹子竟有灵性,右脚一伸,把双镖拨落,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
众人仔细再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小腿勾住豹背,一个头顶住豹子下颏,使牠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上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一人一兽,僵持起来。他知道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就得伤于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牠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一下把豹子的右眼挖了出来,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烈。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已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崔秋山一把将袁承志抱了起来,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回头瞧瞧袓仲寿等人,大家已惊得满头大汗。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以为那头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火光,刀枪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原来明兵大集,来围攻老鸦山了,幸好袁党众人已事先散去,可是看这声势,脱逃正自不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已都被杀害,所以事先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袓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但并不慌乱,众人中袓仲寿过去官阶最高,他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上放火吶喊,作为疑兵。”罗大干应令去了。袓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人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分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两人应令去了。袓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你要我保护承志?”袓仲寿道:“正是如此。”
他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话请说,快休如此。”这时只听见喊声大作,又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想来罗大干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大敲猛打,扰乱敌兵。袓仲寿道:“袁大帅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下山。”崔秋山道:“我必定尽力而为。”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袓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咱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将来在李将军那里会齐。”众人见他在危急之中指挥若定,很是佩服。袁承志经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中十分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袓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
…”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袓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这时山腰里明兵喊声大作,向上冲锋,应松道:“咱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去。”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我不用!”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经跑得远了,于是拉着承志向后山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崔秋山见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又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往黑暗中窜去,不一会,明兵已发现两人踪迹,齐齐发喊,追了过来,数十枝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后面,左手舞动锅盖,把来箭一一挡开,只听见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许多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一时间打死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那柄短枪虽然不能伤人,但也尽可护身,转眼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明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当头一刀向崔秋山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得他膂力颇大,右手一叉“毒龙出洞”,笔直刺了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敢恋战,举起锅盖向千面前一晃,千户向右一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直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他大踏步挺叉赶去,明兵纷纷闪避,待得奔近,果然见袁承志被围在垓心。他手中一柄短枪已经跌落,一对小掌正展开刚学会的伏虎掌法,在和三名明兵对敌,只见他左支右绌,形势已十分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已把两名官兵刺倒,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来赶,崔秋山斗然回头,使开回马枪法,把赶得最近的两名士兵刺倒,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士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惨叫一声,跌得晕死过去。
众官兵见他如此神威,俱都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和官兵们离得远了。崔秋山把袁承志放下,问道:“你受了伤吗?”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黏腻腻的,在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吃了一惊,看崔秋山脸上时,也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那是别人的血,你身上有那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面钻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只见下面又是火把齐明,数百名官兵守在那里。崔秋山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
”两人转身来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前树木掩映,不易发觉,两人躲了进去。袁承志究竟年纪小,虽然身在险地,但十分疲累,坐下不久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见呼喊之声,连续不断。后来又听见辟啪火烧之声,山顶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被明兵烧毁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见官兵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经身旁过去,崔秋山暗暗叫苦,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旁边。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特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帝下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义。当时一提起来,可说是人人谈虎色变。
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
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甚么玩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
李闯想收并山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
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
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哪一位总兵手下?”
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口。
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己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
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凤,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
袁党众人见他只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险之极,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回来。
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刘芳亮和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盟。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何况李自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
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们山宗帮李将军打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说明在先,日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骨头里去。”
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以便成定局。
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
今日能见到山东这许多英雄朋友,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是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
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
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
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文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三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功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两个多月,兄弟只学到一点儿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为徒,只怕无法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踪无定,到甚么地方,也从来不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眼见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使得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
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
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连声。孙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累,当即答允。
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
刘芳亮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决不相负。刘芳亮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田见秀先下山去。
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只是决不泄露机密,也不和众兄弟作对为敌。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
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处。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孙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位师父的指点,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崔叔叔,我见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
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三项变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抵,悟性又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
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
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灵机一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
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迎面扑来。他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
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
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
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掌击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
倪浩大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
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
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
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
“孙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
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
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
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
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
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
众官兵见他如此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
崔秋山放下袁承志,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树,便钻进洞去。
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
听得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伤。
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们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
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米,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
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迫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门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
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己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
此时危机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
崔秋山黑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
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
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挥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
他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计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
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
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
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
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
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
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
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当舗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
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舗。
当舗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伙代他多争了二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
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
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
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
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
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头上的小辫子。
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
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
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破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怪。
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甚是焦急。
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
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
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
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
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
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领着他们进屋。
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甚是灵活。
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
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
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未。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
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
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
就这样,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
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袁承志从小没了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
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
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部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
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
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紧了。
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
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落。
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大汉料想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腿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刀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
那大汉知她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门,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
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子!”
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
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
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
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
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脑海之中。
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
袁承志见到哑已,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已不住点头,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侯朝宗和杨鹏举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很严。查到侯杨三人时,祖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就不再问了。侯朝宗暗叫:“好险!
”要是昨晚没有跟祖仲寿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在难料。傍晚时分,己到山顶,数百名高高矮矮的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异常,似乎是众人的首领,见袓仲寿上山,忙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侯朝宗见山上疏疏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乎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很是普通,没有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实在不像是盗帮的山寨。杨鹏举在山下见了愈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什么大阵仗全见过,这一次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他们神情十分亲密,都是知交好友,那知相见时却没有欢愉的神色,每人脸上都有悲戚愤慨之容。
侯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有人送进饭菜来。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悄悄议论,不知这些人到山上来干什么。第二日是八月十六,侯杨两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都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侯杨两人怕多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自己房里,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旧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死了袓宗,叫老子吃这种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然钟声当当巨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袓相公请你们到殿上观礼。”侯杨两人跟他出去,侯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侯杨两人随着他绕过几所瓦屋,来到那座寺庙跟前。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上面一块匾,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笔致英挺,心想:“原来这是一所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领路的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只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子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走到大殿,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侯杨两人暗暗心惊,怎么这荒山骤然聚集了这许多人。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殿中塑着一个神像,像作武将装束,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外面罩了一件锦袍,左手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右手执令旗。
那神像脸容清瞿,三络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前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又供着两排灵位,侯朝宗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神主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有的黄色镶红边,的是白色镶红边,上面弯弯曲曲的都是满州文字。侯朝宗满腹狐疑,这时见满殿人众脸色都悲戚异常,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众人全都跪下,侯朝宗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祖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侯朝宗却愈听愈惊,全身冷汗直流。原来那祭文写得异常慷慨激烈,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崇祯皇帝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崇祯是当今皇上,那一个敢对他如此肆口痛诋?侯朝宗听得惊魂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把崇祯皇帝的列袓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袓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后来又骂燕王争位,荼毒平民,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一时俱尽,像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功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侯朝宗心坎里去,祭文后半段说“我元戎威震宁远,歼彼巨酋,”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后来骂崇祯杀害忠良。侯朝宗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辽东督抚袁崇焕。他抬头一望,只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乎痛惜异族入侵,而未能执干戈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侯朝宗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元戎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元戎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素服,站到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侯朝宗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幼童就是他们那天所遇见的杀虎牧童。
众人叩拜己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十分悲愤。袓仲寿对侯朝宗道:“侯兄绝代才华,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删削。”侯朝宗连称:“不敢。”袓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侯兄上山,就是要借重大手笔,使袁大元戎的勋业更增光华。”
侯朝宗心中好生为难,袁崇焕因崇祯中了满清皇太极的反间计而处死,天下都知道他的冤枉。可是他既是皇帝亲下圣旨而明正典刑,如说他冤枉,那等于诽谤今上,传扬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名。但袓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他究竟是才子,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袓仲寿见他笔走龙蛇,写下了这六句,很是高兴。他把袁崇焕比之诸葛亮和岳飞,那可以说是推崇备至的了,而袁崇焕的才略遭遇,和岳武穆也确有相似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袓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侯杨两人神态顿时亲密得多,不再把他们当外人看了。袓仲寿道:“侯兄文笔果然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侯朝宗作揖逊谢。
这时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或“某某镇某总兵”,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声报告。侯朝宗听他官衔,知道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被害之后,他们散处四方,定期在老鸦山相聚,追怀旧时主将。听他们所报告的话,却十九不懂,似乎他们还有什么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起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那人就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杨鹏举心道:“原来他是抗辽的名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还值得。”只听见朱安国道:“幼主这一年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得很多,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袓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过你们这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吧。”朱安国道:“幼主聪敏得很,我们一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再请名师,以免��误他的功夫。”袓仲寿道:“好吧,咱们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来道:“那姓温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长安追到,这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捧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袓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跪下叩了一个头。侯朝宗这才知道,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其实是袁党的仇人,那一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又有一些人出来呈献首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
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竟是当朝的御史,侯朝宗听父亲侯尚书说过,这御史曾经参奏袁崇焕通敌卖国,颇为清流所不齿,今日竟为袁党所杀。各人禀告完毕,袓仲寿朗声说道:“咱们大仇未报,鞑子的皇太极和崇祯皇帝仍旧在位,怎么替太帅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袓相公!”他这句话声若巨雷,侯杨两人绝对想不到这样小小一个身驱中,竟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袓仲寿道:“赵总兵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一个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自成将军有使者求见。”众人一听,轰叫起来。袓仲寿道:“赵总兵,咱们先迎接李将军的使者。”赵总兵道:“对。”
他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在陕西久闻李自成的名头,知道他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了一套棉袄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露出黑黑的棉花来,脚下赤足穿了一双草鞋,完全是陕西的普通农民模样。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皮肤白净,不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另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民模样。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的人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自成将军知道袁大元帅在辽东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大元帅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现在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师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袁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大元帅,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然而却是至诚之言。袓仲寿上来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一虎,李将军知道今天是袁大元师的忌辰,各位要来拜祭,所以派我来和各位相见。”袓仲寿道:“嗯,在下姓袓名仲寿。”刘一虎道:“啊,你是袓大寿将军的弟弟,袓大将军的英名,我们一向是很拜服的。”正要叙话,刘一虎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什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两个中年汉子道:“你们是曹太监的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原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性格多疑,对大臣全不信任,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里带来的太监,而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他统率皇帝秘密卫士,专门调查朝中臣子和各地的武官。曹太监的名头那时已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那黑脸汉子一喝,大家都凛然心惊。
那两人一个满脸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什么玩笑。”那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
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然后去报告曹太监,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那黄须人拔出钢刀,就要扑上去撕拼,那白脸胖子却强自忍住,说道:“李自成想收并山宗的朋友,谁都知道,你想来离间我们,那可不成。”他说话声音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他这几句话也发生了效力,袁党的人有许多侧目斜视,对李自成言三个使者真的起了疑心。刘一虎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为人十分精明,他见袁党许多人的神色,知道这个白脸人的话已使他们砰然心动,于是站起来喝道:“阁下是谁?可是山宗的朋友吗?”
他这话问中了要点,那人一时倒答不出来。袓仲寿也喝道:“朋友是袁大帅旧部么?
我怎么眼拙没见过。你是那一镇那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已败露,向黄须人一使眼色,两人陡然跃起,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一刀“力劈华山”向黑脸少年砍来。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那知动作迅捷己极,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齐齐点到。黑脸少年因为是来拜祭袁崇焕,为表示尊崇起见,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形势甚为危急,有七八个武功好的都要抢上去救命。那知那少年功夫硬极,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手法,硬来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到白脸人的双目。他这两招虽然迟发,却已先到,众人还没有看清楚三人换招,那黄须客和白脸人都已退后收招。袁党的人见少年只一招便已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知道身在虎穴之中,情势危急异常,刚退得一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中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想抢到门边,都被黑脸少年逼了回来。
那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黑脸少年的要穴。黄须客施展出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刀刀向黑脸少年下盘砍去。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但向刘一虎一瞧,见他神色凝定,反而坐了下来观战,众人心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一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三人在大殿中腾娜来去,斗到酣处,那黄须客突然惨叫一声,一柄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已把单刀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把黄须客一脚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武功精湛,含胸吸气,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快如闪电,突然抓住白脸人左笔笔端,使力一扯,已把一枝判官笔扭了过来,这时白脸人右笔跟着点来,不及收招,已被黑脸少年用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只觉虎口奇痛,右笔跟着脱手。黑脸少年长笑一声,右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见嗤的一声,白脸人的一条裤子已被扯了下来,裸出下身。
众人愕然怔住,那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然他是净了身的。大家哗然大笑,围了拢来。众人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中都很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客按住。袓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什么?
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袓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随手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袓仲寿拱手向刘一虎道:“不是三位发现奸贼,咱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一虎道:“这也是碰得凑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所以晚上到客店去一探,终于探出了他们的底细。”
袓仲寿向刘一虎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那面貌英俊的人自称姓田,那黑脸少年说姓崔。朱安国过去拉住黑脸少年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这时刘一虎和袓仲寿以及袁党中的几位首脑人物到后堂去密谈,刘一虎表示,李自成将军希望大家携手反明,共同结盟,袁党的人一时踌躇不决。最后袓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杀崇祯给袁大帅报仇的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袁党众人一想不差,于是结盟之议就成定局。
里面在商谈着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那杀虎的倪浩拉着黑脸少年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然是第一天见面,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护百姓,我一向是很钦佩的。今天能够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想冒昧请问一句话,崔大哥的师承是谁?”崔秋山忽然眼睛一红,说道:“家师是一声雷张白野,他老人家己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很是疑惑,倪浩性子直爽,说道:“一声雷张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张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远远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的,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那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迟疑了一下,道:“两位是好朋友,我本来不敢瞒你们,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见我可怜,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他要我立誓不许说他的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因为有一件事想求,所以才这么相问。”崔秋山很是豪爽,说道:“两位有什么事,只要小弟做得到的,一定照办,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谈一谈。”崔秋山见他神态很是郑重,不知求他的是什么事。朱安国与倪浩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姓应的道:“怎么?”朱安国道:“这人武艺之好,咱们这里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他,听他谈话,性格也是十分正直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他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覆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他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干,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中,他燃点红衣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袁崇焕被冤枉处死后,部下军心涣散,他们都随大伙离军归田。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他,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最好先问过袓相公。”应松道:“不错。”
于是他转到殿后,见袓仲和刘一虎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袓仲寿请出来商量了几句。袓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干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心中忍耐不住,说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咱们直说了。袁大帅被杀害之后,留下了一个儿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拼命抢救,和锦衣卫打了三次,死了两个兄弟,才保全了袁大帅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又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敏得很,一教就会,两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有些功夫还不能领悟,但再跟着我们,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懂了他们的意思,说道:“你们要他跟我学?”朱安国道:“刚才我们见崔大哥出手杀这两个奸贼,功夫胜过我们十倍,如果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那么袁大帅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感激。”说罢四人都作揖下去。崔秋山连忙还礼,微一沉吟,说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在是在李将军军中,日夜来去不定,有时跟官军接起仗来,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我怕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四人一想,这确然也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然道:“有一个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他的造化了。”
他忽然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
崔秋山道:“那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奇人。他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六个月,兄弟只学到了他功夫的一点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漏他的名字。
所以求他收袁公子为徒,恐怕不能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那里?”崔秋山道:“他也没有一定的住居地方,到处都去,到什么地方,也从来不肯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知道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相见。崔秋山见他唇红齿白,英秀可爱,心中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忽然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用的是什么法子呀?”崔秋山笑道:“那是从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化出来的伏虎掌法。”袁承志说:“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聪敏异常,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你教我。”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Ъ柑欤�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
刘一虎和袓仲寿把结盟之事谈妥,第二天众人在袁崇焕的神像前各各发下重誓,义同生死,决不相负。祖仲寿一早就替侯朝宗、杨鹏举等三人送行,分别时对侯杨两人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两位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
侯杨两人喏喏连声,袓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侯朝宗和杨鹏举经过这次凶险,一个在家折节读书,文章学问,终成明末大家;另一个则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回去收束了武会镖局,终生不谈武事,改业务农,后来为清兵所杀。
刘一虎结盟之后,和那姓田的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参加李自成义军,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袓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以后的出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大家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个人都来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袓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一对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到底能不能在这几天之中学会,学会之后能不能用,那就要看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分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无法相强,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规矩,崔秋山只答应传授袁承志一人,那么他传艺时别人就不便旁观,所以道了劳后,都告辞出来。崔秋山等众人出去,坐在椅上,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虽然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奥之处,但在江湖上对付普通敌人,也已足够应付。他传授这套掌法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很是聪明,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道立誓的规矩,说道:“否则就给师父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又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两位明师的指点,武功也已颇有根基,突然一矮身,左手虚晃一招,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向崔秋山腿抓来。
崔秋山喜道:“这招用得不坏!”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袁承志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依照倪浩所教的要旨,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他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于是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住墙壁,笑道:“崔叔叔,我瞧见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的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又聪明根底又好,这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到尾教了他。
这路掌法一共有一百单八式,每式又有三种变化,奇正相生克,一共是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教了三遍,他已把全部招式学全。崔秋山于是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详细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底,悟性又强,精微之处几乎能全部领会,只是练习未熟,不能使用而已。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两人直练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只见袁承志一人在旷地上练拳,把那伏虎掌一百单八招化来变去,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的精要居然也已能照顾到。崔秋山很是喜欢,在他练到入神时突然一跃而前,一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身体一侧,回手就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崔秋山,连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借势打力,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那正是伏虎掌中第八十九招的“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正是这样。
”他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停,和袁承志对拆起来。袁承志有时用招错误,他就随时指点,两人翻翻滚滚,把伏虎掌三百二十四式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无穷,运用起来愈出愈奇,真比检到一件异宝奇珍还要快活。崔秋山见他头上见汗,知道打得累了,就停住手,叫他坐下休息,一面给他讲解。讲了一个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从早晨到深夜,除了吃饭之外,没浪费一个时辰。这样练了七天,到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功夫如何,以后全看你自己的练习了。临敌的时候,变招换掌,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答应了。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以后你好好练习吧。”袁承志从小死了爹娘,崔秋山和他虽然只相处了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切,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离,不觉眼眶红了,就要掉下泪来。崔秋山在军中杀人不眨眼,见这幼童对他情分很重,也不由得感动。
崔秋山抚摸一袁承志的头,说道:“像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有机缘长期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样成?”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屋外什么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又不像老虎,又不像狼。”崔秋山道:“那是豹子。”他正要再说下去,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咱们去把这头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童心大起,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言,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崔秋山不带兵刃,又问:
“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那知崔秋山并不从正门出去,反而走到内进袓仲寿的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你们都在这里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见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的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牲。”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干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枪想跟出去,袓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袓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只见他们三人拿了火把,在东西北三方站定,倪浩拿了一柄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只巨大异常的金钱豹翻翻滚滚的拼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过来,却也不去伤他。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但崔秋山、朱安国、罗大干三人把牠的逃路阻住。豹子机警异常,见崔秋山一人手中没有兵器,大吼一声,突然向他扑来,崔秋山身子一晃,避开牠的利爪,右掌如铁,在豹子额头上掌,豹子登时翻了一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很是聪明,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被众人逼住,无路可走。崔秋山忽然纵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笔直窜进屋去。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各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干随后把门关上,一只大豹已被关在殿内。
众人见把豹子关住,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那豹子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袓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牲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把枪放下,空手进去!”
袁承志怔了一怔,随即会意崔秋山是要他使用刚学会的伏虎掌对付豹子,不禁有点胆怯。崔秋山道:“你怕么?”袁承志跃起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见“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当头扑来。袁承志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一掌,打在豹子耳上,他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丝毫不以为意,回头一抓,袁承志窜到牠背后,拉住牠尾巴一扯。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突然发恶,袁承志制牠不住,但见他虽然小小年纪,伏虎掌已使得相当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的一点衣角,反受了他一掌一脚。
袓仲寿、朱安国、倪浩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但终究关心,大家拿了火把,站在角落里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中都扣住暗器,以便紧急时打豹救人。
火光中只见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快极。他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过份接近,但后来见手学掌法使展开来奥妙无穷,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于是越打越有精神。他见自己手掌打在豹子身上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出去击到豹子身上,回手时一定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袁承志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抓去了不少锦毛,众人见这情形,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想制服牠却始终不成,酣斗中他突然一招“菩萨低眉”,身子一矮,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一怔,随即四腿离地,当面扑来,眼见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惊,镖飞出,那豹子竟有灵性,右脚一伸,把双镖拨落,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
众人仔细再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小腿勾住豹背,一个头顶住豹子下颏,使牠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上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一人一兽,僵持起来。他知道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就得伤于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牠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一下把豹子的右眼挖了出来,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烈。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已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崔秋山一把将袁承志抱了起来,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回头瞧瞧袓仲寿等人,大家已惊得满头大汗。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以为那头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火光,刀枪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原来明兵大集,来围攻老鸦山了,幸好袁党众人已事先散去,可是看这声势,脱逃正自不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已都被杀害,所以事先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袓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但并不慌乱,众人中袓仲寿过去官阶最高,他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上放火吶喊,作为疑兵。”罗大干应令去了。袓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人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分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两人应令去了。袓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你要我保护承志?”袓仲寿道:“正是如此。”
他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话请说,快休如此。”这时只听见喊声大作,又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想来罗大干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大敲猛打,扰乱敌兵。袓仲寿道:“袁大帅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下山。”崔秋山道:“我必定尽力而为。”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袓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咱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将来在李将军那里会齐。”众人见他在危急之中指挥若定,很是佩服。袁承志经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中十分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袓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
…”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袓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这时山腰里明兵喊声大作,向上冲锋,应松道:“咱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去。”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我不用!”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经跑得远了,于是拉着承志向后山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崔秋山见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又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往黑暗中窜去,不一会,明兵已发现两人踪迹,齐齐发喊,追了过来,数十枝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后面,左手舞动锅盖,把来箭一一挡开,只听见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许多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一时间打死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那柄短枪虽然不能伤人,但也尽可护身,转眼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明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当头一刀向崔秋山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得他膂力颇大,右手一叉“毒龙出洞”,笔直刺了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敢恋战,举起锅盖向千面前一晃,千户向右一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直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他大踏步挺叉赶去,明兵纷纷闪避,待得奔近,果然见袁承志被围在垓心。他手中一柄短枪已经跌落,一对小掌正展开刚学会的伏虎掌法,在和三名明兵对敌,只见他左支右绌,形势已十分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已把两名官兵刺倒,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来赶,崔秋山斗然回头,使开回马枪法,把赶得最近的两名士兵刺倒,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士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惨叫一声,跌得晕死过去。
众官兵见他如此神威,俱都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和官兵们离得远了。崔秋山把袁承志放下,问道:“你受了伤吗?”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黏腻腻的,在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吃了一惊,看崔秋山脸上时,也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那是别人的血,你身上有那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面钻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只见下面又是火把齐明,数百名官兵守在那里。崔秋山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
”两人转身来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前树木掩映,不易发觉,两人躲了进去。袁承志究竟年纪小,虽然身在险地,但十分疲累,坐下不久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见呼喊之声,连续不断。后来又听见辟啪火烧之声,山顶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被明兵烧毁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见官兵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经身旁过去,崔秋山暗暗叫苦,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