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黄金保镖
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抛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捡起碎瓷片来看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日日夜夜,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绝非幸致,人家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嘴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
七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
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几声大响,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下。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侧头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志昏迷下竟尔未加提防,双目中针,成了肓人。但他听觉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后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瞠瞠嘭嘭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声呼叫,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啪啪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挨了几年一般。
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糊涂,狂性发作,致有冒犯,务请二位不可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哪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么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息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
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似到了世界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地嗬嗎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然大响,巨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斗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地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
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漂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裂,不过是一块大冰而已,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这块大冰,只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见到前面又有座小小冰山,两人待得漂近,攀了上去。
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吧?”两人自管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着逃命,忘了耳中塞得有物。
两人得脱大难,柔情更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忽问:“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之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你,你也仍然要我么?”
张翠山呆了呆,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门派不同……”殷素素又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跟谢逊比拼掌力,我几次想发银针助你,但始终没出手。我身上带着佩剑,也决不想在他背心刺上一剑。”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什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
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天鹰教的创教教主。”涨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问道:“你这话可是真心?”语音中颇有些担心。
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殷素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救人苦难,努力补过,决不敢再妄杀一人。若违此誓,我夫君就不要我了。”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遭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没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虽然望见黑烟,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漂了一日,仍未漂近,但见黑烟上冲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见到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问道:“那是什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
张翠山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哪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占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也只得由他。如你要人地狱,我也陪你入地狱,任他在铁镬中炒,油锅里煎!”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大火柱缓缓漂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暧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
这冰山又漂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和殷素素走过不少地方,却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所堆积。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堆起。该处虽地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一带相似,高山峭峰玄冰白雪,平原旷野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喜乐充盈,迷迷糊糊地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
但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漂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摔倒在地。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地面突然晃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地站起身来。当曰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然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地整理衣衫,又给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地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除了低丘高树,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于人。远处火红的熔岩向西流动,该地树木花草尽皆烧焦,看来十分厉害,便远远避开。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嗬的一声,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那熊毛长身巨,比大牯牛还大得多。
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后跃。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漂流久了,身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使力极劲。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银钩在半空中疾挥而下,正中白熊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赞道:“好轻功,好钩法!”俯身拾起长剑,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作势欲扑,模样狰狞可怖。
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落。:二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
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后。但见山洞宽敞,纵深八九丈,岩有缝隙,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为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扫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欢喜,又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十分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町惜火太大……,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使在树上安锤。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尤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
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日便向火山口进发。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入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尽是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卷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理你啦!最多咱们没火种,一辈子吃牛肉,又有什么大不了?”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金星乱冒,脑中嗡嘴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倘若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晃动,险些晕倒,忙抓住张翠山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出。
但见石去如矢,将长绳拉得笔直,远远地落了下去。可是数十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好多,仍距火山口尚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干透。咱们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回长绳,解松绳头,费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十来次时,终于点着了火。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火炬,两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地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自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有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山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地向内陆走来。诚是他眼瞎之后,没法捕鱼猎海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地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人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低声道:“那姓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悄悄问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两个亮眼之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着长剑,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见谢逊饿得狼狈,心下不忍,朗声道:“谢前辈,可要吃些食物?”谢逊陡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说道:“请接着。”远远掷去。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净?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负累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在他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汴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小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頦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听凭你的土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合。”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我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语的致歉也是尤用。既然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地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夫妻俩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夬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犟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若不是在此事事稀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也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啰唣,只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什么古怪,咱们回去吧。”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道:“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地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了这句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哪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候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口只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勉力而行。
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吧!”
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糊里糊涂啦!”
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拼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拼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一头小鹿直跟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些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只是咱俩瞎疑心。”
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蹿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锄头,只得捡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这日午后,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徘徊不去。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得响声,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洞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地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讥,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他老婆伤了我眼睛,让我捏死他老婆再说!”纵身跃起,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迸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声响,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蹿将上来,兜头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树枝,便向里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谢逊这一夺劲力好大,张翠山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天,她先前见谢逊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蹿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式去向。”见谢逊又纵跃而上,看准他蹿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握剑不动。
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向剑尖,长剑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又如何能知?嚓的一声,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半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脑袋后仰,同时急使“千斤坠”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剑尖刺进脑门,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入额头,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为屠龙刀砸开,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步步退避,心中一酸,心想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毙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他二人出了熊洞,便没法追赶,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招数大开大阖,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逃不了。
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声婴儿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侧过了头,倾听婴儿的啼哭之声。
张翠山和殷素素情知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闭嘴不语,目光竟不稍斜,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得保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不敢多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遭害,儿子还不满三足岁,活泼可爱,竟也难逃仇人毒手。这几声婴儿啼哭,令他回忆起无数往事:夫妻间的恩爱,父子间的依恋,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给敌人摔在地下成为一团模糊血肉,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仍无法报仇,虽得了屠龙刀,刀中秘密却总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始,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
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过。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迫近身边,可是他竟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冼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糊涂啦,什么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带中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跃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给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不过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
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终老是乡,哪还有什么重入人世之事?”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而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地为孩子打算起来。
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
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
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吧!”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问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做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谢姓张,咱们一般地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叫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闭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什么事都肯了,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儿,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吧。”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吧!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得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地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牲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为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口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筏,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索索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如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而言,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
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似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地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打死了。他武功极高,可委实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到今闩?”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厚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功举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胜得他半筹,倘若空见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子却极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然大哥有命,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入熊洞,叫醒了儿子。无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话头,续道:“要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漂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无忌插口道:“义父也决不会害我!”谢逊点头道:“不错,除了你父母和你义父。就可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洽洽,过得极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功夫。哪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横加强暴……”
无忌不懂“横加强暴”的意思,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
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只有三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间他一拳打向我胸口,我糊里糊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就此没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废寝忘食地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哪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比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雷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数年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地遭害,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查不到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不是他做的。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也都只有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其中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作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手下,在阴世间也是糊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磊落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
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多大案,江湖上早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簕,武功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不免惴惴,谢逊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倘若当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拼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你爹爹是我结义兄弟,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倘若有人要杀你爹爹,我便不要性命也会帮你爹爹!”无忌道:“噢,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他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宋远桥是你爹爹的大师兄,倘若我不幸杀了他,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跟他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想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也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哥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第七回 黄金保镖
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抛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捡起碎瓷片来看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日日夜夜,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绝非幸致,人家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嘴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