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着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着黑色的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个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迳往狂犺居去。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法名家,这路武功好像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时机密之极,绝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不住。”武青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嘴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泥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未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迫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破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龙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慧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掌震断卫璧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四 十 不识张郎是张郎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忌微迟疑,道:“没甚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徬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两束纸片,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是钦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若是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说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抽出了怀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是成为一团肉酱,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是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之色,心道:“这是甚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实的遵令跃过。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西百余人,余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往往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
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是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神僧两位,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护死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发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无法丛集射发。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小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
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
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被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
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登时被杀。一支蒙古精兵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
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鄂北一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错,说来便来,甚是近便,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
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尽会,若不是徐达、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然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常遇春大叫:“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又见张无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
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甚么药。
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唯唯答应,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
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武穆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于你。”徐达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武林传言之中,尚有两句言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眼下断为两截,但日后终能接上。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
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
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遵。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一个“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
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空智告辞。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道:“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杀之,你这恶尼姑罗唆甚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道:“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门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
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枉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上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
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以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本来是武林中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各派……”
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甚么大气好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个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梨亭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
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甚么凶险无比的变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斗然有恶鬼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瑟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当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甚么?”只见她上衣已被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甚么要骗我?为甚么存心气我?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
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甚么?干么怕成这样?”
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众人均已赶到,突然看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当派、峨嵋群侠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结为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又总觉赵敏是蒙古贵女,张无忌若娶她为妻,只怕有碍兴复大业。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无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
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甚么东西追来么?”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楚的。”他声转温柔,说道:“芷若,你连日使力过度,实在累狠了,想必头晕眼花,看错了甚么。”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悸。
张无忌道:“见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殷……殷姑娘是我杀……杀的,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道。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你。”
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说了些甚么。她将屠龙刀与倚大剑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与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乱杀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径,自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从旁指点,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甚么,竟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当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张无忌茫无头绪,心想:“甚么冤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的来吓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若低声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忌身旁。张无忌道:“咱们也好走了。”
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脸色大变,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忽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喃喃祷祝甚么。空闻神色庄严,口诵佛号。
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张无忌道:“阻止甚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一时胡涂了。那么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甚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掌门,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得走了。”哪知这一回头,却不见赵敏。
这些日来,赵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怀中之时,给敏妹看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而去?”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启禀教主,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的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道:“杨兄,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入尘土。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从各人身旁一晃即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道上人迹渐稀,忽想:“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开我,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
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不论如何,我对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这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当下跃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这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援。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怕给人发见踪迹。
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甚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
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伤的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之惨,对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表妹命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微一侧身,脸向东首,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毛,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
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
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
这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
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
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多。”
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
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
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殷离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
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那也很容易。”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哪里?芷若,你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的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
张无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甚么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委抵赖。”
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
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教你顷刻之间,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击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的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是赵敏是谁?
张无忌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道她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被周芷若擒住了,点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随口讨好,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堕入了她计中,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答,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
她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
张无忌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刚翻开赵敏左边的眼睛,只觉背心一麻,已被点中穴道。张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运劲,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是活不成了,咱们一起同归于尽。”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离并没死!”
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剑先刺死了他。”殷离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
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离吓得尖叫一声,被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出来。”
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的穴道,替她推血过宫,按摩筋脉。赵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新愁转生。
殷离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这儿,成甚么样子?”赵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这儿,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道:“我见你死后还魂,欢喜无尽,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
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张无忌痛叫:“啊哟!你干甚么?”
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张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这三拳,笑道:“蛛儿,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殷离怒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连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等我断气,便将我埋在土中,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张无忌笑嘻嘻的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很是。当时我真胡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无救……”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张无忌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蛛儿,你饶了我罢!”
殷离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树枝石头?为甚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气来,不就真的死了?”张无忌道:“谢天谢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树枝石头。”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张无忌道:“为甚么?”殷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甚?”赵敏插口道:“你既没死,她便不是杀你的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次,她就作过了一次凶手!”
张无忌劝道:“好蛛儿,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欢喜得紧。你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离道:“甚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字,到底哪几个人才是‘我们’?”
张无忌笑道:“这里只有四个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赵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我没死,你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欢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不但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中见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确是欢喜无限。”殷离侧着头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帐,既是如此,那就罢了。”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起。”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服输,心下登时软了,忙扶起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剑后毒血流尽,浮肿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好。
张无忌道:“我和义父、芷若后来在岛上住了很久。蛛儿,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
殷离怒道:“我是不愿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听得我好不生气。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她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后,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要是我做错甚么,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
她咳嗽一声,又学着男子的嗓子说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就算你做错了甚么,我是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说道:“‘天上的明月,是咱俩证人。’”
原来当晚张无忌与周芷若定情时所说的言语,都让殷离听在耳中。这时她一一复述出来,只听得周芷若满脸通红,张无忌忸怩不安。他向赵敏偷瞧一眼,她一张俏脸气得惨白,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腕。赵敏手掌一翻,两根长长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张无忌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也不敢动。
殷离伸手入怀,取出一根木条来,放在张无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这是甚么?”张无忌一看,见木条上刻着一行字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正是他当日在殷离墓前所竖立的。
殷离恨恨的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便胡涂了,怎么?是哪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
赵敏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敏脸上一红,道:“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殷离笑道:“我有甚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张无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地……怎地……”
殷离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
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这么疯疯癫癫地。”张无忌却想:“她确是有点儿疯疯癫癫,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脑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赵敏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回事,殷离来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离既没有死,谢逊也是好端端的平安无恙,倚天剑中所藏的武功、屠龙刀中所藏的兵书,连同那把刀,都已交给了张无忌,周芷若所犯的过错,这时看来都没甚么大不了的了。当然,宋青书为了她而害死了莫声谷。然而这是宋青书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确是全不知情,也绝无唆使之意。张无忌曾与她有婚姻之约,他,可不是弃信绝义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赵敏道:“到哪里去?”周芷若道:“我适才在少林寺时,见彭莹玉和尚匆匆前来寻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么要紧事。”张无忌一凛,心道:“我莫要为了儿女之情,误了教中大事。”忙道:“咱们快去瞧瞧。”当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明教教众宿营之所。
杨逍、范遥、彭莹玉等正命人到处找寻教主,见他回来,俱各欣慰,但见周赵二女和他同归,又均诧异。张无忌见众人神色沮丧,隐隐知道不妙,问道:“彭大师,你有事寻我么?”
彭莹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赵敏的手,道:“咱们到那边坐坐。”赵敏知她避嫌,不愿与闻明教教内的秘密,于是与她并肩齐出。
杨逍、范遥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这两位姑娘斗得何等厉害,此刻却是亲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调处的,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这门‘乾坤大挪移’功夫,当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莹玉待周赵二女走出,说道:“启禀教主,咱们在濠州打了一个大败仗,韩山童韩兄殉难。”张无忌叫声:“啊哟!”
极是痛惜。彭莹玉又道:“眼下淮泗军务,由朱元璋兄弟指挥。
徐达、常遇春两位兄弟得知讯息,已领兵驰去应援,韩林儿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紧急,不及等候教主将令。”张无忌道:“该当如此。”
正商议军情间,殷野王匆匆进来,说道:“启禀教主,丐帮中有人前来报知,陈友谅那厮的下落已然查明。”张无忌道:“在哪里?”殷野王道:“这厮竟混到了本教徐寿辉兄弟部下,听说徐兄弟对他很是宠信。”张无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们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烦你派人通知徐兄,陈友谅这厮阴险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祸胎,千万不可跟他亲近。”殷野王答应了,又道:“不如一刀杀了,干干净净。就让我去办罢!”
张无忌正沉吟间,忽有教众送来徐寿辉的一封紧急文书。
杨逍皱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着。”张无忌拆开文书一看,原来是徐寿辉的一封长禀,说道陈友谅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现下诚心投入本教,决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给予自新之路。张无忌递给杨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蛊惑,必有后患。”杨逍叹道:“陈友谅这厮极是阴险,但咱们这时若是将他杀了:不免示人以不广,显得咱们心记旧怨,无容人之量,势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张无忌道:“杨左使之言不错。彭大师,你与徐兄交好,请你便中劝导,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让兵马大权落入他手中。”彭莹玉答应了。
不料徐寿辉并未受劝,对陈友谅极是信任,终于命丧其手。后来陈友谅统率明教西路义军,自称汉王,与明教东路军争夺天下,直至鄱阳湖大战,方始兵败身死,数十年之间兵连祸结,令明教英雄豪杰遭受重大伤亡。
当晚张无忌与杨逍、彭莹玉等计议,分派人众,赴各路义军策应。待得计议已毕,已是深夜。次晨赵敏说道:“周姊姊昨晚已然离去,说不跟你辞别了。”张无忌惘然半晌,以和张三丰分别日久,甚是想念,当下带同赵敏、宋青书,与俞莲舟等齐上武当山去。
少室山与武当山相距不远,不数日便到山上。张无忌随同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内拜见张三丰,又见了宋远桥及俞岱岩。
宋远桥听说儿子在外,铁青着脸,手执长剑,抢将出来。
张无忌等均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齐跟到了大殿。张三丰也随着出来。
宋远桥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里?”瞥眼见宋青书躺在软床之中,头上绑满了白布,连眼睛也遮没了,长剑挺出,剑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软,竟是刺不下去。霎时之间,想起父子之情,同门之义,不由得百感交集,回过剑来,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张无忌急忙伸手,夺下了他手中长剑,劝道:“大师伯,万万不可。此事如何处理,该请太师父示下。”
张三丰叹道:“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右手挥出,啪的一声响,击在宋青书胸口。宋青书脏腑震裂,立时气绝。
宋远桥跪下哭道:“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伸手扶他起来,说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莲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宋远桥拜谢奉命。
俞莲舟推辞不就,但张三丰坚不许辞,只得拜领。
众人见张三丰毙宋青书,革宋远桥,门规严峻,心下无不凛然。张三丰问起英雄大会及义军抗元之事,对张无忌温勉有加。
赵敏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谢过当日无礼之罪,张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怀。俞岱岩终身残废、张翠山丧命,均与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关,但其时赵敏尚未出生,终究也怪不到她头上。张三丰听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随张无忌,说道:“好,好!难得,难得!”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与张三丰等聚了数日,偕同赵敏前赴濠州。
一路上连得本教捷报,又听得各地义军蜂起,姑苏有张士诚,台州有方国珍,虽非明教所属,但均是抗元的友军,张无忌心下甚喜,与赵敏连骑东行,眼见河山指日可复,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乐业,也不枉了这几年来出死入生,多历忧患。
他不愿多所惊动,一路均未与明教义军将领会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见义军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到处多颂扬朱元璋元帅、徐达大将军之声。
这一日来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讯,命汤和、邓愈两将率兵迎候,接入宾馆。汤和禀道:“朱元帅与徐大将军、常将军正在商议紧急军情,得知教主到来,不胜之喜。只以军务羁身,未克亲迎,还请教主恕过不恭之罪。”张无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管这些迎送虚文作甚?自是军情要紧。”
当晚宾馆中大张筵席,汤和、邓愈二将作陪。酒过三巡,朱元璋带同大将花云,匆匆赶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张无忌急忙扶起。朱元璋亲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张无忌敬了三杯,张无忌一饮而尽。朱元璋又敬赵敏,赵敏便也饮了。席间说起各路军情,朱元璋禀报攻城掠地的业绩,言下颇有得色。张无忌大加称赞。
正说话间,大将廖永忠大踏步走进厅来,拜见教主后,在朱元璋耳边低声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大声叫道:“冤枉啊!冤枉!”张无忌听得呼冤之声正是韩林儿,奇道:“那是韩兄弟么?甚么事?”朱元璋道:“启禀教主,韩林儿这厮勾结鞑子,图谋里应外合,倒反本教。”张无忌惊道:“韩兄弟忠诚仁义,焉有此事?快带他进来,待我亲自问他……”一言未毕,突然头晕,霎时间天昏地黑,不知人事。
待得醒转,只觉手脚上都已绑上了粗重的绳索,望出来黑漆一团,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个柔软的身子靠在胸前,原来赵敏和他缚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间,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后成事,张无忌顺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极烈的迷药,设计暗害。张无忌微一运气,但觉胸腹间一无异状,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这些绳索想要绑住我,却也没这么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诸教众之前揭破他的奸谋。”当下静静养神。
过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有数人走进隔壁房中,说起话来,听声音是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三人。
只听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证据确凿,更无可疑,令人痛心之至。两位兄弟,你们看怎么办?”不等徐常二人答话,又道:“这人耳目众多,军中到处是他的心腹,咱们别提他名字。”只听徐达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斩草除根,莫留后患。”朱元璋道:“但这小贼总是咱们首领,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这是基业,终究可说是他的。”
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杀了他军中有变,咱们不妨悄悄下手,免得于大哥名声有累。”
朱元璋沉默片刻,说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说,便这么办罢。只是这小贼平素于本教教众颇有恩德,两位兄弟又跟他素来交好,这事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唉,咱们今日要杀他,实是心中难受之极。”徐常二人都道:“为了复国大业,朋友私交,也不能顾了。”三人说着,便走出房去。
张无忌倒抽一口凉气,当下运起神功,崩开身上绑缚的绳索,抱着赵敏悄悄越墙而出。他靠在墙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这厮忘恩负义,那也罢了。徐常二位大哥与我何等交情,但为了一己富贵,竟也会叛我。他三人身系义军重任,我若去几掌杀了,只怕义军便要瓦解冰消。我张无忌原本不图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们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带同赵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写了一封信,将明教教主之位让与杨逍,于濠州所遭,却一字不提。
张无忌却哪里知道,徐达与常遇春所说的“小贼”乃是指韩林儿而言,张无忌来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无知闻,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张无忌心灰意懒,自行引退。
朱元璋一来惮忌张无忌神勇,二来他是本教教主,众所敬服,要说杀他,究是不敢,纵然成事,倘若万一泄漏,后果大是堪虞。他料张无忌素以复国大事为重,对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这番话给他听在耳中,定会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张无忌武功当世无敌,说到机变计谋,与朱元璋可差得太远,终于堕入这一代枭雄奸谋之中。张无忌虽然从来不想要做甚么皇帝,但此后每当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义,终身不免郁郁。
至于韩林儿勾结鞑子,图谋叛变云云,也皆出于诬陷。原来韩山童死后,军中奉韩林儿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属。朱元璋假造了韩林儿通敌的亲笔书信,又以重利买通韩林儿的心腹向徐达、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坚欲除却。朱元璋反而假仁假义,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说至再三,方勉强许可。
他将张无忌与赵敏囚在邻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坏身上绳索自是举手之劳,生怕他脱缚后前来寻仇,与徐常说了这番话后,立即躲起。张无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将韩林儿沉入河中浸死。这一箭双雕之计,竟是不露破绽。
后来杨逍虽继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统兵百万之众,杨逍又年老德薄,万万不能与他争帝皇之位了。朱元璋登基之后,反下令严禁明教,将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尽加杀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达终于不免于难。
赵敏见张无忌写完给杨逍的书信,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神色间颇是不乐,便道:“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龙刀,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吃了一惊,道:“你……你……你又有甚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全书完)
四十 不识张郎是张郎
群雄得见宝刀铸成,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第二天午后,便纷纷向空闻、空智告辞下山。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中,经过数十日的治疗,仍未见起色,便走近前去,向静慧道:“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地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不如一刀杀了。你这恶尼姑啰嗦什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讥,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脸上挂着两条刀痕,甚是可怖,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吧!”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男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问道:“什……什么?他不是你们掌门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地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什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在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地道:“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中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响,道:“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
静慧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这位宋少侠的人品武功,本也属武林中一流,只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但千真万确,他二人并未成亲。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各派……”
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什么大气好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逍所逼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而处死。殷梨亭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呜咽。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什么凶险无比的变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陡然有恶鬼在身边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担心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他怀中,瑟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什么?”见她上衣已给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注)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锻仪的言语,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存心气我?难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伸左臂搂住她身子。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什么?干吗怕成这样?”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伏在他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人均已赶到,见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地退了回去。在明教、武当派、峨嵋派众人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终于结为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况且赵敏已立誓将前往蒙古,倘若张无忌跟了她去,于明教必有重大影响。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无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这二人武功已失,不用怕他们。”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什么东西追来么?”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什么看不清楚的。”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悸。张无忌道:“见到三次什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回头望了一眼。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殷……殷姑娘是我抛……抛入大海的……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只一个你。”
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已猜了出来。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高塔之上,将屠龙刀与倚天剑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师父逼我立下毒誓,假意与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乱杀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径,自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幸而得她从旁指点,后来遵师命当胸一剑,又故意刺得偏了;在小岛之上,两人山盟海誓,言犹在耳;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什么,竟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张无忌茫无头绪,心想:“什么冤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地来吓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若低声吩咐什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上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忌身旁。张无忌道:“咱们也好走了。”
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忽地跪下,双手合十,喃喃祷祝什么。空闻神色庄严,口诵佛号。
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张无忌道:“阻止什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要出家,也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一时糊涂了。那么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什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掌门,位份平等,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得走了。”哪知这一回头,却不见了赵敏。
这些日子来,赵敏伴在他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芷若伏在我怀中之时,给敏妹见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而去?”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启禀教主,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地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道:“杨左使,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入尘土。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多耗时刻,从各人身旁一晃即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
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道上人迹渐稀,忽想:“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开我,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不论如何,我对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就算找不到你,我一生非你不娶,决不渝盟。”这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当下跃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迅速飘行,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瘦腰若蜂,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这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这时他全心只盼找到赵敏,不禁期望能从这少女身上得到些线索。又想:“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
他生怕让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往少林寺而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援。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怕给人发现。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什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跃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手中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给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份,竟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不免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
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所伤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惨酷,对自己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声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表妹给芷若投入大海淹死,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起,微一侧身,脸向东首,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他待要上前招呼,但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毛,站定了脚步,汽言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下。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起身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这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在难以确定。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吧!”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倘若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多。”张无忌不答,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必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发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实在爱你……”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其时正当秋末,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上为她解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什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我说吧。”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黄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谙。张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不过,无忌哥哥,我心里的的确确一直是真心真情地对你!”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我知道的。世间事阴差阳锗,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做什么?”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联。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地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时,也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杨逍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顾及义父性命而受赵敏所迫。当曰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灵蛇岛,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教众向来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观殷离因父亲多妻而酿成家庭惨剧,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所做之事原来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地在你身边,谁都没做过坏事,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小昭离我而去,我自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非常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如果不能再见你,我是万分的不舍得。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乎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真正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爱慕、心存感激,对殷家表妹是可怜她的遭遇、同情她的痴情,对小昭是意存怜惜、情不自禁地爱护,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地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地相爱,铭心刻骨地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地相爱。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是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寻她不着,我就去死!”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你不用死,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也很容易。”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哪里?芷若,请你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地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张无忌问道:“你要我答允什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什么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诿抵赖。”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与赵敏丝毫不相上下,总之是远远胜过了自己,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叫你顷刻之间,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击掌三下。
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是赵敏是谁?
张无忌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道她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给周芷若擒住了,点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随口讨好,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堕入了她计中,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他心想直到此刻,周芷若还在使用机诈,不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答,都叫她一一听在耳中。她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地相爱,情意恳切,自然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张无忌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刚翻开赵敏左眼的眼皮,周芷若已伸指在他背心上一戳,点中了穴道。张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连动,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性命。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活不成啦。咱们大伙儿一起做鬼便了!”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落。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离没死!”
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脸颊淡淡地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已然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刺死了他。”殷离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
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离吓得尖叫一声,给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原来先前周芷若点他穴道,都是做作。
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现出真相。”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穴道,为她推宫过血,按摩筋脉。赵敏给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地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善。只是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新愁转生。
殷离嗔道:“你拉拉扯扯地干什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这儿,成什么样子?”赵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这儿,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笑道:“我见你死后重生,欢喜无尽,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了?”’
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响,突然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张无忌痛叫:“啊哟!你干什么?”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里,叫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张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这三拳,笑道:“蛛儿,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殷离怒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深通医道,连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等我断气,便赶不及将我埋在土里,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短……的死鬼!”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张无忌笑嘻嘻地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很是。当时我真糊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然无救,心里悲痛,就没细查……”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张无忌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蛛儿,你饶了我吧!”
殷离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吗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树枝石头?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气来,不就真的死了?”张无忌道:“我怕泥块刮损了你脸,心里舍不得……谢天谢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树枝石头。”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张无忌道:“为什么?”殷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甚?”赵敏插口道:“你既没死,她便不是杀你的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次,她就做过了一次凶手!”
张无忌劝道:“好蛛儿,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欢喜得紧。你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离道:“什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字:到底哪几个人才是‘我们’?”
张无忌笑道:“这里只有四个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赵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我没死,你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欢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不但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常自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中见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确实欢喜无限。”殷离侧着头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账,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起,请你原谅。”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认错,心下登时软了,忙扶起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剑后毒血流尽,浮胂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疾无已,不知说什么好。
张无忌道:“我和义父、周姑娘后来在岛上住了很久。蛛儿,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
殷离怒道:“我是不愿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听得我好不生气。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她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后,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要是我做错什么,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糊涂。’”她咳嗽一声,又学着男子的嗓子说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是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说道:“天上的明月,是咱俩证人。”,原来当晚张无忌与周芷若定情时所说的言语,都让殷离听在耳中。这时她一一复述出来,只听得周芷若满脸通红,张无忌忸怩不安。他向赵敏偷瞧一眼,她一张俏脸气得惨白,于是轻轻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腕。赵敏手掌翻转,两根长长的指甲刺人他手背。张无忌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也不敢动。
殷离伸手入怀,取出一根木条来,放在张无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这是什么?”张无忌一看,见木条上刻着一行字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正是他当日在殷离墓前所竖立的。
殷离恨恨地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便糊涂了,怎么?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
赵敏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敏脸上一红,道:“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殷离笑道:“我有什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张无忌好生奇怪,嗫嗫嚅嚅地说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么……怎么……”
殷离神色温柔地瞧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你待我这么好,我该好好爱你的。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如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开。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象的小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小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小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这么疯疯癫癫的。”张无忌却想:“她确是有点儿疯疯癫癫,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脑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赵敏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回事,殷离来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离既没死,谢逊也好端端的平安无恙,倚天剑和屠龙刀中所藏的兵书和武功,连同那把刀,都已交给了张无忌,周芷若所犯的过错,这时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当然,宋青书为了她而害死莫声谷。然而这是宋青书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的确全不知情,也绝无唆使之意。张无忌曾与她有婚姻之约,他,可不是弃信绝义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赵敏道:“到哪里去?”周芷若道:“我适才在少林寺时,见彭莹玉和尚匆匆前来寻他,似乎明教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张无忌一凛,心道:“我莫要为了儿女之情,误了教中大事。”忙道:“咱们快去瞧瞧。”当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时便找到了明教教众宿营之所。
杨逍、范遥、彭莹玉等正命人到处找寻教主,见他回来,俱各欣慰,但见周赵二女和他同归,又均诧异。张无忌见众人神色沮丧,隐隐知道不妙,问道:“彭大师,你有事寻我么?”彭莹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赵敏的手,道:“咱们到那边坐坐。”赵敏知她避嫌,不愿与闻明教教内的秘密,于是与她并肩齐出。
杨逍、范遥等更加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这两位姑娘血溅华堂,斗得何等厉害,此刻却亲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调处的,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这门‘乾坤大挪移’功夫,当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莹玉待周赵二女走出,说道:“启禀教主,龙凤皇帝应吴国公之请,自滁州迁往应天,到得镇江对岸的瓜步,座船倾覆,在长江中崩驾!”张无忌叫声:“啊哟!”甚是痛惜。韩林儿为人忠厚,当年大都“游皇城”时曾与张无忌、周芷若共游,颇为交好。张无忌便即派人告知周芷若,在少林寺开丧。
彭莹玉再向张无忌密陈:韩林儿在瓜步舟覆溺毙,负责护送的是大将廖永忠。吴国公朱元璋得讯后大怒,已下旨将廖永忠处死,作为护送主上不忠不力的惩罚。
张无忌点头道:“不管怎么说,韩兄弟是我教东路红巾军的大首领,廖永忠该杀!”彭莹玉低声道:“启禀教主:廖兄弟是冤枉的。”张无忌奇道:“怎么冤枉?”彭莹玉道:“廖兄弟是常遇春兄弟手下的得力战将,一向作战勇敢,身先士卒,他是暗中受了朱元璋的密旨,故意翻船淹死韩兄弟。常兄弟得知此事,已与朱元璋拍台争吵,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了。徐达兄弟从旁相劝,说只须偷偷将廖永忠放了,胡乱杀个罪犯充数,就此作罢。但朱元璋先派人将廖永忠抓了去,不让常兄弟他们调包,定要杀了廖永忠灭口。他们来向我申诉,属下不敢做主,此事请教主定夺。”
张无忌十分烦恼,深觉此事难以两全,既不能让这件大冤案在明教之中发生,但如公然指责朱元璋,他手握重兵,势力盛大,如彻查到底,明教不免因此分裂,于抗元大业异常不利,便道:“快请左右光明使、韦法王、五散人、五旗使来共同计议。”
这是教中大事,张无忌向少林寺借了一处僻静房舍,派出好手放哨守卫,以防消息外泄。杨逍等人素知彭莹玉精明干练、仁义公正,他既这么说,事先必已调查清楚,决不致误报实情。
周颠首先大叫:“朱元璋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先前他还想争夺教主之位。要是他不断弄虚作假、冤枉好人,就算他将鞑子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做教主、做皇帝,比鞑子也好不了多少,还不如不赶鞑子,大家省点力气算了。教主,我说咱们总坛该当派人去查个清楚,革了他的封号,再断他一条手臂,为韩林儿兄弟抵命!”
铁冠道人张中也道:“教主,圣火令大戒,禁止残杀本教兄弟。朱元璋这么搞,如果不加惩处,此后大家你杀我、我杀你,圣火令的大戒小戒还守不守?”
张无忌道:“残杀本教兄弟,确然不该。咱们第一件事是先救廖兄弟,调他到总坛来,问他个详细。”说不得道:“教主之言甚是。我即刻去应天府,相救廖兄弟出险。”韦一笑道:“廖兄弟自然是该救的。但廖兄弟一救出,朱元璋立知总坛已在彻查这事。邓愈、吴良、冯胜、傅友德他们,个个是听朱元璋号令的,他们每人都带领数万兵马,可得先下手为强,不服总坛号令的,须当一一除去才是。”
张无忌听了,长叹一声,说道:“杀了这个,又得再杀那一个。个个都是好兄弟,我可真不忍下手。能不能大会诸将,把事情摊开来谈,大伙儿既要讲公公道道,又得求和和气气?”彭莹玉摇头道:“可惜,做不到!”
张无忌茫然失措,问杨逍、范遥道:“杨左使、范右使,你们两位以为如何?”
杨逍道:“不管兵革战阵,明教光明干净!”他简略解释:明教义军在各地起事,杀官造反,闹得蒙元手足无措,战阵有成有败,他们既不向总坛禀报,总坛也管不着他们。应天府这支红巾军,素来自行其是,声势壮盛,总坛不能杀了他们的首领,也不能以明教教规予以羁縻约束,只能任其自然。但决不能任由他们来争教主之位,由他们来指挥明教。
范遥朗声道:“杨左使之言,正合我意。咱们今后要使明教光明干净,熊熊圣火长燃不灭。咱们手持屠龙宝刀,朱元璋这家伙倘若善待百姓,就随他去。否则咱们屠龙宝刀一挥,砍了他的脑袋!”
张无忌伸掌在案上重重一拍,说道:“正是如此!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韦一笑、殷野王、五散人、五旗使等一齐大声呼应:“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
至此议事已定,但张无忌仍不免心中郁郁,深觉如此定夺,颇有亏于仁侠的宗旨。廖永忠遭冤枉处死,总坛未能为他洗雪,终究良心难安,但一加干预,牵连太大,自己确又无力公道处理。
待得步出舍门,已是深夜。次晨赵敏说道:“周姊姊昨晚已然离去,说不跟你辞别了。”张无忌惘然半晌,以和张三丰分别日久、甚是想念为由,当下带同赵敏、宋青书,与俞莲舟等齐上武当山去。
少室山与武当山相距不远,不数日便到山上。张无忌随同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内拜见张三丰,又见了宋远桥及俞岱岩。
宋远桥听说儿子在外,铁青着脸,手执长剑,抢将出来。张无忌等均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齐跟到了大殿。张三丰也随着出来。
宋远桥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里?”瞥眼见宋青书躺在软床之中,头上绑满了白布,连眼睛也遮没了,长剑挺出,剑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软,竟刺不下去。霎时之间,想起父子之情,同门之义,不由得百感交集,回过剑来,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张无忌急忙伸手,夺下了他手中长剑,劝道:“大师伯,万万不可。此事如何处理,该请太师父示下。”张三丰叹道:“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
宋青书突然大叫:“爹爹,爹爹!”想跳出软床,向太师父及父亲拜倒,一用力间,创伤迸裂,头骨破碎,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气绝。张无忌忙抢上前去,双手分别护住他后心丹田,传送真气,以求续命。随即请俞莲舟、张松溪二人接替,自己腾出手来,整治他碎裂了的头骨。但宋青书气息已绝,心跳已止。
宋远桥抚着爱子尸身,又恼又悲,一时转不过气来,仰天摔倒。张无忌急忙扶起,给他按胸顺气。宋远桥跪下哭道:“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莲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事务,不必再管了。”宋远桥拜谢奉命。
俞莲舟推辞不就,但张三丰坚不许辞,只得拜领。
众人见张三丰革宋远桥、换掌门人,门规严峻,心下无不凛然。张三丰问起英雄大会及义军抗元之事,对张无忌温勉有加。
赵敏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谢过当日无礼之罪,张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怀。俞岱岩终身残废、张翠山丧命,均与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关,但其时赵敏尚未出生,终究也怪不到她头上。张三丰听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随张无忌,说道:“好,好!难得,难得!”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与张三丰等聚了数日,偕同赵敏前赴应天。
一路上连得本教捷报,又听得各地义军蜂起,张无忌心下甚喜,与赵敏连骑东行,眼见河山指日可复,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乐业,也不枉了这几年来出死人生,多历忧患。他不愿多所惊动,一路均未与明教义军将领会面,只暗中察看,但见义军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到处多闻颂扬吴国公朱元璋、徐达大将军之声。
这一日来到应天府城外,朱元璋得讯,命汤和、邓愈两将率兵迎候,接入宾馆。汤和禀道:“吴国公与徐大将军、常将军正在处理紧急军情,得知教主到来,不胜之喜。只以军务羁身,未克亲迎,还请教主恕过不恭之罪。”张无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管这些迎送虚文作甚?自是军情要紧。”
当晚宾馆中大张筵席。酒过三巡,朱元璋带同大将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花云匆匆赶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张无忌急忙扶起。朱元璋亲自斟酒,恭恭敬敬地向张无忌敬了三杯,张无忌全都一饮而尽。席间说起各路军情,朱元璋禀报攻城掠地的业绩,言下颇有得色。张无忌大加称赞。
过不多日,明教众首领纷纷自各地到应天府相聚,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五散人、五旗使等先后到达。这次明教首脑大会应天,便是意图奉教主张无忌为义军的正式首领,就此称为“明王”,打平天下后登位为帝,建立大明王朝。应天府大多数兵将出自明教,徐达、常遇春等大将,杨逍、范遥、韦一笑、彭和尚等教中首脑人物,对张无忌向来尊崇信服,一致赞同,只朱元璋、李文忠、胡廷瑞等不愿将大好基业奉之于张无忌,然见大势所趋,也不敢示意反对。只因当时局面之下,一表反对,就是“作反”,立时有杀身之祸。
张无忌却坚不允肯,说道出任教主已大违本意,要任义军首领称王,更加万万不可,各人若逼得急了,连教主也不肯当了。张无忌自从平反不了韩林儿冤死、救不了廖永忠性命,任由朱元璋胡为,心中常自耿耿,自觉才能不够,处理不了大事,久思退位。各人议论不决,张无忌拍案发怒。其时殷天正逝世、谢逊出家,教中已无张无忌信从其言的长辈,殷野王虽是舅舅,但向来遵奉教主号令,见他发火,便也不敢多言,反而附和其意,说道:“教主喜欢逍遥自在,不喜权位,我等应尊重他的意愿,一切从长计议。”
众人无可奈何之下,尽皆沮丧。周颠胡说八道,徒乱人意。忽然门外教众来报:“波斯总教派了一个使节团,前来参见教主。”张无忌忙率领众人,出门迎接。
出得门来,只见远远一队人马,穿得花团锦簇,缓缓而来,连马匹上也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导乐队吹起胡笳琐呐、弹着十几只琵琶。几名胡人见张无忌等人出来,便即下马,奔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一名为首者说道:“波斯明教圣教主谨派在下前来中华,拜见中华明教张教主。”
赵敏随在张无忌身旁,朗声说道:“贵使远来辛苦,我们欢迎之至,请勿多礼。贵使乃大圣宝树王乎?”那胡人正是大圣宝树王,听赵敏叫出他名字,既惊且佩,说道:“是也,是也!贵女有此神通,竟知敝人小小外号,敝人拜服之至。”
赵敏朗声道:“敝女非有神通,盖在大海之中,曾见过贵使者也。随贵使而来者莫非智慧宝树王乎?莫非常胜宝树王乎?”智慧、常胜二王正在大圣王之后。智慧王呵呵笑道:“贵女大智大慧,过目不忘。今日得见张教主,又见智慧贵女,幸乎哉,幸乎哉!”赵敏微笑道:“智慧王精通我中华言语,大胜王武功高强,曾和我教张教主斗成平手,佩服哉,佩服哉!”这几句外交言语说过,双方情谊融洽,哈哈大笑声中,张无忌将宾客迎入门中,到大厅分宾主就座。
赵敏坐在张无忌下首,说道:“三位奉贵教圣教主之命,前来中华,万里迢迢,有朋自远方来,乐乎哉,乐乎哉!”大圣王站起身来,躬身说道:“敝教圣教主命吾等三人,恭奉贵重礼物于张教主。”双手一拍,四名锦衣波斯人抬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白银箱子,躬身放到张无忌身前。箱盖打开,里面锦缎为衬,并排放着六根圣火令。
张无忌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中华明教本有十二枚圣火令,前代教主失却,上次灵蛇岛会斗,张无忌夺回了六枚,由此而得悉古波斯武功的原委,想不到小昭又送来余下的六枚。如此则十二枚圣火令尽归原主,他这教主当得名正言顺,小昭这份礼物,可说隆重之极。他心中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
智慧王从辩箱中取出一封锦缎包裹的书信,双手呈给张无忌。张无忌接过,说道:“智慧王请坐。”智慧王见张无忌展读本教教主的书函,便站在一旁恭候,大圣、常胜两位宝树王也站起身来。张无忌摊开信笺,见笺上以中华文字写道:张公子尊鉴:自分别以来,没一个时辰不想念你。你身子安好吗?反蒙的大业顺利吗?奉上圣火令六枚,这本来是中华圣教的东西。你见到圣火令时,请记得万里之外的小丫头小昭。她的命运连这圣火令也不如,因为她不能见到你,不能天天伴在你身边。愿明尊佑护你!我盼望终有一天能回到你身边,再做你的小丫头,那时我总教的教主也不做了。
信笺下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火焰,另画了一双纤手,双手之间系有一根细细的铁链,但铁链中间已割断。
张无忌看着信,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终于一折信笺,收入怀中,从银箱中取出圣火令,放在中间桌上,高声向众人宣布:“昔年本教不幸,十二枚圣火令遗失,幸而波斯总教代为妥善保管。今此大业克成,上代教主心愿得偿,我教上下,永感总教盛德高义。”从怀中取出先前夺来的六枚圣火令,并列放在桌上,双膝一曲,向桌上的十二枚圣火令跪下。
明教群豪纷纷跪下。赵敏未人明教,但人人均跪,自己不便独自站立,也跟着众人跪了下来。波斯明教的使者,自大圣、智慧、常胜三宝树王以下,也都向圣火令跪拜。
张无忌等行礼毕,又向波斯使者致谢,言词纷繁,波斯使节未能尽解。赵敏朗声道:“总教义气大大的,礼物重重的,各位使者远来辛苦的,感谢哉,感谢哉!”众人哈哈大笑,皆大欢喜。擂鼓奏乐,摆设筵席,款待总教使节。
张无忌捧出“乾坤大挪移心法”羊皮,郑重包入锦缎,请总教使节带回波斯,回赠总教圣教主。此心法本属总教所有,当年流入中华,总教圣处女黛绮丝、小昭所以来到中华,目的即为取回心法。张无忌已习得心法,此后自可在教中择徒传授,俾心法在中华流传。他将羊皮回赠总教,意义正与总教回赠圣火令相同,使得小昭立下大功。赵敏又取出当年被张无忌以利剑剖损其后补起的金盒,放入曾插在小昭鬓边的那朵珠花,托大圣王送交小昭。
张无忌心念小昭的情意,不免心头郁郁。智慧王于宴后拿出一个小包,悄悄递给张无忌,轻声道:“这是我们教主私人送给张教主的。”张无忌接了,回到后堂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内衣、一双鞋子,看针线是小昭亲手所做,穿上鞋子,大小恰好合式,不禁泪水潸潸而下。相隔虽久,她仍记得自己的脚样尺寸,平日相思之深,可想而知。
张无忌将三位宝树王请到后堂,把自己所悟到的“乾坤大挪移神功”以及“圣火令神功”择要传授了一些。三位宝树王大喜,伏地拜谢,宣称来中华此行,领到神功,比什么酬谢都更贵重。
过了两天,张无忌传授神功已毕,修书回覆小昭,中土明教列队欢送,恭送波斯总教使节回归。张无忌、赵敏、杨逍、范遥、朱元璋等各有大批贵重礼物回赠。
众人回到应天府明教圣火大堂,教中诸首领站立堂前。张无忌打开一个锦缎包裹,取出阳顶天手书圣火令遗训。当年张无忌命各人进入光明顶秘道时,已让各人阅过。当时局势紧急,各人未及细阅,此时重读,众人见了遗训笔迹,又见到遗训上十来个“阳顶天”的朱印,心下感动,拜伏在地。张无忌双手捧着遗训,朗声诵读道:历代教主传有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众颇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规废弛。余以德薄,未能正之,殊有愧于明尊暨历代教主付托之重。日后重获圣火令后,此三大令及五小令当颁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实赖于此。兹将此祖传之大小八令申述之于后,后世总领明教者,祈念明尊爱护世人之大德,祖宗创业之艰难,并致力重获圣火令,振作奋发,俾吾教光大于世焉。
他跟着诵读阳教主遗训中所录的“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
圣火令三大令:
第一令,不得为官做君:吾教自教主以至初入教弟子,皆以普救世人为念,决不图谋私利。是以不得投考科举,不得应朝廷征聘任用,不得为将帅丞相,不得做任何大小官吏,更不得自立为君主,据地称帝。于反抗外族君皇之时,可暂以‘王侯’、‘将军’等为名,以资号召。一旦克成大业,凡我教主以至任何教众,均须退为平民,僻处草野,兢兢业业,专注于救民、渡世、行善去恶。不得受朝廷荣衔、爵位、封赠,不得受朝廷土地、金银赐与。唯草野之人,方可为民抗官、杀官护民;一旦为官为君,即置草良于度外矣。
第二令,不得虐民害民:本教以救民护民为宗旨,凡有利于平民百姓者,皆为本教应作应为之无上要务。本教所需,可抢劫官府、官仓、官库、财主、大户,可受平民捐献,亦可向民征粮。但必须百姓先食饱,我教众方可动箸。如遇饥荒,有粮食时先施百姓,我教众后食;若粮不足,则我教众不食。教众与百姓争闹斗殴,伤百姓者罪加一等,双方有过,先罚教众。
第三令,不得自相争斗:凡我教众,不论身为教主、左右光明使、护教法王、旗使、门使,或初入门弟子,不得互相分派争斗,如意见不合,仅可辩论争执,粗言咒骂、辱及祖宗亦不算犯令,何人出手殴击,即为犯令,杀伤教友人身、人命,更为大罪。若有纷争,交由上级判断是非,此后即须听命息争,永保和好。
圣火令五小令:
第一令:凡我教众,须守信义,出言如山,不得违诺失信,对教外人士亦当守信。
第二令:同教教众,即为兄弟姊妹,情同骨肉,重情重义,生死不渝。
第三令:尊敬长上,孝顺父母,友爱弟兄,照顾朋友。
第四令:尊重妇女,不得轻薄调戏。任何处女寡妇,如与之有夫妻之事,即须娶之为妻,否则须庄重相对。朋友妻,不可戏,朋友女,不乱语。
第五令:视明教如性命,长上有令,必须竭力遵行,叛教通敌者杀无赦。对教外人士和气相待,甘居下风,不可妄自得罪,为本教树敌。戒荤之禁,今后取消。
张无忌念毕,再拿起波斯总教使节送来的圣火令,说道:“这是波斯总教日前送归本教的圣火令,上面所刻的三大令、五小令,文字内容和阳教主遗训中所录一字不错。本教在失去圣火令之前,已将令上三大令、五小令尽数录下。阳教主只是照抄上代遗刻而已。”顿了一顿,朗声道:“众位兄弟,圣火令回归本教,实是万千之喜。圣火令上记的是本教历代祖传的大令大训,咱们该不该郑重遵奉?”明教众人齐声说道:“自然该当郑重遵奉。”
彭莹玉说道:“教主容察:前代教主在圣火令上刻此三大令、五小令之时,百姓受官府欺压凌剥,苦不堪言。本教为众百姓出头,自己自然不可去做官家、做官府。但今日鞑子占我江山,神州沦于异族,我教的最大宗旨,奠过于驱除胡虏,拯救千万百姓于鞑子的铁蹄践踏之下。教主做官家、众兄弟做官府,并不是为了欺压百姓,而是拯救百姓,保护百姓。因此属下等奉请教主为百姓而称王。”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随即附和。
张无忌道:“众位兄弟,咱们为了此事,已僵持多日。本人坚决不愿称帝称王,决心决意,遵从圣火令大令。我明教屠龙刀誓杀暴虐害民的君主、诛灭贪官污吏,千年百年,此志不变。”说着从腰间拔出屠龙宝刀,提过一张梨木椅子,大声道:“我张无忌身为中华明教教主,对着我中华明教千万好兄弟,谨此立誓。若违此誓,明教千千万万兄弟以我为敌;我若违此誓,有如此椅!”乌光一闪,屠龙刀一刀劈落,如入清水,嗤的一声轻响,将椅子劈为两半。
众人见他心意坚决,且上代确有遗训,便不再苦劝张无忌自立为王。众人郑重宣誓,今后努力普惠世人,善济百姓,克苦为民。
此后朱元璋改称“吴王”,在鄱阳湖与陈友谅会战,周颠、五行旗等人相助朱元璋,将陈友谅杀得大败,毙于湖中。后来更灭了张士诚、方国珍等敌对势力。朱元璋派徐达带兵北伐,将元顺帝赶人塞外沙漠,蒙古人在中华所建的元朝就此灭亡。朱元璋倒还记得明教,将他所建的朝代称为“明朝”。但因明教维护百姓,朝廷官府便对其残杀镇压,时日既久,后世首领无能,明教终于也渐渐式微了。
这日张无忌料理了教中事务,交代给杨逍、范遥、彭莹玉暂行代理,自己即日要履行诺言,送赵敏前往蒙古,自己也寄迹蒙古,从此不回中土,日后教主一任,必须另择贤能。他和赵敏安排好行装,诸事办妥,这日无事,想起父亲外号“银钩铁划”,于是拿了一本碑帖,习练书法,盼能传承父志。岂知毛笔在手,笔毛柔软,虽运起九阳神功加上乾坤大挪移手法,也难以控纵。
赵敏见他提笔在手,神色不乐,便道:“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我借屠龙刀一观,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吃了一惊,道:“你……你……你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吧?”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咯咯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地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做什么了?”周芷若微笑道:“你要知道就出来,我说给你听。”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赵敏轻推张无忌,道:“你且出去,听她说要你做什么?”张无忌跃出窗子,见周芷若缓缓走远,便走快几步,和她并肩而行。周芷若问道:“你明天送赵姑娘去蒙古,她从此不来中土,你呢?”张无忌道:“我多半也从此不回来了。你要我做一件事,是什么?”周芷若缓缓地道:“一报还一报!那日在濠州,赵敏不让你跟我成亲。此后你到蒙古,尽管你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却不能拜堂成亲。”张无忌一惊,问道:“那为什么?”周芷若道:“这不违背侠义之道吧?”
张无忌道:“不拜堂成亲,自然不违背侠义之道。我跟你本来有婚姻之约,后来可也没拜堂成亲。好!我答允你。到了蒙古之后,我不和赵敏拜堂成亲,但我们却要一样做夫妻、一样生娃娃!”周芷若微笑道:“那就好。”
张无忌奇道:“你这样跟我们为难,有什么用意?”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说着身形晃动,飘然远去,没人黑暗之中。
张无忌心中一阵惘然,心想今后只要天天和赵敏形影不离,一样做夫妻、生娃娃,不拜堂成亲,那也没什么。“为什么过得十年八年,我心里就只想着芷若,就只不舍得芷若?”又想:“她其实并没跟宋青书成亲,和我又曾有婚姻之约。她做了不少对不起我的事,此刻想来,也并没真的对我坏。有些事情,她是受了师父逼迫,不得不做。她虽盗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但现下屠龙刀复归我手,表妹殷离也没死……
“爱我极深、很想嫁我的,除了芷若,自然还有敏妹,还有蛛儿,还有小昭……”
张无忌天性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而且越想越好,自然而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别人所以对他不起,往往也是为了爱他,想到后来,把别人的缺点过失都想成了好处,即使心头还留下一些小小渣滓,也会想:“谁没过错呢?我自己还不是曾经对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这个圣处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紧。蛛儿不练千蛛万毒手了,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回我这个大张无忌,我答允过娶她为妻的……”
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
注:我国古代相传,以守宫(蜥蜴状小动物)和药物捣烂成糊,点于处女手臂,殷红之色历久不消,称为“守宫砂”,婚后即退,以此法可试知是否处女。现代医药之学未能证明此法为真,因此已摒弃不用。但药方自来守秘不传,亦未能以实验证明为假。书中故事所述为古代生活及风俗信念,当时古人信此不疑,故叙其事。到底为真为假,无由以现代科学知识判断。
(全书完)
第四十一回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着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着黑色的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个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迳往狂犺居去。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法名家,这路武功好像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时机密之极,绝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不住。”武青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嘴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泥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未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迫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破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龙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慧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掌震断卫璧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