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碎片,便是真有神仙到来,也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的剧痛。纪晓芙果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间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究竟无忌大了几岁,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显是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坐忘峰中。我除了将她送去之外,也没别法。”他也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取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来,牌上雕着一张牙舞爪的魔鬼,那铁牌穿着一根绳子,挂在她的颈中。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芧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时无忌胡乱煮些菜饭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着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便离蝴蝶谷而去。无忌没有防身刀剑,本想执拾金花婆婆遗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寻不见,想是已被丁敏君顺手牵羊带走。
无忌在纪晓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两银子,他虽不知昆仑山究竟有多远,但想这寥寥几两银子不足盘缠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当此情境,只有强作英雄好汉,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哭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行到傍晚,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无忌一看,吓得拉着不悔转头狂奔。原来树上两个僵尸,飘飘荡荡的挂在那里,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无忌大著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僵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正是胡青牛。另一个僵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暮色苍茫之中,山风动衣,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个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眼见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树旁和杨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听得有野兽撕打斗咬,无忌一惊而醒,目光下只见五六只豺狼正在呜呜低嗥,争食死骡。他急忙负起不悔,爬上树干,众豺狼听到声音,在树下团团打转,转了一会,又去嚼食死骡,终不死心,再爬到树下打转。直到天色大明,众豺狼才一齐散去。
无忌瞧清楚众豺狼确是远去,不再回转,于是负着不悔从树上下来,瞧着那血肉狼籍的死骡,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见死骡,一齐争食,咱两个这时也早成为狼肚中的食物了。”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册,无忌拾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写的册子,题签上写着“毒物大全”四字。
张无忌翻开书来,只见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毒物的质素、使用和化解的法子,毒药、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说了,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虫豸鸟兽,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上的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午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无忌本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忌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此时正当秋收之候,但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无忌心中慌乱,偏生杨不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看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咱俩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走到怜近,只见五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那些汉子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两人,脸上现出了大喜过望之色。两名汉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张无忌道:“我们一路未得饮食,请大叔分些饭菜,当以银子相谢。”一个大汉笑道:“你还有银子么?先拿出来瞧瞧。”无忌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那大汉挟手便夺了去,叫道:“很好!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去了?”无忌道:“就只我们二人,没有大人相伴。”
那五个大汉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来。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个汉子道:“不错,男的娃娃留着明儿吃。”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理也不理,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来,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杀。又有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身后,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大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真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击在他后心腰间。他武功得自金毛狮王谢逊的亲传,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心法,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随手击下,便是一个习武多年的武师,也自抵不住,何况一个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身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无忌身子一纵,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无忌胸口插下。
无忌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脱手飞出。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吞尖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有两人向背上扑到。
张无忌身子一闪,两人已然扑空。无忌一手一个,抓住两人背脊向里一合,砰的一响,两人天灵盖撞天灵盖,同时昏去。余下一名大汉终欺无忌年幼,虽见他身手敏捷,却也并不忌惮,拔出腰刀,恶狠狠的砍杀上来。无忌双手空空,微感惊慌,左闪右避,躲开了他砍来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无忌侧身一让,那人一刀没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无忌得到良机,顺手一掌,击中在他臂部。这一尚借势借力,那汉子身子飞了起来,噗的一声,水花四溅,正好没头没脑的倒栽在铁锅之中。一大锅青草汤正在煮得沸腾翻滚,他这一摔下去,满锅热汤全罩在头脸之上,那汉子“啊”的一声都没呼出,眼见是烫得不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若是事先跟无忌说明,要他和这五个汉子放对,他是万万不敢的,须知他虽自幼习练武功,却并不知自己所学到底能管什么用。但杨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她的胸口,稍一迟疑,这个小妹子即成俎上鱼肉,那里还有犹豫的余地?岂知奋力应战之下,那五个汉子竟是不堪一击,他惊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是惊弓之鸟,一听见人声,便扑在无忌怀里。无忌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放下,叫道:“是简太爷、薛太爷。”原来进来的也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个同门,这四人都是无忌手上治好的。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无忌却没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几人怎么了?”说着手指被无忌打倒的五名汉子,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了,尽喟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嘴,牙齿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去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人阅历何等丰富,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是本事。”简捷向薛公壤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双手犹似铁钩一般,牢牢抓住了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吃便是。”无忌骂道:“你们枉自身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孤女幼弱?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简捷大怒,左手抓住他双臂,右手挟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咱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击倒五名汉子,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的高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无忌被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着脱?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取过绳索,将无忌和杨不悔都缚了。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简捷骂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骂老子,是不是?”
张无忌道:“这还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薛公远笑道:“张少爷,咱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什么怪模怪样,都让给你瞧在眼里么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咱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们一救吧。”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个薛公远嘻嘻的阴险狠毒,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当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里,你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吧。”简捷哈哈大笑,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亲兄弟,亲儿子,我也一口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打翻在地的铁锅,一个到溪去掏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个人反正已烫死,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么?”薛公远笑道:“这几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咱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不可,将我张无忌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交给她爹爹。你们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买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尚守信义,不禁心动,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只见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一锅清水回来,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不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那个气慨轩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青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将短刀横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他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水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糢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原来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一个人独吞。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的手,拔足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给我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那徐小舍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那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横抱在手里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未出树林,便给两名华山派的弟子追上,无忌将杨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势甚是劲急。一人举掌一挡,拍的一响,竟是将他震得倒退了几步,那人吼道:“小杂种,倒厉害啊!”两人一齐拔出单刀,砍了过来。无忌豁出了性命,在两人刀锋之中抢攻,不住口的叫杨不悔快逃。
那边简捷和薛公远也是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青年汉子。这汉子饿了几天,早已有气无力,不似简薛二人,沿途杀人劫掠,虽然饥饿,却比他强得多了。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汉子腿上,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抵敌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见再打下去,势非命送当场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一避,那汉子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迳自来捉张杨二小。那汉子远远的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那儿去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豪气干云,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毒物大全”。无忌明知无幸,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那部书正翻到“毒菌”一项,文中详载各种厉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突然间眼角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之下,正生着十余株草菌,颜色鲜艳夺目。无忌心中一动:“这些草菌不知叫什么名称,不知有毒无毒?但瞧那毒书上所载,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得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完了纪晓芙临终时的嘱托。他移动双脚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都采摘下来,这时天色极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无忌乘四人凝视东首,倒退两步,反手将那些草菌都投在铁锅之中。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道:“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笑道:“好,渴碗热汤打什么紧?”便掏了碗热汤给他。一口碗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果然是香气扑鼻。简薛众人饿得早就急了,闻到菌汤也不拿去喂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美得紧!”又去掏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一碗,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接着华山派的两名弟子每人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这些草菌从何处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一看。这一弯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哼也没哼一声,跟着便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饥肉扭曲,死状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要好好研读。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军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是惊弓之鸟,忙在大树后的草丛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救你来啦!”无忌见他肝胆照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徐达大喜,一把将无忌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不料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位都是我从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条牛,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咱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是一对兄弟,兄长叫作吴良,兄弟名叫吴祯。最后是个和尚,此人相貌大是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双目深陷,却是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现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在庙里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穿过大殿,便闻到了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咱们去端牛肉出来。”
三十六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只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他想:“原来义父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
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圆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白光微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山峰之巅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跟着上峰。
前面这四人轻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张无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的声音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
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头一看,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与人动上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时,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必有个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露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索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
圆真边斗边走,退上峰来,叫道:“相好的,有种的便到这里领死。”和他对敌的那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圆真以武功论原是不输,但难以一举格杀二人,最多伤得一人,余下一人不免会脱身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
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双索齐抖,将二人从百余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
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半空时发出的惨呼,兀自缠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张无忌暗想:“何太冲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
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
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来。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罗唆,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为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诲。”
张无忌心想:“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走。”
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
张无忌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登时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将谢逊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反复说了半天,谢逊总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
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
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心惊。他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当场便得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两位高僧都“嗯”的一声,似对他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借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神。
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魄。张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在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位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
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之祸,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无不骇然。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然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阁下?”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
张无忌心想:“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的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顶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怨。这时听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张无忌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但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无忌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投明。”
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
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掌力化开,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张无忌头顶盖下。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功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
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已然无法脱身。
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亦非奇事。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当下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谢逊的业师……”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实是无量功德,当下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当下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
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
张无忌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空闻神僧……”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然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与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
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远在青海三剑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
渡劫的对手虽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又高出一筹。斗了半晌,张无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一抖,偷空向渡劫的两名对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须飘动,身手极为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若被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三人剑上受力一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难以一敌三,渡厄、渡劫二僧则是以二敌五,一时相持不下。
张无忌暗暗称奇:“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冲夫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然瞧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少耗内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扑到三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当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是被索圈弹了出去。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张无忌若是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安坐不动,显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自是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外面八敌,亦是同样的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下头来,只见一块大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或是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
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掌力虽已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是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右手点穴橛向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于远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招。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好!”哪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为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跟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挡住了敌人,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远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是无与伦比,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忖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是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
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出。
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链?”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几个时辰的倾盆大雨,地牢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张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链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手脚,当下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张无忌道:“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空见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手下?”
谢逊叹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实是百死难赎。唉,诸般恶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罢。”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甚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
张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一麻,却是被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他,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
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做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
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到适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张无忌合十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
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涌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神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是打不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当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说道:“义父,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在梦中惊醒,直至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
一人跃了出来,正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敏问道:“跟少林寺的秃头们动过手了?”张无忌道:“是。”赵敏道:“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略的说了。
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如何失手遭擒?”张无忌道:“我只想着怎地救他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敏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你不高兴么?”赵敏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张无忌道:“怕甚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赵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办得到的。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张无忌也是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敏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笑道:“你行迹已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去些水湿,踏步进去,忽然间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忌此时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知道赵敏决然挡不了,非当场毙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挥掌拍出,双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摺已被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刀,大吃一惊。张无忌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不相干。”当即便拔出刀来,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去多时。
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张无忌点点头,等赵敏替他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
适才摸黑相斗,张无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与赵敏都已尸横就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
赵敏又问:“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张无忌怀中,吓得哭了出来。
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了。
张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那人要杀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你。”张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间,何以内力武功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对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张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山上行去。
张无忌叫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
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商议之下,均觉如等到端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敌,眼下既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前十日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动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皆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
张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当下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破口大骂。张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应诺。
张无忌向赵敏道:“敏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僧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事端。”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敏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颊,从树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
号角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神色阴沉,合十行了一礼,甚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了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
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戒律院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张无忌说道:“方丈神僧,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不该跟谢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举,功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了过来,鬼鬼祟祟,是甚么好东西?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张无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然则我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张无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侠义,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佩。空性大师曾和在下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下深为悼惜。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的不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人厉声说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教主宽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甘休。”
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泗、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浮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甚么。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个大字,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
这十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罗汉堂中,将十六尊罗汉像移转,仍是背心向壁,以免赵敏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仍将罗汉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敏胡闹,内心有愧,不禁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的话,可让我们不懂了。敝教张教主是武当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尽人皆知。我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刻甚么‘再灭武当’的字样?方丈大师与空智大师乃有德高僧,岂能于其中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
这几句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若是双方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张无忌心想:“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当下踌躇不答。杨逍却道:“如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见赵敏混在厚土旗众之中,并未进寺,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倒也不甚担忧。
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罗汉堂来。空闻向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
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将第一尊罗汉像转了过来。
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大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上却哪里有一笔半划?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罗汉像背上都刻得有个大字,拼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六字,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罗汉像背上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着实不是易事,寺中僧众怎能全无知觉?
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广大,好生了得。”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即自行补起,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佛法无边云云的鬼话,但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众魔头神出鬼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群弟子推罗汉像转身,又道:“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衲三位师叔朝过相。听说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了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
昨晚胜负未分,更兼教主仁侠为怀,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感高义。”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见。殷天正道:“既是少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无善法,便道:“弟兄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着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峰脚边,声势甚壮。空闻等视若无睹,径行上峰。空闻、空智合十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
杨逍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容。
张无忌寻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钦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兄弟有朋友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
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三,平手领教。”
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个老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无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周颠张嘴欲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又岂少了?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是从所未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
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声。只有周颠一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了过去,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
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哪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是一瞬间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甚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然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甚么兵刃好?”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甚么兵刃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由教主吩咐便是。”
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镇教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他被囚万安寺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
范遥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教,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
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儿。”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
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
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的劲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古怪。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张无忌寻思:“三僧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眼见黑索缠到,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的对攻。
斗到一顿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压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张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是忽柔忽刚,变化无方。这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是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
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是丝毫不落下风。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出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松树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一的“须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了,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哪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一抖,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当下以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观众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无奇,所有拚斗都在内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斗力和杨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被对方一逼上岔路,纵非立时气绝死亡,也当走火入魔,发疯瘫痪,均属寻常。只是这等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比拚掌力,拚到三十余掌之后,已自知终非敌手,心想:“我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一个人的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白眉鹰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半步,拚到十余掌后,已退到丈许之外。哪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一,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一抖,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上肘一沉,压向飞袭左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之中,以杨逍最工心计,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占上风,哪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比拚内劲,哪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
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对方百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虚弱?他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稳住。
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殷天正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虽然吃力万分,却仍不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己方的人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是罪上加罪。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昏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人,但众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张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道:“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
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两枚圣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厄说道:“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
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道:“不敢,然而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去。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旗教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说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人?”
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了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门派、各帮会的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木棚中他灵前弔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三十六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倾盆而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心想:“原来义父给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而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地攀上峰去。圆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草丛中白光微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峰巅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跟着上峰。
前面四人轻功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时。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们先跟圆真恶斗一场,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忽地认出了其中二人的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身,疾冲下山。张无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交,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的声音听来,乃是二人对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是去峰顶找我义父去了。”便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的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三株高松耸立,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听得班淑娴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是。”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在草丛中爬行向前。
忽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头看时,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跟人动上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时,不禁一惊。
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个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必有僧人在内。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来时不见其来,去时不见其去。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索来路,全无反击余地。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没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让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露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索齐下,已将班淑娴身子卷住,也摔出了圈子。
圆真边斗边走,急速上峰,见何太冲夫妇受伤倒地,均站不起身来,当下一剑一个,在何太冲夫妇身上各刺一剑,关了二人性命。
和他对敌的那两名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圆真武功原较二人为高。但他故意示弱,引二人追向松树之间。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腰间,双索齐抖,高挥甩出。两人摔倒在地,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圆真连忙抢上,长剑连刺,又杀了二人。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伤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为生平罕见,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又见圆真下手如此毒辣,倚仗三僧行凶,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四腿,将何太冲、班淑娴和另两人的尸身逐一踢入深谷。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几声郁闷的声音。张无忌暗想:“何太冲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
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地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伤了昆仑派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来者既已受伤,将他们赶下峰去,也就是了,何必杀伤人命?”圆真道:“是!方丈师叔言道:前来相救谢逊之人,均为武林中穷凶极恶之辈,对之下手不可容情。圆真怕来人凶恶,对太师叔无礼,以致下手重了些。”那老僧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来。这奸人既死有余辜,不听教诲,尽快了断便是,何必诸多罗唆,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说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喂,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奇:“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诲。”
张无忌心想:“这三位高僧不但武功卓绝,且重义有德,只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阿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允放你走路。”
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
张无忌听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救出谢逊,但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慈悲重法,不能不明辨是非。”
只听圆真叹道:“阿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圆真反复而言,谢逊总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地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没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却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
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为三条黑索所伤,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锋,更是心惊。他左手翻转,抓住当胸点来的黑索,正想往旁甩去,突觉长索抖动,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撞向胸口,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立时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先提后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两位高僧都“咦”的一声,似对张无忌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高武功的好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加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借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灿然有神。
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给牵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魄。
张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忝掌教务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定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僧一觉黑索为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抖动,三索便即分开。
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差,不免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他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无不心惊。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平生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涵盖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是何方高人,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阁下?”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很久了。小子无能,日前暂掌明教。”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
张无忌心想:“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教主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坐数十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这时听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张无忌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全无瓜葛。三位前辈不可但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无忌道:“汝阳王之女,名叫敏敏特穆尔,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背叛朝廷,弃暗投明。”
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一鼓擒去,最不可恕者,是魔教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多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地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这么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明鉴。”
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急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下,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猛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化开掌力,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地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挥掌劈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盖下。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功以来从未经历。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他数次冲击,均遭挡回。
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枯禅,最大功夫便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来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虽属难能,久练后亦可办到。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究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便朗声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受困,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谢逊的业师……”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不作的邪魔,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见他身陷重围,如能乘机除去,实属无量功德,三僧并不答话,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续道:“在下奉告三位老禅师,这成昆的师妹,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
渡厄等三僧越听越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叹道:“阳顶天原来是这样死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
张无忌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发,沉吟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恳求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了空闻方丈……”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巨大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飞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施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与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西凉三剑乃是一路,西凉三剑身属青海派,目前使剑三人剑法精微,劲力雄浑,远在西凉三剑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渡劫的对手虽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又高出一筹。斗了半晌,张无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抖动,偷空向渡劫的两名对手晃去。那二人身材魁梧,黑须飘动,身手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若给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的凌厉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三人剑上受力一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难以一敌三,渡厄、渡劫二僧则是以二敌五,一时相持不下。
张无忌暗暗称奇:“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冲夫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然瞧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少耗内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扑到三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当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是被索圈弹开。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这少年倘若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安坐不动,显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没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不过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大过,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来攻八敌,亦同样艰难。他低下头来,只见一块大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或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便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
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掌力虽已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感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右手打穴橛向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于远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他打穴橛的一招。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好!”哪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为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跟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挡住了敌人,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啪的一声,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远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强得多了,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付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跃出圈子。
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吧!”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链?”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几个时辰的倾盆大雨,地牢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张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链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给人施了手脚,当下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张无忌道:“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罪孽,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倘若落入旁人之手,自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以抵偿空见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手下?”
谢逊叹道:“我这几个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委实百死难赎。唉,诸般恶因罪孽,我比成昆做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吧。”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甚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
张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酸麻,已给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他,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做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实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当世罕见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出。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到适才他就算不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张无忌合十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
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拥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神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是打不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当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说道:“义父,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叫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在梦中惊醒,直至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一人跃出,正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给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敏问道:“跟少林寺的和尚们动过手了?”张无忌道:“是。”赵敏道:“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略地说了。
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当日在岛中如何中毒失刀了?”张无忌道:“我只想着怎地救他脱险,当时事势紧急,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敏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你不高兴么?”赵敏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张无忌道:“怕甚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赵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办得到。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张无忌也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敏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笑道:“你行迹已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去些水湿,踏步进去,忽然间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忽地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忌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勾转,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腿避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抓去,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麻疼,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乃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顺势抓住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急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情知赵敏决然挡不了,忍痛纵起,也即挥掌拍出。双掌相交。那人身子晃动,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折已为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刀,大吃一惊。张无忌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不相干。”当即便拔出短刀,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去多时。
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还好好的。”张无忌点点头,等赵敏为他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
适才摸黑相斗,张无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赵敏也已尸横就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
赵敏又问:“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他怀中,吓得哭了出来。
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了。张无忌轻拍她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那人要杀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你。”张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间,内力武功怎能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对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张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山上行去。
张无忌叫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
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商议之下,均觉如等到重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敌,眼下既没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重阳节前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动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皆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
张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破口大骂。
张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应诺。周颠道:“咱们明教声势这等厉害,每人放一个屁,臭也臭死了他们。尤其我老周的臭屁,更加非同小可!”
张无忌向赵敏道:“敏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僧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枝节。”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敏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面颊,从树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
号角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为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武功,乃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更属假意卖好,另有阴谋,当下神色阴沉,合十行了一礼,甚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戒律院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张无忌说道:“方丈大师,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法王,大恩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不该跟谢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朗声说了。殿上殿外数千僧众尽皆听闻。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举,功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了过来,鬼鬼祟祟,是甚么好东西?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张无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然则我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张无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侠义,在下昔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佩。空性大师曾和在下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下深为哀悼痛惜。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
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不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人厉声说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使我教主宽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甘休。”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泗、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浮夸,何况其中“十数万之众”,此时便驻扎在少林寺山门之外。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甚么。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个大字,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
这十六个字,乃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罗汉堂中,移转十六尊罗汉像,仍背心向壁,以免赵敏嫁祸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仍将罗汉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敏胡闹,内心有愧,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的话,可让我们不懂了。敝教张教主是武当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尽人皆知。我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刻甚么‘再灭武当’的字样?两位大师乃有德高僧,岂能于其中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这几句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倘若双方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张无忌心想:“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当下踌躇不答。杨逍却道:“如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见赵敏混在厚土旗众之中,并未进寺,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倒也不甚担忧。
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走进罗汉堂。空闻向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金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将第一尊罗汉像转了过来。
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大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也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上却哪里有一笔半划?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曾看得清清楚楚,十六尊罗汉像背上都刻得有字,拼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六字,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罗汉像背上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实非易事,寺中僧众怎能全无知觉?
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广大,好生了得。”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即自行补起,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自行补起云云的鬼话,但料定必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众魔头神出鬼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群弟子推罗汉像转身,又道:“听说昨晚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了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更兼教主仁侠为怀,于我三位师叔危急之际,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感高义,对教主赞誉不已。”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见。殷天正道:“既然少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无善法,便道:“弟兄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着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峰脚边,声势甚壮。空闻等视若无睹,径行上峰。空闻、空智合十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容。
张无忌寻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一拥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钦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兄弟有朋友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三,平手领教。”
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个老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只怕举世再没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周颠张嘴欲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又岂少了?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叫少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从所未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属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
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声。只周颠一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如受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过,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立变,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躬身斜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门“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
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竟至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天生异禀,旁人就算毕生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哪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是一瞬间之事,居然让他看了出来。甚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甚么兵刃好?”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甚么兵刃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由教主吩咐便是。”
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镇教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他受囚万安寺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
范遥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教,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在下如幸而不死,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咽了这口气下去,倒叫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没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倘若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儿。”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
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实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
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的劲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古怪。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张无忌寻思:“三僧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眼见黑索探到身前,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地对攻。
斗到一顿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缩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之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骇异,起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张无忌却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忽柔忽刚,变化无方。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扫、击,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甫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是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了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丝毫不落下风。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出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松树外已让他踏出了一圈足印。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挥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的“须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了,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哪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抖动,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以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变化无穷。旁观众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地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平淡无奇,所有拚斗都在内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斗力和杨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为对方一逼上岔路,纵非立时气绝死亡,也不免走火入魔,脱力瘫痪。只不过这等比拚,惟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没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当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先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如若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比拚掌力,拚到三十余掌之后,自知终非敌手,心想:“我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个人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白眉鹰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退出半步,拚到十余掌后,已退到丈许之外。哪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一,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抖动,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翻过,已抓住索头,转过身来,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上肘沉落,压向飞袭左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这六人中以杨逍最工心计,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乃是虚招,攻渡劫的那枚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占上风,哪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挟住。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地比拚内劲,哪容得这么分心转劲,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他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微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左手搭在他肩头。渡劫得师兄相助,方得重行稳住。
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奋力扯夺,殷天正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不免吃力万分,但仍未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没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人人提心吊胆,为己方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倘若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罪上加罪。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昏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神功伤人,声音虽低沉,众人耳鼓仍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张无忌心知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道:“三位高僧武功神妙,今日明教无力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
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法收手,若收回内劲,立时便为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黑索正给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圣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厄说道:“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为苍生造福,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道:“不敢,然而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去。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旗教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心事,说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人?”
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地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大惊,伸手搭他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尸身,哭叫:“外公!”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呼天抢地地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路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不少人到木棚中他灵前吊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这天是殷天正去世的头七,张无忌率领教中群豪,在灵位前陈祭致哀。赵敏青衣素裙,为殷天正服了一半丧。至祭完毕,明教焚烧了灵位,行了明教的圣火礼节,恭送灵柩下山。殷野王跪拜辞谢,护送先父灵柩回归江南安葬。明教丧葬礼俗本与中土传统大异,但传入中土既久,中国教徒多遵用千年以来的中土习俗。
这日午后,山下教众来报,明教濠泗一支的龙凤兵马,在朱元璋的率领之下,赶来登封,要听奉张教主指挥,进攻少林寺相救谢法王。前来的兵马共有二万馀人,声势十分浩大。张无忌又惊又喜,与杨逍等商议,均觉这般人多势众,虽不合武林规矩,但可令少林寺心生畏惧,不敢提前加害谢法王。张无忌当下率领左右光明使等人移步登封,命朱元璋传令下去,就地驻扎兵马,不可惊扰了少林寺和各门派人众。张无忌等在一家酒楼中设宴,为朱元璋等人接风洗尘,详谈别来情由。
随同朱元璋来参谒教主的有大将汤和、邓愈、冯胜等人。问起军情,得知滁州明教义军近年来节节胜利,韩山童不幸战死,刘福通统帅大军,拥韩林儿称帝,以亳州为国都,国号“宋”,称为“龙凤皇帝”。圣火令大戒虽禁止教众称王称帝,但当攻战之际,为了号召民心,则夸大名号也所不禁。好在韩林儿为人仁厚,一向服从总坛,料来不致造成教内分裂。
韩林儿手下另一支挺有力量的兵马,大将是郭子兴,自称滁阳王,朱元璋、徐达等都归于他的麾下,朱元璋的妻子便是郭子兴的养女,不久郭子兴去世,他的部众归其长子郭天叙统领。郭天叙是都元帅,张天佑任右副元帅,朱元璋任左副元帅。郭天叙领了大军渡长江,攻陷了太平,再攻集庆路(南京),手下将领陈野光叛变,杀了郭天叙和张天佑,朱元璋率领徐达等人平定叛乱,自任都元帅,攻陷了集庆路,改名应天,宋国迁都应天府。朱元璋功大,官居平章政事,封吴国公,掌握宋国政权。这次他来参见张无忌,便是以韩林儿为名,向总坛禀告。这时刘福通见朱元璋势大,自己在宋国受到排挤,已自率部队西进,陈友谅投到了他部下,称为西路红巾军,扩展也甚成功。
酒过三巡,张无忌在席上夸奖朱元璋等一行立功甚巨。朱元璋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一杯酒,恭恭敬敬的呈到张无忌面前,说道:“恭喜教主从海外迎回谢法王和屠龙刀,眼下谢法王虽暂且失陷在少林寺中,但我教有教主、左右光明使以及诸位英侠领头,必能救出谢法王,夺回屠龙刀。从此我明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杀尽鞑子,还我河山,当是指日间的事了。”
张无忌干了一杯,说道:“当年与朱大哥在凤阳相交,想不到竟有今日!”群豪哈哈大笑,意兴甚豪。
朱元璋却不坐下,手指坐在临桌的赵敏,说道:“属下听说,这位郡主娘娘弃暗投明,背弃了父兄,甘愿终身依靠教主,本来是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属下有一事心中不明,要请教主指点。”说到这里,本来满脸欢容,忽尔转得神色俨然。张无忌道:“大家是自己人,朱大哥坦率直言便是。”朱元璋道:“小人见识糊涂,出言有不到之处,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道:“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朱大哥但说不妨。”
朱元璋道:“属下这番话,众兄弟平日已议论纷纷,也不是属下一人心头的话。这位郡主娘娘是蒙古人,他父亲是执掌朝廷兵马、声威赫赫的汝阳王。我汉人义军,不知有几千几万人死在他爹爹刀下。我义军的好兄弟、好朋友,人人要杀他爹爹报仇。咱们濠泗的十几万义军,要请教主回答一句话:到底在教主心中,是这位蒙古的郡主娘娘要紧呢,还是明教十数万兄弟的性命要紧?”这番话说的斯文恭谨,但却声势汹汹,势道逼人。
杨逍、范遥等人听了这番话,早想到朱元璋是挟着近来反元大胜之威,带了自己的兵马,竟欲逼去张无忌的明教教主之位。他料想赵敏得罪的人多,他如出言逼宫,明教众首领未必会支持张无忌这年轻教主。而且赵敏为汝阳王之女,汝阳王杀戮抗元义军,手上血债累累,朱元璋以此为辞,明教首领纵欲支持张无忌,也乏理据,大义有亏。
张无忌也已料到朱元璋的用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又道:“兄弟们都说,教主倘若顾念天下苍生,重视夷夏之防,应与郡主娘娘一刀两断。教主在郡主与明教兄弟之间,只能择一为友,亲此则敌彼,亲彼则敌此!”
张无忌道:“朱大哥说哪里话来?明教自敝人张无忌以下,直至初入教的教众,人人曾对明尊圣火立下重誓,我明教教众头颅可抛,颈血可溅,全心全意,誓将蒙元赶回漠北,还我大汉河山,重重整金瓯。若违此誓,明尊决不宽恕!”在座群豪一齐叫道:“教主,说得好!”
朱元璋道:“如此说来,教主决意与郡主一刀两断,终身不再相见了?”,张无忌摇头道:“不是!驱赶蒙元,我志不变。以赵敏为妻,我志亦不变。赵姑娘虽是蒙古女子,但早已脱离父兄,她对我说得清清楚楚,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干甚么,她也干什么。”朱元璋摇头道:“教主,咱们干的可是杀官造所的大事。教主信得过这位郡主娘娘,我们成千成万的兄弟可信不过。难道郡主娘娘事到临头,也肯大义灭亲,手刃父兄吗?”
张无忌见他这等神态,心下好生难决,倘若明教内讧,朱元璋等几个义军头领当然不是自己对手,但如杀了朱元璋等人,濠泗义军不免元气大伤,只怕元军乘势反扑,反元的大好形势不免毁于一旦。何况圣火令中谆谆告诫,明教兄弟绝不可自相残杀。
他叹了口气,对朱元璋道:“明教决心造朝廷的反,那是说什么也不变的。但我们只盼将蒙古人赶回大漠去,请他们回自己的老家,不到中土来占我汉人的江山土地,不把我汉人当作奴隶来使用欺压。明教是‘赶鞑子’,不是‘杀鞑子’!明教是从波斯传来的,大家见过明尊的画像,他是黄头发、黄胡子,高鼻子、绿眼睛的外国夷人,但他老人家引导咱们行善去恶、为明驱暗,咱们就拜明尊,听明尊的教训。咱们只求自由自在,不让外族人来占我们的国土子女、田地财物,我们也决不占他们的国土。大伙儿要做的时把蒙古人赶回蒙古去”
赵敏本来一直在旁默不做声地听着,忽然站起身来,昂然道:“朱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是蒙古人,那是改不来的。不用你们来赶,我自己退出中土,返回蒙古,这一生一世永不再踏入中土一步!”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都是一惊。
周颠却兀自担心,问道:“赵姑娘,你回去蒙古,此后永不踏入中土一步,你舍得我们教主么?”赵敏微笑道:“我决不破誓,我心里不舍得,又有什么法子?却不知你们教主舍不舍得我?”说着眼望别处,更不转向张无忌。
张无忌心下感激,情知赵敏立下此誓,全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明教群豪均觉此誓虽不能说两全齐美,毕竟是顾全了大局。又觉倘若真能将蒙古人赶回大漠,我中土重光,倒不是非得将鞑子杀光了不可。何况明教之中,天地风雷四门,“雷”字门一门教众,全是非汉族的蒙古人、回纥人、吐蕃人,以及形形色色的色目人,数百年来大家相处无间,曾同生死、共患难,岂能将其中的“鞑子”尽数杀了?范遥等心想教主必定会跟赵姑娘同去蒙古,但那是以后的事,一切将来再说。
周颠大声道:“朱兄弟,赵姑娘既已这么说了,众兄弟可再没异议了吧?”朱元璋见杨逍等首脑均站在教主这一边,只得道:“多谢教主顾全兄弟之义。”
张无忌心想朱元璋等带头之人虽得暂且安抚,但他带来二万余兵马,只怕不少人听了他的说辞,对赵敏兀自不放心。当下带同杨逍、范遥、五散人、五旗使诸人,前往义军驻扎之处,购买了酒肉犒劳兵士,在军帐中会见众军官。张无忌重申“赶鞑子”而非“杀鞑子”之意,又申明自己只是暂代教主,救出谢法王后,当遵阳前教主遗命,请谢法王摄教主之位。
只见一位浓眉大眼、神情英挺的青年军官朗声说道:“启禀教主:教主仁义待人,为本教立下大功,人人死心塌地地服您,您如去职不干,大伤众兄弟之心。咱们跟鞑子拼命血战,虽说是为了天下百姓,但老实说,大伙儿是为您老人家拼命。谢法王为人当然是极好的,否则也得不到阳前教主的信任,他又是您老的义父。不过谢法王和天下英豪结怨甚深,还是请教主勉为其难,为了我教中兴,继续为我教首领。就算您老人家当真想退隐林下,专研武学,不想给俗务烦扰,也请教主另选贤能,指定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来出任教主,那就人人悦服,纷争不起,明教不致为了教内雄才互争主位而再陷入你砍我杀的大劫,不但见笑于天下英雄,且不免给蒙元乘机反扑。”
张无忌认得他是朱元璋手下大将李文忠,他是朱元璋的外甥,朱元璋曾收他为义子,改名“朱文忠”,自是朱元璋的得力亲信。他年纪轻轻,武功既不了得,在教内也无威望,只不过在战阵中颇立战功而已,但挺立席前,侃侃而谈,足见事先早有预备。
张无忌道:“李兄弟,你口中所说那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不知是谁?”李文忠道:“教主只须出得营帐,向帐外兄弟们问一声,大伙儿就会回答教主的话,那可不是小将胡言向教主瞎说的!”
张无忌向杨逍、范遥两人望了一眼,走到营帐之外,广场上明教义军一排排的行列整齐,身上顶盔贯甲,手中明晃晃地持了刀枪,见到张无忌出来,带队的将领齐声吆喝:“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众兵士把刀枪往地下一掷,砰地一声大响,数万人一齐躬身行礼,齐声喝道:“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张无忌抱拳还礼,朗声道:“明尊佑护众位兄弟!”
张无忌心想:“大家都是明尊座下的好兄弟,祸福同当,生死与共,这等精锐之师,实可收复河山!”朗声问道:“适才李文忠将军言道,本教有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的人物,请问说的是哪一位?”众兵将齐声高叫:“是吴国公朱元璋,吴国公朱元璋!”齐声呐喊,声音当真地动山摇。
张无忌回头一瞧杨逍、范遥,只见二人垂手在下,教缓缓摇手。张无忌会意,转头向众兵将道:“有这样一位好兄弟,真是我教的大福份。我知道啦!大家散了队喝酒吧!”众兵将躬身道:“谢教主!”张无忌朗声道:“请吴国公朱元璋兄弟相见!”一名将军躬身道:“启禀教主,应天府军情紧急,吴国公已即启程回应天去了,命属下向教主恕罪。”张无忌点头道:“朱兄弟马不停蹄,勤劳军事,何罪之有?”
他回帐内,汤和、邓愈、李文忠等都说奉吴国公之召,要赶回应天作战,纷纷向张无忌请罪告辞。张无忌点头道:“各位先用饱了酒饭,回到应天,请代我向韩兄弟问好。新教主一事乃是大事,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各位带兵,务须善待百姓,方不负了我教报国救民的宗旨!”众将应诺,用罢酒饭,行礼告辞,各带兵马离去。
张无忌等一行人返回木棚,商量适才的情事。周颠首先叫了起来:“朱元璋那厮想做教主,他这么干,可不是要造反?韦蝠王,咱们快马赶在头上,一刀将那厮砍了,瞧他造不造得成反?”范遥道:“朱元璋手下兵马人数众多,攻城掠地的本事不小,适才那李文忠奉了朱元璋之命来向教主示威,倒也神气得很。周兄,我若上前扭他脖子,这么喀喇一声,他还能胡说八道、大言不惭么?”
周颠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刚才你怎么不给这小子就这么契列喀喇妈巴擦?嘟嘟、呜呜、波波!”范遥问道:“周史,那呜呜、波波,又是什么神奇武功?”周颠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呜呜、波波,不是武功,是那小子给你扭断了脖子,痛得屎滚尿流,上面下面发出来的怪声!”
杨逍道:“我们要杀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朱元璋招兵买马,攻占州县,只杀得蒙元半壁江山烟尘滚滚,我大汉的河山,差不多有一半让他们光复了。这是真正的大功劳。咱们歃血为盟,共举义旗,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这件大事。朱元璋、李文忠这些人是杀不得的,就算他们背叛明教,只要他们真能光复大汉江山,将蒙古鞑子赶回去,咱们还是不能动他们一分一毫。”
张无忌点头道:“不错!与大汉江山相比,明教为轻;与大汉千万百姓相比,明教的教众为轻。明教败后可以再兴,我大汉江山倘若给异族占了去,要再夺回可就千难万难了!”杨逍、范遥、韦一笑、五散等先后站起,各人都是毕生谋干大事之人,大局的孰轻孰重,心念一转,便即了然,均觉如以明教为重,江山为轻,不免是心怀自私,非大英雄、大豪杰的仁侠心怀。
彭莹玉说道:“教主这番金玉良言,真正打进了我心坎中去。不论是谁,只要他能率领天下豪杰,驱赶胡虏,我彭和尚都服他的。他要做明教教主、要做皇帝,彭和尚都拥了他!”
张无忌道:“彭大师所言极是。咱们当前要务,是将谢法王营救出来。朱元璋如想做教主,只要他能赶走蒙元,还我大汉江山,我就让他做!”周颠“呸”的一声,说道:“我瞧这个下巴抄起、满脸黑痣,说什么也不像教主,做个小喽啰倒还差不多!”
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碎片,便是真有神仙到来,也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的剧痛。纪晓芙果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间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究竟无忌大了几岁,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显是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坐忘峰中。我除了将她送去之外,也没别法。”他也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取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来,牌上雕着一张牙舞爪的魔鬼,那铁牌穿着一根绳子,挂在她的颈中。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芧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时无忌胡乱煮些菜饭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着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便离蝴蝶谷而去。无忌没有防身刀剑,本想执拾金花婆婆遗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寻不见,想是已被丁敏君顺手牵羊带走。
无忌在纪晓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两银子,他虽不知昆仑山究竟有多远,但想这寥寥几两银子不足盘缠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当此情境,只有强作英雄好汉,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哭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行到傍晚,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无忌一看,吓得拉着不悔转头狂奔。原来树上两个僵尸,飘飘荡荡的挂在那里,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无忌大著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僵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正是胡青牛。另一个僵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暮色苍茫之中,山风动衣,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个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眼见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树旁和杨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听得有野兽撕打斗咬,无忌一惊而醒,目光下只见五六只豺狼正在呜呜低嗥,争食死骡。他急忙负起不悔,爬上树干,众豺狼听到声音,在树下团团打转,转了一会,又去嚼食死骡,终不死心,再爬到树下打转。直到天色大明,众豺狼才一齐散去。
无忌瞧清楚众豺狼确是远去,不再回转,于是负着不悔从树上下来,瞧着那血肉狼籍的死骡,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见死骡,一齐争食,咱两个这时也早成为狼肚中的食物了。”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册,无忌拾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写的册子,题签上写着“毒物大全”四字。
张无忌翻开书来,只见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毒物的质素、使用和化解的法子,毒药、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说了,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虫豸鸟兽,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上的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午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无忌本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忌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此时正当秋收之候,但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无忌心中慌乱,偏生杨不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看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咱俩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走到怜近,只见五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那些汉子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两人,脸上现出了大喜过望之色。两名汉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张无忌道:“我们一路未得饮食,请大叔分些饭菜,当以银子相谢。”一个大汉笑道:“你还有银子么?先拿出来瞧瞧。”无忌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那大汉挟手便夺了去,叫道:“很好!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去了?”无忌道:“就只我们二人,没有大人相伴。”
那五个大汉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来。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个汉子道:“不错,男的娃娃留着明儿吃。”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理也不理,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来,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杀。又有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身后,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大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真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击在他后心腰间。他武功得自金毛狮王谢逊的亲传,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心法,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随手击下,便是一个习武多年的武师,也自抵不住,何况一个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身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无忌身子一纵,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无忌胸口插下。
无忌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脱手飞出。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吞尖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有两人向背上扑到。
张无忌身子一闪,两人已然扑空。无忌一手一个,抓住两人背脊向里一合,砰的一响,两人天灵盖撞天灵盖,同时昏去。余下一名大汉终欺无忌年幼,虽见他身手敏捷,却也并不忌惮,拔出腰刀,恶狠狠的砍杀上来。无忌双手空空,微感惊慌,左闪右避,躲开了他砍来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无忌侧身一让,那人一刀没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无忌得到良机,顺手一掌,击中在他臂部。这一尚借势借力,那汉子身子飞了起来,噗的一声,水花四溅,正好没头没脑的倒栽在铁锅之中。一大锅青草汤正在煮得沸腾翻滚,他这一摔下去,满锅热汤全罩在头脸之上,那汉子“啊”的一声都没呼出,眼见是烫得不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若是事先跟无忌说明,要他和这五个汉子放对,他是万万不敢的,须知他虽自幼习练武功,却并不知自己所学到底能管什么用。但杨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她的胸口,稍一迟疑,这个小妹子即成俎上鱼肉,那里还有犹豫的余地?岂知奋力应战之下,那五个汉子竟是不堪一击,他惊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是惊弓之鸟,一听见人声,便扑在无忌怀里。无忌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放下,叫道:“是简太爷、薛太爷。”原来进来的也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个同门,这四人都是无忌手上治好的。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无忌却没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几人怎么了?”说着手指被无忌打倒的五名汉子,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了,尽喟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嘴,牙齿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去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人阅历何等丰富,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是本事。”简捷向薛公壤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双手犹似铁钩一般,牢牢抓住了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吃便是。”无忌骂道:“你们枉自身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孤女幼弱?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简捷大怒,左手抓住他双臂,右手挟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咱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击倒五名汉子,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的高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无忌被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着脱?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取过绳索,将无忌和杨不悔都缚了。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简捷骂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骂老子,是不是?”
张无忌道:“这还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薛公远笑道:“张少爷,咱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什么怪模怪样,都让给你瞧在眼里么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咱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们一救吧。”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个薛公远嘻嘻的阴险狠毒,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当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里,你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吧。”简捷哈哈大笑,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亲兄弟,亲儿子,我也一口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打翻在地的铁锅,一个到溪去掏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个人反正已烫死,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么?”薛公远笑道:“这几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咱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不可,将我张无忌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交给她爹爹。你们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买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尚守信义,不禁心动,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只见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一锅清水回来,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不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那个气慨轩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青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将短刀横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他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水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糢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原来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一个人独吞。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的手,拔足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给我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那徐小舍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那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横抱在手里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未出树林,便给两名华山派的弟子追上,无忌将杨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势甚是劲急。一人举掌一挡,拍的一响,竟是将他震得倒退了几步,那人吼道:“小杂种,倒厉害啊!”两人一齐拔出单刀,砍了过来。无忌豁出了性命,在两人刀锋之中抢攻,不住口的叫杨不悔快逃。
那边简捷和薛公远也是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青年汉子。这汉子饿了几天,早已有气无力,不似简薛二人,沿途杀人劫掠,虽然饥饿,却比他强得多了。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汉子腿上,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抵敌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见再打下去,势非命送当场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一避,那汉子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迳自来捉张杨二小。那汉子远远的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那儿去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豪气干云,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毒物大全”。无忌明知无幸,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那部书正翻到“毒菌”一项,文中详载各种厉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突然间眼角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之下,正生着十余株草菌,颜色鲜艳夺目。无忌心中一动:“这些草菌不知叫什么名称,不知有毒无毒?但瞧那毒书上所载,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得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完了纪晓芙临终时的嘱托。他移动双脚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都采摘下来,这时天色极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无忌乘四人凝视东首,倒退两步,反手将那些草菌都投在铁锅之中。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道:“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笑道:“好,渴碗热汤打什么紧?”便掏了碗热汤给他。一口碗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果然是香气扑鼻。简薛众人饿得早就急了,闻到菌汤也不拿去喂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美得紧!”又去掏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一碗,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接着华山派的两名弟子每人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这些草菌从何处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一看。这一弯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哼也没哼一声,跟着便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饥肉扭曲,死状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要好好研读。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军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是惊弓之鸟,忙在大树后的草丛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救你来啦!”无忌见他肝胆照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徐达大喜,一把将无忌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不料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位都是我从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条牛,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咱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是一对兄弟,兄长叫作吴良,兄弟名叫吴祯。最后是个和尚,此人相貌大是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双目深陷,却是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现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在庙里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穿过大殿,便闻到了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咱们去端牛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