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精究医理
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素不相识,他绝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视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峨嵋为众。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跷蹊。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闲,便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痊愈为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脉膊,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想去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糢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拍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刺刺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伤得这般厉害。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决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快,驶到门前,曳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梁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兰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决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籍,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枣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三十二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于是从鼓中跃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横了他一眼。张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脸一沉,道:“怎么啦?我甚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那倚天剑和屠龙刀,我不怪你!你将我抛在荒岛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似你这等狠毒的女子,当真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啪啪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己,满脸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给你这么斩了十七八剑,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谁说我斩了她十七八剑?是周姑娘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张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有咱们五人,难道是义父斩的?是我斩的?是殷姑娘自己斩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跟我表妹结为夫妇,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
张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不堕入你的奸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心计却是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他,过了一会,眼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将头转了开去,突然一顿足,说道:“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的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往哪里去?”张无忌道:“跟你有甚么相干?”赵敏道:“我有话要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你义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是报了表妹之仇,岂不是正好偿了你的心愿?”张无忌道:“我胡涂甚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中实在舍不得我,不肯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罗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
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有甚么话问他们?”赵敏道:“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而害怕么?”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敏道:“不用你为我担心。”张无忌怒道:“为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敏笑道:“那你快动手啊。”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找屠龙刀,这件事算是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未办。你见我义父,那是非死不可。你还是走罢,待我替你办了那两件了,再去会我义父不迟。”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样?”赵敏道:“我很喜欢啊。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心待我,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你自个儿走罢。”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之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口中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前,叫了两声,房中无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关着,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之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这房门却又闩了?当下手上微微使劲,拍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只见谢逊果不在内。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门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的放着。
张无忌惊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甚么争吵打架的声音。张无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甚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已少有敌手,何况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甚么岔子。他从谢逊窗中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甚么反而欣慰?”张无忌道:“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欣慰了?”赵敏微笑道:“难道我不会瞧你的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不舍得我。”张无忌怒道:“不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我欢喜极了。”张无忌恨恨的道:“那你为甚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倒舍得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但自从绿杨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誓的言语甚是郑重,便道:“那为甚么你为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此,我是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甚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因为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样?”赵敏道:“我很开心啊。”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转过了头不去看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敏道:“谢大侠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
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张无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
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半晌,抹干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解向何处,若是失了他的踪迹,倒是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敏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是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
赵敏道:“为甚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罢!”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你在这里干么?”
赵敏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知你救韩林儿去了。”张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甚么法子?”张无忌沉吟半刻,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道:“我也没甚么地方好避。”张无忌道:“好罢!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赵敏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衣服好看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大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
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罢。”张无忌愠道:“我从小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
赵敏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稍待,我去给你买衣。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入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
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自己总是不能刚硬,给这小女子玩弄于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这般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甚么男子汉大丈夫?
有甚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我干么定要等她?
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来,正好撞上谢逊,被他立时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的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是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碎、清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罢。”
赵敏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
我已买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一件件取将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
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是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乱情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么?”
赵敏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我?”
赵敏道:“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可占上风,哪知世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张无忌奇道:“为甚么?”赵敏道:“你不用问为甚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离开弥勒佛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时好生惊恐,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谢逊纵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敏房外,说道:“赵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哪里去了?”赵敏隔着房门道:“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张无忌道:“你此话可真?”
赵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张无忌无言可对,呆立门外。赵敏道:“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立即飞足踢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
赵敏见他这等模样,心下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忙道:“我是吓吓你的,决没那回事,你可别当真。”
张无忌凝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在人世了?”说着走上两步,和她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掌,立即便能毙她于掌底。
赵敏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之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你要杀我,便可动手,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你心中却又怎样?”
张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只要我义父平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我义父的生死安危,不许你拿来说笑。”赵敏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你别见怪。”张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到了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张无忌更加担心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敏皱眉道:“这也当真奇了。咱们不如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设法探听。”张无忌点头道:“也只有如此。”当下两人结算店帐出房,交代掌柜,如谢逊、周芷若回来,请他们在店中等候。
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乃是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采,料想是她率领追踪丐帮之时带了来的,昨日出去买衣,便去牵了来。赵敏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并肩出镇,向南疾驰。旁人但见双骏如龙,马上男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出游。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地,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飘将下来。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眼见雪越下越大,他仍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的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骏,却也支持不住了。
他见天色越来越黑,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见房屋人烟,心下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
赵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张无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来,奔入了山中。张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
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
他一提气,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后颈。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劲,喀喇一声,已将獐子颈骨扭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当下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赵敏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缰纵马便行。
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山洞倒颇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赵敏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暖如春。
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明艳。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张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罢?”赵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了眼睛。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之声,张无忌一惊而起,侧耳听去,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见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
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蹄声渐近,竟是走向这山洞而来。张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决计寻觅不到,怎么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尽数掩去。”
这时赵敏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且避一避,瞧是甚么人。”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了洞外十余丈处。张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的高手。”若是出外觅地躲藏,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处,赵敏拉着他手掌,走向里洞。那山洞越向里越是狭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转过弯去,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甫惊喜间,又听得另一人道:“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却是殷梨亭。
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敏伸过手来,按住了他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
张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敏虽是光明磊落,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给众师伯叔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之事?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曾将张松溪、殷梨亭等擒在万安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心想:“我还是待张四叔、殷六叔他们出洞后,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
张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叔伯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虑。
只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担心七弟,只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
张无忌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时时记挂着我。赵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入我的术中,你可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甚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却叫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咱们武当门下,难道还会出甚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说到这里,便停了话头,语音中似暗藏深忧。殷梨亭道:“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甚么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是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无忌少年大血气方刚,惑于美色,别要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人不再言语,都长叹了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火光映到后洞,虽经了一层转折,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是气恼。张无忌心中却惕然而惊:“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甚坏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位师伯叔,如何是我妈妈之比?”想到此处,心中怦怦而跳,暗想:“若给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窦,不便出口,若是没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五弟。”张松溪缓缓的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远桥不答。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的。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是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甚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总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而四位师伯叔颇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苦。过了一会,隐隐闻到内洞中有股香气,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觉,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拉着赵敏之手,轻轻再向内行,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气绝已久。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他惊惶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被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发显得怕人,他又惊又悲,一时之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
张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弑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斗然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是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刷。
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纵身而出,舞动长剑,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武当四侠刺去。四侠举剑挡架,赵敏早已闯出洞口,飞身跃上四侠乘来的一匹坐骑,反手剑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腹上猛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赵敏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急追而来。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
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没想到洞中尚有别人。”但觉背心剧痛,难熬难当,伸剑在马臀上一刺。那马长声嘶鸣,直窜了出去。
张无忌见赵敏闯出,一怔之间,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之计,好救自己脱身,当下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得赵敏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于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纵上一株大树,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又是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直是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是谁?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中的是内家掌力。”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俞莲舟道:“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来难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恶气。只是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甚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甚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地下足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到应声。他更是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
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卷入崖边结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见赵敏身未离鞍,双手仍是牢牢的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了过去。
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积雪深及腰间。料想赵敏身未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然受伤不轻,性命当可无碍,于是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给她疗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疗伤不难,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的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声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罢?”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说话,真气传送仍是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罢,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贴住她的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道:“该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吃一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道:“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
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朝上,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是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罢。”张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了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但这四人行侠江湖,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之后,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已被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被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访到所有的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
张松溪道:“咱们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来。”他足智争谋,宋远桥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强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从这边上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饰华贵,又是跟随着赵敏之故,但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是性命难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慢慢爬将上来。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搞了半个时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然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然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之时的狼狈神态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了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张无忌一步踏上,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莫声谷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罢!”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着声道:“用圣火令武功。”
张无忌本来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实是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了过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了她穴道,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槌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武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流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是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这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庸手单独使来,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无不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那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咱们蒙古这门祖传摔跤神技,今日叫他们尝尝滋味。”
张松溪叫道:“以太极拳自保,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
四人立时拳法一变,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间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各使太极拳守紧门户,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梨亭的长剑已被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了过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了过去。这一招圣火令上的怪招,本来是山中老人霍山杀人越货之用。他于未曾创教立派之时,惯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飞沙,迷住众商眼目,立即长刀疾刺,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眼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奇双腿着地一滚,顺手已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筋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
宋远桥飞步来救,张无忌向后一坐,撞入他的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他双肘撞中了穴道。
张松溪心下大骇,眼见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无论如何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刷刷刷三剑,向张无忌刺了过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但每一剑仍是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被点,摔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
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原来……
是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自知不敌,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手中,当真死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失魂落魄,登时全然胡涂了,只道:“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将我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的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甚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叫道:“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我们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敏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探访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甚……甚么?”赵敏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甚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甚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么?”张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撞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嗯,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的,有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敏叹道:“瞧你方寸大乱,甚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够活动,手中有剑,甚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
赵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安寺中,我瞧在张公子的份上,对各位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打上几记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当下便住口不骂了。
赵敏微微一笑,向张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张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罢。”赵敏心念一动,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个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你始终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罢。”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你伤势怎样,走路不碍吗?”
赵敏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她缓步而行,脚步蹒跚,显是伤后步履艰难,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过意不去。
眼见赵敏走没多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北而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赵敏听到蹄声,当即奔回,说道:“有人来了!”张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敏奔到大石之后,伏在他身旁,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将他拉到石后。
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别碰我!”赵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敏伸了伸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等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张无忌低声道:“是宋青书宋大哥!”赵敏道:“快阻住他。”张无忌奇道:“干甚么?”赵敏道:“别多问,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
张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
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来,张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敏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听得宋青书“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
这么接连两次阻挡,后面两骑已然奔到,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张无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药,怎么一逃二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里,正好相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
张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敏碰他臂膀,摇了摇手。张无忌转头瞧她。赵敏张开左掌,放在自己耳边,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掌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挥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落。
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便点了点头,示意:“你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想:“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计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怀爱惜,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道:“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
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缠上了我啦。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罢,我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高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杀他也是无益,咱们由他去罢。”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
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甚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无不大为震惊。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
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此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
你说自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诺言?”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罢。”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祖,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庙中,你不是早已答应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
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给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陈友谅,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败坏武当派门风,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
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是你武当派的功夫罢?我可不会。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弑叔之事,我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宋青书颤声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我?”言语中充满疑虑之意。陈友谅笑道:“要如何对付你?甚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甚么?”
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都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陈友谅取了甚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
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来?”
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来骗人。”
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仔细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贻襄女’这四个字,不会是假的罢?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她呢?”
陈友谅又是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罢,丐帮中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转身便行。
宋青书叫道:“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么?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我手中,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没一个见了不动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兄弟间义气?但你既成了叛帮的罪人,咱们恩断义绝,甚么也谈不上了,是不是?”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
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下来,显是心中悲痛已极。
忽听得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胡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
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和武当诸侠,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尊,张无忌只有来找丐帮报仇,对咱们又有甚么好处?”宋青书道:“这话不错。”陈友谅又道:“等到丐帮箝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不必说了,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陈友谅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能知道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共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
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他当时只顶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
陈友谅笑道:“这哪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来,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也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信不过你……”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道:“你要见一见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到卢龙去相会便是。
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友谅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书道:“好,那么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地会……会跟着本帮?”
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混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发不伤。”
张无忌暗暗叫苦:“原来那日在酒接之上,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跷。唉,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但不知义父也平安否?”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了亲,峨嵋、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再加上明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要换个主儿啦。”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稳坐龙庭。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
陈友谅道:“咱们走罢。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哈哈!”宋青书不再答话。三人走向马旁,上马而去。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替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师伯师叔重重责罚。”
宋远桥一声长叹,双目含泪,仰天不语。
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说道:“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是我们的不是。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又有谁能够相信?”
宋远桥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
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说着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浑不理会,只是提剑飞奔。
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必自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
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对你不起。”
霎时间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回过长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张无忌大惊,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过,但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张松溪劝道:“大哥,青书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兴复江山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眼,怒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那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害我等恩师,挟制武林诸大门派,图谋江山。恩师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报应。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言之有理,恨恨的还剑入鞘,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说罢。”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替他包扎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此刻恩师尚自毫不知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恩师金躯。恩师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我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
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于追杀逆子,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真是该死,轻重倒置,实是气得胡涂了。”连叫:“快走,快走!”
张松溪向张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张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
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
当下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葬在大石之后,五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
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张无忌脸上一红,忸怩道:“你怎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敏哼了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然不怪宋青书枭獍心,反而会怪周姊姊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张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得如此,但口中却道:“宋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焉能胡乱怪人?”
赵敏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越会胡乱怪人。”她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罢,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你可糟糕了。”
张无忌又是脸一红,道:“我为甚么糟糕?”
三十二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便从鼓中跃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横了他一眼。张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脸一沉,道:“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倚天剑和屠龙刀,我不怪你!你将我抛留荒岛,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伤她性命?似你这等狠毒女子,当真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啪啪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涨,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捉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上大殿的木板跪垫。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己,满脸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给你这么划了十七八剑,又抛入了大海,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谁说我划了她十七八剑,抛她入海?是周姑娘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张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咱们五人,难道是义父划的?是我划的?是殷姑娘自己划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娶我表妹为妻,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你杀了她,便是杀了我的爱妻。”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响,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张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没堕入你的奸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心计却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眼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将头转开,突然一顿足,说道:“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去哪里?”张无忌道:“跟你有甚相干?”赵敏道:“我有话要请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你义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糊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便报了表妹之仇,岂不是正好偿了你心愿?”张无忌道:“我糊涂什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张无忌,你这糊涂小子,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不肯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啰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愿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有什么话问他们?”赵敏道:“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害怕么?”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敏道:“不用你为我担心。”张无忌怒道:“为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敏笑道:“那你快动手啊。”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借屠龙刀,这件事算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没办。你见我义父,那就非死不可。你还是走吧,待我为你办了另外那两件事,再去会我义父不迟。”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样?”赵敏道:“我很欢喜啊。我一直不知你是不是真心待我,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你自个儿走吧。”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嘴里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前,叫了两声,房中没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上了闩,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房门却又闩了?手上微微使劲,啪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谢逊果不在内。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出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门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地放着。张无忌惊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争吵打架的声音。
张无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少有敌手,何况还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什么岔子。他从谢逊窗中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什么反而放心开心?”张无忌道:“又来胡…、道,我几时放心开心了?”赵敏微笑道:“难道我不会瞧你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地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舍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我欢喜极了。”张无忌恨恨地道:“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来害我?你倒舍得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我就万分舍不得张无忌你这小鬼了。我若再起半分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受尽折磨,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的誓言甚是郑重,而言语中深含情意,听了不禁怦然心动,说道:“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此,我也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只因为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地道:“是便怎样?”赵敏道:“我很开心啊,开心得不得了!”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儿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敏道:“谢大侠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张无忌冷冷地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丰盛。她吃了一会儿,忽然泪水一点点地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权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泣,渐哭渐响,张无忌也不去理她。
她哭了半晌,抹干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说道:“待会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给解到了哪里,倘若失了他的踪迹,倒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敏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悲,不由得心下又恨又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赵敏道:“为什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吧!”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你在这里干吗?”
赵敏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你救韩林儿去了。”张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什么法子?”张无忌沉吟半刻,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张无忌道:“好吧!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实在出人意表。”问道:“你这些衣服哪里来的?”赵敏道:“我骑来的马就停在不远处,衣服就放在马背上。”微微一笑,道:“你呆呆地瞧着我干吗?我这衣服好看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吧。”张无忌愠道:“我从小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赵敏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稍待,我去给你买衣衫。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进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我总是不能刚硬,给这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这般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我干吗定要等她?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来,正好撞上义父,给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地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碎、清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吧。”赵敏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我已牵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一件件取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评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就什么都够了。管他什么蒙古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一生一世,我总是跟定了你。”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乱情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么?”
赵敏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我?”
赵敏道:“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可占上风,哪知世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张无忌奇道:“为什么?”赵敏道:“你不用问为什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猜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玄冥二老离开弥勒佛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时好生惊恐,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谢逊纵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敏房外,说道:“赵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哪里去了?”赵敏隔着房门道:“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张无忌道:“你此话可真?”赵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张无忌无言可对,呆立门外。赵敏道:“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立即飞足踢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赵敏见他这等模样,心中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忙道:“我是吓吓你的,决没那回事,你可别当真。”
张无忌凝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在人世了?”说着走上两步,和她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掌,便能立毙她于掌底。
赵敏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之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你要杀我,便可动手,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你心中却又怎样?”
张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只要我义父平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我义父的生死安危,你不能拿来说笑。”赵敏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你别见怪。”张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入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张无忌的担心时刻加重,整夜没法人睡,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敏皱眉道:“这也当真奇了。咱们不如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设法探听。”张无忌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两人结算店账出房,交代掌柜,如谢逊、周芷若回来,请他们在店中等候。
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乃是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彩。赵敏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并肩出镇,向南疾驰。旁人但见双骏如龙,马上男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出游。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的,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飘将下来。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眼见雪越下越大,他仍一言不发地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骏,却也支持不住了。
他见天色渐黑,纵身站上马鞍,四下眺望,不见房屋人烟,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张无忌心感歉疚,暗想:“我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蹿了出来,奔人了山中。张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他一提气,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后颈。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劲,喀喇一声,已将獐子颈骨扭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赵敏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缰纵马便行。
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山洞倒颇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赵敏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暧如春。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明艳。前天重击她脸,此刻红肿未曾全消,张无忌瞧了不禁心疼,欲待道歉,又不知如何说出口。赵敏此时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张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吧?”赵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眼睛。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响,张无忌立时醒觉,侧耳听去,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见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蹄声渐近,竟向这山洞而来。张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决计寻觅不到,怎会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尽数掩去。”
这时赵敏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且避一避,瞧是什么人。”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了洞外十余丈处。张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的高手。”倘若出外觅地躲藏,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处,赵敏拉着他手,走向里洞。那山洞越向里越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转过弯去,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甫惊喜闾,又听得另一人道:“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却是殷梨亭。
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敏伸过手来,按住了他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张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敏虽光明磊落,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给众师伯叔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之事?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曾将张松溪等擒在万安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心想:“我还是待张四叔、殷六叔他们离洞后,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
张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伯叔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虑。只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担心七弟,只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人奸人的术中。”
张无忌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伯叔待我恩情深重,时时记挂着我。赵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人我的术中,你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什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却叫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他写了‘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八个字,咱们武当门下,难道还会出什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说到这里,便停了话头,语音中似暗藏深忧。!殷梨亭道:“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决计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是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惑于美色,别要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人不再言语,都长叹了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火光映到后洞,虽经了一层转折,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为气恼。张无忌心中却惕然而惊:“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甚坏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位师伯叔,又怎比得上我妈妈?”想到此处,心中怦怦而跳,暗想:“若给他们发现我和赵姑娘在此,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二直藏着一个疑窦,不便出口,倘若说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五弟。”张松溪缓缓地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远桥不答。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的。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什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总忍不住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而四位师伯叔颇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担忧,又气苦。过了一会儿,隐隐闻到内洞中有股香气,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觉,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拉着赵敏之手,轻轻再向内行,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气绝已久。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他惊惶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让宋远桥等人发现,抱着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发显得怕人,张无忌又惊又悲,一时之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
张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弑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陡然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感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刷。
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纵身而出,舞动长剑,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拼命的招数,分向武当四侠刺去。四侠举剑挡架,赵敏早已闯出洞口,飞身跃上四侠乘来的一匹坐骑,反手挥剑,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腹上猛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赵敏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急追而来。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没想到洞中尚有别人。”但觉背心剧痛,难熬难当,伸剑在马臀上一刺。那马长声嘶鸣,直蹿了出去。
张无忌见赵敏闯出,一怔之间,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之计,好救自己脱身,于是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得赵敏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便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旁,纵上一株大树。良久之后,心中仍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竟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是谁?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中的是内家掌力。”陡然想起,前日在弥勒佛庙里,陈友谅与宋青书说到“以下犯上”时,曾提到莫七叔,莫非其中有何干系?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俞莲舟道:“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来难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恶气。哪知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洞里干什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什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埤下足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听不到应声。他更加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插入崖边结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见赵敏身未离鞍,双手仍牢牢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去。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深及腰间。料想赵敏身没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受伤不轻,性命当可无碍,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为她疗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张无忌深知脉息,疗伤不难,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淤血,低声问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吧?”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说话,真气传送仍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吧,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贴住她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赵敏咯咯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道:“该死的妖女,果然没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道:“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朝上,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吧。”张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这四人行侠江湖,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外出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已让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现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让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梨亭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到所有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张松溪道:“咱们且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来。”这“守株待兔”之计虽然寻常,目前却也别无他策,四侠强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角上有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上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因自己衣饰华贵,又跟随着赵敏之故。眼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性命难保,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慢慢爬上。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摔了十七八跤,才攀上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时的狼狈神态颇有些做作,早通知了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待他一步踏上,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地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说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万恶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七师弟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吧!”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使圣火令武功。”
张无忌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纵身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了她穴道,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锤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武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风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功夫,比之风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固然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如由庸手单独使出,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乾坤大挪移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尽皆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他的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今日叫他们尝尝咱们蒙古摔跤神技的滋味。”
张松溪叫道:“使太极拳,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四人使剑无功,便即收起长剑,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梨亭的长剑已给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去。这一招圣火令怪招,乃山中老人霍山所创,用以杀人越货。他未曾创教立派之时,惯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地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散沙,迷住众商眼目,立即长刀疾砍,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目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顺手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筋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跪落,竟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步来救,张无忌向后坐倒,撞人他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然一麻,为他双肘撞中了穴道。张松溪心下大骇,见四兄弟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当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刷刷刷三剑,向张无忌刺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每一剑仍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彩:“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遭点,摔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挛,直挺挺地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至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探出,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
两人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原来……是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在光明顶上,曾见到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手法对抗六大派英豪,圣火令武功源自乾坤大挪移,多少有点踪迹可寻。张松溪机智过人,便装假死,引得张无忌关心查究,立时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他心丧欲死,只颤声道:“四师伯,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将我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不能动,一齐怔怔地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一时受点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受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怒叫:“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将我们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无耻勾搭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在没了主意。赵敏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追查杀害你莫七叔的真凶,追查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什……什么?”赵敏冷冷地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干吗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千吗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和我一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冲开么?”张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冲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嗯,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回山洞,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敏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
赵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真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挥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安寺中,我瞧在张公子份上,对各位没半分折辱。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给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面面相觑,想起在万安寺中,她确对武当派颇有礼貌,虽仍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给这小妖女打上几记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便即默然住口。
赵敏微微一笑,向张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张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吧。”赵敏心念一动,已知他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个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你始终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吧。”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你伤势怎样,走路不碍吗?”赵敏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别人仍不会信你。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她缓步而行,脚步蹒跚,显是伤后步履艰难,心中又怜惜,又觉过意不去。
赵敏走没多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北而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赵敏听到蹄声,当即奔回,说道:“有人来了!”张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敏奔到大石之后,伏在他身旁,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将他拉到石后。
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别碰我!”赵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么法子?”张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敏伸伸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相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渐渐奔近,张无忌低声道:“是宋青书宋大哥!”赵敏道:“快阻住他。”张无忌问道:“干什么?”赵敏道:“别多问,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
张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书跃起离鞍,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来。张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跟着赵敏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呼唤。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叫,在雪地中滚倒。
这么接连两次阻挡,后面两骑已然奔到,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张无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药,怎么一逃二追,到了这里?”跟着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手里,正好相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
张无忌指上又扣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敏碰他臂膀,摇了摇手。张无忌转过头来,赵敏张开左掌,放在自己耳边,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掌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告知你父亲?”他手挥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落。
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便点了点头,示意:“你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想:“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一见宋大哥遭逢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倘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英雄肝胆,决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怀爱惜,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心中不禁酸痛。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喝问:“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你干吗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缠上了我啦。你将我砍死吧,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高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杀他也无益,咱们由他去吧。”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脏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什么“以下犯上”之言,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是死在他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目光为岩石遮住,但宋青书和丐帮二人的话声却清清楚楚传人耳中,无不大感震惊。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
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立誓决不泄漏此事,只要你不说,我爹爹和几位师叔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冷冷地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今而后,一切听我吩咐。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诺言?”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吧。”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又不是要你灭祖弑父,只不过下些蒙药、让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庙中,你不是早答允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允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
陈友谅悠悠闲闲地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给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地站起,怒道:“陈长老,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败坏武当派门风,死在他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
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那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是你武当派的功夫吧?我可不会。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全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杀害师叔一事,我自会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宋青书颤声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怎样对付我?”言语中充满焦虑。陈友谅笑道:“要怎样对付你?什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什么?”
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都想探头出来张望,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哪里得来?”
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用来骗人。”
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仔细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贻襄女’这四个字,不会假吧?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人呢?”
陈友谅又是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吧,丐帮中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转身便行。宋青书叫道:“陈大哥,请等等。周姑娘是落入了你手里么?”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我手里,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见了没一个不动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祸事,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兄弟间义气?但你既成了本帮叛徒,咱们恩断义绝,什么也说不上了,是不是?”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
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下来,显是心中悲痛已极。
忽听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糊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悄悄下在各人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和武当诸侠,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尊,张无忌只有来找丐帮报仇,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宋青书道:“这话不错。”
陈友谅又道:“等到丐帮钳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不必说了,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陈友谅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能知道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共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
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他当时只顾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
陈友谅笑道:“这哪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来,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还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随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风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信不过……”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道:“你要见一见周姑娘,是不是?那挺容易。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去卢龙相会便是。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大哥,哈哈!”
宋青书道:“好,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地会……会跟着本帮?”
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混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发不伤。”张无忌暗暗叫苦:“原来那日在酒楼之上,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跷。唉,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但不知义父是否平安?”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娘跟你成了亲,峨嵋、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再加上明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得换个主儿啦。”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
陈友谅说道:“咱们走吧。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宋青书不再答话。三人走向马旁,上马而去。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为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师伯、师叔重重责罚。”
宋远桥一声长叹,仰天不语,泪水涔涔而下。
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说道:“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是我们的不是。咱们亲如骨肉,这’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有谁能信?”
宋远桥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说着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浑不理会,只提剑飞奔。
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必省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
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对你不起。”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回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张无忌大惊,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过,但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血痕。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见他自刎,忙各相劝。
张松溪道:“大哥,青书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兴复江山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眼,怒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那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害恩师我等,挟制武林诸派,图谋江山。恩师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报应。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说到恩师,恨恨地还剑入鞘,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说吧。”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给他敷上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此刻恩师尚不知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恩师金躯。恩师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我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
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于追杀逆子,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真是该死。轻重倒置,委实气得糊涂了。”连叫:“快走,快走!”
张松溪向张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张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
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暂葬在大石之后,作了记认,以便日后再来迁葬武当山。五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
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张无忌脸上一红,神情尴尬,说道:“你怎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敏“哼”了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不怪宋青书枭獍之心,反而会怪周姑娘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张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得如此,口中却道:“宋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怎能胡乱怪人?”
赵敏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越会胡乱怪人。”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吧,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你可糟糕了。”张无忌又是脸一红,忸怩道:“我为什么糟糕?”
第三十三回 精究医理
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素不相识,他绝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视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峨嵋为众。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跷蹊。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闲,便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痊愈为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脉膊,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想去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糢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拍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刺刺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伤得这般厉害。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决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快,驶到门前,曳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梁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兰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决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籍,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枣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