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林中激战
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的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过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但这样的好汉子却也该救。”当下便也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待得一切料理定当,渡船已过了汉水。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不能行走,若是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和那女孩都是钦犯,我一人照顾三人,只怕难以周全。”便一沉吟,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心中早是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常遇春粉身难报。”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到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心下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下,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一搭他的脉博,但觉跳动极是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但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若是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他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是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布舱中安卧静养。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一动也不动。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我叫周芷若。不敢请教道长法号?”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虽在丧乱之中,仍是态度雍容,行止有礼,不禁怜爱之心更甚,微笑道:“老道是张三丰。”
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周芷若明慧端丽,温顺文雅,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倘若深谈,说不定日后贻患无穷,便淡淡的道:“两位受伤不轻,不宜多谈。”
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于邪正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是由白眉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但旋即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但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实在是大违本愿,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一死一伤,无忌又是毒深难治,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穴道,暂保性命。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无忌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吧,我来喂这位大哥。”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张大哥,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无忌一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他嘴边时,便张口吃了。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但转念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虽是道士,却不忌荤腥,见常遇春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咱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
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每日只吃一顿晚餐,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均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极是岐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瞒你。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咱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可是你明知咱们的身份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原来魔教所事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为“明尊”,称自己的教为“明教”,人却称为之为魔教。
张三丰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之中,显然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长见教,自是金玉良言,我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贱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竟蒙张三丰垂青,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遇春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却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暗自叹息,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此别过。”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
张三丰抱了无忌,便要出船上岸,常遇春又拜谢。周芷若向无忌道:“张家大哥,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周芷若道:“多谢老道教诲。”
常遇春忽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吧?”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奇经八脉已通,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石可治,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说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却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是魔教一派,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一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屑一顾。无忌宁可毒发身亡,我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要知那胡青牛以“青牛”两字为名,取意于“老子骑青牛出关而化胡”这句话,扣了这个“胡”字,那魔教原是由西域胡人传入中土,另一含意义是青牛吃草,兼有“食菜事魔”和“尝百草以治病”的意思,他我行我素,不加隐瞒,江湖上多知他是魔教中颇具身份的长老。
常遇春见他踌躇,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是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有相救周姑娘的大恩,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遇春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什么可想?”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说:“如此便拜托你,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道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道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败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咱们明教中人,忒也瞧得小。”他转头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暂且跟张真人去,好不好?”周芷若尚未回答,张三丰愕然道:“什么?”常遇春:“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是我知道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于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若是见到张真人,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是以我请周姑娘到武当山暂住,待张兄弟身子安好了,我送他上山,再来接周姑娘回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便是将周姑娘作抵押。”
张三丰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他交在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
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常遇春又道:“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过人,在信阳举事失败,满门二十三口,全死于鞑子之手,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也是难免一刀。小人拚了性命,抢着他一子一女出来,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骨肉,周大哥身在明教,仇敌遍于天下,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他无数强仇若是知道讯息,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张真人,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但你还得小心。”
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叮嘱起来,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他也无法多想,便道:“遇春,咱们一言为定,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待他体内阴毒去尽,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必当全力而为。”
他跳上岸去,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周芷若痛哭了一场,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要知“裸葬”乃明教的教规,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离世时也当如此,张三丰不知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来到武当,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手足动弹不得,只点了点头,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三丰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如此美丽,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无忌若得伤愈,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否则不幸二人互有情意,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无忌霎时之间,只觉孤单凄凉,难当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无忌见他形相凶猛,心中好生害怕,暗想:“我太师父刚去,你便对我如此狠恶,日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口中朗声道:“我是不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笑道:“今日我打了你,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吗?”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雇了一艘江船,直航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直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无忌曾乘船溯江而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全身穴道封闭,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每日子午两时,体内寒毒发作,每一次均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无忌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一日甚于一日。
好容易到得集庆(即今之南京)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命大车转头,自己将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是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咱们慢慢走吧。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睹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几乎四肢百骸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的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青牛,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反而不肯医治,只得依了无忌,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耐,便在此时,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道:“往那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树林中去。”“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快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常遇春一惊而醒,一手拔出单刀,一手抱起无忌,以备且战且走。无忌低声道:“常大哥,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打好了主意,宁可力战而死,也要保护无忌周全,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不由得大是焦急。
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黑暗中看不清各人的身形,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却逼得敌人无法欺近身去,斗了一阵,众人身形移动,一步步打近,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常遇春凝神观斗,越看越是心惊,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两个和尚一执禅杖,一持戒刀,禅杖横扫,戒刀斜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形变动奇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长剑抖动,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娘!”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婚妻子纪晓芙。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心中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
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八个人打一个,太不要脸,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无忌低声道:“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嗯,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他『大漠飞沙』使得多狠,正是昆仑派的绝招。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常遇春道:“是崆峒的吧。”无忌摇头道:“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右手用刀、左手使拐,这两人却使双刀。”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当真名门子弟,见识毕竟不凡。”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谢逊,此人武学博大精深,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无忌日受亲炙,虽谈不上通晓,但见识却是不差。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越看越是钦佩那和尚武功了得,但见他掌力雄浑,忽快忽慢,虚虚实实,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使剑的道人喝道:“彭和尚,咱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是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
无忌在江船之中,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结仇的来由时,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昆仑派虽也有两人侥幸不死,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无忌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却听彭和尚朗声道:“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眉教中人,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只是跟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围攻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谁能信得?”无忌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逝去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手下却是丝毫没缓。那道人想引得他说话分心,便可乘虚而入,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心智也是高人一等,这等小小玄虚,焉能骗得了他?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竟无一个庸手,他数次想突围而逃,却也不能。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啊哟,不好!暗器打光了!”六个人一听叫声,同时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激射而至。原来他“暗器打光了”这句话是个暗号,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成梅花之形,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若在寻常之时,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便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跃高丈许,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是避过,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迫得使用险招,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跟着右手一勾,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已飞出数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险摔倒,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昆仑派的道人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掌叉已见散乱。常遇春急道:“他—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怎生救他一救才好?”无忌知他热肠过人,虽是自己身负重伤仍要冲出去救人,除了徒然送命之外,殊无半点补益,心念一动。低声道:“常大哥,你想去救彭和尚,是不是?”常遇春道:“不救不行的,他中了喂毒的暗器,可是我—我——”无忌道:“我教你个法儿,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只是不免损耗元气。”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必有特殊本事,喜道:“好兄弟,快说。救人要紧,耗些元气怕什么?”无忌道:“你找块尖角石子来。”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道:“这块成么?”
无忌点头道:“很好。你在自己腰下两旁,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用尖角石子猛力击一下。”常遇春指着腿旁,道:“是这里么?”无忌道:“再下一点儿,对啦,还要偏左半寸,好,用力击下去。”常遇春依言一击,只觉右腿登时酸麻,无忌道:“这是提神打穴法,再打左腿。”常遇春有些迟疑,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门功夫,心想武当名震天下,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
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下半身登时麻痹,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只见彭和尚一跃数丈,摔倒在地,常遇春大急之下,便要冲出去相救,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惊道:“张兄弟,怎——怎么了?”无忌心下暗笑:“我骗得你自己打了『环跳』双穴,这『环跳穴』一下,自是动不得了。”口中却假作惊惶:“啊哟,你不会打穴,只怕力道使得不对。再等一会儿,多半便行。”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一转念间,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的道儿,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似已毒发身亡,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昆仑派的道人道:“许师弟,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昆仑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连发的“五行拳”,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却放过了纪晓芙和另一个峨嵋女弟子。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已是跪倒在地。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昆仑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二十九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道:“阳教主遗言中说道,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怎么会在这三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
只听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竟敢大呼小叫?”
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一杖击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一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个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巅,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须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然瞧来诡异,相貌却是甚美。张无忌心想:“原来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硬,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与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
谢逊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读过杨逍所著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来,眼看这三个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主有号令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误了大事。”
只听得谢逊说道:“中土明教虽然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土,谢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铮的一声响,声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来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是向所耳闻,明教的经书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听了这几下异声,知道此人所持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不是常人所能,当下更无怀疑,说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
流云使左手一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一闪、西一晃,尽数避开,但见辉月使直欺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腾身而起,后心已被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过人之处,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颇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并非打穴,但与我中土点穴功夫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流云使提着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是祸胎,快快将她除了。”
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哈哈一笑,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罗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
这算是甚么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谢逊道:“谢某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朋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你也。”谢逊道:“三位到中土来,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动手罢!”
谢逊仰天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仇大怨,既被你们擒住,已然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
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朗的言语,心下暗暗喝彩,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
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圣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甚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恶,义气为重。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动弹,于谢逊的言语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
张无忌知道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当下轻轻将殷离放在地下。只听流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
三使同时呼啸,一齐抢了上来。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极是怪异。这屠龙刀无坚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然一拳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被人夹手夺了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
张无忌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身形一转,向左避开,不意拍的一响,后心已被辉月使一令击中。
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是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时围上。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地伸出,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拍的一响,正好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夺到的圣火令,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中。
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精奥,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被辉月使一个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而然的将力卸开,手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不敢再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看清楚对方招数来势。
波斯三使见他两次被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是惊奇不已。
妙风使忽然低头,一个头锤向张无忌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学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端立不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异常的后着,待他的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了下来。这一招更是怪异,竟以臀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旁又是一让,突觉胸口一痛,已被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被九阳神功一弹,立即倒退三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急挥横扫,流云使突然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张无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还是避之为妙,刚向左踏开一步,眼前白光急闪,右肩已被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事先既无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在自己肩头?张无忌惊骇之下,已不敢恋战,加之肩头所中这一令劲道颇为沉重,虽以九阳神功弹开,却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义父性命不保,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
流云使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相互一击,铮的一响,张无忌心神一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但觉腰胁中一阵疼痛,已被妙风使踢中了一脚。砰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的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中这少年已接连吃亏,眼下已不过在勉力支撑,苦于自己眼盲,无法上前应援,心中焦急万分,自己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刃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哪一下是朋友的拳脚,哪一下是敌人的兵刃?他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的恨事?当则叫道:“少侠,你快脱身而走,这是明教的事,跟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谢逊已是感激不尽。”
张无忌大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
眼见流云使挥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火令一挡,双令相交,拍的一下,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极是难听。流云使把捏不定,圣火令脱手向上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后心衣衫被辉月使抓了一大截下来。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划破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缓得一缓,那圣火令又被流云使抢回。
经此几个回合的接战,张无忌心知凭这三人功力,每一个都和自己相差甚远,只是武功怪异无比,兵刃神奇之极,最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子不似套子,诡秘阴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他击一人则其余二人首尾相应,拳法连变,始终打不破这三人联手之局,反而又被圣火令打中了两下。幸好波斯明教三使每一次拳脚中敌,自己反吃大亏,也已不敢再以拳脚和他身子相碰。
谢逊大喝一声,将屠龙刀竖抱在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给他。张无忌心想仗着宝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下接了过来。谢逊右足一点,向后退开,在这顷刻之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俯似乎都移了位置。这一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听不到半点风声。
张无忌挥刀向流云使砍去,流云使举起两根圣火令,双手一振,已搭在屠龙刀上。张无忌只感手掌中一阵激烈跳动,屠龙刀竟欲脱手,大骇之下,忙加运内力。流云使以圣火令夺人兵刃,原是手到擒来,千不一失,这一次居然夺不了对方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架在屠龙刀上,四令夺刀,威力更巨。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然均是轻伤,内力究已大减,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知此刀乃义父性命所系,义父不知自己身分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实是豪气干云之举,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蓦然间大喝一声,体内九阳神功源源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圣火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
张无忌以一抗三,竟是丝毫不馁,心中暗暗自庆,幸好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更难抵敌。这时四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心想你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间四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龙刀便被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他猝遇大变,心神不乱,顺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圆转如意”,斜斜划了个圈子,同时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后跃相避,张无忌已将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伸,又将屠龙刀夺了过来。
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是惊奇。他三人内力远不及张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三根圣火令反而被屠龙刀带了过来。
三人急运内力相夺,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又被尖针刺了一下。
这次他已有防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实无质,一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他知这是波斯三使一股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于一点,从圣火令上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功。只是他的九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是凝聚如丝发之细,倏钻陡戳,难防难当。有如大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阴劲入体,立即消失,但这一刺可当真疼痛入骨。
辉月使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见对方竟是毫不费力的抵挡了下来,更是骇异。妙风使虽然空着左手,但全身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张无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敌人尖针一般的阴劲一下一下刺将过来,自己终将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己。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逊掌力击在敌人身上,已与击打张无忌无异,始终迟迟不敢出手。
张无忌寻思:“情势如此险恶,总是要义父先行脱身要紧。”朗声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而去却也不难。请你先行暂避,在下事了之后,自当奉还宝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口说话,洋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
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张无忌心想此时万万不能跟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己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于尽,以维护自己,说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口宝刀么?”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逊以垂暮之年,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实是平生快事。曾少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了。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龙刀。”
张无忌知道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便和波斯总教结下深怨,自己一向谆谆劝诫同教兄弟务当以和睦为重,今日自己竟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哪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云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三位分说明白。”
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
咱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无忌大喜,当即内劲一撤,将屠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之利。张无忌霎时之间闭气窒息,全身动弹不得,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是难逃毒手,想不到波斯总教使者竟如此不顾信义。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这可怜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只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他天灵盖击落。张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被点中了的“玉堂穴”,但总是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时不击下去。只见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张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的怀中。
张无忌身子虽不能动,眼中却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敏,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她所使这一招乃是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张无忌虽不知此招的名称,却知她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的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毒手。
流云使眼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已有所不能,危急中举起圣火令甩力一挡,跟着不顾死活的着地滚了开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来,伸手一摸,只觉着手处又湿又粘,疼痛异常,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被倚天剑连皮带肉的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然不在了。
张无忌前来和谢逊相会,赵敏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随前来。她知自己轻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时便被发觉,是以只远远蹑着,直至张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张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她心中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怎及得张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张无忌开口叫对手罢斗,赵敏正待叫他小心,对方的“阴风刀”已然使出,张无忌受伤倒地。她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安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
赵敏一招逼开流云使,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她长剑斜围,身子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赴幽冥,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囚,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又失,无法求胜,便有性子刚硬之辈使出这些招数来,只是内劲既去,要拚命也无从拚起,却被她一一记在心中。
妙风使眼见她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赵敏的身子已抵来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一抖,长剑便向他胸前刺去。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这才吓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被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实是不可思议。赵敏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才自后抱住了赵敏。她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敏这一剑虽然凌厉,已然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要和杨逍同归于尽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更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出来。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被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万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遥抢上救出。赵敏却于此时使了出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又或流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成功,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敏用力一挣,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取过张无忌手中的那枚圣火令,远远的掷了出去,飕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
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敏对敌,甚至顾不得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辉月使“啊”的一声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钢针。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一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敏为救张无忌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嘤”的一声,投入了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将屠龙刀交还谢逊,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替金花婆婆解开了穴道。张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大难,自当和谢逊前愆尽释。
四人下山走出数丈,张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敏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张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他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的惊险,兀自心有余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
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发拳向金花婆婆后心打去。
金花婆婆回手掠开,同时将殷离抛在地下。张无忌吃了一惊,飞身而上。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杀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
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都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
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了出去,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当他先前抱起殷离之时,抹去了唇上粘着的胡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这少年的内力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将她布衫后心撕去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敏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只见她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小腹。张无忌大惊失色,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欢呼:“找到了,找到了!”
赵敏道:“别管我!快走,快走!”
张无忌伸臂将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赵敏道:“到船上!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着殷离,一手抱着赵敏,急驰下山。谢逊跟在身后,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张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是毕生大恨,幸好觉到二人身子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然不及张无忌,比之谢逊也大为不如。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绍敏郡主有令:众水手张帆起锚,急速预备开航!”
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须得赵敏亲口号令,上前请示。赵敏失血过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艄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敏和殷离并排在船舱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张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敏小腹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那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赵敏泪水盈盈,张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实是意外之喜。”
张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道:“你……你说甚么?”张无忌道:“孩儿便是张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甚么?”
张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诀。背得二十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望时,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是十分触目。张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越逼越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借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于是将赵敏和殷离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两只大铁锚来,放在舱中,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跟着半空中海水倾泻,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
赵敏向张无忌招了招手,低声道:“咱们也有炮!”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众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烧药绳,砰的一声,炮还轰了过去。但这些水手都是赵敏手下的武士所乔装,武功不弱,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却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是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张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他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湿透,张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问:“周姑娘,你没事么?”
周芷若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甚是狼狈,危急万分之中,见到他突然出现,惊异无比。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来手脚均被金花婆婆用铐镣铁链锁着。张无忌奔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
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间激烈一震。她足下一软,直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清雅秀丽,有若晓露水仙。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
两人刚走出舱门,只觉座船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一炮打来,将船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
那艄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捣得实实的,绞高炮口,点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一闪,震天价一声大响,钢铁飞舞、大炮登时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
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反将大炮炸碎了。
张无忌和周芷若刚走上甲极,但见船上到处是火,转眼即沉,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裂了一个大洞,海水立时涌了进来。
张无忌待谢逊、小昭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拍的一响,小船掉入了海中。张无忌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战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全力扳浆,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处,波斯三使没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数尽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战船轰隆轰隆猛响,船上装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远远停着监视。赵敏携来的武士中有些识得水性,泅水游向敌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众发箭射死在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陆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一炮轰来,就算打在小船数丈以外,波浪激荡,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内力悠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张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风忽作,大雨如注。小船被风吹得向南飘浮。其时正当隆冬,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还不怎样,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无法可想。这时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只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舱中所积雨水倒入海中。
谢逊终于会到张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天真烂漫,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我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
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伤虽然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甚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是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语气甚是恭敬。
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赵敏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
四人听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赵敏是蒙古女子,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并不忸怩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更是没了顾忌。
张无忌听了赵敏这句话,不由得心神激荡:“赵姑娘本是我的大敌,这次我随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哪想到她对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下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这样了。”
赵敏话一出口,便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是教他轻贱于我?忽听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越来越重,蓦地里刷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是喝一声彩。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然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吃了些。谢逊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甚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各人吃鱼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当真不小。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摇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呼吸声和海上风声轻相应和。赵敏和殷离受伤之后,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漫长。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小子,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等被她这么一喝,都惊醒了。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么不肯来陪我?我这么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阴世,可也知道吗?”
张无忌伸手摸她的额头,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他虽医术精湛,但小舟中无草无药,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额头。
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呜……”哭得十分伤心。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为甚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殷离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哪想到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是这般的温柔。只听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说过要娶我为妻。”
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
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这才上来。
只听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么峨嵋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
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这时浓雾早已消散,一弯新月照在舱中,殷离侧过了身子,只见到她苗条的背影。
只听她又轻声说道:“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上去找到了你的义父,再要到武当上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紧,我可仍要待她很好。无忌,你说是不是呢?”
这些话便如和张无忌相对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张无忌早已是阴世为鬼,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舟,听来凄迷万状。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
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睡着了。
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永无断绝。
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
第三十回 林中激战
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的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过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但这样的好汉子却也该救。”当下便也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待得一切料理定当,渡船已过了汉水。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不能行走,若是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和那女孩都是钦犯,我一人照顾三人,只怕难以周全。”便一沉吟,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心中早是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常遇春粉身难报。”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到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心下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下,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一搭他的脉博,但觉跳动极是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但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若是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他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是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布舱中安卧静养。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一动也不动。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我叫周芷若。不敢请教道长法号?”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虽在丧乱之中,仍是态度雍容,行止有礼,不禁怜爱之心更甚,微笑道:“老道是张三丰。”
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周芷若明慧端丽,温顺文雅,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倘若深谈,说不定日后贻患无穷,便淡淡的道:“两位受伤不轻,不宜多谈。”
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于邪正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是由白眉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但旋即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但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实在是大违本愿,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一死一伤,无忌又是毒深难治,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穴道,暂保性命。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无忌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吧,我来喂这位大哥。”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张大哥,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无忌一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他嘴边时,便张口吃了。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但转念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虽是道士,却不忌荤腥,见常遇春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咱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
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每日只吃一顿晚餐,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均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极是岐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瞒你。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咱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可是你明知咱们的身份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原来魔教所事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为“明尊”,称自己的教为“明教”,人却称为之为魔教。
张三丰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之中,显然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长见教,自是金玉良言,我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贱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竟蒙张三丰垂青,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遇春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却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暗自叹息,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此别过。”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
张三丰抱了无忌,便要出船上岸,常遇春又拜谢。周芷若向无忌道:“张家大哥,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周芷若道:“多谢老道教诲。”
常遇春忽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吧?”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奇经八脉已通,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石可治,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说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却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是魔教一派,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一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屑一顾。无忌宁可毒发身亡,我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要知那胡青牛以“青牛”两字为名,取意于“老子骑青牛出关而化胡”这句话,扣了这个“胡”字,那魔教原是由西域胡人传入中土,另一含意义是青牛吃草,兼有“食菜事魔”和“尝百草以治病”的意思,他我行我素,不加隐瞒,江湖上多知他是魔教中颇具身份的长老。
常遇春见他踌躇,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是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有相救周姑娘的大恩,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遇春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什么可想?”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说:“如此便拜托你,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道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道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败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咱们明教中人,忒也瞧得小。”他转头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暂且跟张真人去,好不好?”周芷若尚未回答,张三丰愕然道:“什么?”常遇春:“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是我知道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于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若是见到张真人,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是以我请周姑娘到武当山暂住,待张兄弟身子安好了,我送他上山,再来接周姑娘回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便是将周姑娘作抵押。”
张三丰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他交在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
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常遇春又道:“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过人,在信阳举事失败,满门二十三口,全死于鞑子之手,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也是难免一刀。小人拚了性命,抢着他一子一女出来,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骨肉,周大哥身在明教,仇敌遍于天下,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他无数强仇若是知道讯息,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张真人,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但你还得小心。”
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叮嘱起来,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他也无法多想,便道:“遇春,咱们一言为定,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待他体内阴毒去尽,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必当全力而为。”
他跳上岸去,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周芷若痛哭了一场,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要知“裸葬”乃明教的教规,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离世时也当如此,张三丰不知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来到武当,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手足动弹不得,只点了点头,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三丰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如此美丽,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无忌若得伤愈,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否则不幸二人互有情意,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无忌霎时之间,只觉孤单凄凉,难当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无忌见他形相凶猛,心中好生害怕,暗想:“我太师父刚去,你便对我如此狠恶,日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口中朗声道:“我是不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笑道:“今日我打了你,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吗?”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雇了一艘江船,直航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直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无忌曾乘船溯江而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全身穴道封闭,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每日子午两时,体内寒毒发作,每一次均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无忌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一日甚于一日。
好容易到得集庆(即今之南京)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命大车转头,自己将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是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咱们慢慢走吧。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睹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几乎四肢百骸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的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青牛,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反而不肯医治,只得依了无忌,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耐,便在此时,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道:“往那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树林中去。”“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快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常遇春一惊而醒,一手拔出单刀,一手抱起无忌,以备且战且走。无忌低声道:“常大哥,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打好了主意,宁可力战而死,也要保护无忌周全,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不由得大是焦急。
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黑暗中看不清各人的身形,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却逼得敌人无法欺近身去,斗了一阵,众人身形移动,一步步打近,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常遇春凝神观斗,越看越是心惊,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两个和尚一执禅杖,一持戒刀,禅杖横扫,戒刀斜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形变动奇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长剑抖动,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娘!”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婚妻子纪晓芙。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心中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
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八个人打一个,太不要脸,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无忌低声道:“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嗯,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他『大漠飞沙』使得多狠,正是昆仑派的绝招。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常遇春道:“是崆峒的吧。”无忌摇头道:“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右手用刀、左手使拐,这两人却使双刀。”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当真名门子弟,见识毕竟不凡。”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谢逊,此人武学博大精深,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无忌日受亲炙,虽谈不上通晓,但见识却是不差。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越看越是钦佩那和尚武功了得,但见他掌力雄浑,忽快忽慢,虚虚实实,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使剑的道人喝道:“彭和尚,咱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是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
无忌在江船之中,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结仇的来由时,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昆仑派虽也有两人侥幸不死,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无忌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却听彭和尚朗声道:“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眉教中人,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只是跟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围攻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谁能信得?”无忌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逝去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手下却是丝毫没缓。那道人想引得他说话分心,便可乘虚而入,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心智也是高人一等,这等小小玄虚,焉能骗得了他?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竟无一个庸手,他数次想突围而逃,却也不能。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啊哟,不好!暗器打光了!”六个人一听叫声,同时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激射而至。原来他“暗器打光了”这句话是个暗号,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成梅花之形,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若在寻常之时,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便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跃高丈许,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是避过,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迫得使用险招,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跟着右手一勾,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已飞出数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险摔倒,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昆仑派的道人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掌叉已见散乱。常遇春急道:“他—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怎生救他一救才好?”无忌知他热肠过人,虽是自己身负重伤仍要冲出去救人,除了徒然送命之外,殊无半点补益,心念一动。低声道:“常大哥,你想去救彭和尚,是不是?”常遇春道:“不救不行的,他中了喂毒的暗器,可是我—我——”无忌道:“我教你个法儿,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只是不免损耗元气。”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必有特殊本事,喜道:“好兄弟,快说。救人要紧,耗些元气怕什么?”无忌道:“你找块尖角石子来。”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道:“这块成么?”
无忌点头道:“很好。你在自己腰下两旁,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用尖角石子猛力击一下。”常遇春指着腿旁,道:“是这里么?”无忌道:“再下一点儿,对啦,还要偏左半寸,好,用力击下去。”常遇春依言一击,只觉右腿登时酸麻,无忌道:“这是提神打穴法,再打左腿。”常遇春有些迟疑,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门功夫,心想武当名震天下,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
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下半身登时麻痹,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只见彭和尚一跃数丈,摔倒在地,常遇春大急之下,便要冲出去相救,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惊道:“张兄弟,怎——怎么了?”无忌心下暗笑:“我骗得你自己打了『环跳』双穴,这『环跳穴』一下,自是动不得了。”口中却假作惊惶:“啊哟,你不会打穴,只怕力道使得不对。再等一会儿,多半便行。”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一转念间,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的道儿,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似已毒发身亡,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昆仑派的道人道:“许师弟,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昆仑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连发的“五行拳”,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却放过了纪晓芙和另一个峨嵋女弟子。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已是跪倒在地。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昆仑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