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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百尺高塔任回翔

二十六 俊貌玉面甘毁伤二十八 恩断义绝紫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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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玄冥神掌

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那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白眉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什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们说出谢逊的下落来。”张翠山也道:“当年空见大师也曾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师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咱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听说弟妹金针之技神妙无方,临敌时弟妹在旁发金针相助,更能发挥『真武七截阵』的威力,而三弟心中,更是大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绝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自是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一番师兄弟间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是聪明伶俐之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

她于是说道:“好,这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利亨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个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因卧病在床,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的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作为见面之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得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中的各种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问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眼睛直视,用力思索一件什么事情。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的出神,眼色之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忆起了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也是大变,脸上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殷素素,谁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突然会变得如此,但各人心中,均是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连各人的心跳也可听得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上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是不敢过去,却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到湖北襄阳,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也是满门鸡犬不留。』”各人听他缓缓说来,背上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不理我。”俞岱岩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妨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吧!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自受伤以来,骨气极硬,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说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的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方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利亨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张翠山的师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一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怎地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的妻子素素,我怎敢跟你说,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亲兄殷野王。咱们白眉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个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木板一起压断,人却昏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胸膛,但一霎之时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上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拜了几拜,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其中之理,温颜道:“什么事,你说吧,为师绝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出于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猛地转过身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头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几声,五个人飞身摔出,已是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窗外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窗外,只见一人穿着蒙古军装束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欲待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是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一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点了哑穴,可是跟谢逊学的武功甚是奇特,不到一顿饭时分,体内真气转动,便不知不觉的冲开被点的穴道。他在窗外见父亲横自刎,如何不急,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忌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的怀里,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而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目光之中,竟是充满了威严和怨毒,每人眼光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触,心中忍不住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吩咐吧!”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道:“是,妈妈,我要慢慢的等着,一个人也不放过。”

殷素素身子颤动,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听。”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是早说一刻,张五侠也不必丧身。于是走至殷素素身旁,俯身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半个声音。空闻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声音又是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道:“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他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将嘴巴凑到无忌耳边,极轻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空闻大声道:“女施主——”突然间殷素素双手一松,身子斜斜一倒,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自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的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断气。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从母亲身上拔出匕首,血淋淋的握在手里,瞪视着空闻大师,冷冷的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主的掌门,也是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他拚命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这些恶人看。”他拿着匕首,从厅左慢慢走到右,将这三百余人的面貌长相,一一的记在心里,脑海中响着母亲的那两句话:“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上得武当山来之人,不是武学大派的高手,便是独霸一方的首脑人物,既敢来向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惹事生非,自是胆量气魄在在高人一等,但被无忌这般满腔怨毒的一瞪,人人心中竟是不禁发毛。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咱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利亨喝道:“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一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冤仇结得不小,武当决计不肯善干罢休。”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大厅上,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利亨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这时也顾不得害羞,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利亨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有命,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无忌突然接口道:“我妈已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你问他去便是。他若是不肯说,你们跟他为难吧。”他虽在悲痛之中,仍是懂得母亲临死那一招“嫁祸江东”之计的用意。

纪晓芙道:“好孩子,你殷六叔定会好好照顾你。”她话中之意,是说将来我和殷利亨定会当你亲生孩儿一般,只是这句不便出口。她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霍地跳开,厉声道:“我不要仇人的东西!”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无忌大声道:“你们快走,我要哭了。等仇人走干净了,我才哭。”纪晓芙柔声道:“孩子,我们不是你仇人。”无忌咬牙不语,突然说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纪晓芙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师妹,跟小孩多说什么?咱们快走吧!”无忌别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抱起,知他悲痛之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吧!”在也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是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竟是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暗叹:“此儿刚强如斯,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伸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的损伤,内力一进,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澈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境,这一碰之下,只怕自己也要冷得发抖。张三丰说:“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你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的敌手,忙说:“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他便走得不知去向。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那掌印碧油油的发亮,青翠欲滴。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是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处可想而知。

只见宋远桥和俞莲舟飞身进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也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着眉头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头陀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过“玄冥神掌”的名头,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张三丰道:“这碧绿色的掌印,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标记。”殷利亨道:“师父,用什么伤药?我这就取去。”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各人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殷利亨道:“师父,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闯西走,说道:“除非—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一听,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觉远大师逝世已八十余年,岂能复生?那便是说无忌的伤势再也无法治愈了。俞莲舟忽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似无后患,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要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那么施掌者身受其祸,同样的无法救治。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俞莲舟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未施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六个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的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的怀里。张三丰心中大是怜惜,一咬牙,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能再活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吧。”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命苦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书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紫色却是越来越浓。张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转成黑色,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上身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殓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到师父云房中,见了他这等情景,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的阴寒毒气。张三丰自来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服侍,知道这种以内力疗伤的行功,极是危险,稍有运用不当,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而施功之人,也蒙走火入魔之灾,三人均想:“师父功力之纯,当世自无其匹,但老人家究已百岁高龄,气血就衰,可别祸不单行,再出岔子。”三人战战兢兢的守候在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十根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张松溪,千万不可勉强。”俞莲舟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忙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小腹中的纯阳之气,竟是极难凝聚,才知那“玄冥神掌”的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自己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毒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各人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阴体内的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利亨来接替。

这等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的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柱香。殷利亨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利亨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宁定之后,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各人方得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性命是救回来了,岂知至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是无法可施。接连五日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各种运气之法,却是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咱们不用成天抱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了一会吧。”无忌道:“是!”爬下地来,向张三丰、宋远桥等每人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师父和伯父叔叔们救了无忌的性命,还求教无忌武功,将来好替我爹爹妈妈报仇。”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懂事,无不心酸,各各温言慰抚。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了口气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能解,看来咱们四十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何以竟会如此,这事实在令人大为费解。”

众人沉吟半晌,想不出中间的道理,若说那“纯阳无极功”不能化除阴毒,何以先前有效,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却忽然失其效用?何以无忌四肢颈腹都尽温暖,只有顶门、心口、丹田三处却寒冷无比?俞莲舟寻思了一阵,忽道:“师父,莫非无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后,自运内力与之相抗,一个用得不当,阴毒和他内力纠结胶固,再也吸拔不出?”张三丰摇头道:“这小小孩童,便算翠山传过他一些运气吐纳之学,能有多大内力?”俞莲舟道:“不,师父,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当下说起他以一招“神龙摆尾”,将一名巫山帮弟子击成重伤之事。

张三丰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原来他是学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奇门武功。倘若他的内功是翠山所授,那是玄门之学,咱们的纯阳无极功和他内力水乳交融,相辅相成,自是见效更快。可是那谢逊所学,却是什么武功呢?”当下回进云房,对无忌道:“孩子,太师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你打我三掌。”无忌道:“我不敢打太师父。”张三丰笑道:“你如不用全力,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浅?如何能够教你?”

无忌道:“好!我就打你。太师父可别用力还手啊。”张三丰笑道:“不用怕。”无忌身子横斜,右掌自右上向左下扑击,却是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张三丰左掌接住,无忌的掌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这一掌便如击空一般。张三丰点了点头,道:“不错!”无忌见他一击成功,转过身来,向后挥击一掌,那是一招“神龙摆尾”。张三丰用右掌接了,无忌仍如击在空中一般,丝毫感不到张三丰回震之力。张三丰却赞道:“很好,小小孩子,练到这样,那是极不容易了。”

无忌红着小脸,道:“太师父,我不打啦,打你不着。”张三丰道:“这两掌打得很好,再来一掌。”无忌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推出一掌,却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张三丰微一惊:“他居然会这路掌法。”但接上手,便觉这一掌虽然来势刚猛,但其掌力却远不及先两招的精纯,便摇头道:“这一招不好,想是你没学会。”无忌忙道:“不是的。是我义父没学会。他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武功中最厉害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只学会了一点儿。这招『亢龙有悔』,义父说他也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精奥之处,可是要我先学着,将来慢慢的想,说不定自己会想明白。”

张三丰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一招和人真正动手之时,千万不能使,否则自己会反受其害。”无忌道:“太师父,你教我吧。”张三丰摇头道:“我不会。自从郭靖郭大侠在襄阳殉国,降龙十八掌已经失传。”当下细细盘问无忌所学的各种武功,无忌一一说了。

张三丰越听越奇,心想这金毛狮王之学,实是渊博到了极处,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不涉猎,可是并未由博返约,自成一家,因之也无特别精纯的极高功夫。当然,那也是无忌年纪太小,如何能学到义父的得意本事?但听无忌背诵如流,口诀拳经,心中记得不计其数,有许多甚至是张三丰也从未听见过。原来谢逊当年为要激使成昆出面,杀害了不少各家各派的好手,杀人之后,顺手便将他们的拳经剑谱携走,以备日后遇上他们的同门前来寻仇之时,可以预知对方的武功家数。

可是当要无忌一演,他却十九不会,只说义父教他诵招数歌诀,如何变化,却已来不及传授。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心下暗叹那谢逊对待无忌实是一片苦心,不愿让他在荒岛耽误了青春,却又在数年之内,教他记住了自己毕生所学,料想无忌日后长大,以他如此聪明的资质,自会逐步领悟。

藜伤�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二十六 俊貌玉面甘毁伤二十八 恩断义绝紫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