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玄冥神掌
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那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白眉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什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们说出谢逊的下落来。”张翠山也道:“当年空见大师也曾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师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咱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听说弟妹金针之技神妙无方,临敌时弟妹在旁发金针相助,更能发挥『真武七截阵』的威力,而三弟心中,更是大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绝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自是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一番师兄弟间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是聪明伶俐之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
她于是说道:“好,这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利亨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个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因卧病在床,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的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作为见面之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得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中的各种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问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眼睛直视,用力思索一件什么事情。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的出神,眼色之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忆起了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也是大变,脸上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殷素素,谁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突然会变得如此,但各人心中,均是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连各人的心跳也可听得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上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是不敢过去,却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到湖北襄阳,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也是满门鸡犬不留。』”各人听他缓缓说来,背上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不理我。”俞岱岩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妨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吧!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自受伤以来,骨气极硬,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说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的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方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利亨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张翠山的师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一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怎地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的妻子素素,我怎敢跟你说,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亲兄殷野王。咱们白眉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个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木板一起压断,人却昏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胸膛,但一霎之时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上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拜了几拜,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其中之理,温颜道:“什么事,你说吧,为师绝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出于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猛地转过身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头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几声,五个人飞身摔出,已是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窗外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窗外,只见一人穿着蒙古军装束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欲待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是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一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点了哑穴,可是跟谢逊学的武功甚是奇特,不到一顿饭时分,体内真气转动,便不知不觉的冲开被点的穴道。他在窗外见父亲横自刎,如何不急,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忌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的怀里,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而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目光之中,竟是充满了威严和怨毒,每人眼光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触,心中忍不住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吩咐吧!”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道:“是,妈妈,我要慢慢的等着,一个人也不放过。”
殷素素身子颤动,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听。”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是早说一刻,张五侠也不必丧身。于是走至殷素素身旁,俯身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半个声音。空闻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声音又是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道:“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他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将嘴巴凑到无忌耳边,极轻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空闻大声道:“女施主——”突然间殷素素双手一松,身子斜斜一倒,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自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的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断气。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从母亲身上拔出匕首,血淋淋的握在手里,瞪视着空闻大师,冷冷的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主的掌门,也是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他拚命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这些恶人看。”他拿着匕首,从厅左慢慢走到右,将这三百余人的面貌长相,一一的记在心里,脑海中响着母亲的那两句话:“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上得武当山来之人,不是武学大派的高手,便是独霸一方的首脑人物,既敢来向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惹事生非,自是胆量气魄在在高人一等,但被无忌这般满腔怨毒的一瞪,人人心中竟是不禁发毛。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咱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利亨喝道:“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一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冤仇结得不小,武当决计不肯善干罢休。”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大厅上,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利亨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这时也顾不得害羞,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利亨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有命,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无忌突然接口道:“我妈已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你问他去便是。他若是不肯说,你们跟他为难吧。”他虽在悲痛之中,仍是懂得母亲临死那一招“嫁祸江东”之计的用意。
纪晓芙道:“好孩子,你殷六叔定会好好照顾你。”她话中之意,是说将来我和殷利亨定会当你亲生孩儿一般,只是这句不便出口。她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霍地跳开,厉声道:“我不要仇人的东西!”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无忌大声道:“你们快走,我要哭了。等仇人走干净了,我才哭。”纪晓芙柔声道:“孩子,我们不是你仇人。”无忌咬牙不语,突然说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纪晓芙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师妹,跟小孩多说什么?咱们快走吧!”无忌别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抱起,知他悲痛之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吧!”在也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是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竟是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暗叹:“此儿刚强如斯,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伸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的损伤,内力一进,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澈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境,这一碰之下,只怕自己也要冷得发抖。张三丰说:“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你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的敌手,忙说:“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他便走得不知去向。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那掌印碧油油的发亮,青翠欲滴。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是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处可想而知。
只见宋远桥和俞莲舟飞身进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也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着眉头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头陀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过“玄冥神掌”的名头,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张三丰道:“这碧绿色的掌印,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标记。”殷利亨道:“师父,用什么伤药?我这就取去。”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各人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殷利亨道:“师父,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闯西走,说道:“除非—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一听,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觉远大师逝世已八十余年,岂能复生?那便是说无忌的伤势再也无法治愈了。俞莲舟忽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似无后患,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要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那么施掌者身受其祸,同样的无法救治。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俞莲舟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未施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六个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的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的怀里。张三丰心中大是怜惜,一咬牙,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能再活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吧。”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命苦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书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紫色却是越来越浓。张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转成黑色,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上身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殓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到师父云房中,见了他这等情景,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的阴寒毒气。张三丰自来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服侍,知道这种以内力疗伤的行功,极是危险,稍有运用不当,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而施功之人,也蒙走火入魔之灾,三人均想:“师父功力之纯,当世自无其匹,但老人家究已百岁高龄,气血就衰,可别祸不单行,再出岔子。”三人战战兢兢的守候在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十根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张松溪,千万不可勉强。”俞莲舟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忙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小腹中的纯阳之气,竟是极难凝聚,才知那“玄冥神掌”的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自己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毒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各人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阴体内的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利亨来接替。
这等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的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柱香。殷利亨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利亨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宁定之后,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各人方得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性命是救回来了,岂知至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是无法可施。接连五日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各种运气之法,却是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咱们不用成天抱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了一会吧。”无忌道:“是!”爬下地来,向张三丰、宋远桥等每人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师父和伯父叔叔们救了无忌的性命,还求教无忌武功,将来好替我爹爹妈妈报仇。”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懂事,无不心酸,各各温言慰抚。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了口气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能解,看来咱们四十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何以竟会如此,这事实在令人大为费解。”
众人沉吟半晌,想不出中间的道理,若说那“纯阳无极功”不能化除阴毒,何以先前有效,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却忽然失其效用?何以无忌四肢颈腹都尽温暖,只有顶门、心口、丹田三处却寒冷无比?俞莲舟寻思了一阵,忽道:“师父,莫非无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后,自运内力与之相抗,一个用得不当,阴毒和他内力纠结胶固,再也吸拔不出?”张三丰摇头道:“这小小孩童,便算翠山传过他一些运气吐纳之学,能有多大内力?”俞莲舟道:“不,师父,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当下说起他以一招“神龙摆尾”,将一名巫山帮弟子击成重伤之事。
张三丰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原来他是学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奇门武功。倘若他的内功是翠山所授,那是玄门之学,咱们的纯阳无极功和他内力水乳交融,相辅相成,自是见效更快。可是那谢逊所学,却是什么武功呢?”当下回进云房,对无忌道:“孩子,太师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你打我三掌。”无忌道:“我不敢打太师父。”张三丰笑道:“你如不用全力,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浅?如何能够教你?”
无忌道:“好!我就打你。太师父可别用力还手啊。”张三丰笑道:“不用怕。”无忌身子横斜,右掌自右上向左下扑击,却是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张三丰左掌接住,无忌的掌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这一掌便如击空一般。张三丰点了点头,道:“不错!”无忌见他一击成功,转过身来,向后挥击一掌,那是一招“神龙摆尾”。张三丰用右掌接了,无忌仍如击在空中一般,丝毫感不到张三丰回震之力。张三丰却赞道:“很好,小小孩子,练到这样,那是极不容易了。”
无忌红着小脸,道:“太师父,我不打啦,打你不着。”张三丰道:“这两掌打得很好,再来一掌。”无忌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推出一掌,却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张三丰微一惊:“他居然会这路掌法。”但接上手,便觉这一掌虽然来势刚猛,但其掌力却远不及先两招的精纯,便摇头道:“这一招不好,想是你没学会。”无忌忙道:“不是的。是我义父没学会。他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武功中最厉害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只学会了一点儿。这招『亢龙有悔』,义父说他也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精奥之处,可是要我先学着,将来慢慢的想,说不定自己会想明白。”
张三丰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一招和人真正动手之时,千万不能使,否则自己会反受其害。”无忌道:“太师父,你教我吧。”张三丰摇头道:“我不会。自从郭靖郭大侠在襄阳殉国,降龙十八掌已经失传。”当下细细盘问无忌所学的各种武功,无忌一一说了。
张三丰越听越奇,心想这金毛狮王之学,实是渊博到了极处,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不涉猎,可是并未由博返约,自成一家,因之也无特别精纯的极高功夫。当然,那也是无忌年纪太小,如何能学到义父的得意本事?但听无忌背诵如流,口诀拳经,心中记得不计其数,有许多甚至是张三丰也从未听见过。原来谢逊当年为要激使成昆出面,杀害了不少各家各派的好手,杀人之后,顺手便将他们的拳经剑谱携走,以备日后遇上他们的同门前来寻仇之时,可以预知对方的武功家数。
可是当要无忌一演,他却十九不会,只说义父教他诵招数歌诀,如何变化,却已来不及传授。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心下暗叹那谢逊对待无忌实是一片苦心,不愿让他在荒岛耽误了青春,却又在数年之内,教他记住了自己毕生所学,料想无忌日后长大,以他如此聪明的资质,自会逐步领悟。
藜伤�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二十七 百尺高塔任回翔
范遥被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了万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哪里去。赵敏拉上斗篷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安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哪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甚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
赵敏嗔道:“你笑甚么?”范遥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
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甚好。”
赵敏仍是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
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
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甚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
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张无忌哪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是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心中一惊,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是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
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甚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是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甚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
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赵敏道:“为甚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是非常懊悔。”
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
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
赵敏嫣然一笑,随即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
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是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劝慰。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
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民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
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
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
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
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
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天大的难题。
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无法办到的。”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是吞没他的,又不是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甚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
赵敏道:“说甚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甚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没有甚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知道这女子十分刁猾厉害,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甚么时候动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甚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
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
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甚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了过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的宝塔起火!
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赵敏大是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都是红晕,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
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被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
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
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的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
心下盘算:“此事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那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当真是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们失察之罪。”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反而更显桀傲强悍。
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甚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令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甚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刚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禁伤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周芷若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为甚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甚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红晕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
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大魔头,能有甚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
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姓张的魔头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的彀中。他叫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令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
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吓得全身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厉声道:“你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周芷若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
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性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周芷若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
灭绝师太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
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
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上她的食指。
周芷若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哭声,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
灭绝师太喝道:“你罗唆甚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记在心中。周芷若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是嘱咐后事的神态,更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
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见周芷若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性格柔顺的弱女子挑起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过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习最高武功,光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日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禁心中一酸,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其意何在。
灭绝师太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门,我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赠送本派郭祖师的一柄玄铁重剑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柄倚天剑。”
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此刻才知这一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
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可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父母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得传授兵法。但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郭祖师的性子和父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学,和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
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宝刀也是毫无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知道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
周芷若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心中怦怦而跳,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时他还没出世。”
只听灭绝师太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未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
周芷若“啊”的一声,想起了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废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剑来,要回山来交还给我。哪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是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周芷若道:“不……不知是谁?”
灭绝师太道:“便是那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
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再等了。”
灭绝师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悄声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夺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太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实在难以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
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去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
周芷若知道师父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
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间站起身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
周芷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你……”
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
周芷若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温婉的性格,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她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间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些请起。”灭绝师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欲晕去。
灭绝师太抓住她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是严峻。
周芷若点头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有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到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斫,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降龙十八掌是纯阳刚猛的路子,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阴真经中的功夫。据我恩师转述郭祖师的遗言,那‘九阴真经’博大精深,本来不能速成,但黄女侠想到诛杀鞑子元凶巨恶,事势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苍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悬之苦,因之在倚天剑的秘笈之中,写下了几章速成的法门。可是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于一时,是黄女侠凭着绝顶聪明才智,所创出来的权宜之道,却不是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心。”
周芷若迷迷糊糊的点头。灭绝师太道:“为师的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
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父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激涕零。”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鹿杖客又在打门。灭绝师太道:“进来罢!”
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
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
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被范遥捏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
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盘策划尽付东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全失,这一拳招数虽精,却能有甚么力道,被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
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是挂着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
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
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当下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便是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被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塞在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只是不敢得罪了苦头陀,却也不便强行阻止,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心下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脊背,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
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甚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
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中派出来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来。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然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足轻重的小兵怎么样。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
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惊:“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了下来。”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
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
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七八成是胡说八道,显是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甚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
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
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的身子,我两条腿子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这个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焚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分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甚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貌相待,眼见师兄性命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甚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跟你捣乱。”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
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是“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被张无忌击得受伤呕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的处境极是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有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要紧关头。
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被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双手一抖,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当是一道绳桥。”
范遥刚将绳子缚好,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便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时破口大骂,知道要搭架绳桥,非得先除去这神箭八雄不可。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哪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了上来,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对你要不客气了。”王保保哪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生怕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登,便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一团鹿肉酱。”
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如此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被她运气一逼,内功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功已复了五六成。
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这甚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甚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甚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然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芽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却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
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一放火,众武士必是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
张无忌一看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当下身形一侧,从众番僧间窜了过去,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剑,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之中,两人拳掌交相,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离地十余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内力当也已经恢复,只是宝塔太高,无法跃将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将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余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无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相害吗?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一跃,从高塔上跳将下来。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一掌轻轻拍出,击在他的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的身子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一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起来。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取为横摔,一一脱离险境。这一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以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被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被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余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
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是韦一笑一人捣鬼,只道大批叛徒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更形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一一跃下时,赵敏手下的武士已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被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甚,岂能容他活命?”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等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嬉皮笑脸的道:“甚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复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这两句她如何能说得出口?但就是范遥这句话,她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的良机,烟雾之中,一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明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但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的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在她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了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葛,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个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甚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关连,可是终究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击,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惊:“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仍是跟着下击,拍的一声,只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塌将下来。
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贼子,实是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一掌击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被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感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其余峨嵋派众男女弟子都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会违背么?”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里一翻,紧紧抓住张无忌的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的尸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身,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有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神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十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是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甚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不肯。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体?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灭,定必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是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一出这几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是杀得多少鞑子,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掌门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径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当下拨转马匹,径向北行。
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干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
这边厢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将灭绝师太的尸身火化了。
空闻、空智、宋远桥、张无忌等一一过去行礼致祭。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声大哭,余人也各凄然。
空闻大师朗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峨嵋诸侠只须继承师太遗志,师太虽死犹生。这一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
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当下众人均点头称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务,尚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
群豪齐叫:“大伙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谷鸣响,当下一齐送到谷口。
张无忌行礼作别。杨逍:“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张无忌道:“兄弟理会得。”纵马向南驰去。
第二十七回 玄冥神掌
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那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白眉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什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们说出谢逊的下落来。”张翠山也道:“当年空见大师也曾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师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咱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听说弟妹金针之技神妙无方,临敌时弟妹在旁发金针相助,更能发挥『真武七截阵』的威力,而三弟心中,更是大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绝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自是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一番师兄弟间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是聪明伶俐之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
她于是说道:“好,这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利亨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个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因卧病在床,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的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作为见面之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得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中的各种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问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眼睛直视,用力思索一件什么事情。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的出神,眼色之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忆起了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也是大变,脸上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殷素素,谁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突然会变得如此,但各人心中,均是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连各人的心跳也可听得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上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是不敢过去,却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到湖北襄阳,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也是满门鸡犬不留。』”各人听他缓缓说来,背上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不理我。”俞岱岩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妨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吧!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自受伤以来,骨气极硬,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说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的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方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利亨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张翠山的师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一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怎地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的妻子素素,我怎敢跟你说,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亲兄殷野王。咱们白眉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个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木板一起压断,人却昏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胸膛,但一霎之时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上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拜了几拜,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其中之理,温颜道:“什么事,你说吧,为师绝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出于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猛地转过身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头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几声,五个人飞身摔出,已是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窗外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窗外,只见一人穿着蒙古军装束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欲待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是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一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点了哑穴,可是跟谢逊学的武功甚是奇特,不到一顿饭时分,体内真气转动,便不知不觉的冲开被点的穴道。他在窗外见父亲横自刎,如何不急,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忌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的怀里,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而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目光之中,竟是充满了威严和怨毒,每人眼光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触,心中忍不住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吩咐吧!”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道:“是,妈妈,我要慢慢的等着,一个人也不放过。”
殷素素身子颤动,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听。”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是早说一刻,张五侠也不必丧身。于是走至殷素素身旁,俯身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半个声音。空闻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声音又是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道:“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他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将嘴巴凑到无忌耳边,极轻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空闻大声道:“女施主——”突然间殷素素双手一松,身子斜斜一倒,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自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的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断气。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从母亲身上拔出匕首,血淋淋的握在手里,瞪视着空闻大师,冷冷的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主的掌门,也是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他拚命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这些恶人看。”他拿着匕首,从厅左慢慢走到右,将这三百余人的面貌长相,一一的记在心里,脑海中响着母亲的那两句话:“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上得武当山来之人,不是武学大派的高手,便是独霸一方的首脑人物,既敢来向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惹事生非,自是胆量气魄在在高人一等,但被无忌这般满腔怨毒的一瞪,人人心中竟是不禁发毛。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咱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利亨喝道:“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一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冤仇结得不小,武当决计不肯善干罢休。”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大厅上,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利亨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这时也顾不得害羞,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利亨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有命,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无忌突然接口道:“我妈已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你问他去便是。他若是不肯说,你们跟他为难吧。”他虽在悲痛之中,仍是懂得母亲临死那一招“嫁祸江东”之计的用意。
纪晓芙道:“好孩子,你殷六叔定会好好照顾你。”她话中之意,是说将来我和殷利亨定会当你亲生孩儿一般,只是这句不便出口。她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霍地跳开,厉声道:“我不要仇人的东西!”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无忌大声道:“你们快走,我要哭了。等仇人走干净了,我才哭。”纪晓芙柔声道:“孩子,我们不是你仇人。”无忌咬牙不语,突然说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纪晓芙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师妹,跟小孩多说什么?咱们快走吧!”无忌别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抱起,知他悲痛之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吧!”在也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是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竟是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暗叹:“此儿刚强如斯,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伸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的损伤,内力一进,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澈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境,这一碰之下,只怕自己也要冷得发抖。张三丰说:“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你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的敌手,忙说:“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他便走得不知去向。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那掌印碧油油的发亮,青翠欲滴。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是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处可想而知。
只见宋远桥和俞莲舟飞身进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也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着眉头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头陀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过“玄冥神掌”的名头,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张三丰道:“这碧绿色的掌印,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标记。”殷利亨道:“师父,用什么伤药?我这就取去。”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各人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殷利亨道:“师父,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闯西走,说道:“除非—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一听,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觉远大师逝世已八十余年,岂能复生?那便是说无忌的伤势再也无法治愈了。俞莲舟忽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似无后患,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要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那么施掌者身受其祸,同样的无法救治。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俞莲舟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未施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六个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的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的怀里。张三丰心中大是怜惜,一咬牙,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能再活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吧。”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命苦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书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紫色却是越来越浓。张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转成黑色,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上身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殓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到师父云房中,见了他这等情景,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的阴寒毒气。张三丰自来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服侍,知道这种以内力疗伤的行功,极是危险,稍有运用不当,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而施功之人,也蒙走火入魔之灾,三人均想:“师父功力之纯,当世自无其匹,但老人家究已百岁高龄,气血就衰,可别祸不单行,再出岔子。”三人战战兢兢的守候在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十根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张松溪,千万不可勉强。”俞莲舟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忙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小腹中的纯阳之气,竟是极难凝聚,才知那“玄冥神掌”的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自己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毒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各人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阴体内的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利亨来接替。
这等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的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柱香。殷利亨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利亨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宁定之后,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各人方得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性命是救回来了,岂知至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是无法可施。接连五日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各种运气之法,却是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咱们不用成天抱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了一会吧。”无忌道:“是!”爬下地来,向张三丰、宋远桥等每人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师父和伯父叔叔们救了无忌的性命,还求教无忌武功,将来好替我爹爹妈妈报仇。”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懂事,无不心酸,各各温言慰抚。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了口气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能解,看来咱们四十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何以竟会如此,这事实在令人大为费解。”
众人沉吟半晌,想不出中间的道理,若说那“纯阳无极功”不能化除阴毒,何以先前有效,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却忽然失其效用?何以无忌四肢颈腹都尽温暖,只有顶门、心口、丹田三处却寒冷无比?俞莲舟寻思了一阵,忽道:“师父,莫非无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后,自运内力与之相抗,一个用得不当,阴毒和他内力纠结胶固,再也吸拔不出?”张三丰摇头道:“这小小孩童,便算翠山传过他一些运气吐纳之学,能有多大内力?”俞莲舟道:“不,师父,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当下说起他以一招“神龙摆尾”,将一名巫山帮弟子击成重伤之事。
张三丰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原来他是学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奇门武功。倘若他的内功是翠山所授,那是玄门之学,咱们的纯阳无极功和他内力水乳交融,相辅相成,自是见效更快。可是那谢逊所学,却是什么武功呢?”当下回进云房,对无忌道:“孩子,太师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你打我三掌。”无忌道:“我不敢打太师父。”张三丰笑道:“你如不用全力,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浅?如何能够教你?”
无忌道:“好!我就打你。太师父可别用力还手啊。”张三丰笑道:“不用怕。”无忌身子横斜,右掌自右上向左下扑击,却是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张三丰左掌接住,无忌的掌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这一掌便如击空一般。张三丰点了点头,道:“不错!”无忌见他一击成功,转过身来,向后挥击一掌,那是一招“神龙摆尾”。张三丰用右掌接了,无忌仍如击在空中一般,丝毫感不到张三丰回震之力。张三丰却赞道:“很好,小小孩子,练到这样,那是极不容易了。”
无忌红着小脸,道:“太师父,我不打啦,打你不着。”张三丰道:“这两掌打得很好,再来一掌。”无忌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推出一掌,却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张三丰微一惊:“他居然会这路掌法。”但接上手,便觉这一掌虽然来势刚猛,但其掌力却远不及先两招的精纯,便摇头道:“这一招不好,想是你没学会。”无忌忙道:“不是的。是我义父没学会。他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武功中最厉害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只学会了一点儿。这招『亢龙有悔』,义父说他也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精奥之处,可是要我先学着,将来慢慢的想,说不定自己会想明白。”
张三丰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一招和人真正动手之时,千万不能使,否则自己会反受其害。”无忌道:“太师父,你教我吧。”张三丰摇头道:“我不会。自从郭靖郭大侠在襄阳殉国,降龙十八掌已经失传。”当下细细盘问无忌所学的各种武功,无忌一一说了。
张三丰越听越奇,心想这金毛狮王之学,实是渊博到了极处,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不涉猎,可是并未由博返约,自成一家,因之也无特别精纯的极高功夫。当然,那也是无忌年纪太小,如何能学到义父的得意本事?但听无忌背诵如流,口诀拳经,心中记得不计其数,有许多甚至是张三丰也从未听见过。原来谢逊当年为要激使成昆出面,杀害了不少各家各派的好手,杀人之后,顺手便将他们的拳经剑谱携走,以备日后遇上他们的同门前来寻仇之时,可以预知对方的武功家数。
可是当要无忌一演,他却十九不会,只说义父教他诵招数歌诀,如何变化,却已来不及传授。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心下暗叹那谢逊对待无忌实是一片苦心,不愿让他在荒岛耽误了青春,却又在数年之内,教他记住了自己毕生所学,料想无忌日后长大,以他如此聪明的资质,自会逐步领悟。
藜伤�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