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七侠重聚
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遇到峨嵋诸女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相貌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是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却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是什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什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房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利亨虽然空着双手,但站在俞莲舟身前,蓄势戒备。却见这六人个个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一点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的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飞,请问三位安好。”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是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飞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咱们这些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精神。三位回山之时,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强。”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利亨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
孟正飞又道:“咱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洪大量,反而解救咱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道谢,二来陪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忙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
孟正飞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飞道:“在下求俞二侠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咱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道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过节?”孟正飞惨然道:“家兄孟正仁惨死在谢逊的掌上。”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咱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反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飞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虚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原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亲热。张翠山道:“四哥,你神计妙算,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道:“那也是机缘凑巧,小兄有什么功劳可言?”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
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飞。这一次六个人同下湖北,寻访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得知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少妇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飞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还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作护身符,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起嘴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一怒之下,说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你对武当子弟怕得这般厉害,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去找他么?嫁了你这种胆小鬼,实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飞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这一切全给三江帮的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貌美,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却反给他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监视着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但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
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两人一商量,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于是齐来向俞莲舟等人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个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替人留下余地,化凶为吉,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是足智多谋,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测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吧。”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僮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再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僮轻声说道:“三师叔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骠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想起自己初入师门之时,许多功夫都是三师哥所授,此刻眼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看了一阵,掩面走出,问那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在那里?”小道僮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大师哥和七师弟会客之后相见,但等了半个多时辰,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什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
殷利亨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他,听得张翠山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当今镖局之中,要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同时来到山上,为了什么?”殷利亨笑道:“想是有什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位老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什么疑难大事,总是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是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是难以推托。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
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于是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一张,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观之中,因此在武山上时常爱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正大著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客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个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瞿,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身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子弟辈,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咱们焉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
张翠山听他说到“张五侠”三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个总镖头乃是为我而来,想必又是为了探问我义兄的下落了。”只听莫声谷道:“咱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咱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也要脸红半天,才回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三哥和我之外,人人都是一日千里。”
但听莫声谷续道:“可是咱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决不敢有半步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侠』之一,他这人文武全才,斯文和顺,咱们七人之中,要数他脾气最好。你们定要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截然的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是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蟠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蟠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兴师问罪来啦。”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咱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莫声谷听了这句讥嘲之言,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明言。”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正是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说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众高僧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到“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
殷利亨在屏风之后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更令他气愤,便欲挺身而出,跟他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利亨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要寻张翠山的晦气,一切冲着我莫某便是。三位不分青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们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到了我,算是你们运气。”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撤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蟠镖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颈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咱们再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宋远桥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是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此人甚工心计,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是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景从,难道他老人家还会不明是非,包庇弟子么?”他言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中含意其实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师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家师父,可还够不上格。
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咱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宫九佳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咱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一齐被风卷起,缓缓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这三只茶碗缓缓卷起,缓缓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是轻轻一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三人都是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但见祁天彪满脸血红、云鹤脸色惨白、宫九佳一张黄脸更是焦黄。三人这一惊是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三人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位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祁天彪为人爽直,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股兴师问罪、复仇拼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道:“四弟,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从怀中掏出三个小包,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道:“那是什么?”张松溪道:“此处拆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吧。”师兄弟三人一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位总镖头作别。
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奇道:“他们还要回来,为什么?”但心下记挂着张翠山,竟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
莫声谷刚走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想起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家师便是亲耳听到这两句话,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是顺口谦逊了几句。但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是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样,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位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陪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
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
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待会等三哥醒来,我再一并详告,还得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利亨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他不关你三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种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
五人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五人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然截然不信张翠山会做这种狠毒惨事,但少林派的众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了一件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头去而复回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个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陜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举起义旗,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五人一齐喝了声采。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而去。
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那头灵异无比的玉面火猴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咱们本想带同那火猴回到中土,但它在木筏上飘了数日,天候稍暖,它便觉得不惯,跳上浮冰,一跳向北,想是又回到冰火岛去了。”殷利亨道:“可惜,可惜。”宋远桥道:“小小一头猴子,竟能生裂熊脑,实是不可思议。”张翠山道:“那火猴虽然生具猴形,实则恐怕也非猿猴之属,想是冰火岛天候奇特,禀天地灵秀之气,因而生出这种奇兽来。”宋远桥点头道:“便是中土,深山大泽之间,原也有许多人不像人、兽不似兽的山魈木怪一类灵物。”
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陪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都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利亨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玉面火猴故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有这等事?”张松溪道:“那云鹤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玉面火猴的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你说了。”
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那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便在举义的前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亲手缮就的举义策划书,要去向蒙古鞑子告密。”
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张松溪!道:“他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如何一面密报皇帝,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窗去,一剑一个,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张要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
“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的大祸,于是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由于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剑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满门抄斩不打紧,而晋陕二省,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是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想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身上。”殷利亨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份加盟名单的筹划书了?”张松溪道:“正是。”殷利亨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与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北京。但到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隐然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再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想寻起短见来。”
“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便想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位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北京城中,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
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却又是什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啊”了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一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利亨道:“这吴一氓的武功未必在你我之下,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咱兄弟出场,原也不过是要咱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咱兄弟准到。』”
二十四 太极初传柔克刚
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不知是否己从西域回山,这一路上始终没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甚么耽搁变故,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猝至,却如何抵挡?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今当大难,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了山门。
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第三人及得上。
两人哪里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急奔了数十里。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刻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到武当山路程尚远,终不能如这般奔跑不休,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对韦一笑道:“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
过不多时,见迎面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罢!”张无忌迟疑停步,心想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事者不拘小节,哪顾得这许多?’”
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
那几人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个喝道:“逞凶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不敢追赶。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
张无忌心想:“明教被人目为邪魔异端,其来有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正,何者为邪,却也难下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单是眼前夺马这件小事,便犹豫不决,虽然武功高强,可是天下事岂能尽数诉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可卸却肩头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实在不想挑的重担。
便在此时,突见人影晃动,两个人拦在当路,手中均执钢杖。
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人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汉子唿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个黑衣汉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
张无忌见这些人意在阻截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恶毒,可想而知,武当派处境实是极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挟,催马前冲。两名黑衣人横过钢杖,拦在马前,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过,顺手掷出,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黑衣汉子已被钢杖分别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鄂两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北,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后,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回过头来,只见马肚子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
张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黑衣汉子,前襟上兀自溅满了马血。张无忌喝问:“你是何人的手下?哪一个帮会门派?你们大队人马已去了武当山没有?”连问数声,那人只是闭目不答。张无忌不敢多有耽搁,心想一切到了武当山上自能明白,当即伸手闭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苦挨三日三夜方罢。
当下纵马便行。一口气奔到三官殿,渡汉水而南。船至中流,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不得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来。脑海中现出她的丽容俏影,光明顶上脉脉关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过汉水后,催马续向南行,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罢!”展开轻功疾奔。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他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既快且轻,又在黑夜之中,竟然无人知觉。
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甚么来头,但隐约可见均携有兵刃,此去是和武当派为敌,决无可疑。他心中反宽:“毕竟将他们追上了,武当派该当尚未受攻。”再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前后一共遇见了五批,每批多则三十几人,少则十余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后,他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上了手?”他虽非武当派弟子,但因父亲的渊源,向来便将武当派当作是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没再遇到敌人。将到半山,忽见前面有一人发足急奔,光头大袖,是个僧人,脚下轻功甚是了得。张无忌远远跟随,察看他的动静。见那僧人一路上山,将到山顶时,只听得一人喝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当?”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十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
张无忌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少林派‘空’字辈的前辈大师,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山来,自是前来报讯。”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间戒刀,交给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
张无忌见那道人将空相引入紫霄官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道:“请道长立即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那道人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则便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惊,果然宋远桥等在归途中也遇上了阻难。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谷虚子师兄主持,小道即去通报,请他出来参见大师。”空相道:“谷虚道长是哪一位的弟子?”
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手足有伤,心下却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话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当是担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童走到他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童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童,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童抬着行走,见二童走向放软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童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
二童吓了一跳,凝目瞧张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童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责骂于你?”二童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是无伤大雅。明月笑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罢!”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他换上了。明月替他挽起了道髻。片刻之间,己宛然便是个小道童。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童,清风跌破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了……”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甚么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径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童是谁,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哪一位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清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己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是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前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空相合十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合十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个挤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已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如此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
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了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
空相位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十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好人股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手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哪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中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力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你”,便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升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灵虚么?甚么事?”
那知客道人灵虚道:“禀报三师叔,魔教大队到了官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是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哪还能学甚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乎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岔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岔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椅,跟在张三丰的后面。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然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乾乾净净。
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是绿柳庄的“神箭八雄”。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道童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心道:“原来一切都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大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合十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灵虚率领火工道童,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阶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
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是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后突然问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纪尚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剑得能流传后世,又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极拳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鸦衣百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虬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张三丰若不随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
就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迫对方。”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后,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这四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张三丰听他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居然也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斗,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
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原来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赵敏向那魁梧大汉说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瞧他有甚么真才实学。”
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来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人道:“我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大笑起来。
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径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
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甚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之下,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软无力,这掌虽然击在对方天灵盖上,却哪里有半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道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愈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愈是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但然受对方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实是胆大妄为、视生死有如儿戏。
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们一伙,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
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后,没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袋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然不及韦一笑,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
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都赶到。但赵敏听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
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韦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这会儿你不再冒充了吗?”心下却也在想:“教主必已到来,却不知此刻在哪里。”
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帮手,极是喜慰。赵敏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甚么气候?”
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上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大师,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屋角上响起。只听他笑道:“鹰王,毕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在下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功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一齐从屋角纵落。
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杨逍在江湖上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鹰教的教主,又说甚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赵敏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然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甚么厉害的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计谋,看来今日已难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争如目见?原来武当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晒。”
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可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儿懂得甚么?”
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视,说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作‘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一挥,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是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倒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敏微微摇头,道:“今日我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武当派不论哪一位下场,我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到底确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我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帐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说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我们张教主还小着几岁,不如嫁了我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敏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赵敏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一个呼叱群豪的大首领,霎时之间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瞬息间的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话下来,只说武当派乃欺世盗名之辈,我们大伙儿拍手便走。便是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小子们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张中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
赵敏估量形势,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是张无忌在暗中作甚么手脚。她眼光在明教诸人脸上扫了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给武林中人奉为泰山北斗,他既与朝廷为敌,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归附。若凭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今日也不须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当派声名堕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
于是冷冷的道:“我们造访武当,只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灭明教,难道我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又何必在武当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张真人一人,方能品评高下胜负?这样罢,我这里有三个家人,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一个会得一点粗浅内功,还有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我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是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
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只见那阿大是个精干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身材瘦长,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材略矮,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是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他左颊上有颗黑痣,黑痣上生着一丛长毛。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看了这三人情状,心下都是一惊。
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跟张真人开玩笑么?”赵敏道:“他们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们叫甚么名字啊?”周颠登时语塞,随即打个哈哈,说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皱眉神君,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嘿嘿,乃是……那个……‘神拳盖世’大力尊者。”
赵敏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甚么神君、天王、尊者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罢。”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处的青砖被他蹬碎并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也被这一脚之力蹬得粉碎。“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
那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低下了头,向众人一眼也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敏身后,只是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琐,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时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的气派,但退了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武当派的知客道人灵虚一直在为太师父的伤势忧心,这时忍不住喝道:“我太师父刚才受伤呕血,你们没瞧见么?你们怎么……怎么……”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来张真人曾受伤呕血,却不知是为何人所伤。他就算不伤,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跟这等人比拚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让我来接他的。”当下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分,岂能和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敏道:“阿三,你最近做过甚么事?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不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住了“武当”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没做过甚么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个名叫空性的和尚过招,指力对指力,破了他的龙爪手,随即割下了他的首级。”
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耸动。空性神僧在光明顶上以龙爪手与张无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风,明教众高手人人亲睹,想不到竟命丧此人之手。以他击毙少林神僧的身分,自己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
殷天正大声道:“好!你连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拉开了架子,白眉上竖,神威凛凛。
阿三道:“白眉鹰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子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武功的虚实。”转头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场,只须说一句话便可交代,我们也不会动蛮硬逼。武当派只须服输,难道还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张三丰徽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出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御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便输于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阿三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处。这位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若是将他打败,谅他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他拆几手,正好乘机将贫道的多年心血就正于各位方家。”
殷天正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听他言语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堕一世的威名?
但他适才曾重伤呕血,只怕拳技虽精,终究内力难支,当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睹张真人神技。”
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飘然下场,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转念又道:“今日我便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均相顾一愕,知道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是金刚伏魔神通。
张三丰见到他这等神情,也是惊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当下双手缓缓举起,要让那阿三进招。
忽然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童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童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部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
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张三丰和俞岱岩却怎能想得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见到他身上衣着,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法门,那不是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张三丰于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内功己到绝顶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实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甚么好功夫教你?你要领教这位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总道这小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少年赶来赴援,因此言语中极是谦冲客气。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不致输于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是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缓缓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时,只见他也是一脸迷惘之色。
那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童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藐视可说已到了极处,但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童打死,做得老道心浮气粗,再和他动手,当更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罢!”
张无忌道:“我新学的这套拳术,乃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叫作‘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却已瞧出这小道童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抢上,后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之诡异,实是罕见。
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眼见阿三左拳击到,当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
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这一招“揽雀尾”,乃天地间自有太极拳以来首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的“粘”法,虽然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阿三给他这么一挤,自己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却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众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无怪以空性大师这等高强的武功,也丧身于他手下。”除了赵敏携来的众人之外,无不为张无忌担心。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刹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阿三只觉上盘各路已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旋涡,只带得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却已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明教群豪大声喝彩。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阿三老兄,我劝你改个名儿,叫做‘阿转’!”
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
阿三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恻,右手却纯是手指的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撅,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无忌太极拳拳招未熟,登时子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闪避,暂且避让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阿三叱喝追赶,却哪里及得上对手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落空。
张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一个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对方肩头,却不知如何被他一带,噗的一响,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
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
阿冥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甚么太极拳了?”刷刷刷连攻三指。张无忌纵身避开,眼见阿三又是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牵一引,托的一响,阿三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
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只听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昧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说到最后一句,不禁硬咽。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是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银针之下、无颜以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银针之后,殷素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月余,自会痊愈,他四肢被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少林寺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少林寺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看来这人是当年苦慧的传人。
果然听得张三丰道:“施主心肠忒也歹毒,我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阿三狞笑道:“苦慧是甚么东西?”
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当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极,所传弟子只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阿三这句“苦慧是甚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决无辱骂开派师祖之理,便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儿!那个空相甚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罢?”
阿三道:“不错!他是我师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般若金刚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
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班门弄斧,死有余辜!”
阿三大吼一声,扑将上来。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阿三,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寻常弟子也不知其名,这小道童却从何处听来?”
他哪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来也只试他一试,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两位师伯叔的惨遭荼毒,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实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阿三适才和他交手,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须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当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姓俞的便是榜样。”
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取出药来,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绝。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中棱角分明,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功已高,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张三丰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罢?”张无忌双眉上扬,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阿三面门挥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阿三右手五指并拢,成刀形斩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间,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这九阳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阿三一条手臂的臂骨立时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远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阿三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敏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
旁观众人见到张无忌如此神功,尽皆骇然,众明教高手也忘了喝彩。
那秃头阿二闪身而出,右掌疾向张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张无忌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
张无忌见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纪当是阿三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是远为沉稳,当下运起太极拳中粘、引、挤、按等招式,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的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的拳理全然相反。这秃头老者内力浑厚,武林中甚是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便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张无忌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说难分高下。但西域“金刚门”的创派祖师火工头陀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内功一道却讲究体内气息运行,便是眼睁睁的瞧着旁人打坐静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偷学,内功却是偷学不来的。“金刚门”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造诣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师祖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在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被张无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张无忌劈去。
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原来这时殷梨亭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
张无忌一声喝处,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张无忌叫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梨亭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劈劈拍拍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知道这阿二内力强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是难挡,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是叫张无忌不等阿二运功完成,便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张无忌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右掌挥出,一拒一迎,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这两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
众人骇然失色之际,忽见墙壁破洞中闪进一个人来,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甚是可笑,身法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头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张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一头肥肥胖胖的土鼠。
赵敏见这小道童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见颜垣向他行礼,妙目流盼,立时认出,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童,在此捣鬼,坏我大事。”当下细声细气的道:“张教主,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童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便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师父’却叫甚么?有甚么害羞不害羞?”说着转身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未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
张三丰和俞岱岩惊喜交集,说甚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翠山可有后了。”张无忌武功卓绝,犹在其次,张三丰最欢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却原来尚在人世,一时当真是喜从天降,心花怒放,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徒孙。”
赵敏骂道:“甚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一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大,你去试试他的剑法。”
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刷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隐隐只觉寒气侵人,端的是口好剑。
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赵敏阵道:“小鬼,你懂得甚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甚么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是答不上来,当下岔开话题,说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的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
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到他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心想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紧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未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可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王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哪三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
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倘是不违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甚是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心中已憋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断,惟一对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的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哪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是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不精,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是再好不过,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是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甚么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外殿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分,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这时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一听,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之精,名动江湖,只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觉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从赵敏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作法驱邪么?”当下站起身来,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
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彩,各人竟皆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
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元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是很深奥,看一遍怎能记得?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放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心担忧。
方东白揉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闪,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个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倚天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臂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拍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本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圃,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了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竞无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倒似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尔一剑刺出,真力运得不足,便被木剑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是害怕,激斗三百余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剑画圆,旁人除了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是应付不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挡路,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擦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张无忌胸口而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挟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天剑被对方两根手指挟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撤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拍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手,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赵敏对他全不理睬,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的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东方白、秃头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下,伸手往赵敏肩头抓住。
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张无忌一惊之下,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挟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敌拍上一掌。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边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
转过身子,护着赵敏走了。
第二十四回 七侠重聚
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遇到峨嵋诸女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相貌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是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却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是什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什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房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利亨虽然空着双手,但站在俞莲舟身前,蓄势戒备。却见这六人个个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一点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的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飞,请问三位安好。”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是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飞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咱们这些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精神。三位回山之时,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强。”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利亨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
孟正飞又道:“咱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洪大量,反而解救咱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道谢,二来陪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忙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
孟正飞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飞道:“在下求俞二侠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咱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道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过节?”孟正飞惨然道:“家兄孟正仁惨死在谢逊的掌上。”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咱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反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飞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虚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原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亲热。张翠山道:“四哥,你神计妙算,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道:“那也是机缘凑巧,小兄有什么功劳可言?”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
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飞。这一次六个人同下湖北,寻访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得知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少妇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飞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还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作护身符,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起嘴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一怒之下,说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你对武当子弟怕得这般厉害,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去找他么?嫁了你这种胆小鬼,实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飞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这一切全给三江帮的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貌美,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却反给他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监视着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但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
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两人一商量,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于是齐来向俞莲舟等人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个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替人留下余地,化凶为吉,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是足智多谋,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测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吧。”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僮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再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僮轻声说道:“三师叔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骠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想起自己初入师门之时,许多功夫都是三师哥所授,此刻眼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看了一阵,掩面走出,问那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在那里?”小道僮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大师哥和七师弟会客之后相见,但等了半个多时辰,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什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
殷利亨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他,听得张翠山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当今镖局之中,要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同时来到山上,为了什么?”殷利亨笑道:“想是有什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位老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什么疑难大事,总是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是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是难以推托。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
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于是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一张,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观之中,因此在武山上时常爱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正大著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客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个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瞿,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身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子弟辈,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咱们焉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
张翠山听他说到“张五侠”三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个总镖头乃是为我而来,想必又是为了探问我义兄的下落了。”只听莫声谷道:“咱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咱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也要脸红半天,才回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三哥和我之外,人人都是一日千里。”
但听莫声谷续道:“可是咱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决不敢有半步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侠』之一,他这人文武全才,斯文和顺,咱们七人之中,要数他脾气最好。你们定要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截然的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是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蟠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蟠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兴师问罪来啦。”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咱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莫声谷听了这句讥嘲之言,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明言。”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正是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说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众高僧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到“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
殷利亨在屏风之后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更令他气愤,便欲挺身而出,跟他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利亨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要寻张翠山的晦气,一切冲着我莫某便是。三位不分青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们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到了我,算是你们运气。”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撤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蟠镖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颈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咱们再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宋远桥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是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此人甚工心计,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是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景从,难道他老人家还会不明是非,包庇弟子么?”他言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中含意其实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师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家师父,可还够不上格。
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咱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宫九佳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咱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一齐被风卷起,缓缓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这三只茶碗缓缓卷起,缓缓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是轻轻一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三人都是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但见祁天彪满脸血红、云鹤脸色惨白、宫九佳一张黄脸更是焦黄。三人这一惊是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三人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位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祁天彪为人爽直,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股兴师问罪、复仇拼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道:“四弟,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从怀中掏出三个小包,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道:“那是什么?”张松溪道:“此处拆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吧。”师兄弟三人一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位总镖头作别。
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奇道:“他们还要回来,为什么?”但心下记挂着张翠山,竟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
莫声谷刚走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想起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家师便是亲耳听到这两句话,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是顺口谦逊了几句。但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是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样,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位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陪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
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
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待会等三哥醒来,我再一并详告,还得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利亨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他不关你三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种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
五人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五人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然截然不信张翠山会做这种狠毒惨事,但少林派的众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了一件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头去而复回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个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陜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举起义旗,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五人一齐喝了声采。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而去。
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那头灵异无比的玉面火猴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咱们本想带同那火猴回到中土,但它在木筏上飘了数日,天候稍暖,它便觉得不惯,跳上浮冰,一跳向北,想是又回到冰火岛去了。”殷利亨道:“可惜,可惜。”宋远桥道:“小小一头猴子,竟能生裂熊脑,实是不可思议。”张翠山道:“那火猴虽然生具猴形,实则恐怕也非猿猴之属,想是冰火岛天候奇特,禀天地灵秀之气,因而生出这种奇兽来。”宋远桥点头道:“便是中土,深山大泽之间,原也有许多人不像人、兽不似兽的山魈木怪一类灵物。”
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陪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都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利亨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玉面火猴故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有这等事?”张松溪道:“那云鹤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玉面火猴的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你说了。”
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那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便在举义的前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亲手缮就的举义策划书,要去向蒙古鞑子告密。”
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张松溪!道:“他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如何一面密报皇帝,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窗去,一剑一个,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张要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
“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的大祸,于是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由于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剑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满门抄斩不打紧,而晋陕二省,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是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想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身上。”殷利亨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份加盟名单的筹划书了?”张松溪道:“正是。”殷利亨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与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北京。但到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隐然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再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想寻起短见来。”
“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便想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位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北京城中,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
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却又是什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啊”了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一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利亨道:“这吴一氓的武功未必在你我之下,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咱兄弟出场,原也不过是要咱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咱兄弟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