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狂风海啸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谢逊是一个强敌,殷素素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的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这种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漏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我姓谢的在二十五岁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手掌上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斩断,只剩下三根手指。
谢逊脸上殊无激动之色,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骗了我,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母亲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我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信任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五岁,二十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二十年来我不杀禽兽只杀人,我茹素食斋,不食禽兽之肉,但人肉却吃得津津有味。”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弹这曲“广陵散”时,琴韵中充满了如此凄凉的心声,又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五岁上所遭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他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要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五侠,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几年,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么多活几年?”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也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什么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吧了。”谢逊叹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守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是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腊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便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的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的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的抵受不住,身子轻轻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长袍中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张翠山心中,却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称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难道他有恃无恐,决不将我放在心上吗?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荒岛之上。”于是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适又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个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在右颊上吻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很是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种儿女之情,竟也和初尝爱恋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了。
张翠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的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送进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是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直,低声说道:“咱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虽然身处险境,行事仍当光明正大,若当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针射他穴道。虽是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但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坐在后舱却已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是忽施偷袭,我姓谢的虽是一般的不能着你道儿,总是还有一线之机,现在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张翠山身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但觉胸口一震,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自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大有余,对方掌力未到之时,早已将气劲贯护全身,只守不攻,有了个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头。因此谢逊一掌击到,他手臂被震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守御上更占便宜,虽然决计伤不了对方,但不论谢逊如何运劲推掌,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劲力虽然比自己微弱得多,但说也奇怪,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掌力越催越重,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只听得脚底下船板格格而响,在这两人比拚之下,船板却抵受不起了。
只须两人再运力一催,船舱底非破裂不可,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只觉前胸是袭来的阴柔之力绵绵不绝,头顶压下的却是阳刚之劲雷霆万钧,一个人双掌之中竟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同样的威猛无俦,这等功夫,确是他生平从所未闻。好在武当派的武功原以绵密见长,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虽然武功相差甚远,张翠山原已立于必败之地,但他运起师传心法,借力卸力,四两拨千斤,谢逊在一时之间,也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心中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金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他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上的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一面比拚掌力,一面都注意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你金针一发,我掌力加重,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时三刻。”
殷素素道:“谢前辈,咱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暗叫:“发金针,发金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金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那金针细如牛毛,黑暗中射出来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何况自己双掌和敌人胶凝斗力,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我本来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金针,快发金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自己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所藏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你总心满意足了吧?”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张翠山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两行情泪流下了双颊。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枉在中原武林称雄。”殷素素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张翠山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张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误良机,没有发射金针袭敌,但这时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我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突然间也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水一冲,反而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不由得心下慌乱,当即闭住呼吸,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腾起来,张翠山尚未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加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白浪冲出了船外,远远的跌出数丈,迅即沉没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打得船上断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显出了功效,他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那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但听得喀喇喇、喀喇喇猛响,却是谢逊横着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一一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乱跳一般,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间自然之威,却也变得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直垂,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般鸟风!”眼见稍有犹豫,痤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一棒,将后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浪骇涛之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了哭音。突然间一双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一个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的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之上,张翠山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心中惊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这儿,没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的,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是在寻常的境遇之下,两人身份大不相同,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决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被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一加激荡,更惹起了一场龙卷风来。若不是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安慰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那儿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已无法驾驶。谢逊清理了舱面,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了给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大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备。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索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
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谢逊也是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虽然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复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这场海潚。
在谢逊心中,却是连珠价的不住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惊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将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随意摆布。这一场大海啸,一直发作了七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可说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这世界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被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那“贼老天”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
十五 奇谋秘计梦一场
张无忌偕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终于能不负纪晓芙所托,将她女儿送人杨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派诸人碰面,便往深山处走去。
如此行了十余日,臂伤渐愈,可是在昆仑山中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径。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杂乱的犬吠声,听声音竟有十余头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是在追逐什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数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蹿高上树,这时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张无忌走过去看时,猴儿目光中露出乞怜和恐惧的神色。张无忌触动心事:“我遭昆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狠。”抱起猴儿,轻轻拔下短箭,从怀中取出草药,敷上箭伤的伤口。
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张无忌拉开衣襟,将猴儿放入怀中,只听得汪汪汪几声急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将他团团围住。众猎犬嗅得到猴儿的气息,张牙舞爪地发威,一时还不敢扑上。张无忌见这些恶犬露出白森森长牙,神态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亲教诲,事事当以侠义为重,虽对一头野兽也不肯相负,纵身跃过群犬头顶,迈步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蜂拥追来。
猎犬奔跑何等迅速,张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给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给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匝身一掌,击在那猎犬头顶,这一掌出尽了全力,竟将那猎犬打得翻了个筋斗,昏晕过去。其余猎犬跟着扑上。张无忌拳打足踢,奋力抵抗。
他臂伤未曾痊愈,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给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闪面八方群犬扑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为群犬利齿咬中,骇惶失措之际,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但声音好似十分遥远,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地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听得有人说道:“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
张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昏黄灯火,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张无总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遭一群恶犬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张无忌道:“我……我在哪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张无忌想:“我明明活不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低下头米,见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满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扑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从药草的气息之中,知替他敷药那人于治传一道所知甚浅,药物之中有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倘若治疯犬咬伤,用于拔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非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他无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又来看他。
张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汉子冷冷地道:“这儿是朱家庄,我们小姐救你来的。肚饿了吧?”说着出去端了碗热粥进来。张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一时不易复元。那汉子每日给他送饭换药,虽神色间显得颇为厌烦,张无忌仍十分感激,见他不喜说话,纵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仍是防风、南星之类药物捣烂的药糊,张开忌忍不住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
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爷开的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我们老爷听到了就算不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将药糊在他伤口上敷下。张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去向老爷、太太、小姐磕几个头,叩谢救命之恩。”张无忌道:“那是该当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张无忌一生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叩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使劲。
过了好一会儿,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向张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办啊?”乔福应道:“是,是!”
张无忌本已局促不安,这时更羞得满脸通红,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遭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搭救,我终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咯咯娇笑,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可是话得说回来,咱们家里的丫环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还尊贵些。”张无忌一惊,急忙站起,心想:“糟糕!原来她是丫环,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打量。他脸上身上血污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钻了进去。小凤举袖掩鼻,说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吧。”说着远远绕开张无忌,当先领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身上。张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富丽。他十岁以前在冰火岛,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富豪人家。他在三圣坳何太冲家中住了几曰,也觉远不及此处华丽考究。
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扁额写着“灵獒营”三字。小凤先进厅去,过了一会儿,出来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
张无忌一踏进厅,便吃了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手执皮鞭,娇声喝道:“前将军,咽喉!”一头猛犬应声蹿起,向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
张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假人,周身要害处挂满了肉块。那女郎又喝:“车骑将军!小腹!”第二条猛犬蹿上去便咬那个假人的小腹。这些猛犬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
张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群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这女郎的声音。他本来只道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自己所以受了这许多苦楚,原来全是出于她之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下,转身便走。
乔福叫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张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到他恼怒已极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登时一颗心突突突地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陡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
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地便慢慢走了过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人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地坐下。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折冲将军!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假人咬去。可是假人心口的肉块已先让别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提起皮鞭,走过去刷刷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鞭子抽过,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却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呜呜发威。
朱九真喝道:“你不听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手法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蹿突翻滚,始终躲不开长鞭挥击。到后来那狗终于吐出肉块,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抱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伤犬抱出厅去,交给专职饲狗的狗仆照料。
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将军!左腿!”“威远将军!右臂!”“征东将军!眼睛!”一头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她这数十头猛犬竟都!有将军封号,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位大元帅了。
朱九真转头笑道:“你瞧这些畜牲贱么?不狠狠打上一顿鞭子,怎会听话?”张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到西域来的?你爹爹妈妈呢?”
张无忌心想,自已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当真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吃猴儿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涨红了脸,连连摇头,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
朱九真娇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别赖的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张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感歉然,说道:“我那时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候跟爹爹胡乱学过两三年拳脚,并不会什么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他出去。张无忌恋恋不舍,走到厅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哪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张无忌羞得几乎头发根子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摔跌,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到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
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儿,小凤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换衣服么?”张无忌站定看时,见前面门上垂着绣金软帘,这地方从没来过,才知自己慌慌张张地又走错了路。小凤这了头好生狡狯,先又不说,直等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
张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张无忌道:“小凤姊姊……”小风右手食指掂着自己面颊,一本正经地道:“嗯,你叫我干什么啊?”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
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养伤的小室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冼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地奉承。小风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张无忌福了一福。张无忌愕然道:“你……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
乔福将张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磕头的事说了,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张无忌低头入房,也不生气,只是将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问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更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仆装束。张无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仍然穿上自己原来的破衣,只见一个个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肤。心想:“待会儿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穿着这等肮脏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童仆的直身。
哪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便是她恶狠狠挥鞭打狗的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远远瞧她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张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满腔渴慕,终究不敢走向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臂骨已接续如旧,为群犬咬伤各处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每隔数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
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全身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儿好些,喝碗腊八粥吧!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张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侵袭才慢慢减弱,起身打开包裹,见是一套新缝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欢喜,那皮衣仍裁作童仆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奴仆了。张无忌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寻思:“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的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尽岁尾,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童仆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磨粉做糕、剪纸贴红,好不兴头。张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佣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张无忌跟着乔福,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妇,七八十个童仆跪了一地。那对夫妇笑嘻嘻地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张无忌也得到了二两银子。
他不见小姐,失望异常,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叫他如何不神摇意夺?
只听得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迟了么?”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便巴巴地赶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年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着不动,直到乔福使劲拉他一把,才退在一旁。
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红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难描难画。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郎。自朱九真一进厅,张无忌的眼光没再有一瞬离开她脸,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以张无忌为然。何况朱九真容色艳丽,他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只觉能瞧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便喜乐无穷了。
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儿话。朱九真道:“爸、妈,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话声中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的撒娇意。主人夫妇微笑点头。朱夫人笑道:“真儿,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个大年初一可别拌嘴。”朱九真笑道:“妈,你怎么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许欺侮我?”三个青年男女谈笑着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地跟随在后。这天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赌钱,谁也没来理他…
这时张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长身玉立,虽在这等大寒天时,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缎袍,显然内功了得。那女乎穿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条,言行举止甚是斯文,相貌清秀,和朱九真的艳丽可说各有千秋,但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大大不如他心目中貌如天仙的小姐。二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那男子似乎稍大。
三人一路说笑,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使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位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师兄妹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你们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还不是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给她来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位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又强过了我们么?”朱九真嗔道:“我们我们的?哼,你的师姝,自然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一股劲儿地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赔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两个妹子,一般亲,不分彼此。表妹,你带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众将军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
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径往灵獒营。
张无忌远远在后,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不由自主地也跟入了狗场。
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也学过“一阳指”,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那青年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武青婴之父的弟子,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不相上下,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之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人走在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二女却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只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
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猛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卫璧不住口地称赞。朱九真十分得意。武青婴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卫璧一怔,道:“你说什么?”武青婴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骠骑将军’什么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卫璧俊脸通红,眉间微有恼色,“呸”的一声,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吗?”武青婴微笑道:“众将军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艳福好得很啊,有什么不好?”朱九真愠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师妹不知是什么?”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知道失态,忙掩嘴转身。
武青婴满肚怒气,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发作,说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厮可真有规矩。咱们在说笑,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边偷听,还敢笑上一声两声。师哥,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张无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将军”,手上劲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气,也别瞧不起这小厮。你武家功夫虽高,倘若三招之内能打倒这个低三下四的小厮,我才当真服了你。”
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忍不住大声道:“武姑娘,你们说话,我不敢插嘴,也就是了。难道听一听、笑一笑,也须得你准许吗?”
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
卫璧见着她娇滴滴的楚楚神态,心早就软了,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但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不可,对朱九真笑道:“表妹,这小厮的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逼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绝学,那再好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卫璧奇道:“这小厮所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哪一派门下。”
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爹娘?何况我又没当真好好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过什么武功,只小时候我爹爹指点过我一点儿。”朱九真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
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的含意,尽叫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挣了面子。”说着在他肩头拍了拍,意示鼓励。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下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们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便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哪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来,再艰难凶险的事也要拼命去干,挨几下拳脚又算得什么?”迷迷惘惘地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地站着。
卫璧笑道:“小子,接招!”啪啪两声,打了他两记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张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都肿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大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闪身跃到他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不料卫璧出手如电,已抓住了他后领,举臂将他提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张无忌虽跟谢逊学过几年武功,但一来当时年纪太小,二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自是缚手缚脚,半点也施展不开。给他这么摔落,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声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咯咯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好寒着脸不作声。
张无忌爬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送了性命,也不能让小姐失了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飞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摔出。这一下只使了三成力,但张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急转,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骨破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便如一团烂泥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这小厮没半点用。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语意中显然异常气恼,怪他失了她脸面。张无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疾纵上前,发掌向卫璧打去。卫璧哈哈一笑,挥掌相迎,啪的一响,他竟身子晃动,退了一步。
原来张无忌这一掌,是他父亲张翠山当年在木筏上所教“武当长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拳招说不上有何奥妙。但武当派武功在武学中别开蹊径,讲究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不在以己劲伤敌,而是将敌人发来的劲力反激回去,敌人击来一斤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倘若打来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犹如以拳击墙,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厉害。当年觉远大师背诵《九阳真经》,曾说到“以己从人,后发制人”,张三丰后来将这些道理化入武当派拳法之中。如为宋远桥、俞莲舟等高手,自可在敌劲之上再加自身劲力。张无忌所学粗浅之极,但在这一拳之中,不知不觉的也已含了反激敌劲的上乘武学。
卫璧但觉手上酸麻,胸口气血震荡,当即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张无忌手掌向后挥出,应以一招“一条鞭”。卫璧见他掌势奇妙,急向后闪时,肩头已给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输招。
卫璧在意中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委实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上都只使二三成力,这时连吃了两次小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发拳当胸击去。他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不是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难免身受重伤。
张无忌见对方招式凌厉,心中害怕,这时更无思索余裕,依着当年父亲在海中木筏上所教手法,双臂回环,应以一招“井栏”。这一招博大精深,张无忌又怎能领会到其中的精要?只危急之际,顺手便使了出来。卫璧右拳打出,正中张无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断。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劲力便发不出来,否则张无忌不懂得这招“井栏”的妙用,两人都要同时重伤在这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声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地挥拳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一招震断卫璧的手臂,自己也给撞得险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双拳打来。他浑忘了闪避,双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难过,尤胜于身上的伤痛,暗想:“我为你拼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
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忙闪跃避开。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非眼见意中人臂骨折断,心中既惶急又怜惜,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加恼怒,冷笑道:“表妹,你这小厮本领高强,你哪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横过左臂,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又举拳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待要退后避让,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令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鼻梁,登时鼻血长流。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师哥,却不露痕迹,要使他脸上光彩,心中感激。朱九真一见,心想:“你会帮师哥,难道我就不会帮表哥?”也即出手,上前夹攻。
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他愤慨之下,形同拼命,将父亲教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尽数使将出来,虽功力不足,所出拳脚均无威力,但所学实是上乘家数,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直立不倒。朱九真喝道:“哪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便即左肩猛撞,将张无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痛,不愿跟这小厮多所纠缠,这一掌劈下,已使上了十成力。张无忌身不由主地向前撞出,但觉劲风扑面,这掌只消劈中头脸要害,只怕性命难保,他惶急之下,虽知抵挡不住,但仍举起双臂强挡。
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蓝影晃动,有人自旁窜到,举手挡开了卫璧这一掌。他轻描淡写地随手挡袼,卫璧竟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蓝袍之人身法快极,纵过去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
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
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灵獒营的狗仆飞报主人,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正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相救。
朱长龄横眼瞪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反手啪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长进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给父亲重重地打了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头脑中一片混乱,隔了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辅佐宣宗皇帝,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哪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明着呵责女儿,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均觉无地自容。
张无忌浑身剧痛,几欲晕倒,咬紧牙齿拼命支撑,才勉强站立,心中却仍明白,听了朱长龄这番言语,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老高,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见到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想哭却不敢哭,只用牙齿咬着下唇,便道:“老爷,这不关小姐的事。”他话一出口,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自是咽喉处受了卫璧重击之故。
朱长龄道:“这位小兄弟拳脚不成章法,显然从未好好地拜师学过武艺,全凭一股刚勇之气,拼死抵抗,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们三个却如此欺侮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平日师长父母的教诲,可还有半句记在心中吗?”他这一顿疾言历色的斥责,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丝毫不留情面。张无忌听着,反觉惶悚不安。
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到庄中、怎地身穿童仆衣衫,一面问,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他和卫璧治伤。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但又不敢隐瞒,只得将张无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给群犬咬伤、自己如何救他来山庄的情由说了。
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听女儿述说完毕,厉声喝道:“这位张兄弟义救小猴,大有仁侠心肠,你居然拿他当作厮仆。日后传扬出去,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惊天一笔’朱长龄是个不仁不义之徒。你养这些恶狗,我只当你为了玩儿,那也罢了,哪知胆大妄为,竟然纵犬伤人?今日不打死你这了头,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
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双膝一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
张无忌道:“老爷……”朱长龄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爷?我痴长你几岁,最多称我一声前辈,也就是了。”张无忌道:“是,是,朱前辈。这件事须也怪不得小姐,她确是并非有意的。”
朱长龄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纪,竟是这等胸襟怀抱,你们三个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该生气,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径,岂是我辈侠义道的所作所为?璧儿,你今天也做错了!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你们都起来吧。”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站了起来。
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恶犬呢?都放出来。”狗仆答应了,放出群犬。群犬蹲在地下,张口露齿,口滴馋涎,神态凶猛。
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声叫道:“爹。”朱长龄冷笑道:“你养了这些恶犬来伤人,好啊,你叫恶犬来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儿知错了。”
朱长龄哼了一声,走入恶犬群中,啪啪啪啪四声响过,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头骨碎裂,尸横就地。旁人吓得呆了,都说不出话来。朱长龄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见他身形飘动,一个蓝影在场上绕了一圈,三十余条猛犬已全遭击毙,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他一举击毙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号令,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风似电,掌力更凌厉之极。卫璧、武青婴、张无忌只看得挢舌不下。
朱长龄将张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张无忌先前给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身子本已衰弱,这一次受伤不轻,又昏迷了数日,稍待清醒,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命人煮药服食,这才好得快了。朱长龄见他用药如神,更加惊喜交集。
在这二十余日的养伤期间,朱九真常自伴在张无忌床边,唱歌猜谜、讲故事说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张无忌伤愈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亲学武之时,对张无忌也毫不避忌,总叫他在一旁观看。朱长龄曾两次露出口风,有意收他为徒,愿将一身武功相传,但见他并不接口显示拜师之意,此后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极尽亲厚,与自己家人弟子丝毫无异。朱家武功与书法有关,朱九真每日都须习字,也要张无忌伴她一起学书。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一直颠沛流离、忧伤困苦,哪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这日张无忌和朱九真在小书房中相对临帖。丫环小凤进来禀报:“小姐,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
朱九真大喜,掷笔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这时候才来。”牵着张无忌的手道:“无忌弟,咱们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没给我买齐东西。”两人携手走向大厅。张无忌问道:“姚二叔是谁?”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去年爹爹请他到中原去送礼,我托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和绸缎、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又要买湖笔徽墨、碑帖书籍,不知他买齐没有?”跟着解释,朱家庄僻处西域昆仑山,精致些的物事数千里内都没买处。昆仑山和中土相隔万里,来回一次动辄两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
两人走近厅门,只听得一阵呜咽哭泣之声,不禁都吃了一惊,进得厅来,更是惊诧,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汉子跪在地下,相拥而泣。那汉子身穿白色丧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真儿,真儿!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去世了!”朱九真惊道:“那怎么会?张恩公……失踪了十年,不是早已安然归来么?”
姚清泉呜咽着道:“咱们住得偏僻,讯息不灵,原来张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刎身亡。我还没上武当山,在陕西途中就已听到消息。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才知实情,唉……”
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身份,但转念一想:“我一直不说自己身世,这时说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给他们瞧得小了。”
过不多时,只听得院内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丫环,走出厅来,连声向姚清泉追问。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已滚滚而下。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
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身边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哪些人?”
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当下将少林、崆峒、峨嵋各门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帮会中,凡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的。可是张五爷待咱们恩重如山,咱们便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此深仇。”
姚清泉拭泪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再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地侍奉他一辈子。”
朱夫人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十岁左右年纪,料想张三丰张真人定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送给张恩公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转头向女儿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
朱九真携着张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字:“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从未到过朱长龄的书房,此时见到父亲的名讳,已然泪眼模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张无忌凝目细看,见女婴嘴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
朱九真指着图画,向他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寧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给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仗义出手,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
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说道:“我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于是忙请姚二叔携带贵重礼物,前去武当山拜见,哪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童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
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素净衣衫,和张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堂上已摆列两个灵位,素烛高烧,一块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另一块写着“张夫人殷氏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张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
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并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
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十岁左右,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
忽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为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吧!”张无忌心想:“你明明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
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极北寒岛苦度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丫环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什么都走了?”
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要他们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说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冼了脸。朱九真给他梳了头,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来有七八十名婢仆,这时突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
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侠心肠,英雄气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逼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微意,请张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声音呜咽,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张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退避。纵然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张无忌只是不听。
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漏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
张无忌跪在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倘若我向旁人泄漏、多口查问,叫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
朱长龄扶他起来,探首向窗外一看,随即飞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确无旁人,这才回进书房,在张无忌耳旁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可记在心中,却不得向我说一句话,以防隔墙有耳。”张无忌点了点头。
朱长齡低声道:“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姓谢名逊,外号叫做金毛狮王……”张无忌大吃一惊,身子……:颤。
朱长龄又道:“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谢大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杀伤了许多仇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终于身受重伤。姚二弟为人机智,救了他逃到这里,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万万抵敌不住。我是舍命报恩,决意为谢大侠而死,可是你跟他并没半点渊源,何苦将性命赔在这儿?张兄弟,我言尽于此,你快快去吧!敌人一到,玉石俱焚,再迟可来不及了。”
张无忌听得心头火热,又惊又喜,万想不到义父竟到了此处,问道:“他在哪……”朱长龄右手迭出,按住他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说话。敌人神通广大,一句话不小心,便危及谢大侠性命。你忘了适才所发的重誓么?”张无忌点点头。朱长龄道:“我已跟你说明白了,张兄弟,你年纪虽小,我却当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绝无隐瞒。你即速动身为要。”张无忌道:“你跟我说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
朱长龄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毅然道:“好!咱们今后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说。事不宜迟,须得动手了。”当下和朱九真及张无忌奔出大门,只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身旁放着几个包袱,似要远行。张无忌东瞧西望,却不见义父的影踪。
朱长龄晃着火折,点燃了一个火把,便往大门上点去。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延向四处,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早已浇遍了火油。西域天山、昆仑山一带,自来盛产火油,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喷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庄广厦华宅,连绵里许,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烧甚为迅速。
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都卷人了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毕生积储,无数心血,旦夕间化为灰烬,那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这等血性男子,世间少有。”
当晚朱长龄夫妇、朱九真、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由姚清泉率领,在洞外戒备。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敌人尚未得讯赶到。
第三日晚间,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张无忌往山洞深处走去,经过黑沉沉的一条长隧道,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储备充分,只颇为闷热。
朱九真见张无忌不住伸袖拭汗,笑问:“无忌弟,你猜猜看,为什么此间这般热?你可知咱们是在什么地方?”张无忌鼻中闻到焦臭,登时醒悟:“啊,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聪明。”
张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更加佩服。敌人大举来袭之时,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只有向远处搜寻,决不会猜到谢逊竟躲在火场之下。他见石室彼端有一铁门紧闭,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虽亟盼和义父相见,一叙别来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机,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他说话,自己怎能轻举妄动?倘若误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紧,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过?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热渐减,各人展开毛毯,正要就寝,忽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头顶。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虽在地底,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传下声音。但听得马蹄声杂沓,渐渐远去。
这一晚在头顶上经过的追兵先后共有五批,有昆仑派的、崆峒派的、巨鲸帮的,另外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每一批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兵刃铿锵,健马鸣嘶,追兵口出恶言,声势汹汹。张无忌心想:“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又受重伤,哪会将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远,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铁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说话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但他话声仍压得极低,说道:“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朱长龄点了点头。姚清泉伸手扳动门旁的机括,铁门缓缓开了。他提着一盏火油灯,走进铁门。
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在姚清泉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向里而卧。张无忌乍见义父宽阔的背影,登时热泪盈眶。只听姚清泉低声道:“谢大侠,觉得好呰了么?要不要喝水?”
突然间劲风响处,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灯应风而灭,跟着砰的一声,姚清泉给谢逊掌力击中,飞出铁门,重重摔在地下。只听谢逊大声叫道:“少林派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众狗贼,来啊,来啊,我金毛狮王谢逊怕了你们不成?”
朱长龄叫道:“不好,谢大侠神智迷糊了。”走到门边,说道:“谢大侠,我们是你朋友,并非仇敌。”谢逊冷笑道:“什么朋友?花言巧语,骗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铁门,发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这一掌劲力凌厉,带得室中那盏油灯的火焰不住晃动。朱长龄不敢挡架,转身闪避,谢逊左手发拳直击他面门。朱长龄逼不得已,举臂架开,身子连晃,退了两步。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吓得呆了。
谢逊拳掌如风,凌厉无比,朱长龄不敢与抗,不住退避。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扫在石墙之上,但见石屑纷飞,倘若中在人体,那还了得?但见谢逊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血污斑斑,口中嗬嗬而呼,掌势越来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谢逊“砰砰”两拳,登时将桌子打得粉碎。
张无忌茫然失措,张大了口,呆立在一旁,却见这个“谢逊”绝不是他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他义父双眼早盲,这人却目光炯炯。只见这大汉直掌打出,朱长龄背靠石壁,已退无可退,但并不出手招架,叫道:“谢大侠,我不是你敌人,我不还手!”那大汉毫不理会,一掌打在他胸口。朱长龄神色极为痛苦,叫道:“谢大侠,你相信了么?”那大汉喝道:“狗贼,再吃我一拳!”又发拳打去。朱长龄中拳后口喷鲜血,颤声道:“你是我恩公义兄,便打死我,我也不还手。”那大汉狂笑道:“不还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右猛拳连发,齐中胸腹。朱长龄“啊”的长声惨呼,身子软倒。
那大汉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张无忌抢上前去,举臂拼命挡格,只觉来拳劲力好大,剧震之下,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不顾生死,叫道:“你不是谢逊,你不是……”那大汉怒道:“你这小鬼知道什么?”举脚向他踢去。张无忌闪身避开,大叫:“你冒充金毛狮王,不怀好意,假的,假的……”
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听了张无忌的叫声,挣扎爬起,指着那大汉叫道:“你……你不是……你骗我……”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射在那大汉脸上,身子向前一跌,顺势便点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长龄重伤之后,本来已非那大汉敌手,却借着喷血倾跌,出其不意,以家传“一阳指”手法点中了他大穴。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自己却也已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朱九真和张无忌忙抢上扶起。
过了一会儿,朱长龄悠悠醒转,问张无忌道:“他……他……”张无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隐瞒,你所说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怎会认错?”朱长龄摇了摇头,微微苦笑,脸上神色自是半点也不相信。
张无忌道:“我义父双目已盲,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破绽。我义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间无人知晓。这人前来冒充,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回事。”
朱九真喜道:“无忌弟,你当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朱长龄兀自不信。张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简略说了。姚清泉旁敲侧击,问他武当山上诸般情形,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听他讲得半点不错,这才信了。朱长龄却仍感为难,说道:“倘若这孩子说谎,咱们得罪了谢大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对着那大汉的右眼,说道:“朋友,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你既要学他,便须学得到家些,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说着匕首前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冒充金毛狮王?”
那大汉怒道:“有种便一刀将我杀了。我开碑手胡豹是什么人?能受你逼供么?”
朱长龄“哦”的一声,道:“开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的?”胡豹大声道:“天下各门各派,都知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姚清泉喝道:“你这人恁地恶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
朱长龄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腕,说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谢大侠,咱们哥儿俩可万死莫赎。”姚清泉道:“张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大哥你如三心二意,决断不下,眼前大祸可就难以避过。”朱长龄摇头道:“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
张无忌道:“朱伯伯,这人决不是我义父。我义父外号叫做金毛狮王,头发是黄的。这人却是黑头发。”
朱长龄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携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来。”两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一座悬崖之下,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朱长龄道:“小兄弟,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咱们自然非杀了他不可,但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心中确无半点怀疑。你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闪,确也应当。但这人绝非我义父,朱伯伯放心好了。”朱长龄叹了口气,说道:“孩子,我年轻之时,曾上过不少人的。当。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以致身受重伤,还是识错了人之故。一错不能再错,此事干系重大,我死不足惜,却无论如何,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我本该问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方能真正放心,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
张无忌心下激动,道:“朱伯伯,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毁了,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我义父的情形,你便不问,我也要跟你说。”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漂流到冰火岛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结筏回来的种种情由,一一说了,其中一大半经过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说得十分明白。
朱长龄反复仔细盘问,将张无忌如何在冰火岛上学武、如何送杨不悔西来、如何在昆仑三圣坳遭难等的经过细节,全都问得明白,听张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这才真的信了,长长舒了口气,仰天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灵,祈请明鉴:朱长龄须当竭尽所能,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只是强敌环伺,我武艺低微,实在未必挑得起这副重担,万望恩公时加佑护。”说罢跪倒,向天叩头。张无忌又伤心,又感激,跟着跪下。
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昆仑、崆峒,哪一派不是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小兄弟,先前我决意拼了这条老命,杀得仇人一个是一个,以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避这场大难?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们也都找上来了,哪里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顿了一顿,又道:“谢大侠孤零零地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也甚凄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一面,死亦甘心。”
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孤零零地在冰火岛受苦,甚为难过,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到冰火岛去,好不好?我在岛上过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见所受,若非凶杀流血,便是担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张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险,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
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已极。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险恶,极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生更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便缓缓点了点头。
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账。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便在靴底拂拭。
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此地不可再居。”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以手推木车运载用品,行了二十余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来到一棵大树旁的四五间小屋前。
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张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和草鞋、包头,给各人换上。霎时之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虽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细看,也不致露出马脚。
在农舍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云南伤药,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张无忌闲中静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然有远行之计。他知朱长龄为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岛,极是欢喜。
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终于到了冰火岛,得和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终身在岛上厮守,不禁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地啸傲岁月,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担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欢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为日无多,直到中夜,仍未睡着。
正蒙昽间,忽听得板门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张无忌微感诧异,鼻中已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间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
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张无忌不敢回答,双眼紧闭,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儿,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张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满意足,心中固然从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什么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逐一中指受点。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里竟来点自己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定是试探我睡着之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定会来笑我。早知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嘴。”
只见她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出,张无忌心道:“我快些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当即以谢逊所授的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但朱九真家传“一阳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诸穴,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够,又不欲令他知觉,使力极轻,否则他解穴之法再妙,也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冲解得开。待得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衣服,跃出窗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哪里还有朱九真的影踪?
他站在黑暗之中,颇感沮丧,忽尔转念:“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要假装糊里糊涂,半点不知,显得她聪明了得。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如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要着恼了。”想到此处,便即心安理得。这时已是暮春,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时也睡不着,信步顺着一条小溪走去。山坡上积雪消融,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夹着一些细小的冰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走了一会儿,忽听得左首树林中传出咯咯娇笑,正是朱九真的声音,张无忌微微一惊,心道:“真姊瞧见我了么?”却听得她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必多听便知是卫璧。
张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心中已然雪亮:“真姊点我穴道,哪里是跟我闹着玩?她半夜里来跟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年纪又小,文才武功、人品相貌,哪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傻小子没来由地喝什么醋?”
自己宽解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手地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躲起。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十分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
朱长龄见女儿夜中和外甥私会,似甚恼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朱九真强作满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面了,今。难得到来,我们随便谈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给无忌知觉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睡得正香呢,待会儿去解开他穴道,管叫他绝不知觉。”
张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心中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愿令我伤心失望。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绝无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太好了。”
只听朱长龄道:“虽然如此,一切还当小心,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了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甚为依恋,说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师父计议一下。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须得万事妥妥帖帖,决不能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齐向西走去。
张无忌颇为奇怪,知道卫璧的师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婴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去冰火岛,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起?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漏风声,别累及义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了破绽。”破绽,破绽,有什么破绽?
想到“破绽”两字,一直便在他脑海中的一个模模糊糊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地显现在眼前:那幅“张公翠山恩德图”中,人人相貌逼肖,却为什么将他长方脸的父亲画作了尖脸?他父亲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错,那是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可是他父亲是长方脸蛋,绝不像张无忌自己,是瓜子脸的面型。
听朱长龄说,这幅画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一节。爹爹所使铁笔向来杆直笔尖,形似毛笔。那日他初回大陆,在兵器铺中买了一支判官笔,还说轻重长短,将就可用,就是多了一只铁手之形,瞧来挺不顺眼。妈妈说一等住定之后,就给他去另行铸造。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铁铸的人手中抓一支铁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什么都可画错,怎能将爹爹所使的判官笔也画错了?”
想到此节,隐隐感到恐惧,内心已有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实在太过可怕,决不敢明明白白地去追想,只安慰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这就回去睡吧,若给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出来,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他想到“性命之忧”四字,登时全身剧震,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无端端地会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来树丛中另有房屋。他心怦怦乱跳,放轻脚步,朝着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后,定了定神,探头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在和人说话。有两人背向张无忌,见不到面目,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倾听朱长龄述说如何假装客商,到山东一带出海,他一声不响地听着,不住点头。
张无忌心想:“我这可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一位多半便是武庄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岛,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得武青婴道:“爹,要是咱们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岛,回又回不来,那可怎生是好?”张无忌心想:“这位果然是武庄主。”只听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别去。天下之事,不经艰难困苦,哪有安乐时光?”武青婴娇嗔道:“我不过问一问,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
武烈一笑,说道:“这一下原本是孤注一掷。倘若运气好,咱们到了冰火岛上,想那谢逊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况双目失明,自不是咱们的敌手……”张无忌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不由得全身打战,只听武烈续道:“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那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
卫璧说道:“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王盘山岛上一吼,将数十名江湖好手都震成了白痴。依弟子愚见,咱们到得岛上,不用跟他明枪交战,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别说他是盲人,便算他双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朱长龄点头道:“璧儿此计甚妙。只不过咱们朱武两家,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向来不碰毒药,便暗器之上也从不喂毒。到底要用什么毒药,使他服食时全不知觉,我可一窍不通了。”卫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晓,请他购买齐备便是。”
武烈转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头,笑道:“真儿……”这时他回过头来,张无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开碑手胡豹,什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给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全是假装的,登时明白他们为了要使这出戏演得逼真,发掌击出,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出马。只听他对朱九真笑道:“所以啊,这出戏还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装亲热,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可千万别露出丝毫马脚。”朱九真道:“爹,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龄道:“什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这小鬼,这些日子来吃的苦头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岛,杀了谢逊,时候还长着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龙刀后,我可要将这小鬼一刀杀死!”
张无忌听了她这么恶狠狠的说话,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咱们这般用巧计骗他,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说来已有些不该。这小子也不是坏人,咱们杀了谢逊,取得屠龙刀后,将这小子双目刺瞎,留在冰火岛上,也就是了。”武烈赞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侠义家风。”
朱长龄叹道:“咱们这一步棋,实在也属情非得已。武二弟,咱们出海之后,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倘若太近,会引起那小子疑心,过分远了,又怕失了联络。这艄公舟师,可得物色妥善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很周到。”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我从没吐露自己身份,怎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抗拒卫璧及朱武二女殴打之时,使出了武当派武功心法,朱伯伯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他知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尽,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倘若用强,决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于是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令我感动。他不须问我一句,却使我反而求他带往冰火岛去。朱长龄啊朱长龄,你的奸计可真毒辣之至了。”
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诸般筹划。张无忌不敢再听,凝住气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每跨一步,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长龄、武烈两人武功极强,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断半条枯枝,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这三十几步路,跨得其慢无比,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择路,只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来竟发足狂奔,一个多时辰之中,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见已处身在一座雪岭的丛林之内。他回头眺望,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中留着长长一行足印。西域苦寒,这时虽已入春,但山岭间积雪未融。他仓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岭,不料反泄露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凄厉可怖,张无忌走到一处悬崖上眺望,见对面山坡上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向着他张牙舞爪地嗥叫,显是想要食之果腹,但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万丈峡谷,没法过来。他回头再看,心突的一跳,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慢慢向上移动,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此时相隔尚远,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风,看来不用一个时辰,便能追到。
张无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宁可给饿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苦受这群恶人折磨。”想到自己对朱九真如此万般诚意的痴心敬重,哪知她美艳绝伦的面貌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他又惭愧、又伤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
树林中长草齐腰,虽然也有积雪,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阵,心力交瘁之下,体内寒毒突然发作,双腿已累得无法再动,便钻入一丛长草,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石头拿在手里,要是给朱长龄等发现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时便以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
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难受:“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妈妈临死时叮嘱我什么话来?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
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热泪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匕首已插入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地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定会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非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
他心意既决,灵台清明,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之子,便出手掌击女儿、击毙群犬,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广居华厦付之一炬,虽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却又不值什么了。其处事之迅捷果断,委实可惊可畏。
他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秘密。义父虽然聪明,却是直性子。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义父想不出,宝刀若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后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进了丛林。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忙打断他话头,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张兄弟。我真担心,他小小年纪,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这几句话说得宛然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只听得毛骨谏然,暗想:“他心尚未死,还在想花言巧语地骗我。”
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子占地甚广,却也没法每一处都拍打到了。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即赶到。五人在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他相隔不过五六丈,只是林密草长,将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地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
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穴道,哪想到无忌弟却当了真。”说着纵声叫道:“无忌弟,无忌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赔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儿,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啊。”朱长龄举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噼啪作响,口中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地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武烈、卫璧、武青婴三人在旁含笑而观。
张无忌明知是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早知你们在做戏骗我,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定忍不住挺身而出。”、朱氏父女料定张无忌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凌厉。张无忌双手掩耳,声音仍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透了一口长气。朱长龄和武烈立即发觉,齐声欢呼:“在这里了!”张无忌一惊之下,穿林而出,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飞身跃起,向他扑去。
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张无忌只觉背心上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急扑。
朱长龄万没料到他竟会投崖自尽,给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倘若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便永远再没到手的机缘,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化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便尽随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诸东流了。
他稍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绝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冲到的武烈相握时,却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
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自头顶传来,霎时之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坠。
朱长龄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凶险,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不住地向下摔落,偶见峭壁上有树枝伸出,他便伸左手去抓,几次都差了数尺,最后一次总算抓到,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已有借力之处,双足横撑,使招“乌龙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树,提起张无忌,将他横放在树,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地道:“朱伯伯,不论你怎么折磨我,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
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艺高胆大,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可别胡思乱想,会错了我的一番好意。”张无忌道:“你的奸谋已给我识破,全然无用的了。你便逼着我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地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
朱长龄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眼看四下情势,向上攀援是决无可能,脚下仍深不见底,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叫我姓朱的万箭穿身,死无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虚言,心想他既宁可自尽,那么不论如何逼迫,也决无用,只有设法诱得他心甘情愿地带去。
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张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
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加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深谷。张无忌并不感激,寻思:“你不过是想得那屠龙宝刀,哪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给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地挣扎前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竟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的极高平台上。那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圆,可是半天临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花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也就只我一人!”
朱长龄叱道:“休得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难脱困了。”站起身来,说道:“这里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什么也没吃的,呆在这儿干吗?”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炼道啊。”
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张无忌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去冰火岛,劝你别白操这份心了吧。”
朱长龄不答,径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前。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但不须顾到张无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更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地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地回到平台。
张无忌不用询问,看到他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屈指计来,本就寿元将尽,不论死在哪里,都是一样。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做什么武林至尊,竟陪着我在这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堕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什么荣华快活也都享过了,此刻便死了,又有何憾?不用难过吧!”
朱长龄对张无忌一直容让,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这时见生路已断,而所以陷此绝境,全是为了这小子,一口怨气哪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然间有如变成了一头凶猛残狠的野兽,要扑上来咬死自己,不由得害怕之极,一声惊叫,跳起身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要他受尽了苦楚,才将他处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已遭朱长龄扯去一块,大腿也给抓破。张无忌跌跌撞撞地往洞内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什么闪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得拼命向洞里钻去,至于钻入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绝地,更难逃离对方毒手,已全无余暇计及。幸而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进十余丈后,他已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来了。
张无忌又爬进数丈,忽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我不来伤你便是,快别走了。”张无忌却哪里理他?
朱长龄运起内力,挥掌往石壁上击去,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惶急中使力过猛,只挖得几下,啪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然前进了尺许,然再想前行半尺,却已万万不能,坚硬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窒息难受,只得后退,不料身嵌坚石,前进固然不能,后退也已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喀喇声响,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第十五回 狂风海啸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谢逊是一个强敌,殷素素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的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这种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漏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我姓谢的在二十五岁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手掌上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斩断,只剩下三根手指。
谢逊脸上殊无激动之色,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骗了我,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母亲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我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信任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五岁,二十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二十年来我不杀禽兽只杀人,我茹素食斋,不食禽兽之肉,但人肉却吃得津津有味。”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弹这曲“广陵散”时,琴韵中充满了如此凄凉的心声,又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五岁上所遭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他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要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五侠,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几年,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么多活几年?”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也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什么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吧了。”谢逊叹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守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是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腊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便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的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的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的抵受不住,身子轻轻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长袍中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张翠山心中,却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称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难道他有恃无恐,决不将我放在心上吗?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荒岛之上。”于是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适又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个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在右颊上吻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很是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种儿女之情,竟也和初尝爱恋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了。
张翠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的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送进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是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直,低声说道:“咱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虽然身处险境,行事仍当光明正大,若当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针射他穴道。虽是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但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坐在后舱却已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是忽施偷袭,我姓谢的虽是一般的不能着你道儿,总是还有一线之机,现在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张翠山身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但觉胸口一震,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自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大有余,对方掌力未到之时,早已将气劲贯护全身,只守不攻,有了个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头。因此谢逊一掌击到,他手臂被震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守御上更占便宜,虽然决计伤不了对方,但不论谢逊如何运劲推掌,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劲力虽然比自己微弱得多,但说也奇怪,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掌力越催越重,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只听得脚底下船板格格而响,在这两人比拚之下,船板却抵受不起了。
只须两人再运力一催,船舱底非破裂不可,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只觉前胸是袭来的阴柔之力绵绵不绝,头顶压下的却是阳刚之劲雷霆万钧,一个人双掌之中竟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同样的威猛无俦,这等功夫,确是他生平从所未闻。好在武当派的武功原以绵密见长,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虽然武功相差甚远,张翠山原已立于必败之地,但他运起师传心法,借力卸力,四两拨千斤,谢逊在一时之间,也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心中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金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他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上的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一面比拚掌力,一面都注意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你金针一发,我掌力加重,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时三刻。”
殷素素道:“谢前辈,咱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暗叫:“发金针,发金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金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那金针细如牛毛,黑暗中射出来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何况自己双掌和敌人胶凝斗力,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我本来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金针,快发金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自己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所藏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你总心满意足了吧?”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张翠山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两行情泪流下了双颊。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枉在中原武林称雄。”殷素素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张翠山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张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误良机,没有发射金针袭敌,但这时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我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突然间也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水一冲,反而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不由得心下慌乱,当即闭住呼吸,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腾起来,张翠山尚未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加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白浪冲出了船外,远远的跌出数丈,迅即沉没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打得船上断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显出了功效,他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那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但听得喀喇喇、喀喇喇猛响,却是谢逊横着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一一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乱跳一般,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间自然之威,却也变得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直垂,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般鸟风!”眼见稍有犹豫,痤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一棒,将后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浪骇涛之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了哭音。突然间一双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一个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的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之上,张翠山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心中惊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这儿,没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的,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是在寻常的境遇之下,两人身份大不相同,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决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被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一加激荡,更惹起了一场龙卷风来。若不是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安慰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那儿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已无法驾驶。谢逊清理了舱面,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了给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大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备。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索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
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谢逊也是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虽然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复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这场海潚。
在谢逊心中,却是连珠价的不住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惊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将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随意摆布。这一场大海啸,一直发作了七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可说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这世界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被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那“贼老天”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