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胡家刀法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大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心中均感恻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有点儿不同呢?”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意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其余也跟大师说的一模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亲手燃著了,插在香炉中,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著:‘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并无甚么特异之处。
“爹爹必定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几十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把这几十碗酒喝干,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与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说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亲,而苗范田三家向来休戚与共,他虽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为人,但碍于江湖义气,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用怪招,胜过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甚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得甚是严紧。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我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后来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发痒。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你!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爹爹接住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拿过长剑,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罢,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与胡伯伯以前从未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虽然江湖上传言,我祖父死在外乡,田归农田叔叔的父亲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未敢断定。这次他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虽说为的是杀父之仇,但首先却要亲自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然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这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到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制对方,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那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曾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可就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与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诚心指点,毫不藏奸。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浮云起落,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与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被他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教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等为人,绝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我爹爹大是诧异,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自中了剧毒之象,急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将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甚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两位说的事迹不同,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都是一惊,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人最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宝树突然站起身来,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那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不认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说之事,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甚么?”那仆人道:“只要讲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今日在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无法说完。”苗若兰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你给我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几个字,这是我爹爹的名号。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去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诧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宝树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忆二十七年前之事,却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有一滩鲜血,我爹爹给孩子裹身的黄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顶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这客店后面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眼见血迹一直流到河边,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一干人,细细盘问,却始终不知凶手是谁。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却跟爹爹说,或许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未能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兰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地下有灵,定感你父女高义。”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他却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自亦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只听他说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那财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书,把我妈卖给财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财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眼见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给他看,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生了一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烧好了水,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是生气,说道:‘这财主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叫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这不跟我快滚!’我糊哩糊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绝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仆人不动声色,语调甚是平稳,说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閰基,那跌打医生閰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宝树听到他说起“閰基”二字,脸上微微变色,想起当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记得果然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门缝里一张,原来是那閰基将耳朵就在板壁上,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閰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缘故。
“胡大爷的话说得很长,自然有好些话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跟对头讲述,势必与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就跟不说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閰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些话,知道宝树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这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甚么重大秘密,宝树脑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一张脸上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閰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自是不能尽晓,但一字一句,我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爷叫閰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铁盒与闯王军刀之事。”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铁盒与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结仇,苗姑娘适才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这秘密起因于闯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满清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与閰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甚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是当时敌军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将士伤亡殆尽,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横刀自刎,却被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他智计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教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这么一死,清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个计策,用心之苦,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要难上十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积功升到提督,由于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的欢心。他想李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此人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南中震动,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使那三人功败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是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始逝世。闯王起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令人难以置信。
金庸按:李闯王之死,共有四种说法。他出家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据《沣州志》所载,江宾谷《李自成墓志》中曾详加考证,近人阿英所做史剧《李闯王》即据此说。四种说法均无确证,作者以为“假死逃禅说”较有可能,亦最富传奇性。《明史》称李自成在九宫山为人击毙,但又称:‘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可见这尸首到底是否李自成,当时即无法肯定。
九
胡斐与乌兰山玉笔峰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笔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童在山洞中饱餐一顿干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着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
“我尽想着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
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于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可是翻来翻去,哪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着一句话:“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也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儿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径自走向厢房。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着一个女子。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一人拿着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着眼睛,只好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飞。”
拿着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洲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的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干干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着,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沉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什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
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余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着,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余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
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
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哪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救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着。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灵清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瑚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风,甫见征兆,狂风大与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急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
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闯中。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肢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弱兰又喜又羞,待要闪揩,苦于动弹不得。蝴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浙么温柔文雅-我怎么能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脊下,低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象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惑耀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着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各人影也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耕着上峰,实无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糊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根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
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着苗爷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潍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廿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潍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铖,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织人,每日里”帮主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尔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赖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坦岂自己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脊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都抢不出他刀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着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这个粗鲁汉子哪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拚,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道:“但不知那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喉,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什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训教训这后生小子。”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
杜希孟道:“哪有什么宝物?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什么宝物,却教我哪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槐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着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哪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来。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下,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命。余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在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镣铐,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伙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
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粘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着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
十余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什么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什么满洲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什么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什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哪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什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哪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着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
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着,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着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拚,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纵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他跟着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着,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
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沉沉,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绍“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
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着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着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
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
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鹜,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若兰,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急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第九回 胡家刀法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大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心中均感恻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有点儿不同呢?”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意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其余也跟大师说的一模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亲手燃著了,插在香炉中,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著:‘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并无甚么特异之处。
“爹爹必定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几十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把这几十碗酒喝干,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与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说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亲,而苗范田三家向来休戚与共,他虽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为人,但碍于江湖义气,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用怪招,胜过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甚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得甚是严紧。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我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后来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发痒。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你!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爹爹接住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拿过长剑,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罢,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与胡伯伯以前从未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虽然江湖上传言,我祖父死在外乡,田归农田叔叔的父亲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未敢断定。这次他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虽说为的是杀父之仇,但首先却要亲自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然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这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到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制对方,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那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曾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可就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与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诚心指点,毫不藏奸。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浮云起落,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与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被他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教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等为人,绝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我爹爹大是诧异,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自中了剧毒之象,急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将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甚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两位说的事迹不同,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都是一惊,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人最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宝树突然站起身来,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那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不认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说之事,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甚么?”那仆人道:“只要讲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今日在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无法说完。”苗若兰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你给我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几个字,这是我爹爹的名号。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去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诧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宝树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忆二十七年前之事,却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有一滩鲜血,我爹爹给孩子裹身的黄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顶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这客店后面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眼见血迹一直流到河边,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一干人,细细盘问,却始终不知凶手是谁。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却跟爹爹说,或许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未能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兰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地下有灵,定感你父女高义。”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他却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自亦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只听他说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那财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书,把我妈卖给财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财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眼见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给他看,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生了一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烧好了水,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是生气,说道:‘这财主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叫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这不跟我快滚!’我糊哩糊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绝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仆人不动声色,语调甚是平稳,说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閰基,那跌打医生閰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宝树听到他说起“閰基”二字,脸上微微变色,想起当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记得果然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门缝里一张,原来是那閰基将耳朵就在板壁上,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閰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缘故。
“胡大爷的话说得很长,自然有好些话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跟对头讲述,势必与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就跟不说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閰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些话,知道宝树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这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甚么重大秘密,宝树脑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一张脸上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閰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自是不能尽晓,但一字一句,我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爷叫閰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铁盒与闯王军刀之事。”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铁盒与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结仇,苗姑娘适才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这秘密起因于闯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满清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与閰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甚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是当时敌军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将士伤亡殆尽,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横刀自刎,却被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他智计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教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这么一死,清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个计策,用心之苦,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要难上十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积功升到提督,由于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的欢心。他想李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此人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南中震动,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使那三人功败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是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始逝世。闯王起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令人难以置信。
金庸按:李闯王之死,共有四种说法。他出家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据《沣州志》所载,江宾谷《李自成墓志》中曾详加考证,近人阿英所做史剧《李闯王》即据此说。四种说法均无确证,作者以为“假死逃禅说”较有可能,亦最富传奇性。《明史》称李自成在九宫山为人击毙,但又称:‘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可见这尸首到底是否李自成,当时即无法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