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斗室密谈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均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当下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确当真厉害无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一片的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康熙年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他们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的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这柄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的掌门人对这柄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老衲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的门人都道这是本门的镇门之宝,这柄宝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这原也难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世兄。”曹云奇大声道:“甚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道,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么世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忘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谢世之际,甚是仓卒,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必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了。”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得先师传授,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拥被孤眠,忽听得碰碰碰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甚么事,急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避得快,额角准教大门给撞一个老大疙瘩。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甚么事?阁下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甚么,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种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大堂上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边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才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或脸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他们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其中一个还是妇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和颜悦色,不再如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个床,以防伤者有甚么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店中的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那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哪知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罢!”咱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敢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咱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罢!”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晚饭,一个汉子快步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投箸而起,一齐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近。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罢。’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动弹。只听得车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一把铜钱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一齐跃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立变苍白,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驴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啦,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道:‘这位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道:‘掌柜的,你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您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中生产,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瞧钱面上,我就给你娘子照料照料。’“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想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轻轻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我做十年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股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自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伙儿喝酒,连烧火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爷,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顺眼的,立即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从财主那里抢了些钱财,算甚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倒。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渐渐奔近,到店门口就止住了。只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个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六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彼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
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着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
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哪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筋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
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
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第六回 斗室密谈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均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当下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确当真厉害无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一片的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康熙年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他们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的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这柄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的掌门人对这柄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老衲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的门人都道这是本门的镇门之宝,这柄宝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这原也难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世兄。”曹云奇大声道:“甚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道,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么世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忘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谢世之际,甚是仓卒,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必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了。”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得先师传授,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拥被孤眠,忽听得碰碰碰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甚么事,急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避得快,额角准教大门给撞一个老大疙瘩。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甚么事?阁下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甚么,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种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大堂上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边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才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或脸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他们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其中一个还是妇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和颜悦色,不再如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个床,以防伤者有甚么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店中的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那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哪知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罢!”咱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敢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咱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罢!”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晚饭,一个汉子快步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投箸而起,一齐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近。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罢。’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动弹。只听得车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一把铜钱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一齐跃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立变苍白,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驴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啦,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道:‘这位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道:‘掌柜的,你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您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中生产,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瞧钱面上,我就给你娘子照料照料。’“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想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轻轻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我做十年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股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自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伙儿喝酒,连烧火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爷,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顺眼的,立即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从财主那里抢了些钱财,算甚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倒。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渐渐奔近,到店门口就止住了。只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个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