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舟中喋血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有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筹得下山之策,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一齐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铁盒内更藏有甚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微笑望著他,一语不发。众人见那盒子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他凝目一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生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罢。”周云阳神色踌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过铁盒,放在他的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推辞不得,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识得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然是一柄单刀,套在鞘中。
宝树伸手拿起单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上生满铜绿铁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李闯王所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横捧单刀,说道:“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群豪俱各惊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称为闯王,转战十余载,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闯王这般成大事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个多月皇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闯王破北京,四月十二日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江山从此沦入异族之手,我大汉百姓受难无穷。”[闯王破北京原委详见拙作《碧血剑》第五集。]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自河南退到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星散。后来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数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各有各的绝艺,军中称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等心思机敏,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的目光却盯在刘元鹤脸上,声音突转严峻,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宝树不理众人,自管自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卫士在黑夜中冲出去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卫闯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卫士从三处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卫士大哭了一场,那姓田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细细打听闯王当日殉难的详情,看来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复。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宝树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苗范田三位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喝酒喝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百变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个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单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但见微风动树,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的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甚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甚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这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得从名师,都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各传绝艺。三家子女博采众师之长,到后来融会贯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这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倾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飞天狐狸,那郎中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脚夫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数十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此时他精力就衰,武功已远远不及当年,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都心肠刚硬,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常常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二十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干了这十几碗酒,神情十分伤心,喝到后来,往往抚刀大哭。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没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复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给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蹉,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很多人都说,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在他二人自己,不涉两家武功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两人虽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就手,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当真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因此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拚斗,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刻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遭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我要再问一次,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着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咱家大哥向你朋友借来使的。他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然大不相同。虽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所说不同,只因为有一个是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是那脸有刀疤的独臂仆人。
宝树见苗若兰意态闲逸,似漫不在意,虽听那仆人说话无礼,但自己身为外客,一时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要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喝道:“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做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没人敢伤他性命。”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小人自己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如有人伤你一根毛发,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如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加害?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显诡异,当下左臂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湍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为人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让水流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拢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好好地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便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抱着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里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地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独自躲在灶边偷偷地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到我哭声,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问,我越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地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账。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很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给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糊里糊涂地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吧,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自己留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只要有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面对面喝酒,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叫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我走过去往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基。瞧他两人神情,空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恼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账,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父亲与田相公父亲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加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倘若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因此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只宝树端坐无异,显然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委实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了,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便要横刀自刎,却给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背负了尸首,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地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确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给好朋友两肋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地投降敌人,还得甘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如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地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让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图谋造反的种种事迹和真凭实据,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对平西王诸般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而死后受清廷荣谥厚恤,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苗、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有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功夫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便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大王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逃下九宫山后,到了湖南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其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秘密,只是过于骇人听闻,一时实难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着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漏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逝世。如果泄漏早了,清廷必定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得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拚斗的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明白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深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的手下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着一个极大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最多藏得一两粒珍珠、钻石,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哪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财宝去藏在一个极隐僻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闯王聪明智慧,精通兵法,对亲信说道:“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敌人最料不到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深入险地,竟将财宝去藏在满清人的根本腹地,满清要探寻闯王的遗藏,只能到山西、陕北去找,无论如何想不到是在自己女真人的老家。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遭难,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为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没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然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希奇古怪,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神色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说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叫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生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倘若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这等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淡淡而言:“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的粮食,现下却一天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他左臂。平阿四毫不抗拒,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身前,只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仍微微冷笑,竟没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让这厮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捶将下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仍然……”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说得心平气和,但言语中隐然蓄有一股极大力量,众人均觉无可奈何,宝树竟就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地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向来给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没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打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一件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不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拳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吗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如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自尽,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见阎大夫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地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便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个入旁人手中,便到阎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得去捡珠宝,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今还好好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数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心里很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拚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出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地“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看去,却见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这孩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见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知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哼,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必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作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第五回 舟中喋血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有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筹得下山之策,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一齐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铁盒内更藏有甚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微笑望著他,一语不发。众人见那盒子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他凝目一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生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罢。”周云阳神色踌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过铁盒,放在他的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推辞不得,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识得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然是一柄单刀,套在鞘中。
宝树伸手拿起单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上生满铜绿铁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李闯王所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横捧单刀,说道:“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群豪俱各惊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称为闯王,转战十余载,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闯王这般成大事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个多月皇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闯王破北京,四月十二日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江山从此沦入异族之手,我大汉百姓受难无穷。”[闯王破北京原委详见拙作《碧血剑》第五集。]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自河南退到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星散。后来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数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各有各的绝艺,军中称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等心思机敏,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的目光却盯在刘元鹤脸上,声音突转严峻,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宝树不理众人,自管自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卫士在黑夜中冲出去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卫闯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卫士从三处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卫士大哭了一场,那姓田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细细打听闯王当日殉难的详情,看来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复。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宝树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苗范田三位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喝酒喝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百变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个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单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但见微风动树,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的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甚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甚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这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得从名师,都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各传绝艺。三家子女博采众师之长,到后来融会贯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这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倾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飞天狐狸,那郎中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脚夫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数十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此时他精力就衰,武功已远远不及当年,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