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左右双僮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半点,受伤就是不轻。这一来,他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想赔他珠儿,可是一来他无珠可赔,二来这脸子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大师见眼前情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心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但瞧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按理自己出手该可取胜,但双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强愈强,若是动手之际突然增强,自己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已更形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
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孩儿。”宝树“嗯”了一声,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那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去望,要瞧瞧来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花盆、香炉之类,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将箱笼等物搬出后,急忙又把竹篮吊将下去。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这丫鬟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好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甚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么?”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亲戚来?”问道:“你家贵姓?是咱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甚么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不到我叫甚么?啊,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将手中捧著的一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于管家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了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被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后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门时把庄上的事都交给了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当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转回大厅,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雪峰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就饶他。”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唷,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一泓清水般两只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也非极美,只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人小天真,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那少女道:“小兄弟,别胡闹啦,你把人家身上伤得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甚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罢,琴儿。”她回头对身后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位小管家。”琴儿心中不愿,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了一眼,只见琴儿打开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来,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把另一只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个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无一丝半点刀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他两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于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这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您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挂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不敢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婀娜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不是公侯豪门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位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师法号可是上“宝”下“树”?家严嘱晚辈向大师请安。”宝树笑道:“不敢当。原来苗大侠也曾齿及贱名。姑娘芳名是甚么?”那少女道:“晚辈小名若兰。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心中都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个家丁仆妇,都是服饰光鲜,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田青文裹伤,忽然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各出兵刃,都来抢夺铁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自己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大师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铁盒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予赐还。”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这宝物是何来历,你是天龙掌门,想必知道了。你只要说得明白,那就请取去。”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一伸。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铁盒,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田归农郑重其事的护守铁盒,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甚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亦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咱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周云阳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甚么?乘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道这宝刀原来是谁的?为甚么落入天龙门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相望,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曾听此间庄主说过这回事。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非有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咱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个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刘元鹤跃后数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群豪都感在这山上坐立不安,一听刘元鹤的话,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众人一齐望著他,只见他脸上神色极是郑重。曹云奇首先叫了起来:“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道:
“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僮儿下峰,都进屋休息,忽然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一看,那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僮儿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众人呆了一呆,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与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与他结上了梁子。”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飞狐行使奸计,要将咱们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且想个法儿怎么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峰,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在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都略略宽心。
宝树却摇头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壁立千仞,一时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么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此时正当严寒,要待雪消,至少还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管家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苗若兰忽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怨?他有甚么本事,教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甚么干系?”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教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的大元宝?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地,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停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所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
‘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像,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道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疆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
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着?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坐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力气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的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古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伊伊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嗖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
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哪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启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个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吹吹打打的好不兴头,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出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给大门撞起个老大瘤子。他奶奶的,火光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口地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纽,一手帮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的,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都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给斩去一截。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他妈的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给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有人伤势生变,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挺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就在眼前一般。”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去江南,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叫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确是手下容了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没一个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地。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因此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纹丝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跟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地堆在头上。我一见他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哪里钻出来一个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你这狗日的恶鬼!’但心里是这么说,嘴里却半句话也出不了口。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观音娘娘嫁给了判官。我一见那女子如此标致,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遭逼嫁给了这恶鬼?是了,定是给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夫人,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个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地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哪,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便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叫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因此名字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对付着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转眼就奔到了店门口,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婴儿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劝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们见过吗?嘿嘿,幸好苗小姐不在,否则老子不敢说粗话,可有多憋气!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点边儿,那也非去了半条小命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就在这时,那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站起。苗大侠‘嘿、嘿、嘿’地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本来只道一场恶斗定然难免,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挺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吧!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吗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带笑而说,但声音微微发颤,即使隔了一道板壁,仍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嘿嘿,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胡一刀给他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天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倘若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哈哈,一个人生在世上,又有哪一个不死的?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地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错!要孩子全学你的好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里。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炮轰雷鸣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睡得着?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地敬他爱他,那更是叫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吧!’金面佛道:‘好!’坐在他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金面佛道:‘早知胡一刀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夹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天下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没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股气概,当世也只你们两位了。’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倘若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轻晃,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给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把自己原来的刀放在桌上,将借来的单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高强,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没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微微苦笑,说道:‘现今我进关了。你要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加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得不落下风,自然也属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的神色愈来愈沉重。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涨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馒头、一只鸡、半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不行么?’金面佛道:‘很好。胡大嫂,多谢了!’夹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退后三步,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使出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仍没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迟归,我越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见他坐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看时,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哪里。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地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分量挺沉,见镖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地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的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古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几件寻常衣衫。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加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听见,夫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置之不理,没去推醒丈夫迎敌。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叫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伊伊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嗖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着兵刃,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甚是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做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都横躺在地,也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大嫂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毫不藏私地说得十分细致。两人越谈越投机,他们说这叫做相见恨晚,是吗?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高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自然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鲁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没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给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早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大嫂怪责。明晚倘若仍然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终于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哪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打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趁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他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倘若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已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金面佛突然松手,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遭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第四回 左右双僮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半点,受伤就是不轻。这一来,他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想赔他珠儿,可是一来他无珠可赔,二来这脸子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大师见眼前情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心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但瞧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按理自己出手该可取胜,但双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强愈强,若是动手之际突然增强,自己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已更形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
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孩儿。”宝树“嗯”了一声,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那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去望,要瞧瞧来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花盆、香炉之类,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将箱笼等物搬出后,急忙又把竹篮吊将下去。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这丫鬟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好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甚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么?”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亲戚来?”问道:“你家贵姓?是咱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甚么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不到我叫甚么?啊,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将手中捧著的一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于管家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了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被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后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门时把庄上的事都交给了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当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转回大厅,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雪峰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就饶他。”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唷,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一泓清水般两只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也非极美,只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人小天真,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那少女道:“小兄弟,别胡闹啦,你把人家身上伤得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甚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罢,琴儿。”她回头对身后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位小管家。”琴儿心中不愿,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了一眼,只见琴儿打开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来,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把另一只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个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无一丝半点刀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他两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于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这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您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挂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不敢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婀娜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不是公侯豪门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位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师法号可是上“宝”下“树”?家严嘱晚辈向大师请安。”宝树笑道:“不敢当。原来苗大侠也曾齿及贱名。姑娘芳名是甚么?”那少女道:“晚辈小名若兰。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心中都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个家丁仆妇,都是服饰光鲜,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田青文裹伤,忽然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各出兵刃,都来抢夺铁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自己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大师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铁盒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予赐还。”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这宝物是何来历,你是天龙掌门,想必知道了。你只要说得明白,那就请取去。”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一伸。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铁盒,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田归农郑重其事的护守铁盒,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甚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亦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咱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周云阳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甚么?乘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道这宝刀原来是谁的?为甚么落入天龙门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相望,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曾听此间庄主说过这回事。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非有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咱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个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刘元鹤跃后数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群豪都感在这山上坐立不安,一听刘元鹤的话,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众人一齐望著他,只见他脸上神色极是郑重。曹云奇首先叫了起来:“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道:
“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僮儿下峰,都进屋休息,忽然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一看,那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僮儿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众人呆了一呆,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与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与他结上了梁子。”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飞狐行使奸计,要将咱们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且想个法儿怎么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峰,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在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都略略宽心。
宝树却摇头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壁立千仞,一时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么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此时正当严寒,要待雪消,至少还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管家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苗若兰忽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怨?他有甚么本事,教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甚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