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金盆洗手
只听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师弟,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叔,一任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果然几十年来搜刮得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也一块块撬开来,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他妈的都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你翻帐簿,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吉师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紧的,可是更加要紧的,却是须得心眼儿机灵,否则便吃大亏。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这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是活该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实哪,一件事情初初看来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得伤伤脑筋,想他这个道理出来。”姓吉的道:“我可没你这么许多闲功夫,他爱在隔壁房里放棺材也好,放粪坑也好,谁费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师弟,你得伤伤脑筋啊。他为什睡在隔壁房里放一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他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咱们得把棺材劈开来瞧瞧,说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几声,道:“是啊,是该劈开瞧瞧。说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笋头,这么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盖便开了,说不定棺材里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师哥,你当真厉害,这些金银珠宝,便藏在棺材的铁箱之中,是不是?妙极,妙极,他妈的,这些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他把金银珠宝藏在棺材之中,镖局中就算来了高手盗贼,可又那里找得到?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那姓吉的汉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之人。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十六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老吉,麦师弟他们去攻打广州分局,邝师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和于师弟他们攻破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们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小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命送在福州,师父面上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小师娘却一定饶不过他们。”那姓吉的道:“师父分派咱们下山之时,说道:福威镖局林家三世走镖,人多势众,林家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银羽箭非同等闲,必须攻其无备,才有必胜把握,什么叫大伙儿在总局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这些玩艺儿徒有虚名,方师哥他们手到擒来、连林震南夫妻也一齐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如此说来,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镖局的岔子来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他们早就深谋远虑,分遣众弟子攻我总局和各处分局。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但不知咱们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虽然略减,胸中气愤之意却更是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想当年福威镖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其实本领,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辟邪剑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声名,不能全靠骗人。”林平之听到他说“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这句话,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又听那姓申的道:“咱们下山之时,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和翻天掌法,虽然短短十天之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和掌法潜力不少,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师哥,方师哥他们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观,却又带到衡山去干什么?”姓申的笑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这人到贺,方师哥和于师弟拿到江湖上有名声的福威镖局总镖头,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罢了,贾人达这小子贪嘴贪舌,让他在人前露脸吹牛,我可瞧不惯。”语气之中,甚是懊丧。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惯也得瞧着,谁叫他是咱们同门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骂了声:“这龟儿子!”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盘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那窗格却又合上。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若是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是靠在窗下的墙上,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猛见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头,但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见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动,林平之惕然心惊,身子一矮,见那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倾倒了洗脚水之后,未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断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使出一式“灵猫戏蝶”的小巧功夫,稍没声的翻入了房中,这才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此时暮春天气,长沙未有蚊虫,蚊帐并未放下,见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则仰天睡着,浓浓的眉毛,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一柄钢刀,一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钢刀,心想:“一刀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取过刀剑,将五个包裹,一个个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见桌上放有笔砚,便拿过笔来,在口中沾得湿透,提笔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书道:“福威镖局林平之到此一游”。写完这个“游”字,听得那个胡须汉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脸上写上几笔,振笔欲挥,终于强自克制,寻思:“他若一醒觉,我命休矣。”当下轻轻推开窗格,跃了出来,将刀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生声响,惊醒了二人,那便前功尽弃。
他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打开后门。走出镖局,一人一马行过道旁泥地,踏过好大一片菜园子,直至离镖局已远,才上马而行。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林平之牵马来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马鞍子上,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门打开,他骑马出城,一出城门,立时纵马疾驰,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至今日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一小店,当下纵马上前,买碗面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探手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太阳下金光灿烂,却是一只赤金元宝,生怕店家见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只最大的元宝,取出来才是银子。他拔剑砍了元宝一角付账,客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此刻将手一摆,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复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一间上房,闩门关窗,将五个包裹逐一打开来看,果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包裹则是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一对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宝见得惯了,但见这对玉马翡雀,也觉大异寻常,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意。”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四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寻思:“人不累马累,须得再买两匹马,以便及早赶上爹妈。”于是到市上挑了两匹好马,三匹马替换着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那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人,店小二道:“再过二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吧!”湖南人称人“你家”,乃是尊称,是“你老人家”的简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斯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当下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便是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后,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原来湘南雨水最多,此时又当暮春,一下雨往往数日不休。林平之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谈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彭大哥,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看来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岳剑派联手,在武林中声势浩大,那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绝不过问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没了他这号人物。他既立誓绝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甚么?”那年轻人道:“彭大哥,话不是那么说。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岳剑派的情形,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林平之想到那丑姑娘逼着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这花白胡子的话大有道理,他们华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结。甚至五岳剑派,未必都是甚么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党,有甚么好脚色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几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从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若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么?”
那王二叔笑道:“你这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可还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不过刘三爷子不保镖,二不作贼,自然又作别论。”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令他惊心动魄,心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只听得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是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实在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艺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个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剌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剌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被刘三爷压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当很大,不愿和师兄争这虚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后安安隐隐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几个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这个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啊,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说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很帅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剌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隐没不见。原来,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之声,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一只不倒,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一点血色,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吃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剌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剌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斩,剌雁那有何难?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便此惹祸上身,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纷纷会了茶钱,倾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人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吧,喝杯热茶暖暖。”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气,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偏是我瞎了双眼,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一剑削断七只茶杯?”
他一看茶馆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开口向林平之询问,但见他脸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么心事,话到口边,又缩住了。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间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之间,茶馆角落中七八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惊,心想:“从那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个人从茶馆内堂走了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那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
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师妹见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有欢喜之意,又道:“你们怎样知道二师哥和我会来?又不是神仙!”
那耍猴儿的笑道:“我们不是神仙,大师哥却是神仙。”
六 洗手
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休息了一天,第二日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地道谢。岳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地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闻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阶相迎。
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么行径。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哪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地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神清气旺,好了不起!”余沧海作揖还礼,说道:“岳先生,你好。岳先生神功了得,可越来越年轻了。”
各人寒暄得几句,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姥姥,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思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慕名而从没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引见,喧声大作。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如此滥交,岂不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岳不群名字虽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跟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
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伕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亲戚、门客、账房,和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恭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以及班辈年纪,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身份,不便上坐,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
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什么官府来到门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见他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然,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则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什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起,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刘正风交好,决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
哪知刘正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周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刘正风转头向他妹夫方千驹道:“方贤弟,奉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锦袱包裹。
刘正风托过圆盘,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请张大人赏脸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将军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尴尬,又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做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派,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竟不择手段地买个官来过瘾?”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上茶几,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啪、砰啪地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拥到大厅来瞧热闹。
刘正风笑嘻嘻地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
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当真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也不算是衡山派的弟子了。我门下弟子如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做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也不参预了。”说着又抱拳团团为揖。
群雄早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只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巴地向官员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
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谁也不开口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甚是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啪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将两截断剑挥落,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瞧他养尊处优,便似是一位面团团的富家翁模样,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闻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甘心去投靠官府。
刘正风脸露微笑,卷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双手便不入水,侧身抬头,要看喝止自己的竟是何人。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
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罪。”
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露笑容,但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定逸师太甚为欢喜,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不想多费一番唇舌了。”
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跟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
史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为敬仰,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
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
刘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
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什么?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
又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为什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的。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吧,别理他。”那男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撒野,竟然敢向我菁儿无礼?”
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吧,怎不到厅上坐地?”
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吧,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
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吧!”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发觉。
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侮人了!”
史登达道:“定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什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
刘正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两招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起,向史登达掷去。他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
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没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
刘正风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地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没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
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你不可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为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嵩山派虽执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吧。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什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
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
定逸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吧!”
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
定逸师太气忿忿地道:“刘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
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便是。”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
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家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遭戮,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语地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
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道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于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费彬脸上现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下,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雄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吹萧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祸心,知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地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什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奸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
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什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哪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
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
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冷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给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更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费彬冷笑道:“那有什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什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地来拉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地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什么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地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全家!”
费彬道:“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着: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月之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吧!”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去。
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地赶来,满腔诚意地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吧?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
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为感激。人家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倘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不错,但岳师兄又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哪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
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本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了给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没半点分毫魔教的邪恶之气。”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众弟子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并非刘正风的弟子。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
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
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
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吧。师父自己结交朋友,跟你们可没干系。”
米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丁勉左手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
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头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蹿出,双手微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给刘正风点了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太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制,五岳令旗遭夺,众人这才省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
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套功夫变化虽然极奇,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并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
刘正风一向深沉寡言,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阳手”费彬制服。他左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右手长剑架在费彬咽喉之中,沉声道:“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勉与陆伯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勉道:“求什么情?”刘正风道:“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参预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做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
定逸师太外刚内和,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吧。他既不再跟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如世上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便离开衡山城吧!”
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竭力为刘正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派脸面何存?”
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做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费师弟。”
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
定逸师太原本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心知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着,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柏喝道:“杀了!”万登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各人又想:自来正邪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逸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做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地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
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什么?”刘芹颤声道:“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什么?”
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颤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
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
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刘芹忙道:“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站不起身。
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左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右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伸臂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走!”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威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嚷。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
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第六回 金盆洗手
只听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师弟,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叔,一任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果然几十年来搜刮得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也一块块撬开来,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他妈的都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你翻帐簿,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吉师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紧的,可是更加要紧的,却是须得心眼儿机灵,否则便吃大亏。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这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是活该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实哪,一件事情初初看来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得伤伤脑筋,想他这个道理出来。”姓吉的道:“我可没你这么许多闲功夫,他爱在隔壁房里放棺材也好,放粪坑也好,谁费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师弟,你得伤伤脑筋啊。他为什睡在隔壁房里放一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他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咱们得把棺材劈开来瞧瞧,说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几声,道:“是啊,是该劈开瞧瞧。说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笋头,这么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盖便开了,说不定棺材里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师哥,你当真厉害,这些金银珠宝,便藏在棺材的铁箱之中,是不是?妙极,妙极,他妈的,这些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他把金银珠宝藏在棺材之中,镖局中就算来了高手盗贼,可又那里找得到?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那姓吉的汉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之人。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十六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老吉,麦师弟他们去攻打广州分局,邝师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和于师弟他们攻破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们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小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命送在福州,师父面上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小师娘却一定饶不过他们。”那姓吉的道:“师父分派咱们下山之时,说道:福威镖局林家三世走镖,人多势众,林家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银羽箭非同等闲,必须攻其无备,才有必胜把握,什么叫大伙儿在总局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这些玩艺儿徒有虚名,方师哥他们手到擒来、连林震南夫妻也一齐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如此说来,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镖局的岔子来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他们早就深谋远虑,分遣众弟子攻我总局和各处分局。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但不知咱们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虽然略减,胸中气愤之意却更是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想当年福威镖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其实本领,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辟邪剑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声名,不能全靠骗人。”林平之听到他说“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这句话,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又听那姓申的道:“咱们下山之时,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和翻天掌法,虽然短短十天之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和掌法潜力不少,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师哥,方师哥他们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观,却又带到衡山去干什么?”姓申的笑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这人到贺,方师哥和于师弟拿到江湖上有名声的福威镖局总镖头,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罢了,贾人达这小子贪嘴贪舌,让他在人前露脸吹牛,我可瞧不惯。”语气之中,甚是懊丧。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惯也得瞧着,谁叫他是咱们同门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骂了声:“这龟儿子!”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盘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那窗格却又合上。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若是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是靠在窗下的墙上,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猛见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头,但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见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动,林平之惕然心惊,身子一矮,见那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倾倒了洗脚水之后,未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断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使出一式“灵猫戏蝶”的小巧功夫,稍没声的翻入了房中,这才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此时暮春天气,长沙未有蚊虫,蚊帐并未放下,见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则仰天睡着,浓浓的眉毛,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一柄钢刀,一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钢刀,心想:“一刀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取过刀剑,将五个包裹,一个个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见桌上放有笔砚,便拿过笔来,在口中沾得湿透,提笔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书道:“福威镖局林平之到此一游”。写完这个“游”字,听得那个胡须汉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脸上写上几笔,振笔欲挥,终于强自克制,寻思:“他若一醒觉,我命休矣。”当下轻轻推开窗格,跃了出来,将刀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生声响,惊醒了二人,那便前功尽弃。
他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打开后门。走出镖局,一人一马行过道旁泥地,踏过好大一片菜园子,直至离镖局已远,才上马而行。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林平之牵马来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马鞍子上,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门打开,他骑马出城,一出城门,立时纵马疾驰,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至今日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一小店,当下纵马上前,买碗面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探手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太阳下金光灿烂,却是一只赤金元宝,生怕店家见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只最大的元宝,取出来才是银子。他拔剑砍了元宝一角付账,客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此刻将手一摆,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复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一间上房,闩门关窗,将五个包裹逐一打开来看,果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包裹则是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一对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宝见得惯了,但见这对玉马翡雀,也觉大异寻常,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意。”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四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寻思:“人不累马累,须得再买两匹马,以便及早赶上爹妈。”于是到市上挑了两匹好马,三匹马替换着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那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人,店小二道:“再过二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吧!”湖南人称人“你家”,乃是尊称,是“你老人家”的简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斯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当下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便是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后,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原来湘南雨水最多,此时又当暮春,一下雨往往数日不休。林平之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谈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彭大哥,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看来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岳剑派联手,在武林中声势浩大,那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绝不过问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没了他这号人物。他既立誓绝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甚么?”那年轻人道:“彭大哥,话不是那么说。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岳剑派的情形,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林平之想到那丑姑娘逼着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这花白胡子的话大有道理,他们华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结。甚至五岳剑派,未必都是甚么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党,有甚么好脚色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几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从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若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么?”
那王二叔笑道:“你这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可还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不过刘三爷子不保镖,二不作贼,自然又作别论。”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令他惊心动魄,心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只听得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是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实在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艺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个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剌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剌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被刘三爷压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当很大,不愿和师兄争这虚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后安安隐隐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几个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这个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啊,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说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很帅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剌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隐没不见。原来,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之声,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一只不倒,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一点血色,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吃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剌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剌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斩,剌雁那有何难?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便此惹祸上身,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纷纷会了茶钱,倾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人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吧,喝杯热茶暖暖。”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气,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偏是我瞎了双眼,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一剑削断七只茶杯?”
他一看茶馆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开口向林平之询问,但见他脸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么心事,话到口边,又缩住了。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间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之间,茶馆角落中七八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惊,心想:“从那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个人从茶馆内堂走了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那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
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师妹见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有欢喜之意,又道:“你们怎样知道二师哥和我会来?又不是神仙!”
那耍猴儿的笑道:“我们不是神仙,大师哥却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