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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第五十六回 仙霞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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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突然之间,黑白子觉得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当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前辈,你——你——”他不说话还好,每说一个字,内力便大量涌出,只得闭口不言,但内力还是不住向外传去。令狐冲本来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

只觉黑白子一只手不住颤抖,似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但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口鼻毕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这只手能从方孔中脱了出来,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登时全身内力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留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这条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泻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开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只手便从方孔中缩回。令狐冲脑中突如电闪般晃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捷,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没料想这时自己劲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脑袋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二尺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炼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炼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想到这里,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炼,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原来他发觉铐炼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此刻黑白子既给扯进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当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炼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捏,铁圈收紧,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不用怕挨饿。”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辈——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之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四字,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说了这几个字,精神不继,喉头只发出“哦哦”之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可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这时无暇练功,只盼尽快离开这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将出去。

地道中门扉都是虚掩,黑白子本来要待自己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于黄钟公他们也不怎么怀恨了,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便是一块铁板,他侧身一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之后,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穴中了跃出来,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将自己围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余年来进入地牢,另有秘门密道,其实并不经过黄钟公的卧室,他却从原路回出,触动了机关讯号,将黄钟公等引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

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黄钟公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黑白子那柄长剑,向秃笔翁疾剌过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刀子吗?”举笔一封,没料到黑白子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封架时,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之中。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撞在他的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老大一个身子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宇却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令狐冲只是拣荒僻的小路飞奔,不多时便发觉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城已远,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说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飞奔,停下来时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的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蓬松,满脸胡子,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自己在狱中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之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洗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只觉虬髯俊目,颇有一副英武之态,与先前面白无须的少年令狐冲固自不同,而与经向问天化装后的拥肿模样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心想:“梅庄是个什么所在?何以要将那位姓任的前辈囚在地牢之中?须得仔仔细细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辈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须设法将他救出。只是他自称脱困之后,要大杀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须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鲁莽行动。”又想:“我这等模样,只须换过一身衣衫,便是径行到梅庄,黄钟公他们也认我不出。”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盘膝坐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己散入奇经八脉之中,丹田之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了。他不知自己其实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的功夫,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这么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将黑白子的内力作为己用,陡然间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见天色将黑,腹中又有些饥饿,一摸黑白子长袍的衣袋之中,并无银两,却有一个翡翠鼻烟壶,碧绿可爱,是件名贵的古董。当下整了整衣衫,望见杭州城中炊烟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饱,当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将那鼻烟壶到当铺中去押了几十两银子,购买衣衫鞋袜,全身换上了,临镜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师妹见到我这等模样,不知会怎样想?唉!我大难不死,再世为人,何以总是念念不忘的记着小师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来到了西湖之畔,只见临湖好大一家酒楼,酒旗临风招展,写着“宋氏楼”三个大字。令狐冲酒瘾大起,当即迈步走进酒楼、在临湖一个座头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陈绍状元红,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时炎夏初过,沿岸湖中尽是田田莲叶,清风拂面,远挑一湖碧水,心情极是舒畅寻思:“昨日此时,我还被关在这湖底的黑狱之中,今日却已身得自由,在此饮酒观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兴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壶壶打上来,只赞:“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楼梯上走上来四个人。令狐冲一瞥之间,心下便是一凛,只见这四个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显然都是武功极高的人物。这四人中三个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个则是个中年妇人。四个人服色都是颇为朴素,除了背上各负包袱外,腰间也未携有兵刃。

其中一个老者身材特高,在楼梯口一站,顾盼之际,极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转头道:“这里倒也干净,便在这里吃吧。”其余三人道:“很好!”四个人在临湖的另一张桌旁坐了。店小二过去招呼,那知这四人貌相雄壮,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面条。

这四人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吃饱了便算了事,对于菜肴滋味的美恶,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过去殷勤招呼,说道:“这味炒素什锦是我们厨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来却有鹅肝、猪腰、鸭肫三种不同的滋味,四位以为如何?”一个粗壮的汉子声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么猪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心想:“这四个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来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干?”他心中挂念着要去设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饭,便即下楼,那知这四个人吃得极快,几大碗面条一扒而过,结帐下楼,也不给小费。那店小二唠捞叨叨的大为不满,说道:“好小气的北佬,当真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他说了之后,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付钞下楼,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处游逛了一会。晚间又在另一处酒楼喝了一顿酒,这才回店睡觉。睡到三更时分,推窗而出,越过围墙,径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轻功本来平平,但练了那铁板神功后,不但步履轻健,便这么随意一纵一跃,也是达到了生平从来所不敢想象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静悄悄地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际,猛地止步,柳树之下,见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惊:“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给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为什么奔跑起来,如此轻飘飘的不化半分力气?”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觉得疼痛,自己又觉好笑,心想:“那铁板神功实是古怪,只练得这么一个多月,便有如此进境,再练下去,不是变成了妖怪吗?”他不知铁板上所载的练功法门,最难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这门功夫的成败关键,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能够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实是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冲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内力已然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点力气,在旁人是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旁人练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将全身内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亏一篑,以伤亡告终。他却是机缘巧合,于无意中得之,自然觉得这门功夫效力奇大而练成太易,其间太过不称,以致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是十分艰难,须知已将自己内力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对他十分爱护的师友亲人,愿意以本身真气相赠,助其成功。但这门功夫阴损恶毒,修习成功之后,害人利己,为祸极大,修习者极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恶之徒,想有人舍己相助,那也是困难之极,自来练这门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后,暗使狡计,将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绑缚、击晕,再设法盗取他的真气。令狐冲其间却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既丰且劲,一经依法驱入经脉,立生奇效,是以随手一捏饭碗,碗片立时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个人同时使力一般。再后来无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将他身上的内力吸了过来。他陡然之间将八位高手的内力收为己用,自是觉得劲力大得不可思议。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气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这七人武功甚高,虽只一部份亦已极为厉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时,方证大师设法替他治病之时,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这时候他内力之强,环顾当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骇怪而已。他在当地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吸一口气,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气息一浊,身子又再堕下,伸手搔了搔头皮,自言自语:“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势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将下来。原来适才这一剑剌出,已然分别刺中了五片柳叶的叶蒂。令狐冲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只见剑光大盛,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缩回长剑,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心下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中一阵酸苦:“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有生以来,武功从未如今日之高,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寂莫凄凉。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游荡,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虽然发觉武功突增,但欢喜之情渐消,清风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伥无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庄地牢中去瞧瞧那个性任的前辈,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后不害好人,不妨将他救了出来。”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片刻问上了孤山,便到了梅庄之侧,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由静悄悄地,轻轻一跃便进了围墙。只见几十间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侧一间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灯光,当下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黄钟公如此身手,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幸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原来是你们!”只见四个人分坐在四张椅中,正是日间在宋氏酒楼中所见的那四人。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远迎不远迎,那有甚么罪了?你是在装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是不在庄中。”那老者道:“嗯,不在庄中?不在庄中?”黄钟公道:“是!”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说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之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窍窍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你带我们去瞧瞧那名要犯。”黄钟公道:“四位原谅。当日教主严旨,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属下谨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样逃出去的?”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绝—绝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实说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退了两步,但他们行动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

丹青生一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是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们亲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由于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的坐下地去,寻思:“那个什么教主命他们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然已经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细认之下,定会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了。”

但听四个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四个人阴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荤,做人有什么乐处?那个教主是什么教的?难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乃当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这四人是魔教长老,所以黄钟公等如此害怕?这样说来,连黄钟公他们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脑中不住胡思乱想,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会给他们察觉了。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暗自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着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近,黄钟公等走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敢——敢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是明知已然无幸,说话的声音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动。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此事都是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之中,以致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深谋远虑的定下了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寻思:“原来那姓任的前辈却也逃走了,他们当真不知?”只听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若是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道:“谁说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初八得到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绝——绝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亲眼见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了出来。”施令威在远处答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手提将起来,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胳骨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那个又瘦又黑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鲍大楚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为迷惑,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那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炼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炼手铐是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炼手铐的断口,是用极厉害的钢丝锯子锯断的。铐炼原为精钢所铸,这等厉害的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十分痛楚,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初,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伴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说话声音仍是颇为娇媚动听。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精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他们的面容。一个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

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他二人这两句话声音虽轻,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道:“什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乃是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声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走去,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极是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伸手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个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三月牢狱之灾,但机缘巧合,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这吸星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今之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现下还不明任教主的身份,这一位便是朝阳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道“朝阳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为朝阳神教,教外之人便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朝阳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门墙。向问天,你附逆为非,不怕身受凌迟之惨刑么?”那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邦伟,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伟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邦伟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错的了。”

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的是武学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的长袍,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块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鲍大楚的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声,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邦伟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各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刀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是魔教中资历甚深,见闻极广之人,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伟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任我行又从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红色的“脑神丹”出来,随手往桌上掷去。这六颗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不但并不滚下桌面,而且中间一颗,周围围着五颗,尽管转动,相互距离始终不变,任我行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嚙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百倍,也和属下并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那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料想鲍大楚之言当不会假。秦邦伟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任我行的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使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众人正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踢了我的灵丹妙药。”他转头说道:“秦邦伟、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另一个肥肥胖胖老者王诚也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个人走到桌边,伸手各取一枚丸药,吞入了腹中。原来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一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伟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眼见王诚和桑三娘走过去取药服食,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穿窗而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窗外,左手一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红色长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邦伟“啊”的一声叫,那长鞭从窗口中缩转,已然卷住秦邦伟的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邦伟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

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伸出尖尖的手指,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伟身前,叫道:“张口!”秦邦伟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任我行的长鞭卷住,穴道受制,手上劲力已打了个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声,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秦邦伟的左足给红色长鞭卷住,全身受制,桑三娘连踢三脚,踢中了他三处穴道,登时动弹不得。他嘴巴给桑三娘捏开,塞入了那枚‘三尸脑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来,却那里能够?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那药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冲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的干净利落,即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博斗,纵然武功较她高出一筹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一来是卖弄手段,二来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众人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了。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桌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忽听得黄钟公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王诚喝道:“黄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又吵些什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拼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带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将出去。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位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举荐自己去见少林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却听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任我行和令狐冲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未必是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虽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百无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够练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说“幸好我将这些秘诀都铲去了。”但转念之间,心想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将神功秘诀留传下来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铲去,怕要生气,当下改口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铁珠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原来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上乘功力,将你们五个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那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计,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达,况且事已过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个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生平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邦伟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什么事?”

令狐冲道:“想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若是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若是见到我师父,欲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然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的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岂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说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容大量,别和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门下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升为我朝阳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孤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乱成一团,无法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虽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阳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是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单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种话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么名利权位,本当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是满含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甚么正教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之言,也说得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瑕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在培植自己势力,假借许多借口,将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雕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抱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向问天道:“属下绝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是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是应份之事,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严加监视,至少也教他心有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险险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葵花宝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可没想到这部宝典原来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数百年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朝阳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的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简直沉浸其中,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传给东方不败。所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险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却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是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是想他不过。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然不辞而别,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的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小令令小孩子家,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岁吧?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怔了怔说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个人,前年有十一个,大前年有十二个。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们只剩下了九个人。’”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令令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所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华山派、恒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如身在梦中,竟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不瞒你说,向兄弟,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虽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教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自己却知这神功大法之中,有几个重大的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便会显露出来。这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得突然向我反噬,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二十余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这二十余名正教高手分属七八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如兀自在推算阳蹺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蹺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蹺。因此小令令的说话,我听过了心下虽是不愉,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半句话,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说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绝不会不起疑心。”

任我行皱起眉头,道:“原来小令令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句话,此刻经你一提,我依稀记得,以乎确有此言,可是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未记起过,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是聪明,等她成年之后,教主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给她识破了机关。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大法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可觉得后脑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擅中穴两处穴道之中,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撞击,当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难以忍受。外面虽是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是听得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身体中有如此重大的变故,那东方不败的谋逆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如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阳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之后,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种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以后也决计不用。至于我体内的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本是捡来的。我令狐冲是顶天立地的铁铮铮汉子,岂能为了贪生怕死,以致大违素愿?”

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乃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至期颐。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几岁。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屈。就算你嫌朝阳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他左手拿过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朝阳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教主此时神功盖世,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虚言,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胁,又利诱,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阳教不可,令狐冲听进耳中,登时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大哥、教主,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有生之日,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至于在下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向问天欲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出得梅庄,重重吐了口气,初秋凉风吹在身上,甚是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华山的雄奇险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边,悄立片时,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以及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师父师娘待他犹如亲生父母一般,必中只是难过,并不怨恨,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能够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心想:“林师弟的镖局子叫作福威镖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该有分局,明日去打听一下。”当下回到客店,越墙而入,店中竟无一人知觉,就枕安眠之时,鸡声四起,东方已然发白了。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等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了过来。此时令狐冲身手何等矫捷,立时倒纵开去,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居然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口中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

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但听得呼痛之声不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跟在那军官的马后,眼见他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向上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幸呼他骑术甚精,拉缰踹蹬,身子离鞍。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了下去。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跃下马,匆匆将马系在一棵树上,便向令狐冲追去。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了树林之中。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上而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胸口,动弹不得,一张脸皮已然胀得发紫,喝道:“快快放我起来,你—你—大胆妄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吗?”他口中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想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了过去。令狐冲迅速剥下他的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剥得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开来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后来,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自己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那参将反手绑了,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这才走到大路之上,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向南疾驰而去。

当晚在余杭城中投店口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的问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赏了一两银子,掌柜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之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若是真参将吴天德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一路向南进发,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只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只是逼向各种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

当日他离开梅庄之时,曾向任我行及向问天慨然言道:“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此话说来容易,但当七八个人的异种真气在身体之内造反,气血翻涌,万难忍耐之时,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门,将之驱入诸处经脉穴道了。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了一层,好在这只是向自己施用,却也不是自食其言。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第五十六回 仙霞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