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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拒盟

三十八 聚歼四十 曲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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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五霸冈上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双蛇恶乞、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霎时间将他围在核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否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又尖又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细皮白肉,油滋乌亮的脑袋,确是不禁为他的脑袋担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你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却何以厚彼而薄此,对游某人身遭大难,等如不闻不见?”令狐冲笑道:“你若不将邪辟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在下也要插手相助张夫人他们了。”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也请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又是叹了口长气,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那里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

众人回过头来,那游迅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是精灵之极,既是脱身,就再难捉他得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游兄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的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

令抓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说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道:“令狐公子,你为何要冤枉于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玉灵道人等大喜,各人身形一晃,立即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那要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人的麻烦。我便是有三头六臂,那他抵挡不住。令狐公子,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他不由自主,眼光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瞧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将脸转开。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死无葬身之地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至少也有这位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那么厉害,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听他言语中又将祸事嫁到余沧海身上,忍不住都又向这个身受重伤的矮小道人瞧去。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就是学会了,也未必能使得出。你身上无剑,或许是丢了,或许是给人夺了。”桃干仙道:“再说,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何人,便是要取何人性命。”这时游迅手中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一闻之下,不及细想,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将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响,仇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却都给游迅拨开,从那扇子拨刀的声音中听来,他那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别瞧他肥肥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却竟是敏捷异常,而折扇轻轻一点之下,仇松年的虎头弯刀都给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他武功远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七人的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

桃花仙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鱼翻身’。”众人均想桃谷六仙性爱胡言乱语,也不把他们的说话当真。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然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道:“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啊,是在那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艺高望重的老前辈手中。”众人齐问:“谁?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我把这个人说将出来,可吓你们一大跳,只怕你们后悔不迭。”张夫人森然道:“有什么可后悔的?除死无大事,难道问一句辟邪剑谱在谁人手里,便能将人打入十八重地狱不成?”游迅又叹了口气,道:“打入十八重地狱,倒是不会。只是听到在那个主儿手中,大家既不肯死了这条心,可又无可奈何,岂不是苦恼之极?这个主儿啊,和这里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倒是大有渊源。”众人一听,都向岳不群望去。岳不群微微一笑,心道:“且听你胡说些什么。”

游迅道:“那辟邪剑谱若是为旁人所得,倒还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说辟邪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登时打断了游迅的话声。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洗刷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来,你快快说吧!”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说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身形走进店来。长发头陀仇松年本来身材已是十分高大,但和此人一比,却又远远不及。玉灵道人说道:“司马岛主,你也来了?”那司马岛主又哼了一声,大声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这便请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所以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本来岳不群的名字威震武林,不论是谁听到了都要肃然起敬,若是当面见到,更不免要心头一震,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部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岳不群显然是丝毫不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人二十余年,向受江湖中人极大的尊敬,可是这一批人虽然对他并未表示敌意,却是对他不加重视,这比之当面斥骂,似乎更令他心中恚怒。幸好“君子剑”岳先生修养极好,脸上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神却是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带讨口饭吃,却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是罪该万死。”岳不群听了这几句话,不禁心头一震:“莫非是他?”

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成名已五十余年,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众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带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数万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那“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儿果然便是“银髯蛟”黄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里请得动这许多奇人异士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上中挤满了人,这般声音嘈杂,游迅绝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去不去?请你示下。”

岳不群见令狐冲对自己与前无别,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无一个正派之士,自来熏莸不同器,清浊不同流,自己是声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们混在一起?虽然从眼前情形看来,这些人未必会不利于华山派,但这些奸邪之徒,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正犹豫间,游迅说:“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热闹得紧哩!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没有在江湖上露脸的了。大家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不但岳先生脸上大有光采,华山派三个字,在武林中也是从此十分响亮,谁也不敢正眼相觑了。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拥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岳灵珊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什么花样。”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地,真气不纯,心中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司马大和黄伯流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都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大鸟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那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之处,东临山东的荷泽定陶,西当河南的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里,便有数骑马向西迎来,驰到令狐冲的大车之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都是十分恭顺,听他们自报姓名,却又均是江湖上来头不小的人物。

将近五霸冈时,趋前迎接的人愈来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只见那冈上黑压压的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冲见自己若是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抢步上冈。这时岳灵珊和林平之被点的穴道,隔了六个时辰后,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儿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那轿子抬到树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见东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异之人。这些人一窝蜂般涌将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人,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讲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但见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脸,神情憔悴,那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中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装束奇特,神情悍恶,显然都不是善良之辈,只是对自己却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他一生之中,那里有这许多人突然对他如此关怀,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个至性至情之人,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是无——无法报答——”他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这可不敢当!”“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师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礼法,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已是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当下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间,便有帮中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鸡腿、鸭肫之类下酒之物,可见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齐。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齐声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在他身后听得此言,寻思:“冲儿一时冲动,便和这些来历不明的奸恶之徒说什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难道你便和他们有难同当?”

只听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绝不敢辞。”他想这些人和自己从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总是要答应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谨慎之人,就算极重义气,也总要先问问人家要自己帮什么忙,这才权衡经重,明辨是非,然后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但令狐冲是个倜傥不羁的少年,不论对方有何所求,先答应了再说。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那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约而同的聚集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是绝无所求。其实咱们这些人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大家并非一伙,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这时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人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领,也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名医,又瞧得出什么来??”只是碍于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吧,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声响,登时把麻绳拉断成了七截。这条麻绳比两根手指还粗,但他随手一拉,便即拉断,足见膂力之强。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拉断了。”七个医生有的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有包医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人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忽然间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种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为之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切换不休。眼见他皱起眉头,闭起双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怕先生不须再劳心神了。”

这时草棚以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为尽地主之谊,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于数年前曾参与五岳剑派之会。那一次在泰山举行,泰山派也曾大宴与会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朴素,五岳剑派一众师徒,更是一片肃然,连说话也不高声,更不必说猜拳行令,轰然闹酒了。令狐冲当时颇觉索然无味,次日下得山来,便在济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识的酒徒,剧饮半日,大醉一场,给师父知道之后,受了一顿痛责。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给他搭脉治病,他却神驰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尽止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只听得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吧。”说着将头缩了回去,咕的一声,吞了一大口酒,赞道:“此酒不错。”

平一指缓缓将手缩回,闭着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不同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所以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险侥幸,以图一逞,要邀集七位内功极高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请一位,本来毫不为难。可是适才与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

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有三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种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租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追补药有男女之别?若是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体并不是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之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黄河水涨,本已成灾,治河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河,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种补药,才有补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

平一指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数十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怪草,中间颇有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浸,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厉声道:“更无其他瓜葛,然则云南点苍派柳叶剑江飞虹,又为什么伏剑自杀?”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江飞虹江前辈,听说他剑法轻盈灵动,是点苍派中近年来杰出的好手,却何以伏剑自杀,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惊,道:“晚辈和这位江前辈素不相识——如何——”平一指道:“是我亲眼所见,难这还有假的?这个江飞虹,乃是受我所邀请的七大高手之一,本来是要救你来的。为什么七大高手只到了六个?难道我平一指请人帮忙,人家会不卖我面子,不肯前来?岂有此理!只因为江飞虹死了,才少了一个,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将仇报,我偏偏在殚精竭虑,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妈的老胡涂了。”

令狐冲见他须发俱张,神情极是激动,只有默然不语。平一指隔了半晌,说道:“这件事本来也怪你不得,都是蓝凤凰这妖女不好。江飞虹老弟剑法内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蓝凤凰,单相思了十年,要娶她为妻,那有什么配不上她了?不料蓝凤凰这妖女一口拒绝,说道她是五仙教教主,决计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罢了,却为什么又当众叫你‘大哥’?她云南苗女,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飞虹是云南人,怎会不知?他一听到五毒教中的人传了出来,说他们教主叫你‘大哥’,气愤之下,在道上便仗剑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么又去和蓝凤凰勾勾搭搭?给你心中那个人知道了,岂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风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儿,心想:“我随口叫蓝教主一句‘妹子’,却生出这样的大祸来,这位江前辈为此而死,教人好生过意不去。蓝教主为我注血,给我饮酒,小师妹亲眼所见。别说蓝教主和我之间全无男女情意,纵然有了,小师妹心中只挂念着小林子,又怎会着意,怎会另生事端?”

平一指又道:“蓝凤凰给你喝五仙大补药酒,当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太过不讲道理,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那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那蓝凤凰只不过手中有几张祖传秘方,既不明医道,又不懂药理,便来胡乱医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这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三个大变,却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从中来,心想:“师父师娘对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师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向来情好极笃,不料连他们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剑谱,则我生在世上,更有什么乐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远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飞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难以自拔——”

正说到这里,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有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么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是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是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豁啦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笑道:“平大夫医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了他袖子,说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会医得好。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若是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搅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只见竹棚外东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将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心想:“聚在五霸冈上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声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们豪迈率真,并无丝毫虚伪做作之态,和他们交朋友,却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没几日寿命,又何必苦苦去守华山派的清规戒律?”他性子向来不羁,此刻想到大限将届,更是没将种种礼法规条放在眼中。群豪来到五霸冈上,原是来瞻仰他的丰采,但见他逞兴端飞,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机,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第四十三回 琴韵心声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数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走进竹棚之中,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形容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原来一头乌发,突然间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前辈何必为此耿耿于心?”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什么杀人名医?”突然间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口中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闭,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身子抱在怀内,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越来越响,心下不禁一片凄凉。

突然问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是不怎么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为什么?”祖千秋道:“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说着匆匆走出棚去。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人问起那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这可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间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错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是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折杀俺了。俺求你勿提来到五霸冈上之事,只是为免旁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旁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那里有什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去,水里水去,若是皱一皱眉,司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到五霸冈上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并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焉有这等怪事?若是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结纳,他须得喜欢才是。”突然间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有爱护之意,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的豪客。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种人干脆爽快,什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竹棚外喧哗之声渐减,已走了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咱们做得鲁莽,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个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咱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什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副茅包脾气,若是事先问问俺嫂子,要不然问问俺闺女,也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原来这种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嫂子、闺女。”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八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怎地说,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偷鸡摸狗,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小窃勾当,公子那里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间想起一事,回头一望,立即放低声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何况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啊哟!”他大叫一声,转头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冲心道:“什么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当真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只听得马嘶之声,渐渐远去,五霸冈上喧哗声尽数止歇,和半个时辰前闹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但见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父!”只听得隐隐有些回声,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仍无人答应。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等,四下散置,足见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本来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间却又变得胆小异常,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一个时辰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他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了起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那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中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于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情神一振,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便即站了起来,听那琴声,正是从竹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将过去,只见竹棚之门已然掩上。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那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曳然而止。令狐冲虽不明琴音之意,但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只觉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于他,正在安慰于他,心中大是感激。忽听得远远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胆敢到河南省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帐王八蛋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五霸冈地势远较周遭平原为高,他这两句话远远传了出去,极具威势。令狐冲听了,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生事。”心下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净,未免太没有男子汉气慨,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了竹棚之后,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竹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路走上冈来,其中二人脚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却是极轻,若非细听,几是落地无声。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亮的人说道:“王八羔子们都到那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个人齐声大笑。都声音宏亮之人的笑声也是震得令狐冲耳鼓嗡嗡作响,内力之厚,实是世所罕有。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中的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并肩联手,确是厉害,说不定他们三人还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如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何处去了?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

他走向竹棚数步,便听得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令狐冲一听,心头一震:“果然便是洛阳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适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姓辛的道:“哼,有什么希罕?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跷蹊,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往竹棚门口走去。

令狐冲一听,气往上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竹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是微微一惊,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剑林中打过多少滚,见只一个单身少年,自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辛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却到这里干什甚么来了?”令狐冲挺直腰板,只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黄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当即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这女子声音稚嫩,显然年纪甚轻,甚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过,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和你们又不相识,毫没来由的又见什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无半点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华山弟子?只怕吹牛。”说着提足走向竹棚。

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前辈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老婆婆,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

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是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吧!”那姓易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竹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绝不许你冒犯于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竹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子倒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有什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当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将过去。眼见这一掌之下,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竹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的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的剑尖竟然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来,但已有七八寸的剑锋透过他掌肉。这一下受伤极重,那姓易的一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要知这姓易的是当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剑法,俱已得少林派的其传,适才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剑尖之上,竟然无法避开,剑法上的造诣,实是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辛、易、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如何瞧不出来?那姓易的剑交左手,心中虽是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贸然轻敌,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均是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三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是有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的上乘剑法,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愿诚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剌,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先前左颊上受了他一掌,知道自己身子行动不便,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一剑剌出,后发而先至,噗的一声响,正中他右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那姓易的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那姓辛的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

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一会,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是有个大便宜可捡。

这姓谭的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这个华山派的少年手下。我若是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的人情,而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的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却是如何。”

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奸滑之徒,远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是可恶,提起长剑,一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全然无力,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拍正在令狐冲胸膛,掌力甚是沉重,令狐冲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极近,这口鲜血,对准这个姓谭的直喷过去。那姓谭的侧头急闪,却已有少些喷在他的脸上,更有数滴溅入了他的口中。他嘴里尝到一股血腥之气,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立时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甚是奇怪,却不知他体内受五毒教蓝凤凰及四名苗女注血,那服了五仙花露毒酒,血中含有剧毒,全仗数种剧毒相互克制中和,才于性命无碍,但这些毒血溅入了那姓谭的口中,他却是抵受不住。总算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数量极微,才不令他立时毙命。

其时日光从东方斜照过来,只见那姓谭的脸上显出一层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甚是诡异恐怖。令狐冲道:“你妄用真力,害人反而害己。”

游目四顾,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却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竹棚内琴声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一般的白云之上。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也不知已于何时止歇。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多谢婆婆神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该我谢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那里话来?此是晚辈义当该为之事。”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好一会,问道:“你——你这要上那里去?”

她问到这一句话,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那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既受伤不轻,何不寻一处风物佳胜之所,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竹棚一克,转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听得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却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令狐冲之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何处,也无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若是那两个少林派的僧徒又来啰唆,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他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你要到那里去?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连累了我?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的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看来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而至。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暂时避他一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可是要你护送我吧,一来你自己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跃的少年,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到那里,我送你到那里便是,不论是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甚是喜欢,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令狐冲道:“不错,不论是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什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谁见到,都会惊骇欲绝,所以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许向我看上一跟,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冲道:“晚辈心中尊敬婆婆为人,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么干系?”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婆婆就是,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绝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不是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有什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的眼睛。”那婆婆道:“你自己记着便好。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走出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道:“你撑着慢慢走,把这树枝当作拐杖。”令狐冲道:“是。”他撑着树枝,一路下冈,倒也并不如何吃力。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差得很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也比他强些。”

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声汉子叫做辛国梁,这人倒似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剌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么?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剧毒,都是蓝凤凰这妖女给你服下的,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是抵受不住。”

令孤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那婆婆道:“她当然并无害你之意,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数十丈后,突然间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冈上去。”那婆婆道:“干什么?”令狐冲道:“平大夫为我而死,他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竹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难看的尸首?”令狐冲“嗯”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种种行事,都是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心下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却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仗着你的神妙剑法,要你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设法救你之命,你记住了。”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是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他暗自凝思:“这颗药丸明明是于我身子大有补益,却偏偏那婆婆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于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那有并非利用而硬要说是利用之理?”又想:“适才她将这颗药丸掷入我的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高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令狐冲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疲倦得紧,再歇一忽儿。”令狐冲道:“是。”心思:“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仍是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那颗药丸后,步覆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已转入颇为崎岖的山道,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都是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的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有的人甚是害怕,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里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难以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过头去,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而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若是惊惶?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三十八 聚歼四十 曲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