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
令狐冲说完之后,那婆婆又问:“这明明是一部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是大有疑意,唉,这也是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的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席之内,又隔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是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是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脉之上,这三根手指的指尖却是轻软柔腻,不似老妇人的肌肤。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换了右手。”
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自己如何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突然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之间,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对她神情冷淡,他伤心失望之余,顿感全无生趣,一心只是往一个“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时令他生出愤慨之情:“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战,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那婆婆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竭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虽是极力提醒,睡魔却终是难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是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概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预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萧,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槛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冻得牙齿打战,十分狼狈。王元霸一看之下,蓦地里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虚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四条手背软垂垂的悬在身边,两个人口中都在破口大骂。王仲强见二子吃亏,身子一纵,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绿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却是微张双臂,站在路中,渐渐的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斛斗,稳稳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极慢极慢的一步步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数十对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丝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只是王仲强落下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一些家丁轿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是十分惊讶,自忖这等功力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绝不能如老匠人那么举重若轻,待见他将儿子震飞时,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睹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轻轻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道:“这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不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悄,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他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一个大斛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手臂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换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此人是何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原来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未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得此人。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瑶琴来,琴身沉旧,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个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个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他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调之外,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十分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虽然心下起疑,却也无语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问明底细,心下终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拱手作别,起篙解缆,一艘大船向北驶行。那船一离洛阳后,众弟子便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与这种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却不敢弹奏出声。岳夫人眼见那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妹,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岳夫人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是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并无恶意,也不像真的要对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到船上来挑衅?”岳不群摇了摇头,道:“咱们一直是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执掌华山一派的门户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是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自己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如此,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不料舟自巩悬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无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物,在武林中连二流脚色也够不上。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用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却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那是谁啊?”
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咱们便是去拜访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岳灵珊奇道:“妈,什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他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是多么沉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那便没有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一个奇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由于他医好许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
众弟子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继道:“因此他立下一个誓愿,凡是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个人,又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弥补。听说他医寓之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固然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一定是厉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这位平大夫动手过招的,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医道高明之极,说不定有那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上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冶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的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头向着父亲,问道:“爹,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是十分郑重,心头微微一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是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午后,舟至开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开封府西南有一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爷爷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之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鏖战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了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晚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那“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吧,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令狐冲眼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登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那黄河中的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千百年间的悲苦,一齐都涌向胸间,这一牵动内力,丹田小腹立时大痛。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
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之中,却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们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然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问明途径后,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去摸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说不定是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剌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更无怀疑,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涌而进,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乃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岂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个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再在烂泥上撤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冶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冶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四个字便用不着了。”五个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妻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是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远,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道,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
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齐胀死。”岳不群大惊,均想:“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其时暮色已深,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那矮子道:“这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有何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有死?”桃干仙道:“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冶?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准备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个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给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可知我的规矩?”桃根仙道:“当然知道。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气,而且要他们乖乖的站着不出一句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要争辩个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来。
平一指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一条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别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但动作竟是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桃实仙早已昏迷了过去,绝不出声。平一指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这种药粉,那种药水,纷纷敷在伤口之上。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了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的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是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有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极是尴尬。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说话,那妇人则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蔡觉。
寂静之中,忽听得邻室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医活了人没有?”平一指道:“当然医活了,难道还会医死吗?”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胖子来。这人比平一指稍高,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之间,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的桃实仙。他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为甚么打我头顶?”那白发老骂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白发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师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岂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烦?”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的医术果是惊人,而他师兄的内力亦是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而那白发老人与平一指已在室内坐定。既知这二人内功高深,岳不群夫妇便不敢立即离去,刚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时离开,屋内二人多半不会察觉,此时却须另候机会了。
只听那白发老人问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杀什么人?”平一指道:“还没想出来,师哥,你说叫他们去杀了谁好?”那白发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顿了顿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宫去取宝,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声,道:“千秋宫去取宝?你白发童子要去千秋宫,世上还有谁敢跟你争的?”岳不群听到这里,向妻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这人便是白发童子任无疆。听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来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便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师兄。”岳夫人却不知白发童子的来历,但见丈夫脸上肌肉微微一动,眼中露出戒惧的神色,便知道白发老人的来历不小,满心想问,却是不敢开口。
白发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澜漫的模样,道:“师弟,上一次千秋宫开宫,我的龙象掌还刚刚开始练,自知进不了宫,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其实,与你同去却也不妨,咱哥儿俩联手,声势比我独个儿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宫,咱二人还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还没有离开朱仙镇,已命丧在你龙象掌之下。世上又没第二个杀人名医,我头顶给你击上一掌,谁来给我医啊?”
任无疆道:“中了我龙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杀人名医亲自医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杀人容易救人难,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无疆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想杀的是谁,想救的又是谁。想杀我白发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极!是极!否则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你千刀万段,可是我的任师兄,还是活到白了头发,看样子还有七八十年好活。”任无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岁,再活七八十年,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师哥,我这就要去给一个人治病,你有无兴致跟我出去走走。”任无疆笑道:“在你这三间小屋里呆着,闷也把我闷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两个人边谈遵行。到了另一间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发童子的内功,似乎比那杀人名医要强得多,师哥,这两人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岳不群道:“听说平一指的师父是在伏牛山隐居的一个老道士,甚么门派来历,武林中谁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于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这里,这开封府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只觉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竟然是在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一容身之所。他夫妇间虽然无话不谈,但话题一涉及此事,便老远的避了开去,以免二人同感尴尬。
不多时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劳德诺知道师父心意,径向船家说道:“咱们要办的事很是紧急,不能在开封府多耽了,这就拔锚开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开封府一晚也不停?黄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险,还是明天早早开船的为是。也不争在多耽搁一晚。”劳德诺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船家,道:“你立即开船,赏你这锭银子。”船家见这一伙客人不论男女,个个身上带剑,势在非允不可,当下谢了一声,接过银子,懒洋洋走到船头去拔篙。
便在这时,只听得桃谷五仙的声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七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无疆与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个人纵身一跃,齐向船上跳来。岳夫人拔出长剑,向桃根仙胸口剌了过去。岳不群不等她剑招使老,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却是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卧着左手一探,将她长剑抓了过来,低声道:“不可鲁莽!”他估量敌情,桃谷五怪同时跃到,即便能伤得一二人,终究非其之敌。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滚出来?”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们甚么?为甚么要躲?”突然之间,船身向左一侧,一众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船身向左倾侧,登时便有河水灌了进来,幸好那船一侧之后,便又向右边侧了过去,不住的左右摇晃,只见船头又多了二人,一个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另一个便是他师兄白发童子任无疆。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但这艘船船身甚巨,载重数万斤,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来极难撼动,船身所以倾侧,自是由于师兄弟二人同时使上了“千斤堕”之类的高深内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他二人跟着也来了,莫非是发现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两个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府了。”
只听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脉搏之上,突然间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桃根仙忍不住说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冶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道,这小子那里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道:“这平一指,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真气来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桃花仙死不认输,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没答应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你刚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到船舱里丢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一晃眼间,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个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所以你也不用给我冶病。”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任无疆则是“哼”的一声。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任无疆道:“师弟,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平一指摇了摇头,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惭愧得很,还说他作甚?”任无疆道:“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任无疆道:“有这么厉害!”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片刻之间,便即放开,重重哼了一声。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练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大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均无什么好处。”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无疆一点头,两人一同跃上岸去,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他二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是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剌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劳德诺、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桃干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使躺在架上。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倒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出口伤人,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握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均知,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是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是“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
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日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强好胜,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径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若是不听,我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是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坐船,便坐着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为何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还须说话的。又为何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若是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若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你在中舱。你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三十四 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不利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说着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
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群雄也是采声雷动。
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得左师伯……”
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
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进招罢!”
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上力?
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岳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甚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隐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说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甚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五派好手死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禅汇集本派残存的眷宿,将各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法度变化。
群雄眼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尺许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存心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己。
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多半会使,另有数招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甚么也要瞧个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只依样葫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以补足,越想越觉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非易事。霎时之间,在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她继续使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
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
岳灵珊躬身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计无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得很,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
陆柏续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里还有甚么独门秘技、还有甚么精妙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磐子、玉音于所学为精,又攻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陆柏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非左掌门莫属。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一显身手。”
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鹃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务请左掌门勉为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劈拍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杏黄色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
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小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无不可。”
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已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左师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是准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左冷掸道:“岳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比左冷禅高上一筹。
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
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练,算甚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有甚么用?”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微有忧意。
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作嫁?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然所谋不成,却已摸清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是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
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是激斗之际,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
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起采来。
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
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弟子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怕。”
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 不……不要紧的。不用……不用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仪清应道:“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丈。
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谢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所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
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岳不群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
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左冷禅不论说甚么话,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冷禅却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
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
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细,似是抵挡不注,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雄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甚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冷禅招招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岳不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动。
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
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冲的身子。 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掸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
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不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哪里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甚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颊。
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有瞎,我没有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是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方不败虽然颇有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被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
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
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甚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斩成四截。
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走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门吗?”
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岳不群微一侧身,早已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敌。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
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
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弟主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
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汤英鹗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冷禅双目被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不群派汤英鹗、陆柏、左冷禅三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
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十分诚恳。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今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札。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惧意。岳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
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
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
令狐冲说完之后,那婆婆又问:“这明明是一部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是大有疑意,唉,这也是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的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席之内,又隔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是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是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脉之上,这三根手指的指尖却是轻软柔腻,不似老妇人的肌肤。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换了右手。”
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自己如何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突然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之间,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对她神情冷淡,他伤心失望之余,顿感全无生趣,一心只是往一个“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时令他生出愤慨之情:“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战,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那婆婆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竭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虽是极力提醒,睡魔却终是难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是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概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预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萧,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槛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冻得牙齿打战,十分狼狈。王元霸一看之下,蓦地里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虚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四条手背软垂垂的悬在身边,两个人口中都在破口大骂。王仲强见二子吃亏,身子一纵,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绿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却是微张双臂,站在路中,渐渐的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斛斗,稳稳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极慢极慢的一步步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数十对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丝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只是王仲强落下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一些家丁轿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是十分惊讶,自忖这等功力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绝不能如老匠人那么举重若轻,待见他将儿子震飞时,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睹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轻轻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道:“这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不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悄,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他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一个大斛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手臂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换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此人是何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原来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未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得此人。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瑶琴来,琴身沉旧,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个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个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他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调之外,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十分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虽然心下起疑,却也无语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问明底细,心下终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拱手作别,起篙解缆,一艘大船向北驶行。那船一离洛阳后,众弟子便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与这种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却不敢弹奏出声。岳夫人眼见那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妹,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岳夫人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是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并无恶意,也不像真的要对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到船上来挑衅?”岳不群摇了摇头,道:“咱们一直是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执掌华山一派的门户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是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自己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如此,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不料舟自巩悬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无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物,在武林中连二流脚色也够不上。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用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却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那是谁啊?”
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咱们便是去拜访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岳灵珊奇道:“妈,什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他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是多么沉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那便没有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一个奇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由于他医好许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
众弟子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继道:“因此他立下一个誓愿,凡是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个人,又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弥补。听说他医寓之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固然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一定是厉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这位平大夫动手过招的,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医道高明之极,说不定有那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上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冶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的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头向着父亲,问道:“爹,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是十分郑重,心头微微一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是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午后,舟至开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开封府西南有一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爷爷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之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鏖战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了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晚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那“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吧,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令狐冲眼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登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那黄河中的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千百年间的悲苦,一齐都涌向胸间,这一牵动内力,丹田小腹立时大痛。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
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之中,却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们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然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问明途径后,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去摸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说不定是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剌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更无怀疑,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涌而进,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乃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岂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个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再在烂泥上撤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冶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冶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四个字便用不着了。”五个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妻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是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远,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道,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
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齐胀死。”岳不群大惊,均想:“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其时暮色已深,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那矮子道:“这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有何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有死?”桃干仙道:“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冶?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准备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个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给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可知我的规矩?”桃根仙道:“当然知道。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气,而且要他们乖乖的站着不出一句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要争辩个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来。
平一指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一条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别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但动作竟是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桃实仙早已昏迷了过去,绝不出声。平一指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这种药粉,那种药水,纷纷敷在伤口之上。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了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的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是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有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极是尴尬。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说话,那妇人则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蔡觉。
寂静之中,忽听得邻室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医活了人没有?”平一指道:“当然医活了,难道还会医死吗?”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胖子来。这人比平一指稍高,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之间,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的桃实仙。他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为甚么打我头顶?”那白发老骂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白发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师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岂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烦?”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的医术果是惊人,而他师兄的内力亦是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而那白发老人与平一指已在室内坐定。既知这二人内功高深,岳不群夫妇便不敢立即离去,刚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时离开,屋内二人多半不会察觉,此时却须另候机会了。
只听那白发老人问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杀什么人?”平一指道:“还没想出来,师哥,你说叫他们去杀了谁好?”那白发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顿了顿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宫去取宝,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声,道:“千秋宫去取宝?你白发童子要去千秋宫,世上还有谁敢跟你争的?”岳不群听到这里,向妻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这人便是白发童子任无疆。听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来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便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师兄。”岳夫人却不知白发童子的来历,但见丈夫脸上肌肉微微一动,眼中露出戒惧的神色,便知道白发老人的来历不小,满心想问,却是不敢开口。
白发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澜漫的模样,道:“师弟,上一次千秋宫开宫,我的龙象掌还刚刚开始练,自知进不了宫,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其实,与你同去却也不妨,咱哥儿俩联手,声势比我独个儿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宫,咱二人还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还没有离开朱仙镇,已命丧在你龙象掌之下。世上又没第二个杀人名医,我头顶给你击上一掌,谁来给我医啊?”
任无疆道:“中了我龙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杀人名医亲自医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杀人容易救人难,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无疆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想杀的是谁,想救的又是谁。想杀我白发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极!是极!否则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你千刀万段,可是我的任师兄,还是活到白了头发,看样子还有七八十年好活。”任无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岁,再活七八十年,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师哥,我这就要去给一个人治病,你有无兴致跟我出去走走。”任无疆笑道:“在你这三间小屋里呆着,闷也把我闷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两个人边谈遵行。到了另一间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发童子的内功,似乎比那杀人名医要强得多,师哥,这两人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岳不群道:“听说平一指的师父是在伏牛山隐居的一个老道士,甚么门派来历,武林中谁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于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这里,这开封府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只觉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竟然是在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一容身之所。他夫妇间虽然无话不谈,但话题一涉及此事,便老远的避了开去,以免二人同感尴尬。
不多时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劳德诺知道师父心意,径向船家说道:“咱们要办的事很是紧急,不能在开封府多耽了,这就拔锚开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开封府一晚也不停?黄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险,还是明天早早开船的为是。也不争在多耽搁一晚。”劳德诺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船家,道:“你立即开船,赏你这锭银子。”船家见这一伙客人不论男女,个个身上带剑,势在非允不可,当下谢了一声,接过银子,懒洋洋走到船头去拔篙。
便在这时,只听得桃谷五仙的声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七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无疆与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个人纵身一跃,齐向船上跳来。岳夫人拔出长剑,向桃根仙胸口剌了过去。岳不群不等她剑招使老,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却是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卧着左手一探,将她长剑抓了过来,低声道:“不可鲁莽!”他估量敌情,桃谷五怪同时跃到,即便能伤得一二人,终究非其之敌。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滚出来?”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们甚么?为甚么要躲?”突然之间,船身向左一侧,一众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船身向左倾侧,登时便有河水灌了进来,幸好那船一侧之后,便又向右边侧了过去,不住的左右摇晃,只见船头又多了二人,一个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另一个便是他师兄白发童子任无疆。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但这艘船船身甚巨,载重数万斤,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来极难撼动,船身所以倾侧,自是由于师兄弟二人同时使上了“千斤堕”之类的高深内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他二人跟着也来了,莫非是发现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两个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府了。”
只听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脉搏之上,突然间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桃根仙忍不住说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冶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道,这小子那里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道:“这平一指,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真气来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桃花仙死不认输,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没答应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你刚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到船舱里丢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一晃眼间,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个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所以你也不用给我冶病。”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任无疆则是“哼”的一声。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任无疆道:“师弟,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平一指摇了摇头,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惭愧得很,还说他作甚?”任无疆道:“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任无疆道:“有这么厉害!”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片刻之间,便即放开,重重哼了一声。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练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大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均无什么好处。”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无疆一点头,两人一同跃上岸去,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他二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是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剌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劳德诺、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桃干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使躺在架上。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倒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出口伤人,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握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均知,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是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是“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
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日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强好胜,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径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若是不听,我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是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坐船,便坐着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为何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还须说话的。又为何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若是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若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你在中舱。你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