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
当左飞英等一行人离去时,将火把都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是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够胜过这位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此刻这十五个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种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种不同招数,同时向他身上攻来,如何能够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便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自己临死时最后的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却见岳灵珊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华山派众人本来为一众蒙面客分别胁持,动弹不得,此时蒙面众人齐向令狐冲进攻,林平之和岳灵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见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这十五人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的三十只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野兽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之中,有一个招式专破各种暗器,任凭敌人以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的暗器向我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式,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此刻危机顷刻便生,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各种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剌中。他所用剑法本是为击打多种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剌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劳德诺的肩头,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下。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那独狐九剑的招式,确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形容,其中击打千百种暗器的剑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似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剌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剌中了三十只眼睛。其实这还是小焉者也,这剑法连万箭蝗集也点拨得开,要剌中十五个人的眼珠,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团,又是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声呼号,若是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绩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出剑伤人,居然一击成功,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心下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侧然而生怜悯之情。
岳不群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去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颤,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都随手拾了起来,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结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溅着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们的穴道,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师——师父,你——你为甚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群心中恼怒之极,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听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劲极是厉害,而且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清冷渊”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之间竟是冲解不开。
令狐冲此时手足上无半点力气,比之一个三岁小儿恐怕犹为不如,想要替师父或师娘解穴,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勉强运力数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儿便晕了过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这时大雨虽已变小,兀自浙沥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内内外外的淋得湿透。眼见黑夜渐隐,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灵珊等内功较浅之人,只觉朝寒彻骨,难于抵受。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
岳夫人和众弟子穴道获解后,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动筋骨,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哭了出来。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剑术通神,击败了这一批强豪,否则实是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身来。
岳不群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师父,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命你留了他们下来仔细拷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幌,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绝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弟子该死,只因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这套剑法的来历,即是以师父之尊,师娘之亲,也是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的武功学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是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话,祇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原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绝不泄漏风太师叔祖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绝不能背叛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一片忠诚,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那又算得甚么?”当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非是胆敢违抗师命,实是心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心中倒无丝毫怨怼之意。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后行止如何听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无颜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可是昨晚这一战,虽然终究胜了,却实在胜得尴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来了,也不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心中记着桃谷六仙,却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想到梁发师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实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他说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许多盘缠啊。莫不成华山派变成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明天咱们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哥、师妹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于盘缠一节——”他顿了顿,说道:“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自有他们招呼供应,那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剌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是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这次所以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便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听得长途南下游览,自是人人振奋。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之后,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个无爷无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算甚么?”
眼见众师弟、师妹都是笑逐颜开,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吃林师弟的饭,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是待我极好。”过不多时,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将过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岂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
劳德诺来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着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何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是有十个人,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他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是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息。他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心中深自内咎,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复令他创上加创,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更是自暴自弃。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要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张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群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迷蒙。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下面是翠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更增娇饱,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记忆之中,往日只有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多谢,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不曾远迎,当真是失礼之极。”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当即双双迎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满面红光,颊下一丛白须,飘在胸前,精神极是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喜欢之情,十分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真来得鲁莽。”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起。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家里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却。”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应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父’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豫颚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但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奋、仲强各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槛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绕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现,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槛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拖,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睹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
三十二 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地拥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令狐冲当下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夺回大位,圣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山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冷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借口。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过左冷禅,出任五岳派掌门人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旨是让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大伙儿在通元谷准备好了候命,一面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倘若嵩山派要倚多为胜,通元谷恒山下院的近千弟子便即大举南下嵩山赴援。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忙问:“什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动弹不得。
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下,见他身上给点了穴道,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会骂你?你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令狐冲又将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可待,叽哩咕噜地含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两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两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又没说是两倍!我心中想的是两倍加二。”桃花仙道:“为什么两倍加二?可没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桃根仙道:“不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能不去嵩山瞧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父不戒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如上嵩山,定要坏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丢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下次见到这两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做人。”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掌门师兄,这六兄弟在干什么?”秦绢笑道:“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听到了,隔房骂出来:“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
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地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砰嘭、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地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
他闲步一会,心想六兄弟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掌门师兄!”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她走上前来,轻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什么事?”仪琳道:“到底你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个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尴尬,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姊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们怎地想到要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令狐师兄,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仪和师姊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仪真、仪灵两位师姊奉你之命送去伤药,华山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姊轰了出来。大家怕惹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于嫂和仪文师姊又上华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冲微微一惊,道:“你怎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说的。”令狐冲道:“田伯光?”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师姊们叫他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姊?”仪琳道:“是。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若不伤人,没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姊也没吃苦。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又说些什么?”
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
仪琳柔声道:“令狐师兄,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姊她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对你又一心一意,哪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
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什么?小师妹有了个好归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了我小师妹……”
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贺。岳先生却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把咱们当做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山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干吗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应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入。要不,咱们自行去把两位师姊先救了出来。”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师兄,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
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令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
仪琳点头道:“是!便是那个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令狐师兄,那姓林的没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糊涂人,才嫁给他,师姊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桃谷六仙说,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田伯光不说,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定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家都说,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又糊涂又没良心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此一路上对我加意照顾。”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只见仪琳正自流泪,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凄然道:“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令狐师兄,你如要哭,就……就哭出声来好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怎会……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
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若叫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吧。”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屣,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做作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仪和、仪清等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又见他双目红肿,谁也不敢多说多问。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一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下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恒山派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门和众位师姊到来,嵩山派上下尽感荣宠。”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安排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位志在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了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道:“昆仑、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举掌门人大典。昆仑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大驾。”这几人眉宇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岳派掌门一席,说什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掌心。
又行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做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皇亲贵拉得上什么干系?左掌门常结交官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点,道:“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其后声响渐小,终至杳不可闻。仪和道:“请问这位师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千人了。”仪和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地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
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拚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两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哪里逃?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上山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足便向山上追去。
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伸手啪啪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
众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道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做什么所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
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便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什么“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年少”四字,更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他顿了一顿,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吧。”
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左冷禅淡淡地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地都向这二人瞧去。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山来。”
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冲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遮掩。
在嵩山绝顶的群雄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解风、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闻先生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地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跟大魔头任我行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掌门人居然去参与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
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
令狐冲自给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有不遵。”
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什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
令狐冲垂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地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闹,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她已改做了少妇打扮,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
嵩山绝顶,古称“峻极”。嵩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大寺,其后改为道家,近百年来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属于道家。
群雄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殿虽也甚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此后院更上二百步,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向后院。
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说跟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皇帝自居么?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统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图扫灭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跟着众人,来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口气,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华山门下。为什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欢喜。小师妹嫁了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知我没偷盗《紫霞秘笈》、吞没《辟邪剑谱》,以前冤枉错了我,再加上师娘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时也保全了恒山派。”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为平整,想像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祈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狐冲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左冷禅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约了不少帮手,如若有变,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道:“方丈大师说这等话,可太过见外了。”冲虚道:“宾客都已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了。”
左冷禅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了。”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下里观赏风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
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各位请坐。这里不设桌椅,简陋怠慢了,敬请各位贵宾见谅。”
群雄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人坐在一起。
左冷禅道:“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
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地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显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的。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刘师弟、曲洋、令狐冲,以及恒山派一名小尼姑亲眼所见。其中二人已死,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脸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摇头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这等百变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费师弟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莫大先生心中一宽,摇头道:“你妄加猜测,又怎作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
左冷禅续道:“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地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声若洪钟地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天门师侄这话就不对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相告:“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加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泰山门户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玉玑子嘿嘿一笑,说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哪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人,做不做有什么干系?只泰山一派,说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
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
众人见这柄短剑貌不惊人,但五岳剑派中年纪较长的,都知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
玉玑子逼上几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为什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手中的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铁剑已让玉玑子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想,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
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戒条么?”
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两位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玉玑师叔刚才干什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人之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人,你仗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眼见两位师叔无理偏袒,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道:“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传给玉玑。”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玉音子喝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什么鬼?”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玉玑子的弟子。
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跟他作对,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
玉玑子高高举起铁剑,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祖师爷遗言:‘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立,脸上全无动静,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
玉玑子左手挥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垓心,被围的自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众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那就来拚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派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人了?”玉玑子叫道:“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决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师爷。”
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什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什么不好了?”
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捣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
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声呼道:“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地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扇风。这人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来历,也不知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天门道人,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那麻衣汉子仍懒洋洋地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
突然间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迅捷无比地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转,砰的一声,足跟重重地踢中了天门道人背心。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却都是从所未见。天门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踢中了穴道。
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道髻。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啪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懒洋洋地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但天门道人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啪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给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颈骨竟给硬生生地折断。天门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加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原来他为这汉子出其不意地突施怪招制住,又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已然气绝,尽皆放声大哭。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请了‘青海一枭’这等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分了吧?”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给天门道人击毙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道,听何三七说叫做“青海一枭”。“青海一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请?”何三七道:“左掌门和‘青海一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交情却大非寻常。”
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什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白板煞星’是什么东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这人没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岳夫人说过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欢喜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见林平之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气?我似乎在谁脸上见过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的人,却也没几个,似乎他的恶名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青海一枭”的行止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地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天门道人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位,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虽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令狐冲心想:“他们显然是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左冷禅若不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
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得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地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之色。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师太,也均持此见。”
恒山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这话可不对了。我们两位师伯和师父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圆脸女郎。这姑娘正是能言善道的郑萼,她年纪尚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
左冷禅道:“你师父定闲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我五岳剑派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倘若倡议告成,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谦逊推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大声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
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马脸鼠目,相貌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相比,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桃根仙,他大声道:“我是桃根仙,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们什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左冷禅心想:“撕裂成不忧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人。”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也没什么,六人齐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见识,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心下暗喜,说道:“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当。”
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当世英雄好汉之中,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岳派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这些人虽大半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什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静、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彩。那时候定逸师太说什么来?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师姊,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门,做五岳派数千位英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为是。’”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道:‘五岳剑派如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难以发扬光大,昌大门户。’”
令狐冲越听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也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恒山派中人,料得定闲等三位师太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定闲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亲耳听到的。郑萼郑师妹,你说是不是?”
郑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伯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我师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岂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
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并没说谎,是不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嗯,是了,定静师太说道:‘五派虽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这东南西北中五岳,相隔千里万里,却是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山,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桃叶仙道:“不错!定逸师太便说:‘师妹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因此生下他六个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叫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对,对,五岳剑派一如现状,并他作甚?”
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将来出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
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山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做得了主呢,还是做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勉为其难了。”
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地道:“令狐掌门,你执掌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
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做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
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讧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派,当可与嵩山派一较短长了。”
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什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
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方证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分歧大有祸害,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只怕难于登天!”
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左冷禅道:“以岳先生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
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没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赞成五派合并。”
令狐冲更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二人都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左冷禅一直担心岳不群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真大喜过望,说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今日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那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什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
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乎松了口气,有的却将信将疑。
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徒之情。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非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
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来并非回归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占到赢面。”
令狐冲心下思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说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为什么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齐声应道:“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是不是?让给令狐冲做,有一个条款,便是要他为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岳剑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个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之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这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
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
只听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冲不给定闲师太报仇,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他不是恒山派掌门,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又齐声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没有掌门,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强,识见不凡,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岳剑派左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
桃干仙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越答越起劲。与会的群雄一来确是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叫道:“是!”
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地捣乱,内心深处颇觉欢喜,似乎这六兄弟正在设法为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强词夺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笔,叫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大笑声中说道:“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
他乱用成语,越说越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地要搞五派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诚意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叫:“咱们走吧!”
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便是五岳,决无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少光彩。非但不够威风,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左冷禅哼了一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武林中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不能说过了不算。”
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见他满脸殷切之状,不住向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声说道:“师父、师娘,孩儿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位师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斩钉截铁,绝无回旋余地。
恒山派众女弟子登时喝彩。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错。尊驾若能竭力以赴,为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山上下,尽感大恩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人。”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不禁鼓掌喝彩。
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证明?就算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
左冷禅冷冷地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什么不赞成?”
令狐冲道:“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什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诛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武林之中便没五岳剑派的五个名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
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啪、砰啪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必行。倘若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非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弥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越响,谁都没法说话,直过了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这些人或是嵩山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冷禅心想:“你六怪这一句话,才挺像人话。”
桃干仙道:“不论哪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举桃谷六仙,我们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并,乃是为了武林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重大,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伙儿都这么热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公举他六兄弟做了五岳派掌门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道:“是谁推举你们做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颠颠胡说,太不成话了!”这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丁勉又道:“令狐掌门,这六个疯子尽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做‘令狐掌门’,你举他为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做令狐掌门,心中自然认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比我六兄弟差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人,大伙儿以为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弟子了。
丁勉只因顺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说:“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
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那么定然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弟却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这样吧,咱们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齐道:“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左冷禅冷冷地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为什么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
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五岳派掌门人,若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刘正风金盆洗手之会的,都认得这人名叫陆柏。他和丁勉、费彬三人曾残杀刘正风的满门和亲传弟子,甚是狠辣。
桃花仙道:“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推陈出新的盛举,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个新人,焕然一新!”
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虽然换了新招牌,卖的全是旧货色,装腔作势,陈腔滥调,生意一定不好。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禅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五岳并派,岂是儿戏?武林之中,一团和气!”他说话押韵,倒也悦耳动听。桃根仙鼓掌道:“这法子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
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和左冷禅捣蛋,都是大声叫好,连秦绢自己也连声喝彩。
大批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时嵩山绝顶又乱成一团。
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
当左飞英等一行人离去时,将火把都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是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够胜过这位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此刻这十五个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种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种不同招数,同时向他身上攻来,如何能够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便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自己临死时最后的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却见岳灵珊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华山派众人本来为一众蒙面客分别胁持,动弹不得,此时蒙面众人齐向令狐冲进攻,林平之和岳灵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见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这十五人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的三十只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野兽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之中,有一个招式专破各种暗器,任凭敌人以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的暗器向我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式,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此刻危机顷刻便生,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各种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剌中。他所用剑法本是为击打多种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剌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劳德诺的肩头,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下。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那独狐九剑的招式,确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形容,其中击打千百种暗器的剑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似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剌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剌中了三十只眼睛。其实这还是小焉者也,这剑法连万箭蝗集也点拨得开,要剌中十五个人的眼珠,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团,又是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声呼号,若是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绩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出剑伤人,居然一击成功,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心下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侧然而生怜悯之情。
岳不群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去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颤,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都随手拾了起来,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结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溅着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们的穴道,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师——师父,你——你为甚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群心中恼怒之极,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听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劲极是厉害,而且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清冷渊”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之间竟是冲解不开。
令狐冲此时手足上无半点力气,比之一个三岁小儿恐怕犹为不如,想要替师父或师娘解穴,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勉强运力数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儿便晕了过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这时大雨虽已变小,兀自浙沥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内内外外的淋得湿透。眼见黑夜渐隐,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灵珊等内功较浅之人,只觉朝寒彻骨,难于抵受。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
岳夫人和众弟子穴道获解后,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动筋骨,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哭了出来。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剑术通神,击败了这一批强豪,否则实是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身来。
岳不群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师父,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命你留了他们下来仔细拷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幌,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绝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弟子该死,只因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这套剑法的来历,即是以师父之尊,师娘之亲,也是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的武功学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是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话,祇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原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绝不泄漏风太师叔祖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绝不能背叛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一片忠诚,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那又算得甚么?”当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非是胆敢违抗师命,实是心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心中倒无丝毫怨怼之意。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后行止如何听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无颜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可是昨晚这一战,虽然终究胜了,却实在胜得尴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来了,也不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心中记着桃谷六仙,却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想到梁发师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实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他说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许多盘缠啊。莫不成华山派变成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明天咱们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哥、师妹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于盘缠一节——”他顿了顿,说道:“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自有他们招呼供应,那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剌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是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这次所以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便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听得长途南下游览,自是人人振奋。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之后,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个无爷无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算甚么?”
眼见众师弟、师妹都是笑逐颜开,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吃林师弟的饭,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是待我极好。”过不多时,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将过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岂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
劳德诺来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着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何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是有十个人,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他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是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息。他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心中深自内咎,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复令他创上加创,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更是自暴自弃。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要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张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群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迷蒙。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下面是翠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更增娇饱,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记忆之中,往日只有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多谢,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不曾远迎,当真是失礼之极。”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当即双双迎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满面红光,颊下一丛白须,飘在胸前,精神极是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喜欢之情,十分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真来得鲁莽。”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起。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家里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却。”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应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父’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豫颚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但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奋、仲强各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槛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绕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现,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槛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拖,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睹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