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是丝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极是沉重,刀头有一弯钩,只是想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澈心,反而激发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间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一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早有两柄单刀伸过来格开。岳不群行动快极,一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滚之间,岳不群武功再强,也是无法站定,登时摔倒,其时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种种长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金刚指力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扶着令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勉强将你擒住,可算得无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是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几名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想这剑谱吗,本非你华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计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目的也不过在觊觎这部剑谱。此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着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如此下流的一着棋子,却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是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知,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若是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往自己额头击将下去。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喀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只是他此举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什么辟邪剑谱落在华山派的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够义气,只是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骂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华山门徒,岂能拜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为师?”梁发大声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他一言未毕,突然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了出来。
岳不群脑海之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要知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人脑袋砍了下来。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拒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了!”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追了上去。却听得马蹄奔驰过来,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落马。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之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苍髯铁掌汤英颚。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恒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汤英颚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
岳不群顺着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身黄衫,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冷傲。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生有二子,长子左飞英已深得乃父真传,武功之高,足可与众师叔并肩,想来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与他父亲平辈论交,他见到自己,该当叫一声“世叔”才是,只是这么一点头,岳不群虽在难中,心下仍是颇为不忿。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会幸会。这位苍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汤老英雄了。”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左大公子、汤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左大公子、汤老英雄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
汤英颚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是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却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尊驾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鹅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是如此传言,实情却是未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上面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是在于有人觊觎这部辟邪剑谱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个君子剑则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豪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将那辟邪剑谱双手献上。”汤英鹄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
那老者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原是不值众位名家一哂,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以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卖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左贤弟,你瞧这件事怎么办?”
左飞英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我爹爹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种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一齐说道:“左大公子断得再明白没有,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越俎代庖。”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实是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点了火把头,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闪闪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鲍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鲍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鲍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是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鲍师弟,多说无益,行刑!”
鲍不弃应道:“是!”提起长剑,手肘向后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含血喷人,如何能服?”鲍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着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后,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鲍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是给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肤,实是奇耻大辱,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左大公子!”左飞英没料到她突然会叫自己,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左飞英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若是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岳先生,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鲍不弃脸上吐了过去。鲍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飞英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他手中马鞭挥出,拍拍拍三击,鞭梢已击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左飞英任那黑马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众人已是震天价喝起采来。要知他马鞭乃柔软之物,无可着力,居然能以鞭梢来解人穴道,内劲之强,实是骇人听闻,何况他随手三挥,击中三处穴道,认穴之准,更是罕见罕闻的绝技。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飞英是要自己与鲍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若能将鲍不弃打败,虽然未必便可化险为夷,至少是一个转机,若是自己败了,那是连话也没说的,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险跪了下去。原来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是难以支持。
鲍不弃哈哈大笑,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有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剌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鲍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大腿,站着不动。鲍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鲍不弃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剌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而鲍不弃剑招极是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鲍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敌之长,这是非输不可。”
其实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够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在迅速减弱。数招之间,鲍不弃已然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留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鲍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动:“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原来两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本门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绝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令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剌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匹是凌厉,虽是重伤之余,剌出时仍是虎虎有威。鲍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了这剑。岳夫人若是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无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柱地,喘息不已。
鲍不弃笑道:“怎样?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找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一剑将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鲍不弃喝道:“滚开!”一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先手上无半分力气,若是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剌去,是那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是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鲍不弃吓了一跳,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跃起身来,这才避过了此招,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躲得狼狈不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仔细一想,又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鲍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是以太师叔祖所授的剑法,与之拆招。”那“独孤九剑”的“破剑式”,他已练得甚是纯熟,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于胸。
眼见鲍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着他小腹。鲍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若是换作旁人,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鲍不弃小腹上虽是个空门,却不必设法守御。
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以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鲍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极难挽救的败局,急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一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仍指着鲍不弃胸前。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不论对方内力强弱,都能借势向外跃升,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鲍不弃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却总是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所向令狐冲的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先避来剑,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来,反手一剑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剌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伤敌而不为敌伤。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他随手一剑,竟会剌向自己这个部位,他出招收招,随心所欲,一见对方招数狠辣、立即向后退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自己万难抵敌,这时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便顺手使了出来,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心下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却始终是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只是勉强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独孤九剑”,便遭逢大敌,心中微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便大大打了个折扣,是以酣斗良久,一时仍是难分胜败。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对方越是难以抵挡,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真是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挥剑拚斗,已逾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一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倍增,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胜他亦非难事,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剎那之间,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他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剌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但剑尖忽东忽西,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只因不识对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动长剑,护住了上盘。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剑尖一颤,便剌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一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剌,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剌。令狐冲左手碗一抖,一剑向他左眼剌了过去。封不平大叫一声,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的剑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说:“这位居士的剑法”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原来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招式上激起的风声,也是越来越强。封不平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他所凭持的,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狂风快剑”。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须知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纵然万万不愿便这套剑法,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是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恒山、衡山诸派的高手,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既有这等身手,要出掌华山一派,确是才具相称。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华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会较这“狂风快剑”中所含的内力为强。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剌到之时,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他初学独孤九剑时,以田伯光为对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但与封不平相较,却又差得远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对方又是尽展所长,不遗余力,独孤九剑的威力,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越易显现出来。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若是以之对付庸手,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杀鸡而用牛刀了。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即是学到了的,其中种种精奥之处,也不能随意运用,但饶是如此,对付封不平的“狂风快剑”,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他每斗一刻,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寻思:“如此剑术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心下极是焦躁,连声怒喝,斜劈直折,猛攻过去,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下。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二来手上无力,是以这四剑剌得均是甚轻。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请你拜上令尊,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说了两次“无颜”,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区区剑法,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对手,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若是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两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左飞英朗声道:“令狐冲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左飞英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今晚见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
三十一 绣花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甚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
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哪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甚么?他为甚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
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甚么后果?”
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甚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
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甚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
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活。”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
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甚么来?你说甚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
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活?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呼呼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甚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甚么他不说话?为甚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抢去。
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
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顶,而童百熊与他相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
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
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
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
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
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
杨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回黑木崖来?”
向问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
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
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
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拚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
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
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磨杨莲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个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牵住了他手。
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并没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败在哪里?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
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
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上。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
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
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
“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
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
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
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你在装疯吗?”
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呜?”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却又笑不出来。
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娈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甚么?”
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
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甚么不让他杀了?”
童百熊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
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
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
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视。
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
任我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侍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
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但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
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
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
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
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分破绽,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是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
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骂道:“死丫头!”一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
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方不败刺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向东方不败背上疾戳。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
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
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已。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问天苦笑道:“死不了!”
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斩在他左腿之上。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
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倘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称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
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
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
任我行得诛大仇,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仰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
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就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
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刺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
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甚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己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
“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
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嶽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那是应有之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
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
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
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甚么?”
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
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是丝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极是沉重,刀头有一弯钩,只是想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澈心,反而激发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间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一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早有两柄单刀伸过来格开。岳不群行动快极,一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滚之间,岳不群武功再强,也是无法站定,登时摔倒,其时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种种长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金刚指力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扶着令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勉强将你擒住,可算得无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是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几名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想这剑谱吗,本非你华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计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目的也不过在觊觎这部剑谱。此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着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如此下流的一着棋子,却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是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知,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若是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往自己额头击将下去。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喀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只是他此举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什么辟邪剑谱落在华山派的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够义气,只是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骂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华山门徒,岂能拜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为师?”梁发大声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他一言未毕,突然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了出来。
岳不群脑海之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要知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人脑袋砍了下来。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拒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了!”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追了上去。却听得马蹄奔驰过来,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落马。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之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苍髯铁掌汤英颚。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恒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汤英颚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
岳不群顺着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身黄衫,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冷傲。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生有二子,长子左飞英已深得乃父真传,武功之高,足可与众师叔并肩,想来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与他父亲平辈论交,他见到自己,该当叫一声“世叔”才是,只是这么一点头,岳不群虽在难中,心下仍是颇为不忿。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会幸会。这位苍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汤老英雄了。”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左大公子、汤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左大公子、汤老英雄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
汤英颚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是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却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尊驾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鹅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是如此传言,实情却是未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上面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是在于有人觊觎这部辟邪剑谱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个君子剑则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豪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将那辟邪剑谱双手献上。”汤英鹄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
那老者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原是不值众位名家一哂,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以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卖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左贤弟,你瞧这件事怎么办?”
左飞英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我爹爹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种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一齐说道:“左大公子断得再明白没有,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越俎代庖。”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实是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点了火把头,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闪闪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鲍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鲍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鲍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是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鲍师弟,多说无益,行刑!”
鲍不弃应道:“是!”提起长剑,手肘向后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含血喷人,如何能服?”鲍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着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后,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鲍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是给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肤,实是奇耻大辱,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左大公子!”左飞英没料到她突然会叫自己,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左飞英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若是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岳先生,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鲍不弃脸上吐了过去。鲍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飞英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他手中马鞭挥出,拍拍拍三击,鞭梢已击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左飞英任那黑马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众人已是震天价喝起采来。要知他马鞭乃柔软之物,无可着力,居然能以鞭梢来解人穴道,内劲之强,实是骇人听闻,何况他随手三挥,击中三处穴道,认穴之准,更是罕见罕闻的绝技。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飞英是要自己与鲍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若能将鲍不弃打败,虽然未必便可化险为夷,至少是一个转机,若是自己败了,那是连话也没说的,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险跪了下去。原来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是难以支持。
鲍不弃哈哈大笑,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有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剌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鲍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大腿,站着不动。鲍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鲍不弃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剌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而鲍不弃剑招极是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鲍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敌之长,这是非输不可。”
其实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够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在迅速减弱。数招之间,鲍不弃已然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留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鲍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动:“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原来两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本门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绝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令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剌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匹是凌厉,虽是重伤之余,剌出时仍是虎虎有威。鲍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了这剑。岳夫人若是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无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柱地,喘息不已。
鲍不弃笑道:“怎样?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找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一剑将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鲍不弃喝道:“滚开!”一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先手上无半分力气,若是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剌去,是那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是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鲍不弃吓了一跳,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跃起身来,这才避过了此招,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躲得狼狈不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仔细一想,又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鲍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是以太师叔祖所授的剑法,与之拆招。”那“独孤九剑”的“破剑式”,他已练得甚是纯熟,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于胸。
眼见鲍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着他小腹。鲍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若是换作旁人,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鲍不弃小腹上虽是个空门,却不必设法守御。
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以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鲍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极难挽救的败局,急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一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仍指着鲍不弃胸前。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不论对方内力强弱,都能借势向外跃升,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鲍不弃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却总是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所向令狐冲的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先避来剑,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来,反手一剑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剌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伤敌而不为敌伤。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他随手一剑,竟会剌向自己这个部位,他出招收招,随心所欲,一见对方招数狠辣、立即向后退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自己万难抵敌,这时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便顺手使了出来,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心下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却始终是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只是勉强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独孤九剑”,便遭逢大敌,心中微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便大大打了个折扣,是以酣斗良久,一时仍是难分胜败。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对方越是难以抵挡,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真是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挥剑拚斗,已逾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一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倍增,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胜他亦非难事,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剎那之间,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他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剌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但剑尖忽东忽西,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只因不识对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动长剑,护住了上盘。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剑尖一颤,便剌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一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剌,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剌。令狐冲左手碗一抖,一剑向他左眼剌了过去。封不平大叫一声,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的剑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说:“这位居士的剑法”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原来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招式上激起的风声,也是越来越强。封不平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他所凭持的,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狂风快剑”。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须知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纵然万万不愿便这套剑法,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是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恒山、衡山诸派的高手,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既有这等身手,要出掌华山一派,确是才具相称。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华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会较这“狂风快剑”中所含的内力为强。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剌到之时,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他初学独孤九剑时,以田伯光为对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但与封不平相较,却又差得远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对方又是尽展所长,不遗余力,独孤九剑的威力,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越易显现出来。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若是以之对付庸手,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杀鸡而用牛刀了。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即是学到了的,其中种种精奥之处,也不能随意运用,但饶是如此,对付封不平的“狂风快剑”,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他每斗一刻,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寻思:“如此剑术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心下极是焦躁,连声怒喝,斜劈直折,猛攻过去,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下。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二来手上无力,是以这四剑剌得均是甚轻。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请你拜上令尊,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说了两次“无颜”,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区区剑法,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对手,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若是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两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左飞英朗声道:“令狐冲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左飞英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今晚见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