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惊又怒,长剑挥出,拍的一声,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断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没直至柄,当真说时迟,那时快,令狐冲长剑脱手,飞上半空,再回跌下来,只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但岳夫人使“宁氏一剑”,令狐冲用剑鞘夺剑,岳不群震断剑鞘,尽是在这顷刻之间发生。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连打了四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师父、师娘,弟——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练——没练什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适才你对付师娘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乱想而来?”令狐冲嗫嚅道:“弟——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便使了出来,正因如此,我才——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吧!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之中,不见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练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你起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七八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劳德诺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四十年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指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四十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去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内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的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内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那是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的正宗。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岐,主要便在于此。”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一句说话,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什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内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内功厉害,剑术如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内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内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当年本门正邪之辩,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四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一句错话,便要叫人家身首异处,那有这么强凶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像你这句话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内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固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一加比较,岂不是正误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四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了上风,各练二十年,仍各擅胜场,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了,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个个——个个横剑自尽。”令狐冲、岳灵珊等都是“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自己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这么简单。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十几位前辈高手,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
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大家亲如骨肉同门兄弟,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脸上,令狐冲见她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但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是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有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那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绝不能将这件门户之羞,令人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们,实乃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将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也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误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种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道:“是!”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
令狐冲惭槐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执高执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内功,再巧妙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成了紫霞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练气若是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劳德诺等一齐躬身受教。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预!”令狐冲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无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曾想到创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险上一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若是蒙然不知,岂不胡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在剑身之上,喀喇喇几声响,那长剑竟尔断为数截。令狐冲等见了,无不骇然。岳夫人虽与丈夫朝夕相处,却也不知他内功之深,一至于斯,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与夫人首先下崖,劳德诺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
令狐冲又想:“后洞石壁上绘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诸绝招尽数为人破去。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诸剑派均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附以浑厚内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此理本来寻带,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通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由林师弟剑下使出来或是由师父剑下使出来,岂可同日而语?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他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令狐冲却绝无沮丧之意,反而由于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精神为之大振,只是想到这半月来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心道:“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岐途,成为本门的罪人,当真是危险之极。”但觉师父击打过的面颊兀自热辣辣的疼痛,心中却暗自庆幸,当下管束起意马心猿,寻坐练功。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到长安去?”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在醉仙楼头交手,也不失为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勤习内功,将通向后洞的孔穴封了起来,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这日傍晚,他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更次,正欲就枕,忽听得有人走上崖来,脚步声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从石桌上取过长剑,悬在腰间。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说道:“令狐冲,故人来访。”令狐冲大吃一惊,来人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于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什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是意想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大坛酒来,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陈酒,来和令狐兄共谋一醉。”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那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已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
田伯光提起酒坛,先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时将一大碗酒喝干了,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乡,南为绍兴。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长日酒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更无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那如何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仅此两坛了,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谢,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绝顶,这番辛苦,便已贵重之极,别说是天下第一的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已感激不尽。”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道:“田兄如何称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令狐冲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陆抗坦然服食敌将羊祜所遗汤药,说道:‘岂有鴆人羊叔子哉?’小弟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难和昔年贤羊祜,陆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两大坛酒,却不是径行从长安挑上华山?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了一些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累犯大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已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是为何了?”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的高招。”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道:“令狐兄,贵派剑术精绝,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楼头的两度交手,自己武功确是和他差得太远,若不是最后忽使诡计,用言语僵住了他,早已命丧其手。此后一直回思对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数次向师父、师娘请教,但显然田伯光当日和自己相斗之时,尚未尽展所长。就算经过几个月的捉摸,对他的快刀刀法已颇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远远不及。他说:“你年纪轻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不是田某的对手”这句话中,实无半分夸大。令狐冲绝非卤莽蛮干的一勇之夫,听了田伯光这句话后,点了点头,道:“田兄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鞘。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乃江湖上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绝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你不过,在下足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功之高,武林实所罕有。他刀法尤为了得,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所以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轻功绝佳之故。田伯光双手一拦,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拔出长剑,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若是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的大是不怀好意。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就算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无法听见。何况这田伯光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了,那里还有幸理?我便是给他身上斩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能出声呼叫,免得小师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
他向来狡谲多智,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事了。”便道:“好吧,令狐冲打不过,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田兄是声名狼籍的淫贼,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绝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醉仙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当年刘备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同桌共饮,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
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何当着青城派、衡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着避过,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浪子,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将出来。那日在醉仙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此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来到华山,确是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那里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竟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说出来吓你一跳,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更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于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驾,只是既然乘兴而来,便不欲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楼头,两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绝伦,任性而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当真拚命,我杀他容易,擒他却是为难。”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
田伯光实无杀他之心,寻思:“这人宁死不屈,倒真不易对付。若是和他动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却招招拚命,于我大大的不利。”当下计上心来,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若是输了,还可强词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华山派的开山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阁下,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啰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太会上一会。”
令狐冲心念电转,脑海中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回他攻了过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倾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第二十五回 愈斗愈强
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冲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田伯光又赞:“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开,或是避过,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的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下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一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比我为高,膂力内劲,也均远胜于我,令狐冲非你之敌。”田伯光笑道:“这就走吧!”令狐冲摇头道:“不去!”
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没有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是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双手,笑嘻嘻的瞧着令狐冲。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是恒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恒山派戒律何等精严,又怎会和这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须能解得开他这一刀,要挡他三十招便不难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那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那后洞石壁之上,刻着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田伯光见他脸色瞬息万变,一时喜上眉梢,一时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啰哩啰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他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绝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稀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一面看,一面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绝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这人剑招变化极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转眼便给他拆到第三十招。”当下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
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输得不服,待我进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便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拖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复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地绝道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于是寻到刻着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招未使,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法,说不定便能斗得他头晕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紧开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连进三招,将刀锋架在令狐冲咽喉之上,逼得他弃剑认输。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素,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绝无是理。”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虽见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请便。”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实心中却越来越是担忧:“他来到华山,定然包藏有极大的阴谋。他明知师父正要找他来加以诛杀,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到田伯光此番来到华山,实含有恐布之极的大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颐,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一剑将他杀了,又有何妨?”心念已决,又去观察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时,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以招数赌输赌赢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请!”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一剑剌了过去,剑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已然斜向左侧,猛然回剌,田白光举刀一挡,令狐冲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一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一剑从他右腿之侧剌过,将他裤筒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斛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一跃而起,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是伤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却想:“你此刻既不想杀我,我便不可不顾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占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剌出。
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一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剌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一交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一个打挺,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刀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却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跃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陪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讳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笑道:“‘好汉子’三字不敢当,总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乃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师太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情之一字,实所难言。仪琳小师妹容貌秀丽,清雅绝俗,莫非田伯光当真对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究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好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了?”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随即想起:“没几天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中,害得千斤庄庄主霍权之女受辱自杀,这积恶如山的大盗,岂能改过迁善?”说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将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给人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太。若是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全身都化为烂肉,从此无药可治,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却是非请你去不可。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本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说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气愤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两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为之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之间,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开大阖的剑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却是十分的轻逸。他越看越是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那招数,一上手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的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长剑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一招一式,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何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给?”说着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若是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却是大大的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忧愁的容颜,双手伸开拦住,说道:“洞中所藏,乃本门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为何听到我要进山洞去,登时便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那个洞之中,必是有甚么对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厉害之极的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武功虽是田伯光为高,说到狡猾机智,令狐冲却是远胜了,他这以进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话休絮烦,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岳剑派的绝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他也学了不少,只仓卒之间,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个绝顶爱好武学之士,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是大惑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有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之间,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这些前辈,不——不愿和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若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若是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是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信洞内有十位高手,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联手来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那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那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极是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干顶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的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田伯光见他神色古怪,显是在极力的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有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事实。令狐兄信口开河,难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雕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计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事实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根本不知风清扬是甚么人,但不论田伯光说甚么,自己只须力加否认,田伯光便会深信不疑,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还高两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祖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道:“他一听到风清扬的名字,便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但屈指算来,他也有八十余岁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惧?”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祖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吧。”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你还收拾不下这小子?”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山洞里站着一个白须青袍的老者,神气忧郁,脸如金纸,更无半点血色。令狐冲心道:“这位老先生是从那里来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后,我竟是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我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那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只听那老者又叹了口气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剑式’——”他口中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有几招还当真是平常之极,师兄弟间过招尚且不用,以之对付田伯光,无论如何是威力不足,却听老者又道:“你迟疑甚么?三十招一气呵成,确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语音低沉,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这一招收招时剑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凤来仪”,却自是下而上的剌出,中间缺了一截,无法联起来。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称风清扬的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则上,欲下则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没有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将令狐冲登时提醒,长剑一勒,跟着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变“金雁扑空”。这一招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剑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了。上去试试吧!”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师叔祖,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位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向他躬身致敬,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和你过招,胜之不武。”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倍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里?”他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冲砍了过去。
令狐冲侧身闪避,还剌一剑,使的却是适才那老者口中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后着便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顿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和田伯光斗了二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只是斗到后来,气力渐渐不足,田伯光大喝一声,单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已然放开手中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二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老子”起来。
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忽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手中无剑,手指便是剑。那一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犹如电光一闪,当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剌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十根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祖,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徒孙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太师叔祖,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师叔祖,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丢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谜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这日头好暖和啊,有几十年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给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指作剑,三十招内将他打败,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敌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绝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便是用剑,也斗他不过,怎能空手——空手——”风清扬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一个时辰,那也够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与人动手过招,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进来。”说着走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道:“壁上这些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极好的美质良材,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对师父向来极是敬爱,听得风清扬辱及恩师,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将田伯光一剑杀了便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数次将你打败,并不伤你,你一占上风,便即杀他。华山派的弟子,是这样待人的吗?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祖,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令狐冲道:“太师叔祖从此不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祖恕罪。”
二十三 伏击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令狐冲向山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派一行,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了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得知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大为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仪琳道:“帅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
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生的给忍住了。
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
那老人过:“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人闽,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剑派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然再好没有。就怕魔教诡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路,到廿八铺歇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个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她师伯,‘恒山三定’,那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
只听定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
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
令狐冲知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
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哪一队中,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然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
当即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再加上这满腮虬髯,料想就在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此时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
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
终于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
躲了起来,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
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但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军爷,请借一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毫不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
她强抑怒气,说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子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唔,苦海无边,回……回……回头是岸!”
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
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
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
令狐冲大声道:“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不出甚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
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妹心地当真良善。”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子晃了几下,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
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啦!”
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击,那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
令狐冲恰于此时转过身来,眼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
你……你……你这是干甚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道:“甚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
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伕,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
他这么两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道:“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
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今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这位将军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
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而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令狐冲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今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仪琳运劲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
令狐冲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
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暗器都落了空。
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过,来到今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
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身堵住退路。
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眼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直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
“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无法施展精妙剑术,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令狐冲头顶。
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丝毫施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
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只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身扑前,急刺那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仪和,一柄链子枪刺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
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核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
仪琳轻轻惊叫:“啊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
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
仪和止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拼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
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
仪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枪尖抬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
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
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摇头,均想:“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招架。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只消不生锈哪,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
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
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老子不算输,咱们再来打过。”
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便易办了些。
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了一人。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飞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
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众。此人是围攻定静师大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趁机发掌,砰的一声,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
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己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登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
魔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所在,们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注,今日无沦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听他这句话,己明其意,叫道:“拿解药来换人!”
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
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头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
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罢,甚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甚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今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还札,说道:“老师太请了。
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
定静师太料他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说道:“今日我恒山派进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
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钥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
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甚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
“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浑,似乎颇为滑稽,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
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门弟子,聪明怜俐,甚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
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无性命之忧。”
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十分机密,昼宿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来一时不敢再来。
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
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大见受伤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
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可是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井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一两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过了良久,却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形显然甚是突兀。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说道:“师伯,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
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六个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毛骨惊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定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
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部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声道:“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之中有无毒药。”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是人人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
仪清忽然想到一计,说道:“师伯,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
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要是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
万籁俱寂之中,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甚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
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大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到甚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两人躬身答应。
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个跟我来。”
抽出长剑,向东北角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听屋中无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定挣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 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束手无策。
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甚么没有?”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甚么缘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只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徒儿也已影踪不见。
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甚么样子?”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甚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何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徙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主的令誉,实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人各伸双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
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就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若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越是心惊:“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细,已气喘吁吁,一瞥 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现身。
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是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了。”
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
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呼哨,从南方退了下去。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剑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刹那之间,由动人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
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派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
其余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
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吗?”她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于相救,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中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倘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屈之至了。
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下一伸,请她下屋。
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
钟镇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 宾主坐下。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 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定静师太摇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其实绝无恶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梢平,见三人站起来抱拳行礼,便也站起合十行礼,道:“好说。”
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甚么?”钟镇又道:“左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台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
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甚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可多谢了。
但不知钟兄有何高见?有甚么把握说这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儿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罢!”
钟镇道:“师太哪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囚禁在那里,依在下……”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
钟镇道:“在下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
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了。”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
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钟镇道:“贵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诿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
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
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唆?”
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甚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
你嵩山派这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
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
走出数丈后,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
她一声长叹,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
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
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甚是得意,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几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
令狐冲道:“你奶奶的,甚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甚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甚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十分厉害,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榕树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将军,你……你老人家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听说单是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甚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
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他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独酌,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怖的声音尽都消失,镇上更无半点声息。
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甚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有如此人物?”
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处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盛,当即纵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来到,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门。南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甚么,说些甚么,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是隐身树顶,静以待变。
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处的屋外。
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见她脸上神色凄厉,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
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进来甚急。
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等六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都绑住了。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甚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
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舅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留在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那是瓮中捉鳖之势。”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了屋中,朦胧月光之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
“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
跟着便见定静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便制了他死命。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构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
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
令狐冲道:“她在外边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子足上的绳素。令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她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向仪琳招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
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
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将军呼喝,心下大喜,当即抢上。
仪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你在哪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的道:“甚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
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显然是色厉内在,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来了这个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
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
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指正中今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甚么玩笑?”
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
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干么不学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
不料手掌刚和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甚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吸星大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
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今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
邓八公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己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甚么岗、甚么寨的小毛贼啊?”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
纵身跃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
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十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
令狐冲料想钟镇等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也喝一碗么?”
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
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礼,转身而出。
仪琳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
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像令狐大哥。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令狐大哥决不会这样,他武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师伯,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姊和秦师妹,师怕挂念着众师姊,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
令狐冲见郑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
“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甚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地,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倪,叫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了一地,怎会有错?”
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抬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
他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
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武艺高强,见识过人。
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
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罢。”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
郑萼问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
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
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们小毛贼。
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
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入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
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
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
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迟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下。
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
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么……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
定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
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允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
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门下弃徒令狐冲。”
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
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二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魔教’?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
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礼,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怕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
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硬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
仪清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会?
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己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
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长剑,裹在包袱之中。
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进了无相庵么?”
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惊又怒,长剑挥出,拍的一声,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断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没直至柄,当真说时迟,那时快,令狐冲长剑脱手,飞上半空,再回跌下来,只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但岳夫人使“宁氏一剑”,令狐冲用剑鞘夺剑,岳不群震断剑鞘,尽是在这顷刻之间发生。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连打了四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师父、师娘,弟——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练——没练什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适才你对付师娘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乱想而来?”令狐冲嗫嚅道:“弟——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便使了出来,正因如此,我才——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吧!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之中,不见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练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你起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七八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劳德诺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四十年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指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四十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去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内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的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内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那是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的正宗。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岐,主要便在于此。”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一句说话,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什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内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内功厉害,剑术如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内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内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当年本门正邪之辩,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四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一句错话,便要叫人家身首异处,那有这么强凶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像你这句话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内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固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一加比较,岂不是正误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四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了上风,各练二十年,仍各擅胜场,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了,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个个——个个横剑自尽。”令狐冲、岳灵珊等都是“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自己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这么简单。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十几位前辈高手,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
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大家亲如骨肉同门兄弟,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脸上,令狐冲见她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但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是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有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那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绝不能将这件门户之羞,令人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们,实乃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将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也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误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种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道:“是!”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
令狐冲惭槐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执高执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内功,再巧妙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成了紫霞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练气若是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劳德诺等一齐躬身受教。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预!”令狐冲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无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曾想到创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险上一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若是蒙然不知,岂不胡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在剑身之上,喀喇喇几声响,那长剑竟尔断为数截。令狐冲等见了,无不骇然。岳夫人虽与丈夫朝夕相处,却也不知他内功之深,一至于斯,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与夫人首先下崖,劳德诺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
令狐冲又想:“后洞石壁上绘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诸绝招尽数为人破去。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诸剑派均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附以浑厚内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此理本来寻带,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通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由林师弟剑下使出来或是由师父剑下使出来,岂可同日而语?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他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令狐冲却绝无沮丧之意,反而由于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精神为之大振,只是想到这半月来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心道:“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岐途,成为本门的罪人,当真是危险之极。”但觉师父击打过的面颊兀自热辣辣的疼痛,心中却暗自庆幸,当下管束起意马心猿,寻坐练功。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到长安去?”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在醉仙楼头交手,也不失为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勤习内功,将通向后洞的孔穴封了起来,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这日傍晚,他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更次,正欲就枕,忽听得有人走上崖来,脚步声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从石桌上取过长剑,悬在腰间。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说道:“令狐冲,故人来访。”令狐冲大吃一惊,来人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于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什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是意想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大坛酒来,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陈酒,来和令狐兄共谋一醉。”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那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已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
田伯光提起酒坛,先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时将一大碗酒喝干了,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乡,南为绍兴。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长日酒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更无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那如何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仅此两坛了,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谢,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绝顶,这番辛苦,便已贵重之极,别说是天下第一的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已感激不尽。”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道:“田兄如何称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令狐冲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陆抗坦然服食敌将羊祜所遗汤药,说道:‘岂有鴆人羊叔子哉?’小弟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难和昔年贤羊祜,陆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两大坛酒,却不是径行从长安挑上华山?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了一些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累犯大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已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是为何了?”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的高招。”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道:“令狐兄,贵派剑术精绝,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楼头的两度交手,自己武功确是和他差得太远,若不是最后忽使诡计,用言语僵住了他,早已命丧其手。此后一直回思对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数次向师父、师娘请教,但显然田伯光当日和自己相斗之时,尚未尽展所长。就算经过几个月的捉摸,对他的快刀刀法已颇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远远不及。他说:“你年纪轻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不是田某的对手”这句话中,实无半分夸大。令狐冲绝非卤莽蛮干的一勇之夫,听了田伯光这句话后,点了点头,道:“田兄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鞘。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乃江湖上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绝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你不过,在下足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功之高,武林实所罕有。他刀法尤为了得,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所以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轻功绝佳之故。田伯光双手一拦,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拔出长剑,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若是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的大是不怀好意。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就算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无法听见。何况这田伯光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了,那里还有幸理?我便是给他身上斩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能出声呼叫,免得小师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
他向来狡谲多智,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事了。”便道:“好吧,令狐冲打不过,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田兄是声名狼籍的淫贼,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绝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醉仙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当年刘备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同桌共饮,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
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何当着青城派、衡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着避过,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浪子,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将出来。那日在醉仙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此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来到华山,确是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那里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竟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说出来吓你一跳,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更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于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驾,只是既然乘兴而来,便不欲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楼头,两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绝伦,任性而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当真拚命,我杀他容易,擒他却是为难。”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
田伯光实无杀他之心,寻思:“这人宁死不屈,倒真不易对付。若是和他动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却招招拚命,于我大大的不利。”当下计上心来,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若是输了,还可强词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华山派的开山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阁下,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啰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太会上一会。”
令狐冲心念电转,脑海中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回他攻了过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倾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第二十五回 愈斗愈强
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冲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田伯光又赞:“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开,或是避过,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的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下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一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比我为高,膂力内劲,也均远胜于我,令狐冲非你之敌。”田伯光笑道:“这就走吧!”令狐冲摇头道:“不去!”
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没有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是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双手,笑嘻嘻的瞧着令狐冲。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是恒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恒山派戒律何等精严,又怎会和这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须能解得开他这一刀,要挡他三十招便不难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那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那后洞石壁之上,刻着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田伯光见他脸色瞬息万变,一时喜上眉梢,一时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啰哩啰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他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绝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稀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一面看,一面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绝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这人剑招变化极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转眼便给他拆到第三十招。”当下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
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输得不服,待我进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便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拖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复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地绝道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于是寻到刻着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招未使,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法,说不定便能斗得他头晕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紧开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连进三招,将刀锋架在令狐冲咽喉之上,逼得他弃剑认输。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素,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绝无是理。”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虽见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请便。”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实心中却越来越是担忧:“他来到华山,定然包藏有极大的阴谋。他明知师父正要找他来加以诛杀,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到田伯光此番来到华山,实含有恐布之极的大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颐,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一剑将他杀了,又有何妨?”心念已决,又去观察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时,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以招数赌输赌赢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请!”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一剑剌了过去,剑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已然斜向左侧,猛然回剌,田白光举刀一挡,令狐冲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一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一剑从他右腿之侧剌过,将他裤筒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斛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一跃而起,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是伤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却想:“你此刻既不想杀我,我便不可不顾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占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剌出。
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一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剌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一交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一个打挺,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刀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却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跃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陪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讳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笑道:“‘好汉子’三字不敢当,总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乃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师太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情之一字,实所难言。仪琳小师妹容貌秀丽,清雅绝俗,莫非田伯光当真对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究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好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了?”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随即想起:“没几天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中,害得千斤庄庄主霍权之女受辱自杀,这积恶如山的大盗,岂能改过迁善?”说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将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给人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太。若是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全身都化为烂肉,从此无药可治,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却是非请你去不可。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本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说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气愤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两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为之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之间,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开大阖的剑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却是十分的轻逸。他越看越是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那招数,一上手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的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长剑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一招一式,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何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给?”说着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若是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却是大大的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忧愁的容颜,双手伸开拦住,说道:“洞中所藏,乃本门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为何听到我要进山洞去,登时便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那个洞之中,必是有甚么对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厉害之极的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武功虽是田伯光为高,说到狡猾机智,令狐冲却是远胜了,他这以进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话休絮烦,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岳剑派的绝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他也学了不少,只仓卒之间,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个绝顶爱好武学之士,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是大惑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有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之间,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这些前辈,不——不愿和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若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若是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是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信洞内有十位高手,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联手来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那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那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极是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干顶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的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田伯光见他神色古怪,显是在极力的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有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事实。令狐兄信口开河,难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雕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计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事实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根本不知风清扬是甚么人,但不论田伯光说甚么,自己只须力加否认,田伯光便会深信不疑,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还高两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祖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道:“他一听到风清扬的名字,便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但屈指算来,他也有八十余岁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惧?”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祖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吧。”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你还收拾不下这小子?”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山洞里站着一个白须青袍的老者,神气忧郁,脸如金纸,更无半点血色。令狐冲心道:“这位老先生是从那里来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后,我竟是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我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那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只听那老者又叹了口气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剑式’——”他口中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有几招还当真是平常之极,师兄弟间过招尚且不用,以之对付田伯光,无论如何是威力不足,却听老者又道:“你迟疑甚么?三十招一气呵成,确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语音低沉,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这一招收招时剑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凤来仪”,却自是下而上的剌出,中间缺了一截,无法联起来。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称风清扬的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则上,欲下则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没有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将令狐冲登时提醒,长剑一勒,跟着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变“金雁扑空”。这一招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剑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了。上去试试吧!”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师叔祖,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位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向他躬身致敬,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和你过招,胜之不武。”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倍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里?”他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冲砍了过去。
令狐冲侧身闪避,还剌一剑,使的却是适才那老者口中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后着便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顿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和田伯光斗了二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只是斗到后来,气力渐渐不足,田伯光大喝一声,单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已然放开手中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二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老子”起来。
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忽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手中无剑,手指便是剑。那一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犹如电光一闪,当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剌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十根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祖,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徒孙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太师叔祖,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师叔祖,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丢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谜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这日头好暖和啊,有几十年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给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指作剑,三十招内将他打败,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敌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绝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便是用剑,也斗他不过,怎能空手——空手——”风清扬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一个时辰,那也够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与人动手过招,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进来。”说着走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道:“壁上这些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极好的美质良材,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对师父向来极是敬爱,听得风清扬辱及恩师,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将田伯光一剑杀了便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数次将你打败,并不伤你,你一占上风,便即杀他。华山派的弟子,是这样待人的吗?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祖,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令狐冲道:“太师叔祖从此不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祖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