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口中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以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若是适才纵起时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之中,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极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下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蓝,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一试。”令狐冲心想玩这种游戏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备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梢一拿捏不准,立时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见她兴致甚高,便不说了,当即站在峰边,岳灵珊极是好胜,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中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了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趋前,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骇得脸上血色全无,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要是又罚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可以比赛谁跳得远了。”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
令狐冲说了这句话时,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危崖之上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退思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退思轩中?”但想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容许自己日夜在这思过崖上陪伴大师哥,也就转过了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来代劳,可是你用什么谢我?’六猴儿道:‘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岳灵珊又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笑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之底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发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的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茹素戒荤,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便送饭上崖。令狐冲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他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武功剑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然只是一剑,却是蕴蓄了华山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内功和剑术的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进修本门的功夫。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是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黄昏时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二月有余,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这天一早起来,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雪如铅,这一场雪势将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自己处身在思过崖上,无法向下边传讯,心下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凭她的轻身功夫,若是一个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是不来了。令狐冲呼了口气,心道:“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给我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石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的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将她身子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之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蓝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吃饭,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样子!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蓝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饭也没要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踪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树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应我,以后你千万不叫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用不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援援摇头,说道:“尽力奉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替我送饭,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饭,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崖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来信,说有要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有人知道我会上崖来会你。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难得有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人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平么希罕。”两个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么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当下携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深怕她着凉,解下自己外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后,我便是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他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仗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弟子,不但入门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辈师兄弟皆是望尘莫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的厚恩,实是难报,只是自己天性佻脱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飘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来着,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记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什睡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强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姓林的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么?提起剑来,一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姿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若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只是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其余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这个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摧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飞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势。他虽已饿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硬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至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风除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这一刻的时光,谢天地谢,你终于来了。”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上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道:“师娘有没有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急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初愈,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你渐渐痊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之时,每日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什么事六猴儿都爱张大其辞,我那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时正当严冬,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颠本已十分寒冷,这危崖上更是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尚未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壮健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无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过不了三天,马上便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灵珊含情脉脉的瞧着他,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可别见怪。”岳灵珊道:“我为什么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觉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小师妹是天神般的高贵姑娘,我岂可冒渎于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之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了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突然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他。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了良久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却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欢,我好喜欢!”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有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壮健似一日,心下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得崖来,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复啦,小师妹,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我这久没来瞧你,大师哥,你怪我不怪?”令狐冲笑着摇头。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与?”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能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却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是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壳。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粽子笑吟吟的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极是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向阳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蓝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了。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什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剑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按步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年的剑法,他半年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上现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师弟作伴,事属寻常,我竟如此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别里得粘些,将我的牙齿和舌头粘在一起。”
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石崖之上,馋成这副样子。”
岳灵珊下崖之后,过了十余日又上崖来,这次却是提了一小蓝松子干果。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仔细盘问,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到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当真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后,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然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爹逼着我练一套新的剑法,说这剑法变化繁复,我若是上崖来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练什么剑法啊?”岳灵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冲道:“是‘一字慧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是‘冥冥剑’?”岳灵珊仍是摇头,笑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去练‘淑女剑’。告诉你,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道:“你开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要知道‘玉女剑十九式’虽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难以使全,以岳灵珊此时的功力而论,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位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和十余种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夫未臻,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者,这剑法专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有空暇,再跟你拆招习练吧。”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其间一直没提起,不料岳灵珊居然开始修习了。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股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原来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的剑法,岳灵珊既要练“玉女剑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不可。岳灵珊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喂招练剑。”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种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镜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开始。”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道:“是了。大师哥,本来师娘答应叫你帮我喂招,现在要小林子喂,所以你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令狐冲一笑,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能有多大气候?”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出手吧!”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上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压了。”令狐冲道:“我几时欺压过你了?当真冤枉了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剌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未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向来极是要强好胜,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不料大师哥对己居然十分轻视,以一双肉掌来斗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扳,道:“我剑下若是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剑底若是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若是劈得实了,岳灵珊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松风剑法中有一招“换手剑”,长剑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敌人防不胜防。”岳灵珊心头一惊,道:“这么古怪!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的左臂,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来。她于这一十九式剑法,记到的还只有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还不过六式,但单只这六式剑法,已是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份逼近。令狐狆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劈出一剑,喝道:“松风剑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剑势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一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那剑脱手飞出,向上一跃,跟着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二十 入狱
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向问无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瞩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六日六夜!”
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
丹青生道:“凤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六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
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眼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
令狐冲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当下两手空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栅娜,花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四下里阴沉沉的。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
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伸,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
寻思:“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少侠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
令狐冲寻思:“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向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
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甚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
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
从怀中掏出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也不会完,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少侠和华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到梅庄之中,若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广陵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
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大庄主尽管留下抄录,三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一再刁唯,将自己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
黄钟公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甚么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上,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子。”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上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少侠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
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谱,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
令狐冲道:“正是,只因这琴谱是童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土,那也不用赐还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借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是在下答应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
黄钟公道:“风少侠一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迹,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帅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若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下?”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儿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
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棒玉箫,恭恭敬敬的道:“清大庄主指点。”
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时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时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今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
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下带上了板门。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井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恰止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
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
正凝思间,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
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白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琴弦。
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叮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
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道:“当真?”
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但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今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
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
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若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晚辈牛不入耳。”
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
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
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
秃笔翁“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
黄钟公沉忍半晌,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们方证大帅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
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帅,都是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九,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肉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村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劝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
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甚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好人!”
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
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今日有幸拜见网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道:“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于,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
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
大哥,你跟这四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
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令狐冲对“江南四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三人口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
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
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
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
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之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岂能干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以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面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客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
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得,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
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倘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嘉兴府见。”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胆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了之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你们又已知道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
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豪杰之上,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上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这位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们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时同日而语。”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
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
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准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戴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
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儿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罢。”
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
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笔翁和丹青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骗风少侠之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
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风少侠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会。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不这么容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
令狐冲一捏之下,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迫:“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
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市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
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黑白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
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
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
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妾,因此他们坚决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侍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儿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
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遇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
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上,却如何于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
令狐冲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擅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岂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
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
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
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
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
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
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四个混蛋料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罢。”
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
秃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的敌手。那人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外号,叫甚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老先生而言,这话可真?”
那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
丹青生道:“三哥错了。”秃笔翁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
秃笔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诡计,那也不姓任了。”
黄钟公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黄钟公如此说,便道,“大庄主这话可不对了,风老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
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
令狐冲信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等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越感到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他们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当真残忍无比,激动义愤,出言再也无所顾忌,心想最多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却又如何?
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
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甚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令狐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甚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甚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甚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八这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
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不见而已。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
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有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语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内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甚么图谋?”令狐冲道:“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甚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
令狐冲道:“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风少侠,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囚于此间?你都曾听凤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加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
那人笑道:“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
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诚。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
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惭愧。
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说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甚么好话,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和丹肯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打开了。”
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
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盏灯放在榻上罢?”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干将向问天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未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
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百,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今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暇隙。他谨依风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大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行。
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行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六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音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子,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
那人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
令狐冲觉得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部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肉镇定,拆解来招。
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部似被他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口中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以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若是适才纵起时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之中,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极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下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蓝,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一试。”令狐冲心想玩这种游戏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备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梢一拿捏不准,立时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见她兴致甚高,便不说了,当即站在峰边,岳灵珊极是好胜,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中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了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趋前,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骇得脸上血色全无,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要是又罚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可以比赛谁跳得远了。”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
令狐冲说了这句话时,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危崖之上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退思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退思轩中?”但想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容许自己日夜在这思过崖上陪伴大师哥,也就转过了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来代劳,可是你用什么谢我?’六猴儿道:‘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岳灵珊又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笑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之底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发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的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茹素戒荤,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便送饭上崖。令狐冲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他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武功剑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然只是一剑,却是蕴蓄了华山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内功和剑术的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进修本门的功夫。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是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黄昏时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二月有余,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这天一早起来,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雪如铅,这一场雪势将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自己处身在思过崖上,无法向下边传讯,心下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凭她的轻身功夫,若是一个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是不来了。令狐冲呼了口气,心道:“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给我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石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的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将她身子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之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蓝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吃饭,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样子!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蓝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饭也没要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踪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树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应我,以后你千万不叫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用不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援援摇头,说道:“尽力奉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替我送饭,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饭,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崖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来信,说有要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有人知道我会上崖来会你。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难得有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人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平么希罕。”两个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么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当下携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深怕她着凉,解下自己外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后,我便是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他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仗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弟子,不但入门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辈师兄弟皆是望尘莫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的厚恩,实是难报,只是自己天性佻脱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飘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来着,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记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什睡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强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姓林的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么?提起剑来,一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姿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若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只是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其余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这个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摧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飞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势。他虽已饿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硬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至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风除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这一刻的时光,谢天地谢,你终于来了。”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上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道:“师娘有没有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急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初愈,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你渐渐痊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之时,每日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什么事六猴儿都爱张大其辞,我那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时正当严冬,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颠本已十分寒冷,这危崖上更是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尚未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壮健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无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过不了三天,马上便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灵珊含情脉脉的瞧着他,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可别见怪。”岳灵珊道:“我为什么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觉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小师妹是天神般的高贵姑娘,我岂可冒渎于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之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了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突然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他。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了良久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却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欢,我好喜欢!”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有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壮健似一日,心下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得崖来,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复啦,小师妹,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我这久没来瞧你,大师哥,你怪我不怪?”令狐冲笑着摇头。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与?”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能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却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是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壳。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粽子笑吟吟的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极是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向阳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蓝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了。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什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剑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按步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年的剑法,他半年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上现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师弟作伴,事属寻常,我竟如此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别里得粘些,将我的牙齿和舌头粘在一起。”
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石崖之上,馋成这副样子。”
岳灵珊下崖之后,过了十余日又上崖来,这次却是提了一小蓝松子干果。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仔细盘问,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到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当真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后,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然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爹逼着我练一套新的剑法,说这剑法变化繁复,我若是上崖来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练什么剑法啊?”岳灵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冲道:“是‘一字慧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是‘冥冥剑’?”岳灵珊仍是摇头,笑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去练‘淑女剑’。告诉你,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道:“你开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要知道‘玉女剑十九式’虽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难以使全,以岳灵珊此时的功力而论,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位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和十余种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夫未臻,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者,这剑法专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有空暇,再跟你拆招习练吧。”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其间一直没提起,不料岳灵珊居然开始修习了。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股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原来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的剑法,岳灵珊既要练“玉女剑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不可。岳灵珊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喂招练剑。”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种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镜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开始。”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道:“是了。大师哥,本来师娘答应叫你帮我喂招,现在要小林子喂,所以你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令狐冲一笑,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能有多大气候?”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出手吧!”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上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压了。”令狐冲道:“我几时欺压过你了?当真冤枉了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剌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未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向来极是要强好胜,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不料大师哥对己居然十分轻视,以一双肉掌来斗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扳,道:“我剑下若是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剑底若是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若是劈得实了,岳灵珊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松风剑法中有一招“换手剑”,长剑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敌人防不胜防。”岳灵珊心头一惊,道:“这么古怪!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的左臂,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来。她于这一十九式剑法,记到的还只有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还不过六式,但单只这六式剑法,已是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份逼近。令狐狆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劈出一剑,喝道:“松风剑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剑势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一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那剑脱手飞出,向上一跃,跟着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