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杀人灭口
令狐冲脑中甚是混乱:“仪琳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过了我,算得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过同是五岳剑派中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见费彬又踏上了一步,长剑剑尖上的闪闪卖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间,松树之后飘出了几声幽幽的胡琴之声,这几下琴声甚是凄凉,似是叹息,又似是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的断续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树叶上一般,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但听那胡琴之声越来越是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只声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都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向费彬拱了拱手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一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一出口,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剑光起处,直剌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费彬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
费彬又惊又怒,还剑相剌,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了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但见他一柄其薄如纸的利剑犹如一条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费彬要待喝骂,但莫大先生剑招实在来得太快,逼得他连连倒退。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都是剑术行家,眼见莫大先生的剑招变幻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是一精至斯,只见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总是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但见二人身周,鲜血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大叫一声,向上跃起。莫大先生抽剑而退,将长剑又插入胡琴之中,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涌般向上喷出,原来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剑剌中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剑口中喷了出来,又是诡异,又是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她虽学武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等杀人的惨象。
眼见费彬卧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绝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耽于音乐,当真是入了道,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是名不虚传。”曲非烟叫了起来:“爷爷,你给我解开穴道吧,咱们该得走了。”曲洋支撑着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颓然坐倒,摇头道:“我办不了。”他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个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无不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数千年间,纵然世上再有曲洋,却不见得又有刘正风,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却又不见得二人生于同时,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刘贤弟另有一本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刘正风从怀中也取出一本册子,笑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身从二人手中接了过来,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此事可说是易如反掌。
曲洋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哈哈一声长笑,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曲非烟见到令狐冲的脸色,叫道:“爷爷,爷爷!”令狐冲摇了摇头。曲非烟颤声道:“爷爷死了?”见令狐冲不语,知道爷爷确已逝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仪琳将她抱在怀里,慢慢的替她推宫过血,但她被费彬的大嵩阳手所点,仪琳功力有限,一时却解不了她的穴道。
令狐冲久历江湖,颇具见识,说道:“小师妹,咱们赶快将三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若是泄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们三人说出去的,祸患可是不小。”仪琳道:“是。但若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和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抬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
仪琳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之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的尸身之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令狐冲确也累得伤口又在剧痛,于是倚石而坐,翻开曲洋的琴谱,只见前面十余页中,都是坐功的口诀,又绘着许多人体,身上注满了经脉,此后又是掌法指法的诀要,到二十余页后,才是抚琴之法,以后小半则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识。
令狐冲于文字一道,本来所识有限,他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试过,随手将两本册手往怀中一揣,说道:“小师妹,你休息一会,便请将曲长老、刘师叔的遗体也掩埋了。”仪琳道:“是。”曲非烟听到掩埋爷爷的尸身,又哭了起来。仪琳见她哭得伤心,陪着她垂泪。令狐冲仰起了头,吁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却也令人钦佩。”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陪着非非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同来。”仪琳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走开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快步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令狐冲寻思:“本门那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露出半边脸去,向外一张,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身手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剌,每绕一个圈子,便剌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心下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运气护住后心。余沧海不绝进攻,挥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是只守不攻。令狐冲看得佩服,寻思:“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即是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师父所以能够不动火气,只因他剑术高出对方,这不但是由于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斗的令他瞧得惊心动魄。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是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之劲,令狐冲瞧得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这矮道士如此了得,纵然我没有受伤,也绝不是他对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越转越快,变成一圈背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之声,只因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心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剌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出剑如此迅捷,我生平从所未见,师父不要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立,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一声不响的站着。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也是一声不响的站着。他眼力虽然锐敏,却也没瞧出这场剧斗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驰去。岳不群大声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么?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话时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从语意中知道师父武功胜过余沧海,心中暗喜,他伤病之躯,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这两位绝世高人,展开轻功,一追一逃,这一怔间,怕不已在数十里外!”他拄着树枝,向前走去。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红墙,看来是座颓废的庙宇,他正想找处地方歇息,便向那红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便听破庙中有话声传出。
令狐冲立即停了脚步,闪身在旁,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心下暗自惊讶:“此事大为不妥,给木高峰抢先了一步,林氏夫妇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烦得紧。”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什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乃是口授,并无剑谱。”说这话的,自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师林震南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前辈愿意为在下报仇,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的。”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也决计不会说将出来。林某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木高峰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他心思十分机敏,微一动念,已知木高峰连说三个“是了”是何用意。
果然听得木高峰继续说道:“是了,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说,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剑法,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还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的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了出来。”他沉吟一会,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啊,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什么坚绝不肯将剑谱交了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来,这剑谱上所记录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种家传武功,不提也罢。”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有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种稀松平带,攻不足以诛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脚猫剑法,又怎入得木前辈眼目?”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真有什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录的剑法精义,由于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岂不是埋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辈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摇头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连连摇头,道:“不对,你没有明白。”
木高峰转头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什么?那和我平儿又有什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那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是欢喜,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令狐冲在庙外听得,心中连骂:“老匹夫无耻之极,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语去骗林老伯的剑谱。”
岂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性子刚强,不苟言笑,对这个胡说八道的驼子一定不会屈服,他武功再高,儿子也不肯拜他为师,于是说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那里?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们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们却须将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谎。要知林震南武功虽然平平,但身任当世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寻思:“平儿倘若真的拜了他为师,他巴不得便带了平儿来。这辟邪剑谱的所在,我宁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为了自己儿子。平儿若到眼前,我夫妇临终之际,岂有不对平儿说的?”于是叹了口气。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发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上一面,眼见已是难以如愿。如果真有什么辟邪剑谱,老前辈不说,在下也会求老前辈转告我的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那是何故?自然是为了林家的令誉,为了保全林家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本剑谱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说着提起右手轻轻向丈余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风到处,喀喇喇一声响,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时垮了下来。林夫人更是惊慌,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说着顺手一掌,将身前的一张神坛又劈得粉碎。
林夫人还欲再问,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什么难处,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须决心去找他来杀了,难道此事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喀喇一声,提掌又将一张木几打得粉碎。
林夫人见到他掌力如此惊人,甚为骇然,低声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儿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已然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一日便不敢伤他。此中诀窍,不可不知。”他已然将心横了,索性将木高峰称为驼子。
林夫人被丈夫一点,登时明白,说道:“不错,驼子,你立时把我们夫妇杀了吧。”令狐冲在庙外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木高峰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功”的厉害,知道这位岳掌门外貌虽是恂恂儒者,其实内功之高,深不可测。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自知这种事情深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二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恕罪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要知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亮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遣镖师到青城山去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与他们结交,连送礼也不送,此刻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们,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师父命小侄先来照料,相信师父和平之师弟不久便可到来。”林夫人听得即可和儿子相见,口中不断念佛。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令狐冲见他说话之时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本来可用真气相助,让他支撑至师父到来,但自己也是受伤极重,无法运气,只得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账后,便会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托,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后来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们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什么‘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觑你林家的剑谱?华山本门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学不周全,焉有余力再去理会别派的剑法?再说,要是你林家的剑法真有过人之长,你夫妇又怎会落得这等下场?”当下靠在柱上,闭目养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庙门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冲儿,你在庙里吗?”令狐冲道:“是!”睁眼站起身来,只见天已黎明。岳不群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见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死了?”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却是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半个时辰,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他是彬彬君子,赢就赢,输就输,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冲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名是师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对众弟子并不如何严厉,令狐冲向来也不如何怕他,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嘿嘿!”
令狐冲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已学乖成精,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一掷,那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银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成满天流星。原来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烟花中的银色长剑,便是他外号“君子剑”的表记。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岳不群道:“这是根明,他脚步轻飘有余,沉着不足,众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却是难以及远。”果然过不多时,高根明滴滴搭搭的摇晃着算盘,奔近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要知从远处望见火箭信号,只能够约略得悉方位所在,却无法确知必是在这土地庙中。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进入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大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咱们大伙儿可真登担心得紧。”令狐冲见他喜悦之情十分真挚,心下不禁感动,微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却是二人。岳不群问道:“是谁来了?”令狐冲道:“一个沉稳,一个轻捷,那是二师弟和六师弟。”岳不群点了点头,道:“冲儿,你真聪明,一点便透,几时学得一点德诺的沉稳,我可就放心了。”劳德诺和陆大有还没进庙,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脚步也也已隐隐再来,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林平之一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两具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同门听他哭得哀痛,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什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这个大师哥担足了心事,初时听到他为青城派的罗人杰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几场,只是她知道这位大师哥聪明机警,本领极大,未必就会给青城派的弟子杀死,心中还存着五分指望,果然后来便得父亲告知,大师哥其实未死,此番在土地庙中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间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拍其肩,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有死!”岳灵珊道:“原来是恒山派的小尼姑骗人,吓得我——吓得我——”她本想说“吓得我不想活了”,但这一句话真情流露。又是当着父亲和众同门之前,毕竟说不出口,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下流。
令狐冲道:“恒山派那位师妹倒也不是故意骗人,她当时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灵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瞧着他,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是怜惜,道:“大师哥,你这次——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须得回山好好静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尸身之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暂且收起眼泪,料理你父母的丧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父母死尸的脸上满是惨痛之容,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硬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一句话,要我向你转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坚不吐实,以致被震断了心脉。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定为天下英雄耻笑。”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提起一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虽然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的落将下来。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实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绝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寻思:“我华山派向来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玉女峰畔只怕更无宁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又想到刘正风一意要退出武林,毕竟难以如愿,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胜感慨。
十八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没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
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
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犹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一位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睁眼,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地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微笑不答。
这一日,方生又给令狐冲输了内力,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没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命长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易,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
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他移步之际,双腿酸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都远远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上。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下,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两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两个多月,我还道只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十分佩服。”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省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二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
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到了林师弟家里。”
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是。”
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强加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深。方生师弟两个月来以内功延你性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
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
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
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衣钵,传禅宗法统。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
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剌密谛共同研读参究。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
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剌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
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
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斯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
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
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属有缘。
方证缓缓地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
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着,一切事物拘泥实相,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于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归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一放异彩。”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便另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
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
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
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宣称与之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门墙。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不群感激不尽。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亦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伤心,又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重伤垂死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方证缓缓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实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什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
方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的泯不畏死。
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令狐冲嘿嘿一笑,躬身行礼,转身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少室山。心想:“世人成千成万,未必皆有门派,我今后是无门无派的无主孤魂,师父、师娘、小师妹个个视我如陌路之人。小师妹怀疑我吞没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当我是个无耻之徒,卑视、贱视,又岂仅视如陌路而已?”
行到下午时分,眼见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吧!”
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骑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骑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了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什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旷野实在太大,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团。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
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座小小凉亭,那是山道上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
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没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仍好整以暇地泰然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毫没留意。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一眼不瞧。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没携带。
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跟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此时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与自己为敌,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便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
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问天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叫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色,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
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英。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再不给我快滚,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个儿,那算什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为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英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账。”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英曾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然远非昔比。旁人似乎都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叫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
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糊里糊涂地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说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地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嚓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地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
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答谢彩声,手上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吧!”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英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英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落地。侯人英等三人脸上立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十七八岁,痛得大声号哭。令狐冲歉然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
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
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个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下,欲待抢到那使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地猛砸。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没法伤到对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地扑上,打法凶悍之极。
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乃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
向问天突然迅速无比地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地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以铁链荡开了两杆枪,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地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叫人大开眼界!”
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又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四步。
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见两人使链子锤,两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天身上击来。
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
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挥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仍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属同辈,冷冷地道:“你使的是什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的“膻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让剑尖刺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
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即毫不犹豫地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这下绝招。自泰山派先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从所未有。
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昏晕摔倒。其时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倘若天乙的武功稍差,料想不到令狐冲这一下剑刺小腹的厉害招数,反不致吓得晕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个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
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
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地道:“我内力一吐,叫你肋骨尽断。”
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股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五师弟,其人貌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
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
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没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地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后便即凝剑不动。
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令狐冲心下歉然,躬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隐,从未一现于江湖。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中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他身上砸落。
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助他击退劲敌,自然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见他受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疾逾奔马,瞬息间便已在数十丈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冲了几步。追赶之人俱皆大惊,急忙停步。一人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丛中摔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跟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狗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力气不够,那些狗崽子们更没力气。”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狗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咱两人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问天凑口过去,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八百来斤,他随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地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只见向问天提了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后,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
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
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地投降吧。”
向问天仍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糊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
这一下发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没法一拥而上,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都是轻功好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总不免慢了下来。
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放下令狐冲,低声道:“别做声。”两个人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
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早就已死了。”
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什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
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听说他二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山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什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
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受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每枚若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然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
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没一人幸免。
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贵的“义气”。
过得少时,敌人又渐追近,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蹿高伏低地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给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
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疾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道委实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
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
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那人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
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布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飞镖、飞蝗石、袖箭等暗器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只打到了“盾牌”。
蓦地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没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地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到。这三件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叫向问天没法旁避,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为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来,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地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两敌竟然都给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
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地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什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
向问天仍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地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皆属峨嵋派好手,仓促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为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夭矫飞舞,忽分忽合。
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甚佳,我助向先生解围,不必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手臂下压,竟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夹住。
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夹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没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是身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地攻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已得向问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群豪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立时脸色大变。
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分量,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的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或挥链勾树,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足踏到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却不见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什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什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什么功夫?他们为什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叫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怒容满面,显然甚为气恼。
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而且我是万万不敌,大哥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拜,说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跟向某义结金兰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喜,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以内力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只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用过。”
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但如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角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
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压低了笑声,却笑得甚为欢畅。
第十九回 杀人灭口
令狐冲脑中甚是混乱:“仪琳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过了我,算得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过同是五岳剑派中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见费彬又踏上了一步,长剑剑尖上的闪闪卖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间,松树之后飘出了几声幽幽的胡琴之声,这几下琴声甚是凄凉,似是叹息,又似是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的断续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树叶上一般,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但听那胡琴之声越来越是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只声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都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向费彬拱了拱手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一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一出口,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剑光起处,直剌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费彬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
费彬又惊又怒,还剑相剌,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了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但见他一柄其薄如纸的利剑犹如一条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费彬要待喝骂,但莫大先生剑招实在来得太快,逼得他连连倒退。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都是剑术行家,眼见莫大先生的剑招变幻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是一精至斯,只见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总是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但见二人身周,鲜血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大叫一声,向上跃起。莫大先生抽剑而退,将长剑又插入胡琴之中,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涌般向上喷出,原来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剑剌中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剑口中喷了出来,又是诡异,又是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她虽学武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等杀人的惨象。
眼见费彬卧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绝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耽于音乐,当真是入了道,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是名不虚传。”曲非烟叫了起来:“爷爷,你给我解开穴道吧,咱们该得走了。”曲洋支撑着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颓然坐倒,摇头道:“我办不了。”他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个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无不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数千年间,纵然世上再有曲洋,却不见得又有刘正风,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却又不见得二人生于同时,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刘贤弟另有一本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刘正风从怀中也取出一本册子,笑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身从二人手中接了过来,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此事可说是易如反掌。
曲洋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哈哈一声长笑,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曲非烟见到令狐冲的脸色,叫道:“爷爷,爷爷!”令狐冲摇了摇头。曲非烟颤声道:“爷爷死了?”见令狐冲不语,知道爷爷确已逝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仪琳将她抱在怀里,慢慢的替她推宫过血,但她被费彬的大嵩阳手所点,仪琳功力有限,一时却解不了她的穴道。
令狐冲久历江湖,颇具见识,说道:“小师妹,咱们赶快将三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若是泄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们三人说出去的,祸患可是不小。”仪琳道:“是。但若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和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抬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
仪琳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之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的尸身之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令狐冲确也累得伤口又在剧痛,于是倚石而坐,翻开曲洋的琴谱,只见前面十余页中,都是坐功的口诀,又绘着许多人体,身上注满了经脉,此后又是掌法指法的诀要,到二十余页后,才是抚琴之法,以后小半则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识。
令狐冲于文字一道,本来所识有限,他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试过,随手将两本册手往怀中一揣,说道:“小师妹,你休息一会,便请将曲长老、刘师叔的遗体也掩埋了。”仪琳道:“是。”曲非烟听到掩埋爷爷的尸身,又哭了起来。仪琳见她哭得伤心,陪着她垂泪。令狐冲仰起了头,吁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却也令人钦佩。”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陪着非非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同来。”仪琳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走开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快步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令狐冲寻思:“本门那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露出半边脸去,向外一张,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身手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剌,每绕一个圈子,便剌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心下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运气护住后心。余沧海不绝进攻,挥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是只守不攻。令狐冲看得佩服,寻思:“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即是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师父所以能够不动火气,只因他剑术高出对方,这不但是由于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斗的令他瞧得惊心动魄。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是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之劲,令狐冲瞧得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这矮道士如此了得,纵然我没有受伤,也绝不是他对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越转越快,变成一圈背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之声,只因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心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剌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出剑如此迅捷,我生平从所未见,师父不要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立,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一声不响的站着。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也是一声不响的站着。他眼力虽然锐敏,却也没瞧出这场剧斗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驰去。岳不群大声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么?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话时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从语意中知道师父武功胜过余沧海,心中暗喜,他伤病之躯,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这两位绝世高人,展开轻功,一追一逃,这一怔间,怕不已在数十里外!”他拄着树枝,向前走去。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红墙,看来是座颓废的庙宇,他正想找处地方歇息,便向那红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便听破庙中有话声传出。
令狐冲立即停了脚步,闪身在旁,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心下暗自惊讶:“此事大为不妥,给木高峰抢先了一步,林氏夫妇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烦得紧。”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什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乃是口授,并无剑谱。”说这话的,自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师林震南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前辈愿意为在下报仇,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的。”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也决计不会说将出来。林某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木高峰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他心思十分机敏,微一动念,已知木高峰连说三个“是了”是何用意。
果然听得木高峰继续说道:“是了,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说,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剑法,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还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的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了出来。”他沉吟一会,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啊,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什么坚绝不肯将剑谱交了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来,这剑谱上所记录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种家传武功,不提也罢。”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有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种稀松平带,攻不足以诛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脚猫剑法,又怎入得木前辈眼目?”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真有什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录的剑法精义,由于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岂不是埋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辈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摇头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连连摇头,道:“不对,你没有明白。”
木高峰转头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什么?那和我平儿又有什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那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是欢喜,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令狐冲在庙外听得,心中连骂:“老匹夫无耻之极,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语去骗林老伯的剑谱。”
岂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性子刚强,不苟言笑,对这个胡说八道的驼子一定不会屈服,他武功再高,儿子也不肯拜他为师,于是说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那里?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们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们却须将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谎。要知林震南武功虽然平平,但身任当世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寻思:“平儿倘若真的拜了他为师,他巴不得便带了平儿来。这辟邪剑谱的所在,我宁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为了自己儿子。平儿若到眼前,我夫妇临终之际,岂有不对平儿说的?”于是叹了口气。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发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上一面,眼见已是难以如愿。如果真有什么辟邪剑谱,老前辈不说,在下也会求老前辈转告我的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那是何故?自然是为了林家的令誉,为了保全林家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本剑谱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说着提起右手轻轻向丈余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风到处,喀喇喇一声响,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时垮了下来。林夫人更是惊慌,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说着顺手一掌,将身前的一张神坛又劈得粉碎。
林夫人还欲再问,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什么难处,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须决心去找他来杀了,难道此事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喀喇一声,提掌又将一张木几打得粉碎。
林夫人见到他掌力如此惊人,甚为骇然,低声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儿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已然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一日便不敢伤他。此中诀窍,不可不知。”他已然将心横了,索性将木高峰称为驼子。
林夫人被丈夫一点,登时明白,说道:“不错,驼子,你立时把我们夫妇杀了吧。”令狐冲在庙外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木高峰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功”的厉害,知道这位岳掌门外貌虽是恂恂儒者,其实内功之高,深不可测。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自知这种事情深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二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恕罪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要知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亮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遣镖师到青城山去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与他们结交,连送礼也不送,此刻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们,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师父命小侄先来照料,相信师父和平之师弟不久便可到来。”林夫人听得即可和儿子相见,口中不断念佛。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令狐冲见他说话之时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本来可用真气相助,让他支撑至师父到来,但自己也是受伤极重,无法运气,只得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账后,便会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托,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后来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们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什么‘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觑你林家的剑谱?华山本门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学不周全,焉有余力再去理会别派的剑法?再说,要是你林家的剑法真有过人之长,你夫妇又怎会落得这等下场?”当下靠在柱上,闭目养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庙门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冲儿,你在庙里吗?”令狐冲道:“是!”睁眼站起身来,只见天已黎明。岳不群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见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死了?”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却是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半个时辰,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他是彬彬君子,赢就赢,输就输,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冲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名是师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对众弟子并不如何严厉,令狐冲向来也不如何怕他,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嘿嘿!”
令狐冲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已学乖成精,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一掷,那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银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成满天流星。原来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烟花中的银色长剑,便是他外号“君子剑”的表记。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岳不群道:“这是根明,他脚步轻飘有余,沉着不足,众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却是难以及远。”果然过不多时,高根明滴滴搭搭的摇晃着算盘,奔近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要知从远处望见火箭信号,只能够约略得悉方位所在,却无法确知必是在这土地庙中。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进入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大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咱们大伙儿可真登担心得紧。”令狐冲见他喜悦之情十分真挚,心下不禁感动,微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却是二人。岳不群问道:“是谁来了?”令狐冲道:“一个沉稳,一个轻捷,那是二师弟和六师弟。”岳不群点了点头,道:“冲儿,你真聪明,一点便透,几时学得一点德诺的沉稳,我可就放心了。”劳德诺和陆大有还没进庙,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脚步也也已隐隐再来,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林平之一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两具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同门听他哭得哀痛,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什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这个大师哥担足了心事,初时听到他为青城派的罗人杰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几场,只是她知道这位大师哥聪明机警,本领极大,未必就会给青城派的弟子杀死,心中还存着五分指望,果然后来便得父亲告知,大师哥其实未死,此番在土地庙中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间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拍其肩,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有死!”岳灵珊道:“原来是恒山派的小尼姑骗人,吓得我——吓得我——”她本想说“吓得我不想活了”,但这一句话真情流露。又是当着父亲和众同门之前,毕竟说不出口,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下流。
令狐冲道:“恒山派那位师妹倒也不是故意骗人,她当时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灵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瞧着他,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是怜惜,道:“大师哥,你这次——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须得回山好好静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尸身之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暂且收起眼泪,料理你父母的丧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父母死尸的脸上满是惨痛之容,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硬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一句话,要我向你转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坚不吐实,以致被震断了心脉。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定为天下英雄耻笑。”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提起一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虽然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的落将下来。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实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绝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寻思:“我华山派向来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玉女峰畔只怕更无宁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又想到刘正风一意要退出武林,毕竟难以如愿,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胜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