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华山门下
曲非烟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烛火。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毡,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右手执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便钻入了被窝之中,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说道:“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头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之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引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叫道:“令狐——令狐冲——”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为义并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那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的摸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他已为人杰所杀,其实这厮并未毙命,显然那小尼姑是撒谎骗人。听她语气之中,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踪影全无,只怕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从此叫他们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戏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
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一伸,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今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是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鸳鸯的锦被之中,里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那锦被不住颤动,显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颇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看来令狐冲这厮果然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听说你是童子出家,一生从未见过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开被窝开开眼界?”
他这句话是以进为退,说得十分冒险,料想余沧海是一派掌门,自负身份,不敢当着许多人故意去看一个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沧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毕竟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被他掌风边缘一扫,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一下,又喷出一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那“好不要脸”四字最后一个“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去,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刚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什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气古怪,武功又是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之中,自己称他为“木大侠”,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之中,扮装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来极无人缘,人家便是当面奉承,也只说他武功如何高强,见识如何卓越之类,从来无人如林平之这般称他自行侠仗义。他心下高兴。侧头向林平之端相了一会,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乃一派掌门,伸一根手指儿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可谓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心道:“凭我一己之力,难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下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道:“没有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利益?”正说到这时,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张,说道:“快禀报师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着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说道:“是,是。老前辈到那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林平之只觉右腕上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轻,已然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声道:“别作声!”便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与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时,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一出口,自知鲁莽,一转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胳齐折,只是见到他形貌后,对木高峰有所忌惮,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若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驼兄无干系,贫道不必再领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给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门何派属下?”林平之忽道:“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话从何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将这小子宰了,再将令狐冲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谈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听,吃了一惊,心道:“这丑八怪自称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将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无法隐瞒,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双手先撕下膏药,嗤的一声,将外衣撕开,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双手按着窗槛,道:“余观主,原来你有妻有子,我还道你童身清修,当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辈,福威镖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剑法的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余观主大为眼红,所以——”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喉头一甜,又欲吐血,强行忍住,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双膝一软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随即想起仪琳还藏在被窝之中,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着的床边?伸手撑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没半点力气。
“塞北明驼”木高峰一听到“福州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的言语,饶他见闻广博,却也不由得心头为之大震。福威镖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剑谱,他并不知情,但福威镖局名头甚响,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银羽箭扬威江湖之事,却是颇有所闻,眼前这个假扮驼子的年青人显然武功平平,未得祖传功夫,但余沧海一听说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将洪人雄一剑格开,一副神情紧张的模样,看来这年青人身上携有一套什么重要剑谱之事,多半不假,就算这剑谱上的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无敌,但青城派掌门既然对之如此重视,当然绝非泛泛之物,再说,就算不是剑谱,总也是十分贵重的物事。
木高峰并不能算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贪,爱占便宜,一见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处,便绝不肯交臂失之,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别瞧他虽是个背脊隆起的驼子,行动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极快,本来和林平之相距数丈,一个起落,竟已纵到了他身后,手掌刚刚碰到他的肩头,便是向后一拉。
林平之初时给余沧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铁钩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给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间,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铁钩搭了上来,向后拉去,全身骨胳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了过去。
余沧海一见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这一拉之势再不停住,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中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剌过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将他长剑格开,手中已多了一个闪闪发出金光的大轮子,这轮子不住转动,——轮周装着八柄小刀。余沧海只觉长剑被挡开之手臂一麻,知道对方内力极是了得,当即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剌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木高峰转动金轮,轮上利刀将余沧海的来剑一一格开。说道:“余观主,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与余观主虽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那一个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却是叮当不绝,越打越快。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兄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余兄,来来来,你向后拉。我也向后拉,一二三!大伙儿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是叫道:“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胳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心想:“我若不放手,这小子立即便被拉杀了。”他是报仇事小,得剑谱事大,剑谱尚未得手,绝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一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为了瞧在驼子面上,连这杀子大仇也肯不报了,江湖之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
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离开当场,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向众弟子道:“凡是来到衡山的宾客,安危荣辱,都是挑在咱们身上的担子。恒山派这位小师父不明不白的失踪,咱们非找到她不可。”当即向东南方搜去。片刻之间,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啦,驼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内力一拉一扯,全身骨胳几欲寸裂。疼痛难当,兀自未缓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向余沧海复仇雪恨,也只有拜他为师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待听到我家的辟邪剑谱,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为弟子什么的,显是不怀好意。”木高峰见他脸上有犹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没有,可是我瞧来瞧去总是不顺眼。你拜我为师,驼子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不是你的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他越是说得热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爱惜我之心,为何适才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拉扯,只想立时将我拉死?他料想余沧海为了那部剑谱,绝不能让我此时毙命,因之将我夺了过来。如此心肠毒辣之人,我若拜他为师,林平之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武功再高,我也绝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甚至千方百计,想驼子认为记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开口要收你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驼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为了那辟邪剑谱,我一掌便将你劈了。”但他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不够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他突然之间,脸上掠过一阵怒色,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是笑嘻嘻的显得和蔼可亲。林平之渐觉处境危险,若是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若是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根本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父亲想来好极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过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这个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吧,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去,谅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动,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木高峰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爷爷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林平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什么辟邪剑谱,晚辈全不知情。木大侠便是收了我为弟子,那也无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侠只有救了晚辈的父母出来,才能阻止余沧海拿到那部剑谱。”他并不知那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余沧海和木高峰这两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视,料想必是事关重大,又道:“倘若余沧海得到了剑谱,武功说不定会超过木大侠,那时他来找你晦气,木大侠只好东躲西避,岂不有趣?”
木高峰骂道:“放屁,放屁!那会有此事?你家的剑谱倘若真有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会给余沧海所擒?”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让步,不将杀子大仇撕成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那会轻易上当?看来那辟邪剑谱,当真是部武功宝笈,这小子的话,其实甚是有理。见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头啊,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早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正想就此磕下头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一按,掀将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是个十分心高气傲之人,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决意要磕头,但木高峰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林平之的强硬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木高峰道:“哈,万万不能?咱们瞧瞧,到底是不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来,但木高峰一手加顶,便如千斤大石压在头上一般,却那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又是格格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中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了他的体内,突然之间,头顶的压力一轻,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惊,他心念一动之际,已知适才冲开他手掌上劲道的这股柔和的内力,乃是华山派的“混元功”。虽然这股力道来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给林平之站起,但这混元功显然精纯异常,柔和之中却有源源不绝的后劲。
木高峰惊诧之下,将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头顶,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绝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头顶,只觉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墙脚边开驼子的玩笑?”
猛听得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位青衣书生轻袍缓带,踱了出来,右手摇着一柄折扇,笑着道:“驼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一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他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浑不知羞耻为何物,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阴阳采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声,道:“你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岁年纪,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将起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登时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热气,便是从他掌上发出,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莫非便是这几天大家不住挂在口上谈论的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似乎年岁不像。”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起,武林中的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对他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贤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难以如愿了。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之外。这一下却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说踢便踢,事先竟是没半点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搁,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这一踢出脚之快,招式之奇,实是令人登兴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后,立即一跃而起,似乎并未受到重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想不到华山派如此威名,对于这部‘辟邪剑谱’,却也这等心仪。”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木高峰一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寻息:“这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啊,素闻这‘紫霞功’是各派内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称,数百年来,听说华山派中从未有一人练成功过。岳不群这厮居然有此毅力,将这神功练成,驼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学好。”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坚决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绝无不允之理。”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内,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欣然说道:“恭喜师父,收了一名前程远大的师弟。”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见过了,大家正式见过吧。”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是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之间岳不群身后发出一阵格格的娇笑之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这声音即当日那个卖酒少女所发,华山门下人,都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半边雪白的脸蛋从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了出来,一只乌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大为奇怪:“那个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副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个个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夜色蒙胧之中,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儿,只是光线微弱,眉目却看不清楚,但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脸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也是师弟了。”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这可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却不是我强逼于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接着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了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房里没有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种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生死之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还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口!”
十三 学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地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什么穴?”
岳不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地自刺一剑,说什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自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为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给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受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受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为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全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亲包扎腿伤。
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施戴子、高根明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地道:“冲儿,那十五个蒙面人是什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不肖,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且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什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身畔,伸手将他拉起。
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眼睛么?”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于岳夫人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掩埋了梁发的尸首。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败于大师哥剑底,该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哪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地就回华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
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发师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说着眼瞧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咱们大家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什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讨饭。”
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从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担心给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给撕成四块、遍地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福建泉州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心花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地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又算什么?”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待我极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
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跟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唉,倘若六师弟尚在,那便大大不同了。”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什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做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是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
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地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是奉师命办事,身不由己。”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出房。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什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吧。”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一走,反显得做贼心虚。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
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
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所穿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吗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非穿漂亮衣服不可吗?”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皮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话,又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便忍住不说。
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了出去。
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铄,左手呛啷啷地转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晃,欢喜之情,甚是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来得鲁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极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
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地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什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易。”
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头,只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令狐冲身上有伤,笑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来,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岳不群的手,走出客店。
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
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车辆帷幄华丽,牲口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
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的首领高手便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都对他甚为客气。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做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问他三句,往往只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气,谈到武功上头,便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向他请教考问。
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郁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一世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年轻人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接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竟不理不睬。你当我王伯奋是什么人?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地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
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地吐满了一桌。酒汁残菜,四散熏人。同席之人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
岳不群夫妇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吗?多事!”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看牢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就算没有,也好造假些去讨好师父啊!”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叫王老爷子见笑了。”
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是。
当晚王元霸叫来两子,关上了书房门,与岳不群夫妇谈论福威镖局给青城派挑散、女儿女婿为余沧海及木高峰害死、今后如何报仇雪恨之事。岳不群慨然直言,青城派人多势众,五岳剑派内部又有纷争,此刻起衅,未必能占上风,日后如须出一份力,华山派上下义不容辞。王元霸父子和林平之齐向岳不群夫妇道谢,两家直说到深夜方散。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昨晚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什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数朝都城,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幺喝六地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账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
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二两余银子又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令狐冲手中无剑,又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骑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跟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
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地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地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地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叫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武林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是啊!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令狐冲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
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
王家驹气愤愤地道:“哥哥,我好意为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
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地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什么?”
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
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地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吧。”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可担当不起。我兄弟不过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自也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吧!”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
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吧!”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王家驹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什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驹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
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联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全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吧!”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金刀王家”,什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什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地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地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地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小贼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没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为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
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做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为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本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一麻,手肘关节已给他扭脱了臼,这才觉到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脱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也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地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然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吗?”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然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地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王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地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什么?”
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什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
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给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
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什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账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什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绝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徵,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没法在箫中吹奏出来?”
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便知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什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门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能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位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
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角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吧!”
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什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与曲洋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
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吧!”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岳夫人叹了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什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岳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吧!”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地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地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
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地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晚上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但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怎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从此散失。”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位清雅慈和的前辈高人,决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地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地倾听。
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明是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致命,如何临终时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
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
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地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没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
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处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地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的凶手,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的膻中穴,怎能制其死命?只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为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为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于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试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
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地,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呕吐难忍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息片刻,又已头晕脑涨,身子一侧,倒在地下。
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
令狐冲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
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一曲?”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辞。”
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中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
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得聆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怎够得上?”
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二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一日令狐冲问道:“婆婆,我曾听曲前辈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从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中变化出来,而《广陵散》则是抒写聂政刺韩王之事。之前听婆婆奏这《笑傲江湖曲》,却多温雅轻快之情,似与聂政慷慨决死的情景颇不相同,请婆婆指点。”
那婆婆道:“曲中温雅之情,是写聂政之姊的心情。他二人姊弟情深,聂政死后,他姊姊前去收尸,使其弟名垂后世。你能体会到琴韵中的差别,足见于音律颇有天分。”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道:“你我如能相处时日多些,少君日后当能学得会这首《笑傲江湖之曲》,不过……那要瞧缘分了。”
令狐冲这些日子在绿竹巷中学琴,常听着那婆婆温雅亲切的言谈,想到婆婆年老,自己寿命也不久长,这等缘分不知何日便尽,心中一酸,说道:“但愿婆婆健康长寿,弟子性命亦得多延时日,便可多得婆婆教诲。”
那婆婆叹了口气,温言道:“人生无常,机缘难言。这《笑傲江湖之曲》,跟《广陵散》的确略有不同。聂政奋刀前刺之时,音转肃杀,聂政刺死韩王,其后为武士所杀,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断;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来,那便是聂政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绝,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据史事云,聂政所刺的不是韩王,而是侠累,那便不足深究了。”
令狐冲一拍大腿,说道:“婆婆,您说得真好。弟子能得婆婆这般开导,再受十倍冤屈挫折,也不算什么。”
那婆婆不再言语,琴韵响起,又是奔放跳荡的乐音。
又过数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令狐冲听了几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
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地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做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地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
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
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今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只有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传你琴技,乃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叫不死,定当再来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
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这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只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做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怎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十分有气,若非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见了,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若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出。老翁自己却浑若无事,仍颤巍巍地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左臂肩关节和右臂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一面呼痛,一面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地悬在身边。
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
绿竹翁仍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什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但跟着便见他脸色一变,额头冒汗,双臂显然软软地下垂,便不敢再叫好了。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卸臂,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更不知不觉间给卸脱了双臂关节,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亏,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忍住疼痛,勉力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悻悻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喀喀两声,给儿子接上了关节,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样?没受内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自己本事,恐怕对付不了这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父子三人的胳臂还账,再加上些利息。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
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什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
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什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王元霸意兴索然,心下惴之,唯恐绿竹翁再来寻衅。
坐船驶出十余丈,华山派众弟子便纷纷议论。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为了讨好林平之和岳灵珊,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但他为何在半空中自卸双臂关节,可就难以解释了。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高强武功,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他将王家父子的双臂关节卸脱,跟那日冲儿被卸关节的部位金然相同,摆明是为冲儿报仇来着。”
岳夫人点了点头道:“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不过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小心点的好。”
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第十四回 华山门下
曲非烟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烛火。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毡,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右手执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便钻入了被窝之中,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说道:“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头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之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引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叫道:“令狐——令狐冲——”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为义并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那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的摸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他已为人杰所杀,其实这厮并未毙命,显然那小尼姑是撒谎骗人。听她语气之中,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踪影全无,只怕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从此叫他们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戏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
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一伸,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今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是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鸳鸯的锦被之中,里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那锦被不住颤动,显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颇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看来令狐冲这厮果然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听说你是童子出家,一生从未见过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开被窝开开眼界?”
他这句话是以进为退,说得十分冒险,料想余沧海是一派掌门,自负身份,不敢当着许多人故意去看一个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沧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毕竟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被他掌风边缘一扫,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一下,又喷出一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那“好不要脸”四字最后一个“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去,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刚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什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气古怪,武功又是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之中,自己称他为“木大侠”,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之中,扮装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来极无人缘,人家便是当面奉承,也只说他武功如何高强,见识如何卓越之类,从来无人如林平之这般称他自行侠仗义。他心下高兴。侧头向林平之端相了一会,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乃一派掌门,伸一根手指儿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可谓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心道:“凭我一己之力,难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下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道:“没有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利益?”正说到这时,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张,说道:“快禀报师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着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说道:“是,是。老前辈到那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林平之只觉右腕上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轻,已然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声道:“别作声!”便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与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时,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一出口,自知鲁莽,一转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胳齐折,只是见到他形貌后,对木高峰有所忌惮,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若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驼兄无干系,贫道不必再领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给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门何派属下?”林平之忽道:“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话从何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将这小子宰了,再将令狐冲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谈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听,吃了一惊,心道:“这丑八怪自称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将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无法隐瞒,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双手先撕下膏药,嗤的一声,将外衣撕开,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双手按着窗槛,道:“余观主,原来你有妻有子,我还道你童身清修,当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辈,福威镖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剑法的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余观主大为眼红,所以——”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喉头一甜,又欲吐血,强行忍住,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双膝一软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随即想起仪琳还藏在被窝之中,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着的床边?伸手撑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没半点力气。
“塞北明驼”木高峰一听到“福州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的言语,饶他见闻广博,却也不由得心头为之大震。福威镖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剑谱,他并不知情,但福威镖局名头甚响,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银羽箭扬威江湖之事,却是颇有所闻,眼前这个假扮驼子的年青人显然武功平平,未得祖传功夫,但余沧海一听说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将洪人雄一剑格开,一副神情紧张的模样,看来这年青人身上携有一套什么重要剑谱之事,多半不假,就算这剑谱上的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无敌,但青城派掌门既然对之如此重视,当然绝非泛泛之物,再说,就算不是剑谱,总也是十分贵重的物事。
木高峰并不能算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贪,爱占便宜,一见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处,便绝不肯交臂失之,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别瞧他虽是个背脊隆起的驼子,行动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极快,本来和林平之相距数丈,一个起落,竟已纵到了他身后,手掌刚刚碰到他的肩头,便是向后一拉。
林平之初时给余沧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铁钩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给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间,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铁钩搭了上来,向后拉去,全身骨胳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了过去。
余沧海一见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这一拉之势再不停住,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中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剌过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将他长剑格开,手中已多了一个闪闪发出金光的大轮子,这轮子不住转动,——轮周装着八柄小刀。余沧海只觉长剑被挡开之手臂一麻,知道对方内力极是了得,当即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剌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木高峰转动金轮,轮上利刀将余沧海的来剑一一格开。说道:“余观主,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与余观主虽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那一个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却是叮当不绝,越打越快。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兄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余兄,来来来,你向后拉。我也向后拉,一二三!大伙儿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是叫道:“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胳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心想:“我若不放手,这小子立即便被拉杀了。”他是报仇事小,得剑谱事大,剑谱尚未得手,绝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一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为了瞧在驼子面上,连这杀子大仇也肯不报了,江湖之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
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离开当场,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向众弟子道:“凡是来到衡山的宾客,安危荣辱,都是挑在咱们身上的担子。恒山派这位小师父不明不白的失踪,咱们非找到她不可。”当即向东南方搜去。片刻之间,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啦,驼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内力一拉一扯,全身骨胳几欲寸裂。疼痛难当,兀自未缓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向余沧海复仇雪恨,也只有拜他为师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待听到我家的辟邪剑谱,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为弟子什么的,显是不怀好意。”木高峰见他脸上有犹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没有,可是我瞧来瞧去总是不顺眼。你拜我为师,驼子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不是你的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他越是说得热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爱惜我之心,为何适才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拉扯,只想立时将我拉死?他料想余沧海为了那部剑谱,绝不能让我此时毙命,因之将我夺了过来。如此心肠毒辣之人,我若拜他为师,林平之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武功再高,我也绝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甚至千方百计,想驼子认为记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开口要收你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驼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为了那辟邪剑谱,我一掌便将你劈了。”但他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不够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他突然之间,脸上掠过一阵怒色,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是笑嘻嘻的显得和蔼可亲。林平之渐觉处境危险,若是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若是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根本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父亲想来好极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过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这个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吧,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去,谅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动,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木高峰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爷爷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林平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什么辟邪剑谱,晚辈全不知情。木大侠便是收了我为弟子,那也无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侠只有救了晚辈的父母出来,才能阻止余沧海拿到那部剑谱。”他并不知那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余沧海和木高峰这两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视,料想必是事关重大,又道:“倘若余沧海得到了剑谱,武功说不定会超过木大侠,那时他来找你晦气,木大侠只好东躲西避,岂不有趣?”
木高峰骂道:“放屁,放屁!那会有此事?你家的剑谱倘若真有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会给余沧海所擒?”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让步,不将杀子大仇撕成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那会轻易上当?看来那辟邪剑谱,当真是部武功宝笈,这小子的话,其实甚是有理。见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头啊,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早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正想就此磕下头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一按,掀将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是个十分心高气傲之人,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决意要磕头,但木高峰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林平之的强硬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木高峰道:“哈,万万不能?咱们瞧瞧,到底是不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来,但木高峰一手加顶,便如千斤大石压在头上一般,却那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又是格格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中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了他的体内,突然之间,头顶的压力一轻,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惊,他心念一动之际,已知适才冲开他手掌上劲道的这股柔和的内力,乃是华山派的“混元功”。虽然这股力道来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给林平之站起,但这混元功显然精纯异常,柔和之中却有源源不绝的后劲。
木高峰惊诧之下,将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头顶,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绝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头顶,只觉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墙脚边开驼子的玩笑?”
猛听得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位青衣书生轻袍缓带,踱了出来,右手摇着一柄折扇,笑着道:“驼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一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他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浑不知羞耻为何物,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阴阳采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声,道:“你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岁年纪,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将起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登时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热气,便是从他掌上发出,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莫非便是这几天大家不住挂在口上谈论的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似乎年岁不像。”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起,武林中的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对他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贤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难以如愿了。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之外。这一下却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说踢便踢,事先竟是没半点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搁,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这一踢出脚之快,招式之奇,实是令人登兴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后,立即一跃而起,似乎并未受到重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想不到华山派如此威名,对于这部‘辟邪剑谱’,却也这等心仪。”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木高峰一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寻息:“这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啊,素闻这‘紫霞功’是各派内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称,数百年来,听说华山派中从未有一人练成功过。岳不群这厮居然有此毅力,将这神功练成,驼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学好。”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坚决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绝无不允之理。”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内,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欣然说道:“恭喜师父,收了一名前程远大的师弟。”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见过了,大家正式见过吧。”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是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之间岳不群身后发出一阵格格的娇笑之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这声音即当日那个卖酒少女所发,华山门下人,都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半边雪白的脸蛋从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了出来,一只乌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大为奇怪:“那个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副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个个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夜色蒙胧之中,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儿,只是光线微弱,眉目却看不清楚,但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脸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也是师弟了。”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这可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却不是我强逼于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接着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了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房里没有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种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生死之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还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