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详述经过
“田伯光怒极,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他一眼,道:“那有甚么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样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冲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机警得很,竟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胆敢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只听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何处穴道?’我说:‘“肩贞”“环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环跳两穴推宫过血。’定逸师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来,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个女尼,环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给一个男人伸手推拿,实在大大的不妥,只是当时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难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两害相权取其轻,武林人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假装没想到此节,不加询问。只听仪琳又道:“不料田伯光这恶人指力十分厉害,封闭我穴道后,那人虽是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
定逸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冲啊。”
定逸和天门、余沧海、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这花厅上众人,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续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长草丛中。刚刚躲好,田伯光便进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他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有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若是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刀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有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
“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她说到这里,关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关先生道:“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心里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哥已很是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窜进了山洞,将我放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有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甚么不方便——”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是素不相识,只怕他早就见过你的面子,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绝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是大有所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跟着信了。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贞环跳两穴处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音越来越近,田伯光伸剑在草丛中乱挥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身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剌中了一剑。
“可惜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一跃,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声,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突然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胡里胡涂,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也好,恒山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原来是肩头的穴道解了,这时环跳穴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说给你知却也不妨。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去,咱们朋友都在衡山,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抛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说:‘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着说:‘这小尼姑舍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道:‘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道:‘好,你仍旧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他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一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一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啰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关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劳德诺却想:“大师哥为人刁钻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却命丧青城派罗人杰之手,当是可叹可惜。”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突然间她想起一事,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见了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万万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那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定逸听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恍然,原来令狐冲倒是顾全仪琳的清誉。其时在山洞之中,一团漆黑,相互不见其面,仪琳脱身之后,与人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亦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旧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若知我如此没有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若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得极是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慨,倒是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于我。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保不了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找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睹钱,再见你干甚么?’”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混帐,你就该刺他几个透明窟窿!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所以运气不好?”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众人听了,都是脸露微笑,却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跟着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若是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得精光,教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那家酒楼醉仙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这里是醉仙楼,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肉、鱼啊这些荤菜。他说我若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干,再斟一碗,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自己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谢天谢地,他没有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地此刻忽然变了好朋友?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潇洒!’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素闻华山首徒矫矫不群,敢作敢为,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是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道:“师父,令狐哥大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爱睹如命,只需瞧见了牌九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碰到什么输什么,当真是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华山派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这样。所以咱们华山弟子,一见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是恭恭敬敬,心中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声,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无可闪过,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险便欲摔倒。刘正风笑道:“定逸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贤侄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又是眼圈一红,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嗫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讳忌,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虽是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是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过,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道:‘你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都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
定逸本来要骂“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移远了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未免过份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种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却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那有这种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回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那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了。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小师父身处极大危难之中,只好骗造些言语出来,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事实,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定逸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田伯光当时有些犹豫,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说道:‘多谢令狐兄相助的美意,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见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的面前,大声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一剑向田伯光剌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身尸。
她顿了一顿,便说继续道:“田伯光并不站起,侧身避过,说道:‘令狐兄,这人是泰山派的,你帮不帮他?’令狐大哥道:‘五岳派,同气连枝,自然要帮。’田伯光道:“你们华山、泰山、恒山三个人联手,也打我不过。’令狐大哥道:‘打不过也要打。’说着便拔出剑来,这时那年轻人已向田伯光剌了七八剑,都给他一一让过。那年轻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骂道:‘我五岳剑派之中,焉有你这种淫徒恶贼?’跟着,一剑竟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一跃退后避开了这剑,一剑却向田伯光后心剌去。那时我拔出半截断剑,也向田伯光夹攻。但这恶人武功当真厉害,他身子一晃之间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师兄,不知何时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回地绝道人,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一纵身便抢到了田伯光面前,一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怕攻了十七八剑,田伯光挡了十七八招,一直坐着,没有起身。”天门道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
天门道人问这句话时,眼睛瞧向躺在门板的师弟。地绝道人一声长叹,脸上本来已无半点血色,此时更加犹如死人一般的惨白,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众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认田伯光的武功确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仪琳,静候她接续说下去。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挥出长剑,突然间向田伯光疾剌一剑。田伯光回过单刀,将他这一剑挡开,身子向后一晃,终于站了起来。”定逸道:“你又说得不对了。难道地绝道人连剌他十七八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剌他一剑,他便须站起来。”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释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着不动,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鼻子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长江三迭浪’,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厅上众人,个个都知华山剑法中“长江三迭浪”这连环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应付之道。只听仪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剑法!’转头向地绝师叔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原来令狐大哥一出绝招,地绝师叔便站在一旁,并不上前相助。
“地绝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地绝师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地绝师叔‘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见地绝师叔双手十指的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来,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神奇的刀法,我没见到他伸臂动手,地绝师叔胸口已中了一刀,这一刀当真比电光还快,我吓呆了,只道:‘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儿说不杀,我就不杀!’地绝师叔按住伤口,冲下了楼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
“田伯光道:‘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身子向后缩了三寸,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过我这一刀的,这位地绝道人还是第一个,好,好武艺,泰山派的玩艺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以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动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倒是留了情,那是报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众人听到这里,脸上又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种十恶不赦的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为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当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剌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轻重,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剌。’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是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却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臂膀就此废了,何以你这一剑剌中我后,却又缩去?’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眉头一皱,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那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是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田伯光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扬了扬酒碗,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仪琳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宛若蚊鸣,细不可闻。
十 传剑
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令狐冲心道:“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从哪里来的?怎地站在我身后,我竟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风某的名字。”
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来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如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哪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
那老者摇头叹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手式’……”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迟疑什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接不下去,不由得一呆。
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登时将令狐冲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地便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地变为“截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地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吧!”
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师叔,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深深躬身为礼,说道:“多谢指点。”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你过招,还打个什么?”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
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令狐冲砍了过来。
令狐冲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手式”。他一剑既出,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字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地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间田伯光一声大喝,举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
田伯光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
令狐冲满脸紫涨,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可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这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地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快刀高手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风太师叔,实为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师叔,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去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
风清扬向缩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说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地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法上毕竟不是他敌手,要制服他……制服他……”
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华山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进山洞,钻过了孔穴,来到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华山派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了摇头。令狐冲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太师叔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师叔是敌人……嘿嘿,倘若他是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
只听风清扬续道:“岳不群那小子,当真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材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听得他辱及恩师,心下气恼,当即昂然道:“太师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师叔之事就是。”
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地道:“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令狐冲踌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风,便即杀他?风清扬道:“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令狐冲道:“太师叔不骂我恩师,徒孙自当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叔恕罪。”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地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清扬道:“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
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指点。”
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令狐冲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剑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风太师叔虽是五岳剑派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
令狐冲大喜,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加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地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地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什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哪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微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什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
令狐冲又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在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全无起迄转折的刻画痕迹可寻,可就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禁暗暗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地打醒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地严于自律。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令狐冲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什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管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挺剑歪歪斜斜地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
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招?”眼见令狐冲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右侧空处。田伯光更加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一般。田伯光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三剑,全是从稀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愤怒的神色。
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田伯光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让他打倒。
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见他上身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啪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
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跟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硬砍下了你脑袋。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站起身来,拔刀在手,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
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令狐冲又施故技,对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行以巧招相刺。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太师叔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说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令狐冲砍伤了,风清扬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得,剑术之高更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说道:“太师叔,这家伙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果给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
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地跟他下山去吧!”
令狐冲听太师叔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然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要强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师叔,徒孙要是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决不投降屈服,随他下山。”
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也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
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越是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风清扬又喃喃地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
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已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问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令狐冲道:“太师叔刚才说的是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样?”令狐冲道:“太师叔说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
风清扬大奇,问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的?”令狐冲道:“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这么念过。”
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早就在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只错了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
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孤独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相连贯,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时辰,经风清扬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分。”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说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的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此问,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以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令狐冲连连点头,道:“是,是!想来这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
风清扬拍手赞道:“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会瞧向你左臂,如果这时他的单刀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地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克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宫内院,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而又莫不华丽辉煌。
这第三招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一时之间,所能领会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竟不知时刻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
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吧!”
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如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
令狐冲喃喃地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象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来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实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叫道:“我来也!”
风清扬皱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大是凶险,他如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昂然道:“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太师叔这一晚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说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
田伯光一举单刀,说道:“令狐兄,在下确实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什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不过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语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吧!”
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为猛恶。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哪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于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而下。
岂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什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小心翼翼地拆解。
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田伯光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令狐冲小腹。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
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令狐冲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道:“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吧。”
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
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地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没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什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令狐冲微微一笑,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师父谆谆叮嘱,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犯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败了华山派清誉,太师叔这番话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况“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讥刺他师父那“君子剑”的外号,当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是指岳不群了。
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说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三剑中的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后洞中所遗长剑甚多,两人都以华山派的长剑比划演试。令狐冲用心记忆,每逢不明,便即询问。这一日时候充裕,学剑时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然并不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得午末未初,独孤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过,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
令狐冲应了,倒提本派前辈所遗下的一柄长剑,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咦,田兄,怎么你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冲道:“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却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诡计多端,你这般装腔作势,故意示弱,想攻我一个出其不意,在下可不会上当。”
令狐冲笑道:“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声出,直刺其胸。田伯光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田伯光赞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浑成一体,连绵不绝,当真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的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攻招。
十余剑一过,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
令狐冲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
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避开了他的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地发出,每一剑都是既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令狐冲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田伯光曾两次给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
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
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
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来攻,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让长剑接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叫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败在你手下多次!”
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的指点。风太师叔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什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
田伯光冷冷地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风太师叔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
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径。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受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
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
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正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
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以为喜,说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地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
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
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流星飞锤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后这三剑更加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
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令狐冲越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剑的遗意,领会太师叔所授的心法,那是大喜过望了。”
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真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上哪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的寂寞。”
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非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冲儿,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太师叔,那为什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
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坠泪。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觉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份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心想:“太师叔年轻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时,总是说‘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他知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乱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太师叔的剑术自已出神入化,只可惜他老人家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
回想风清扬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叹息,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为了什么?”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
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无可能。他练了良久,始终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
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什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地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什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地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必定越来越好。”渐渐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听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为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小师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地奔上来,叫道:“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加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么了?”陆大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什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地道:“师父、师娘回来啦。”令狐冲心中一喜,斥道:“呸!师父、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对?胡说八道!”
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坐定还没几个时辰,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也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师弟。”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
陆大有道:“一个人焦黄面皮,说是姓封,叫什么封不平。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不’什么的,倒真是‘不’字辈的人。”
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的。”
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你们三位早已跟华山派没有瓜葛,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师兄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道:‘各位要上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华山一派,这笔旧账,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账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
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师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小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地道:‘你要算账?算什么账?要怎样算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气宗篡夺华山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该让位了吧?’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地来到华山,却原来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有什么稀罕?封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凭着阴谋诡计,篡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将开来,果然便是五岳旗令。”
令狐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派本门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什么资格能废立华山派的掌门?”
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嵩山派那姓陆的老头仙鹤手陆柏,就是在衡山刘师叔府上见过的那老家伙,却极力给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掌门该当由那姓封的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跟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与。大……大师哥,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叫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给师父卖命。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令狐冲飞奔下崖,说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你在哪儿?”令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
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险陡,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地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
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
在这霎息之间,令狐冲已给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颈热呼呼的,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没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们干什么?”
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振,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给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地相对,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令狐冲,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
令狐冲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光这厮的一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令狐冲宁死……”突觉双臂已遭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却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
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得他死去活来干吗?”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
令狐冲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
突觉脸颊上一痛,已给人伸手捏住了双颊。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因此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咬。”
只听得陆大有“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断自己舌头来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陆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道:“他又没死,这话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冲运劲双臂,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哪里挣得动分毫?猛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六个怪人齐声惊呼,捏住令狐冲脸颊的人立时松手。一人道:“这人吓死啦!”又一人道:“吓不死的,哪会如此没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
陆大有只道大师哥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
一个怪人道:“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声道:“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齐声大笑,都道:“原来没死,他是装死。”令狐冲道:“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道:“你当真会自闭经脉?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道:“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他是骗你。”令狐冲道:“你说我不会?我倘若不会,刚才又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怪人搔了搔头,道:“这个……这个……可有点儿奇了。”
令狐冲见这六怪武功虽然甚高,头脑果然鲁钝之至,便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转了。”抓住他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时摇头,一齐摇向左,又一齐摇向右,齐声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见小尼姑。”
令狐冲睁眼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身前。令狐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下。他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双肩,他长剑只离鞘一尺,便抽不出来。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二怪将他按倒后,齐声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
陆大有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一怪道:“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令狐冲大叫:“杀不得,杀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的哑穴。”竟不转身,反手一指,嗤的一声响,已点了陆大有的哑穴。陆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令狐冲见他这点穴手法认穴之准,劲力之强,生平实所罕见,不由得大为钦佩,喝彩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为得意,笑道:“那有什么希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瞧瞧。”若在平时,令狐冲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为什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跃起,从令狐冲和抓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极。令狐冲不由得脱口又赞:“好啊!”那怪人轻轻落地,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道:“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令狐冲心想:“师父、师娘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嵩山、泰山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了去,那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娘之危?”当即摇头道:“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那可差得远了。”那人道:“什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捉住了吗?”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的无名小卒,要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招惹便去招惹,有甚不敢?他们在哪里?”另一人道:“我们打赌赢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们来抓令狐冲,可没叫我去惹什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赢一场,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这就走吧。”
令狐冲心下宽慰:“原来他们是仪琳小师妹差来的?那么倒不是我对头。看来他们是打赌输了,不得不来抓我,却要强好胜,自称赢了一场。”当下笑道:“对了,那个嵩山派的好手说道,他最瞧不起那六个橘子皮的马脸老怪,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们一个个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声音,便即远远逃去,说什么也找他们不到。”
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令狐冲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这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什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还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
令狐冲道:“你们自称桃谷六仙,他口口声声的却说桃谷六鬼,有时又说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
一怪大叫:“不行,不行!这就去打个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这嵩山派的高手既口出大言,必有惊人艺业。他叫我们桃谷六小子,定是我们的前辈,想来一定斗他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回去吧。”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斗他不过?”那胆小怪人道:“倘若当真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打过之后,已经给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冲暗暗好笑,说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将过来,你们就逃不掉了。”
那胆小怪人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这人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却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无敌,怕他何来?”
一个怪人在令狐冲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生将我们像捏蚂蚁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带你们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冲堂堂男子,决不受人胁迫。我不过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又见到你们六位武功高强,心下好生佩服,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们算账。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令狐冲死就死了,决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们六兄弟武功高强,我兄弟们也很佩服。”
令狐冲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大伙儿都面上无光了。”他这几句话原只意存试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决不能让人家再说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桃谷六仙早就听过许多遍,心下深以为耻,令狐冲这话正打中了他们心坎。
令狐冲点头道:“好,各位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怪随后跟去。
行不到数里,只见那胆小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地张望,令狐冲心想此人须加激励,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了,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账,你也一起去吧。”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胆小,便十分的谨慎小心。令狐冲笑道:“当然是你高得多。刚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为高兴,走到他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问道:“倘若他当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剑柄,出鞘半尺,啪的一声,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剑将他杀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不过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杀他了。”那人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
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六个怪人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个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那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道:“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着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叶仙。”令狐冲奇道:“你们谁是三哥四哥,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妈妈忘了。”桃叶仙插口道:“你爹娘生你之时,如忘了生过你,你当时一个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你这个人?”令狐冲忍笑点头,说道:“很是,很是,幸亏我爹娘记得生过我这个人。”桃叶仙道:“可不是吗?”令狐冲问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叶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是记得谁大谁小的,过得几年便忘记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桃枝仙道:“他定要争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糊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糊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胆小怪人道:“我来说,我是六弟,叫做桃实仙。我五哥叫桃花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无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好听,谁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桃谷六仙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好人。
令狐冲笑道:“咱们这便去吧。请哪一位桃兄去解开我师弟的穴道。你们的点穴手段太高,简直神妙无比,我是说什么也解不开的。”
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顶高帽,立时涌将过去,争先恐后地给陆大有解开了穴道。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遥,除了陆大有外,余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一到正气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都是大为欣慰。
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
令狐冲回头向桃谷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决不会在外窥探,但此刻本门遇上重大危难,众弟子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十回 详述经过
“田伯光怒极,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他一眼,道:“那有甚么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样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冲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机警得很,竟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胆敢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只听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何处穴道?’我说:‘“肩贞”“环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环跳两穴推宫过血。’定逸师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来,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个女尼,环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给一个男人伸手推拿,实在大大的不妥,只是当时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难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两害相权取其轻,武林人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假装没想到此节,不加询问。只听仪琳又道:“不料田伯光这恶人指力十分厉害,封闭我穴道后,那人虽是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
定逸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冲啊。”
定逸和天门、余沧海、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这花厅上众人,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续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长草丛中。刚刚躲好,田伯光便进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他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有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若是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刀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有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
“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她说到这里,关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关先生道:“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心里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哥已很是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窜进了山洞,将我放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有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甚么不方便——”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是素不相识,只怕他早就见过你的面子,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绝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是大有所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跟着信了。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贞环跳两穴处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音越来越近,田伯光伸剑在草丛中乱挥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身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剌中了一剑。
“可惜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一跃,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声,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突然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胡里胡涂,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也好,恒山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原来是肩头的穴道解了,这时环跳穴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说给你知却也不妨。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去,咱们朋友都在衡山,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抛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说:‘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着说:‘这小尼姑舍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道:‘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道:‘好,你仍旧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他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一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一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啰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关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劳德诺却想:“大师哥为人刁钻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却命丧青城派罗人杰之手,当是可叹可惜。”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突然间她想起一事,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见了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万万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那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定逸听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恍然,原来令狐冲倒是顾全仪琳的清誉。其时在山洞之中,一团漆黑,相互不见其面,仪琳脱身之后,与人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亦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旧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若知我如此没有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若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得极是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慨,倒是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于我。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保不了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找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睹钱,再见你干甚么?’”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混帐,你就该刺他几个透明窟窿!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所以运气不好?”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众人听了,都是脸露微笑,却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跟着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若是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得精光,教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那家酒楼醉仙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这里是醉仙楼,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肉、鱼啊这些荤菜。他说我若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干,再斟一碗,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自己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谢天谢地,他没有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地此刻忽然变了好朋友?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潇洒!’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素闻华山首徒矫矫不群,敢作敢为,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是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道:“师父,令狐哥大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爱睹如命,只需瞧见了牌九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碰到什么输什么,当真是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华山派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这样。所以咱们华山弟子,一见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是恭恭敬敬,心中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声,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无可闪过,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险便欲摔倒。刘正风笑道:“定逸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贤侄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又是眼圈一红,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嗫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讳忌,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虽是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是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过,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道:‘你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都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
定逸本来要骂“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移远了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未免过份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种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却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那有这种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回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那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了。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小师父身处极大危难之中,只好骗造些言语出来,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事实,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定逸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田伯光当时有些犹豫,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说道:‘多谢令狐兄相助的美意,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见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的面前,大声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一剑向田伯光剌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身尸。
她顿了一顿,便说继续道:“田伯光并不站起,侧身避过,说道:‘令狐兄,这人是泰山派的,你帮不帮他?’令狐大哥道:‘五岳派,同气连枝,自然要帮。’田伯光道:“你们华山、泰山、恒山三个人联手,也打我不过。’令狐大哥道:‘打不过也要打。’说着便拔出剑来,这时那年轻人已向田伯光剌了七八剑,都给他一一让过。那年轻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骂道:‘我五岳剑派之中,焉有你这种淫徒恶贼?’跟着,一剑竟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一跃退后避开了这剑,一剑却向田伯光后心剌去。那时我拔出半截断剑,也向田伯光夹攻。但这恶人武功当真厉害,他身子一晃之间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师兄,不知何时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回地绝道人,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一纵身便抢到了田伯光面前,一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怕攻了十七八剑,田伯光挡了十七八招,一直坐着,没有起身。”天门道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
天门道人问这句话时,眼睛瞧向躺在门板的师弟。地绝道人一声长叹,脸上本来已无半点血色,此时更加犹如死人一般的惨白,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众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认田伯光的武功确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仪琳,静候她接续说下去。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挥出长剑,突然间向田伯光疾剌一剑。田伯光回过单刀,将他这一剑挡开,身子向后一晃,终于站了起来。”定逸道:“你又说得不对了。难道地绝道人连剌他十七八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剌他一剑,他便须站起来。”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释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着不动,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鼻子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长江三迭浪’,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厅上众人,个个都知华山剑法中“长江三迭浪”这连环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应付之道。只听仪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剑法!’转头向地绝师叔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原来令狐大哥一出绝招,地绝师叔便站在一旁,并不上前相助。
“地绝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地绝师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地绝师叔‘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见地绝师叔双手十指的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来,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神奇的刀法,我没见到他伸臂动手,地绝师叔胸口已中了一刀,这一刀当真比电光还快,我吓呆了,只道:‘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儿说不杀,我就不杀!’地绝师叔按住伤口,冲下了楼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
“田伯光道:‘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身子向后缩了三寸,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过我这一刀的,这位地绝道人还是第一个,好,好武艺,泰山派的玩艺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以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动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倒是留了情,那是报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众人听到这里,脸上又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种十恶不赦的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为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当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剌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轻重,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剌。’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是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却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臂膀就此废了,何以你这一剑剌中我后,却又缩去?’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眉头一皱,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那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是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田伯光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扬了扬酒碗,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仪琳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宛若蚊鸣,细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