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蛇蝎心肠
谢烟客见那小丐瞧着那些泥人儿,喜动颜色,便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
那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
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那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
那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那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迄今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能骗他。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
那小丐喜道:“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求恳,否则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大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道:“咱们得走快些。”那小丐刚刚应得一声:“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
原来谢烟客施展轻功,运力带着他奔走,那小丐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将手松了。那小丐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一晃,登时坐倒。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
那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
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那小丐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了,否则我求也无用。”
谢烟客道:“怎么无用?”
那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是我心里难过,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难过。”
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便在这里睡吧!”
看官,这少年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小丐”两字自是大大不妥,此后当以少年相称。他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
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泡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次日清晨,谢烟客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之类的言语,岂料他却道:“没什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飞奔。
谢烟客一路不停,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若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说也奇怪,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越跑越精神,到后来双足也不怎么疼痛了。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是摩天崖了,我外号人称摩天居士,就是因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一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是童稚无知,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怎能(寻)得着,爬得上?一时之间,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便了。”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待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他过,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多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只见老大一个山洞,足可藏得几百人。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
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根本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
谢烟客一怔,心道:“他曾请我吃过馒头酒饭,我若是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我谢某是负义之人了。”当下也不理睬。这等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一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一斧来,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将它砍死,当下在山溪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原来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
谢烟客心想看不出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烹调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原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是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菜肴若是有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
在摩天崖上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网、设陷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禽兽烹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更是大有独到之处,虽是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吃得称奇,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都说是母亲所教。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那少年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饶是他聪明多智,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一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一看,原来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谢烟客目光锐利,见这些泥人身上画满了黑点和红线,走近看时,不出所料,这些黑点乃是人身各处穴道,红线则是经脉运行的线路。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只是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捏鹤功’下输了半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恐怕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了。”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交信等穴道,一直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肩俞、商曲而结于舌下之廉泉穴,知道这是“足少阴肾经”,那条红线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八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老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笑。”
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八个泥人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六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缺如。
谢烟客心道:“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日,也便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
谢烟客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之时,虽然胜了半招,但这半招之胜,实在是行险侥幸而致,这一个时辰的激斗之中,有七八次遇到极大的凶险,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好几次都是勉强逃脱大悲老人的掌底抓下,此刻回思,犹不免有捏一把汗之处,又想:“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斗不到半个时辰,我早被他打到深谷中了。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缓步要走开,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有劲,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但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起这个“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这些泥人生病。”
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
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又在树枝上一弹,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
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那少年掌中。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所以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上面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便张开了双掌。
他掌中不会发出内力,两只麻雀双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见双雀飞离那少年掌心四五尺处,突然间双翅收敛,笔直的掉将下(来),仍是落入少年掌心,却一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谢烟客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笑声甫振,立即止声,左手一翻抓住那少年的脉门,右手指住他的眉心,喝道:“你是丁不四老……老……老贼的徒儿,是不是?快…快说……”
饶是谢烟客多历大风大浪,说到“丁不四老贼”这五个字,声音也自发颤。他眼见那少年以阴劲打死双雀这一手功夫,显是丁不四的阴毒邪功“寒意绵掌”,这是丁不四的独门神功,连他胞兄弟丁不三也不会,那少年竟然使得如此之纯,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定是他的嫡派传人了。
谢烟客素知这丁不四武功既高,行事双是鬼神莫测,阴毒无比,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比之他同胞兄弟丁不三所定每日杀人极限,还要多上一人。
他想到这少年深得丁不四“寒意绵掌”的精要,就算不是他的子弟,也必是他的徒儿,自己的玄铁令是这少年交来,显然一切全在丁不四的算中,因此这少年无论如何不肯向自己求告一句,定是要等到紧急关头,这才说了出来,多半此刻丁不四自己到了摩天崖之上。
谢烟客情不自禁的神色大变,四下环视,虽不见崖上有何异状,但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几日中,我吃了许多这少年所做的饭菜,不知他有否下毒?丁不四若要出手害我,不知会用何方策?这少年奉命而来,不知到底要命我去干什么事?”
那少年手腕被他抓住犹似套上了个铁箍越收越紧,叫道:“什……什么丁不四……我……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情急之下,这才猛力抓他手腕,想到丁不四多半在左近,自己如此欺侮一个小辈,不免失了身份,当即放开他手腕,朗声说道:“摩天崖极少高人降临,丁老四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叫了几遍,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何不现身——现身”的声音,群山齐呼,过了良久,唯闻山风呼啸,并无一人接口。
谢烟客再过去拾起死雀,入掌冰冷,微微用力。死雀腹中便发出悉悉的声音,显是脏腑已有一小部份结成冰块,由此看来,他的“寒意绵掌”已有三四成功力,倘若丁不四自己施为,当然那死雀的羽毛上都给结满冰雪了。
谢烟客暗暗心惊,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行藏已露,再装假复又何用?丁老四到底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道:“丁老四?我……我不认得啊。”
谢烟客道:“好,你不肯承认,那么你便骂一句丁老贼。”
那少年道:“你说老贼是骂人的话,他又没有得罪我,我何必骂他?”
谢烟客见他神色自若,心想:“你果然不肯骂,哼,我提起手来:一掌将你打死了,丁不四再厉害,我谢某又有何惧?”但转念一想:“原来丁老四看准了我不会食言,决不致以一指之力加于将玄铁令交于我手之人,这才有恃无恐的遣这少年上崖。”
他和丁不四原只互相闻名,素不相识,更是毫无嫌隙,但一想到自己堕入了丁不四的算中,不由得心中发毛,又道:“小兄弟,你这门‘寒意绵掌’的功夫练得厉害得很哪,可练了几年啦?”
那少年道:“什么‘寒意绵掌’?我……我不懂。”
谢烟客脸色一沉,道:“你一问三不知,当我谢某是什么人了?”
那少年摇头道:“你为什么生气,我……我当真不明白。啊,是了,我弄死了你捉(的)两只麻雀,老伯伯,你再飞上天去捉两只好不好,你说要教我法子,叫麻雀在手中尽扑翅膀飞不走呢。”
谢烟客道:“好极,好极,我便教你这门功夫。”拿起一个上绘“手太阳小肠经”的泥人,说道:“这功夫并不难练,可比你学的‘寒意绵掌’容易得多了,我教你口诀,你只须依这泥人身上的经脉修习便是。”当下将一套“炎炎功”口诀,一句句传了给他。
不料这少年看似聪明,“寒意绵掌”又已练到了三四成功夫,什么经脉、穴道、运气、呼吸等等,也不知是装假还是当真,竟是一窍不通。
谢烟客所以授他“炎炎功”乃是要以一种至阳的内力,消去他所习“寒意绵掌”的功力,再令他内力走入经脉岔道,阴阳不能相济而变成相克,龙虎拼斗便死于非命。当然这“炎炎功”非一蹴可成,若要练得与他“寒意绵掌”的功力相若,只怕也需数年功夫,否则阴强阳弱,不足以致他死命。
这时听那少年连粗浅的穴道部位也是不懂,谢烟客心中暗暗冷笑:“眼前且由你装傻,将来你身受其苦之时,才知我的厉害。”
当下便耐着性儿,从手小指外侧之端的“少泽穴”起,将前谷、后溪、腕骨、阳谷诸穴一一解与他听,直说到耳珠之旁的“听宫穴”为止。
那少年这时却不蠢,领会甚远,用心记忆。谢烟客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习练。
那少年每日除了依法练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上多跨一步。谢烟客初时还怕丁不四上摩天崖来偷袭,将崖上的铁链收了起来。
夏去秋来,冬尽春至,转眼过了一年,不但无人意图上崖,连摩天崖左近十余里地内,也无一人到来。
谢烟客见崖上白米和食盐将罄,须得下崖采购,却不放心将那少年放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之而去,那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在旁人手中了,于是携同那少年下山,米面油盐、衣衫鞋袜买了一大堆。
这一次下去,谢烟客全神提防,却不知居然太太平平的回到崖上,半点意外也没遇上。
如此过了数年,两人每年下崖一二次,都是采购完,立即上崖,从未多所逗留。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
谢烟客平日对他提防甚严,晚间故然不和他睡在一个山洞,每次吃饭,也必等他先吃,验明饭菜之中确然无毒,这才下咽。
日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
崖上无事分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那“炎炎功”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年中,每一想到丁不四这样一个邪派高手在暗中算计自己,日日夜夜,那里有半分怠忽?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修习了三项专门克御阴寒内功的拳法和掌法。
这数年中那少年的“炎炎功”固然既将练成,谢烟客自己更是功力大进,比之当年与那少年初遇之时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东边那块圆岩之上,迎看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右边头顶有微微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微微点头,心道:“小子,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
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过了午时日照头顶,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方之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飞舞,只听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掌却是愈缓。
脚下愈疾而手上愈缓,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已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了,谢烟客打到兴发,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雨而落。
谢烟客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谢烟客掌法中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
要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谢烟客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他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一个瘦削的人影裹在其中。
谢烟客要试一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当下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将圈子扩大,把绿色的针圈逐步向外推移。
圈子一大,内力照应便有所足,处在最外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给(一剑按应为“吸”)一口气,内力向外疾吐,下堕的松针居然不再增多。
谢烟客心下甚喜,不住的催运内力,渐觉举手抬足,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到此地步,他功力不知不觉间又深了一层。
过了良久,他内力徐敛,松针缓缓的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是团团围着九人。
这九人手中各执兵刃,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谢烟客如此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过他的耳目,只是他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九名高手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道。
这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谢烟客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但一瞥眼间共有八九人之多,反而放宽了心。
他这几年来所忌惮的只是“一日不过四”丁不四一人,知道丁不三、丁不四二人独来独往,素不与外人成群结队,兄弟二人感情不洽,也极少相階同行。来者人数虽多,既不是丁不四,先就无所畏惧。
再一凝神间,认得其中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攻大悲老人,将之击斃,据他们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
顷刻之间,谢烟客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明瞧我不起,不惜和我为敌了。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何用意?莫非也如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人入帮么?”
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最多和他三人打个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又如何?”
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至少其中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他微微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
哪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人来得冒昧,谢先生恕罪。”
六 伤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珰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丁珰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丁珰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捡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珰;要不然娶了阿珰,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
丁珰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丁不三奇道:“甚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罢?”丁珰道:“像的,像的。他年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
不会罢?”丁珰道:“会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罢。”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
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甚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甚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珰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珰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罢!”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珰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珰偷瞧一眼,丁珰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珰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功!”
丁珰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珰笑道:“你还不认?好罢,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珰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珰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珰的爹爹,又怎会有阿珰?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说你,如此说来,你是要阿珰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甚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却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珰,撑船回家去!”
丁珰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甚么‘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珰笑眯眯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洞,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丁珰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桩。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甚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珰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的颤抖。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甚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盆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罢。”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甚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珰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盆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盆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罢?”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珮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珰。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耀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糊涂,又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扶着丁珰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珰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珰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甚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珰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哪有……哪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粲然。
丁珰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甚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珰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珰,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见丁珰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甚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珰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罢!”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珰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向她呆呆凝视,说道:“你……你真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珰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哪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甚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甚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山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甚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唆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甚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
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甚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甚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哪一门、哪一派的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不得,这中间多半有甚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珰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恐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甚么误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青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
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
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珰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甚么“连头发也没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罢,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珰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杀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珰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甚么?”丁珰笑道:“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罢。”
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珰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罢。”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珰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折扇。石破天虽不知甚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了眼睛问道:“带甚么兵刃,为甚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门开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既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甚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股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珰望去,最好丁珰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甚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来。丁珰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甚么难事,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当下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珰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大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是着实得意,才以此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在椅上,贝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
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嬉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众家朋友托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东,陪各位列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风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帮主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是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东方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这句话只好去骗骗小孩子了。想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珰的衣香,一颗心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甚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忘得干干净净罢?”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徒聚居之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非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甚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甚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会忘得干干净净罢?”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有损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万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
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烟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生气了?”回头向丁珰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珰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知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甚么银子,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倒可凑乎凑乎……”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原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万剑道:“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甚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甚么时候我去过了?
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甚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甚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甚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哪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丁珰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
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此辱骂也能坦然受之,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杂种有甚么可笑?
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也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内劲直贯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甚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帮之主,令得群豪帖服,这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以铜钉。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噗噗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
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所遇,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地,已然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也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一己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甚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没甚么好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难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妈妈在哪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甚么用意,转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甚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说甚么‘剑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是玄素庄黑白双剑的儿子?这……这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和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甚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别的朋友均无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甚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几句说得甚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做了甚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眦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三个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若是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哪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是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被石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并无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赔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虽然相隔数年,他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无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了断罢!”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甚么紧了?”说着抬起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然皮肉上的伤疤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珰,丁珰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六 蛇蝎心肠
谢烟客见那小丐瞧着那些泥人儿,喜动颜色,便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
那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
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那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
那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那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迄今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能骗他。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
那小丐喜道:“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求恳,否则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大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道:“咱们得走快些。”那小丐刚刚应得一声:“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
原来谢烟客施展轻功,运力带着他奔走,那小丐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将手松了。那小丐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一晃,登时坐倒。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
那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
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那小丐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了,否则我求也无用。”
谢烟客道:“怎么无用?”
那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是我心里难过,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难过。”
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便在这里睡吧!”
看官,这少年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小丐”两字自是大大不妥,此后当以少年相称。他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
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泡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次日清晨,谢烟客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之类的言语,岂料他却道:“没什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飞奔。
谢烟客一路不停,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若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说也奇怪,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越跑越精神,到后来双足也不怎么疼痛了。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是摩天崖了,我外号人称摩天居士,就是因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一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是童稚无知,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怎能(寻)得着,爬得上?一时之间,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便了。”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待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他过,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多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只见老大一个山洞,足可藏得几百人。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
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根本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
谢烟客一怔,心道:“他曾请我吃过馒头酒饭,我若是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我谢某是负义之人了。”当下也不理睬。这等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一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一斧来,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将它砍死,当下在山溪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原来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
谢烟客心想看不出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烹调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原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是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菜肴若是有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
在摩天崖上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网、设陷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禽兽烹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更是大有独到之处,虽是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吃得称奇,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都说是母亲所教。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那少年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饶是他聪明多智,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一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一看,原来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谢烟客目光锐利,见这些泥人身上画满了黑点和红线,走近看时,不出所料,这些黑点乃是人身各处穴道,红线则是经脉运行的线路。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只是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捏鹤功’下输了半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恐怕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了。”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交信等穴道,一直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肩俞、商曲而结于舌下之廉泉穴,知道这是“足少阴肾经”,那条红线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八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老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笑。”
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八个泥人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六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缺如。
谢烟客心道:“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日,也便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
谢烟客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之时,虽然胜了半招,但这半招之胜,实在是行险侥幸而致,这一个时辰的激斗之中,有七八次遇到极大的凶险,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好几次都是勉强逃脱大悲老人的掌底抓下,此刻回思,犹不免有捏一把汗之处,又想:“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斗不到半个时辰,我早被他打到深谷中了。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缓步要走开,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有劲,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但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起这个“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这些泥人生病。”
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
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又在树枝上一弹,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
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那少年掌中。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所以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上面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便张开了双掌。
他掌中不会发出内力,两只麻雀双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见双雀飞离那少年掌心四五尺处,突然间双翅收敛,笔直的掉将下(来),仍是落入少年掌心,却一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谢烟客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笑声甫振,立即止声,左手一翻抓住那少年的脉门,右手指住他的眉心,喝道:“你是丁不四老……老……老贼的徒儿,是不是?快…快说……”
饶是谢烟客多历大风大浪,说到“丁不四老贼”这五个字,声音也自发颤。他眼见那少年以阴劲打死双雀这一手功夫,显是丁不四的阴毒邪功“寒意绵掌”,这是丁不四的独门神功,连他胞兄弟丁不三也不会,那少年竟然使得如此之纯,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定是他的嫡派传人了。
谢烟客素知这丁不四武功既高,行事双是鬼神莫测,阴毒无比,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比之他同胞兄弟丁不三所定每日杀人极限,还要多上一人。
他想到这少年深得丁不四“寒意绵掌”的精要,就算不是他的子弟,也必是他的徒儿,自己的玄铁令是这少年交来,显然一切全在丁不四的算中,因此这少年无论如何不肯向自己求告一句,定是要等到紧急关头,这才说了出来,多半此刻丁不四自己到了摩天崖之上。
谢烟客情不自禁的神色大变,四下环视,虽不见崖上有何异状,但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几日中,我吃了许多这少年所做的饭菜,不知他有否下毒?丁不四若要出手害我,不知会用何方策?这少年奉命而来,不知到底要命我去干什么事?”
那少年手腕被他抓住犹似套上了个铁箍越收越紧,叫道:“什……什么丁不四……我……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情急之下,这才猛力抓他手腕,想到丁不四多半在左近,自己如此欺侮一个小辈,不免失了身份,当即放开他手腕,朗声说道:“摩天崖极少高人降临,丁老四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叫了几遍,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何不现身——现身”的声音,群山齐呼,过了良久,唯闻山风呼啸,并无一人接口。
谢烟客再过去拾起死雀,入掌冰冷,微微用力。死雀腹中便发出悉悉的声音,显是脏腑已有一小部份结成冰块,由此看来,他的“寒意绵掌”已有三四成功力,倘若丁不四自己施为,当然那死雀的羽毛上都给结满冰雪了。
谢烟客暗暗心惊,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行藏已露,再装假复又何用?丁老四到底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道:“丁老四?我……我不认得啊。”
谢烟客道:“好,你不肯承认,那么你便骂一句丁老贼。”
那少年道:“你说老贼是骂人的话,他又没有得罪我,我何必骂他?”
谢烟客见他神色自若,心想:“你果然不肯骂,哼,我提起手来:一掌将你打死了,丁不四再厉害,我谢某又有何惧?”但转念一想:“原来丁老四看准了我不会食言,决不致以一指之力加于将玄铁令交于我手之人,这才有恃无恐的遣这少年上崖。”
他和丁不四原只互相闻名,素不相识,更是毫无嫌隙,但一想到自己堕入了丁不四的算中,不由得心中发毛,又道:“小兄弟,你这门‘寒意绵掌’的功夫练得厉害得很哪,可练了几年啦?”
那少年道:“什么‘寒意绵掌’?我……我不懂。”
谢烟客脸色一沉,道:“你一问三不知,当我谢某是什么人了?”
那少年摇头道:“你为什么生气,我……我当真不明白。啊,是了,我弄死了你捉(的)两只麻雀,老伯伯,你再飞上天去捉两只好不好,你说要教我法子,叫麻雀在手中尽扑翅膀飞不走呢。”
谢烟客道:“好极,好极,我便教你这门功夫。”拿起一个上绘“手太阳小肠经”的泥人,说道:“这功夫并不难练,可比你学的‘寒意绵掌’容易得多了,我教你口诀,你只须依这泥人身上的经脉修习便是。”当下将一套“炎炎功”口诀,一句句传了给他。
不料这少年看似聪明,“寒意绵掌”又已练到了三四成功夫,什么经脉、穴道、运气、呼吸等等,也不知是装假还是当真,竟是一窍不通。
谢烟客所以授他“炎炎功”乃是要以一种至阳的内力,消去他所习“寒意绵掌”的功力,再令他内力走入经脉岔道,阴阳不能相济而变成相克,龙虎拼斗便死于非命。当然这“炎炎功”非一蹴可成,若要练得与他“寒意绵掌”的功力相若,只怕也需数年功夫,否则阴强阳弱,不足以致他死命。
这时听那少年连粗浅的穴道部位也是不懂,谢烟客心中暗暗冷笑:“眼前且由你装傻,将来你身受其苦之时,才知我的厉害。”
当下便耐着性儿,从手小指外侧之端的“少泽穴”起,将前谷、后溪、腕骨、阳谷诸穴一一解与他听,直说到耳珠之旁的“听宫穴”为止。
那少年这时却不蠢,领会甚远,用心记忆。谢烟客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习练。
那少年每日除了依法练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上多跨一步。谢烟客初时还怕丁不四上摩天崖来偷袭,将崖上的铁链收了起来。
夏去秋来,冬尽春至,转眼过了一年,不但无人意图上崖,连摩天崖左近十余里地内,也无一人到来。
谢烟客见崖上白米和食盐将罄,须得下崖采购,却不放心将那少年放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之而去,那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在旁人手中了,于是携同那少年下山,米面油盐、衣衫鞋袜买了一大堆。
这一次下去,谢烟客全神提防,却不知居然太太平平的回到崖上,半点意外也没遇上。
如此过了数年,两人每年下崖一二次,都是采购完,立即上崖,从未多所逗留。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
谢烟客平日对他提防甚严,晚间故然不和他睡在一个山洞,每次吃饭,也必等他先吃,验明饭菜之中确然无毒,这才下咽。
日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
崖上无事分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那“炎炎功”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年中,每一想到丁不四这样一个邪派高手在暗中算计自己,日日夜夜,那里有半分怠忽?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修习了三项专门克御阴寒内功的拳法和掌法。
这数年中那少年的“炎炎功”固然既将练成,谢烟客自己更是功力大进,比之当年与那少年初遇之时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东边那块圆岩之上,迎看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右边头顶有微微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微微点头,心道:“小子,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
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过了午时日照头顶,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方之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飞舞,只听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掌却是愈缓。
脚下愈疾而手上愈缓,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已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了,谢烟客打到兴发,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雨而落。
谢烟客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谢烟客掌法中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
要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谢烟客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他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一个瘦削的人影裹在其中。
谢烟客要试一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当下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将圈子扩大,把绿色的针圈逐步向外推移。
圈子一大,内力照应便有所足,处在最外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给(一剑按应为“吸”)一口气,内力向外疾吐,下堕的松针居然不再增多。
谢烟客心下甚喜,不住的催运内力,渐觉举手抬足,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到此地步,他功力不知不觉间又深了一层。
过了良久,他内力徐敛,松针缓缓的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是团团围着九人。
这九人手中各执兵刃,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谢烟客如此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过他的耳目,只是他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九名高手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道。
这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谢烟客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但一瞥眼间共有八九人之多,反而放宽了心。
他这几年来所忌惮的只是“一日不过四”丁不四一人,知道丁不三、丁不四二人独来独往,素不与外人成群结队,兄弟二人感情不洽,也极少相階同行。来者人数虽多,既不是丁不四,先就无所畏惧。
再一凝神间,认得其中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攻大悲老人,将之击斃,据他们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
顷刻之间,谢烟客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明瞧我不起,不惜和我为敌了。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何用意?莫非也如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人入帮么?”
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最多和他三人打个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又如何?”
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至少其中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他微微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
哪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人来得冒昧,谢先生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