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雪山克星
石破天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晃了几下,一来他力大,二来柿子早已熟透,登时数十枚红柿纷纷跌落。石破天张开衣兜接住,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臂,阿绣的双臂却仍是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柿色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不由得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携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地形甚是熟悉,果然行不到一里,右首全是山壁。史婆婆指点着转了两个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洞外守门,可不许进来。"
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的报应。"
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二人各人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天天吃柿子。"
石破天踌躇道:"捉蟹是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青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
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神功,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
史婆婆道:"哼,你倒说得稀松平常,回复神功,那是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这八个月中,咱们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原来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对世事全不明白,觉得倒不如在这石洞中安稳度日,心中快慰得多。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中定会寻到这岛上来,你想是要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却又没练过武艺?"
石破天歉然道:"就是没人好好教过我。只有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胜他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了我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史婆婆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史婆婆目光之中,突然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石破天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
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到底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褪去,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位石帮主得罪的人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恼恨于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倒要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
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像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心下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石破天大喜,道:"你当不信?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
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心下大生知己之感,情不自禁的拉着他她手,连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
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来,滴滴眼泪,部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
阿绣羞红了脸,却也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小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去再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怎么有这大粽子一成的忠诚厚道。"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又奔了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道:"糟……糟糕之极。"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史婆婆和阿绣听到"雪山派"三字,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
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率领了十几个师弟。他们……他们一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史婆婆道:"他们见到你没有?"
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万剑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道:"你说是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是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有浮尸,一定是在岛上。'他们慢慢找来,我可……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他,总是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担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
石破天道:"那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法如神,我……我怎么打得过?"
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手道:"不对,不对!这位白师傅剑术的精妙,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他伸手按住裤脚,将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阿绣,咱们这'无妄神咒'若是练成了,我一出手便能刺七个剑痕,是不是?"
阿绣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但史婆婆和石破天还是都察觉到了,知道她点头是说史婆婆此言不错,叹这口气,却是说只可惜神功未成,祖孙二人却同时走火,成了废人。石破天安慰她道:"一时走火,那也不打紧,等两位身子安好之后,再练不迟,下次小心些也就是了。"
史婆婆怒道:"呸!胡说八道!我若能再练,还用你多说?"石破天给她骂得莫明其妙,只好搔头不语。
史婆婆怒气兀自不歇,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当真是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山上的雪就怎么了?"
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雪山就不成雪山了,所以啊,金乌派武功正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头。他们雪山派弟子一遇上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他是个老实人,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史婆婆道:"你不信吗?"
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
史婆婆怒喝:"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
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粗浅功夫,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忍不住也是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余年剑。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是笑歪人家嘴么?"
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道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
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石破天记着那晚上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生疏得紧,可是越看脸色越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七颠八倒、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七路,其余五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知此人对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是未经正式传授,但内力之强,实是世所罕见。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又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的?"
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只不过当时觉得这剑法精妙,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吧,你不如拜我为师……"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
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这老妖怪若是寻到这儿,硬要逼我上碧螺岛去,咱祖孙二人岂不是又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的武功教会了,才能抵挡得一阵。眼下事势紧迫,那里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那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还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人,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
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吧,你就跟我的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大粽子也好、石破天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为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金乌刀法,五六年前便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遇到了丁不四这老妖,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咒",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她使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便是正邪第一高手的那两个人,只怕也要望风远遁。不料一个不小心,阿绣的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成了废人。"
她性子本来爽直,既收石破天为徒,更是直言无忌,将走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捡另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在手中,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个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一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克制雪山剑法'苍松迎客'之用,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他们雪山剑法又是雪花六出啦,又是梅花七朵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一招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
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乃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双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长者折枝"克制"老枝横斜";第六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
每一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不记住,只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
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呼的一声,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刀锋未到,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是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大眼中泪水盈盈,显是十分伤心。
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么?"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
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也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有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好早啦。"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阿绣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
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已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无声,只是两人踏在枯草之上。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
阿绣又摇了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捏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得道:"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自己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
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那金乌刀法的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一刀便将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将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拳,说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姑娘。"
阿绣破涕为笑,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所以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
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姑娘吩咐什么,要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石破天道:"只要姑娘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在他说这几句话,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这么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人情世故,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阿绣仍是低着头,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在那船中,咱俩……咱俩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共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俩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你我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啦,丁不三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三、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
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碰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石破天怕她着恼,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
第十九回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断去一腿,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祸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上,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都跟随其后。只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哪一位若是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是决不能够。各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何找去?极。四槊,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旨。”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稀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稀罕,这家伙却稀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劭!”那人微微一笑,径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历鬼也不饶他。”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也等你三个月,在这里等你到三月初八。你如不回来,我就……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甜蜜,又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她轻声又加了一句:“为了我的……心肝宝贝!”这句话只石破天一人听到,他大喜之下,大声道:“我也这样!”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会什么招数刀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但讲到招数刀法,就靠不住了。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闩万剑拉着他的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必尽力。阿绣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爷爷。”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节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叫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人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蒗。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小船中只有些干粮清水,石破天和那船夫分食。到第四。午间,屈指正是腊只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七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地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七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进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逍,两旁点着汕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兩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淙淙铮铮,清脆悦耳,如击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逍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武功高强、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俠客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什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煎饼、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舍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身材特高,一眼可见,远远望去便卓然不群。那口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下,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躬身行礼,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却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淮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声音虽然不响,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内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鹁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三个月,她说要是到三月初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西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什么?”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儿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地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便是一帮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地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人败己胜,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丙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丁不四喃喃地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虚坐不落。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个强凶簕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欢迎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荇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哪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哪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地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宠。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待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微带佶屈,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座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地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什么手段。”有的则想:“闪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肴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七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也不稀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坐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豪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的,虽然酒香甚冽,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七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心下计议:“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广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的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手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是本岛的特产,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两解文豹来到侠客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杓。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彩:“好俊功夫!”彩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丰,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既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绉地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时同地都向那书生堪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没另一个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闩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广。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清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转头吩咐弟子:“将‘腊八粥’分送给在各处石室中观图的各位贵宾,每人至少一碗。”几名弟子应诺而去。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地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稀里呼噜地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入门却甜甜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一”四字势须删去;待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有点獾不住了,转念又想:“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客岛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满不在乎地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地大喝了几口,顾盼群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胆敢喝粥,旁人哪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到:“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丧,寻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迸耳中。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出江湖,便发现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诀……”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解文豹悻悻地道:“你就是拼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是什么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赔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了三个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口生,但愿間年同月同口死。这番誓愿今。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问年同月同口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地向张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叫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越众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肴一下阿绣……”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难了万倍,心下无不钦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汴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間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又想:“我既然有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俠士’三字头衔,已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原本不足以解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无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机,忙不迭地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谢!”一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阁上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缘故,各位待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含义极是深奥繁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口,始终难以说服对方,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气,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里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加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在此时,有一艘海盗船漂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将三名盗魁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解,多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让他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别收为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哪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径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不过略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若去应考,中进上、点翰林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地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来越糊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当今之世,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就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山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现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何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加修习,越多疑难不解,待得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音讯。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曰七夜,当真谈何容易?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因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离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清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弟了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的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武林中众所公认的两位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了第三个月,连他二位早已淡泊自玷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淮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言。我和木兄弟详行汁议,均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人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且只能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才异能之上同来岛上,各竭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主、各帮帮主,以及武功上各有异能绝技的名家大豪,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活,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高人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哪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每人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册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帮某家等字样。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明某年某月某曰,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闪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凡是荦荦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现狼狈尴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顾喝粥,不去理会摆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册。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信息,并非胆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有这么一回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哪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说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并无什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账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惊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卜月十七,聂宗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台、聂宗泰都是聂老拳师的儿子,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件东西。”说着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抄起,入手的分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家的一本账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账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两字却是旁人所书。这一笔账是:“初八,买周家村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了买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账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账是:“十五,收通州张县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什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批,每一笔收支之中,敁然都隐藏着卑鄙无耻的狠恶行径,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儿年见了这本账簿,侠客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全家。”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三身前,双手捧着账簿还了给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却哪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批衣冠禽兽的所作所为,多有未知,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邀请武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为什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死了,竟令他们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丁不四道:“依龙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什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三百,也有两百。龙岛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只要并非侠客岛医治不力,更非我们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什么?多大年纪?是哪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四道:“姓什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爹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叫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什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岁。”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什么门派的掌门,更不是什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下只她一家,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什么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啰嗦。他意思说,我们邀请你来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没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个着黄衫、一个着青衫,立即踏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弟子在几上取过一柄铁剑,青衫弟子取过一条软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黄衫弟?所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儿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爷爷的金龙鞭法么?”果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我的金龙鞭法,那是什么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只怕还差着一点。”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无丝毫名家风范。、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什么剑法?呸,这是泼妇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若了她的道儿。”然而这等阴毒招数究竟只合用于偷袭暗算,不宜于正大光明地相斗,丁不四心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倘若骤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甲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过大苦头,眼见他这路金龙鞭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了金龙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黄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招数,石破天“嚷”的一声,说道:“丁家的拳脚。”原来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以及丁不四教过他的各种拳脚。什么“风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叉锁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珰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连丁不四用来避开和他比拼内劲的那招“天王托塔”,也都使了出来。丁不四更是恼怒,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而来,到底是什么用意?这……这……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什么撩阴挑腹、剜目戳臀,无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弟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一张口,咬住了他的咽喉。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般。他一颗心评评乱跳,知道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叫及那蒙面女子道:“请丁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了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有什么难学?”白肉在插口道:“什么不成体统?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在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领再强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清来到敝岛,盼能对那古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摇头道:“没有。”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地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朗声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与陕东商州之间熊耳山之祜草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么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了。
十九 雪山克星
石破天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晃了几下,一来他力大,二来柿子早已熟透,登时数十枚红柿纷纷跌落。石破天张开衣兜接住,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臂,阿绣的双臂却仍是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柿色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不由得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携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地形甚是熟悉,果然行不到一里,右首全是山壁。史婆婆指点着转了两个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洞外守门,可不许进来。"
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的报应。"
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二人各人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天天吃柿子。"
石破天踌躇道:"捉蟹是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青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
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神功,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
史婆婆道:"哼,你倒说得稀松平常,回复神功,那是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这八个月中,咱们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原来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对世事全不明白,觉得倒不如在这石洞中安稳度日,心中快慰得多。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中定会寻到这岛上来,你想是要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却又没练过武艺?"
石破天歉然道:"就是没人好好教过我。只有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胜他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了我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史婆婆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史婆婆目光之中,突然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石破天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
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到底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褪去,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位石帮主得罪的人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恼恨于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倒要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
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像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心下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石破天大喜,道:"你当不信?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
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心下大生知己之感,情不自禁的拉着他她手,连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
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来,滴滴眼泪,部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
阿绣羞红了脸,却也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小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去再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怎么有这大粽子一成的忠诚厚道。"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又奔了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道:"糟……糟糕之极。"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史婆婆和阿绣听到"雪山派"三字,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
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率领了十几个师弟。他们……他们一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史婆婆道:"他们见到你没有?"
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万剑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道:"你说是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是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有浮尸,一定是在岛上。'他们慢慢找来,我可……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他,总是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担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
石破天道:"那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法如神,我……我怎么打得过?"
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手道:"不对,不对!这位白师傅剑术的精妙,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他伸手按住裤脚,将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阿绣,咱们这'无妄神咒'若是练成了,我一出手便能刺七个剑痕,是不是?"
阿绣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但史婆婆和石破天还是都察觉到了,知道她点头是说史婆婆此言不错,叹这口气,却是说只可惜神功未成,祖孙二人却同时走火,成了废人。石破天安慰她道:"一时走火,那也不打紧,等两位身子安好之后,再练不迟,下次小心些也就是了。"
史婆婆怒道:"呸!胡说八道!我若能再练,还用你多说?"石破天给她骂得莫明其妙,只好搔头不语。
史婆婆怒气兀自不歇,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当真是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山上的雪就怎么了?"
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雪山就不成雪山了,所以啊,金乌派武功正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头。他们雪山派弟子一遇上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他是个老实人,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史婆婆道:"你不信吗?"
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
史婆婆怒喝:"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
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粗浅功夫,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忍不住也是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余年剑。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是笑歪人家嘴么?"
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道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
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石破天记着那晚上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生疏得紧,可是越看脸色越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七颠八倒、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七路,其余五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知此人对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是未经正式传授,但内力之强,实是世所罕见。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又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的?"
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只不过当时觉得这剑法精妙,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吧,你不如拜我为师……"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
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这老妖怪若是寻到这儿,硬要逼我上碧螺岛去,咱祖孙二人岂不是又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的武功教会了,才能抵挡得一阵。眼下事势紧迫,那里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那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还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人,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
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吧,你就跟我的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大粽子也好、石破天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为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金乌刀法,五六年前便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遇到了丁不四这老妖,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咒",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她使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便是正邪第一高手的那两个人,只怕也要望风远遁。不料一个不小心,阿绣的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成了废人。"
她性子本来爽直,既收石破天为徒,更是直言无忌,将走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捡另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在手中,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个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一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克制雪山剑法'苍松迎客'之用,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他们雪山剑法又是雪花六出啦,又是梅花七朵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一招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
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乃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双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长者折枝"克制"老枝横斜";第六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
每一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不记住,只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
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呼的一声,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刀锋未到,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是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大眼中泪水盈盈,显是十分伤心。
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么?"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
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也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有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好早啦。"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阿绣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
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已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无声,只是两人踏在枯草之上。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
阿绣又摇了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捏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得道:"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自己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
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那金乌刀法的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一刀便将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将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拳,说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姑娘。"
阿绣破涕为笑,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所以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
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姑娘吩咐什么,要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石破天道:"只要姑娘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在他说这几句话,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这么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人情世故,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阿绣仍是低着头,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在那船中,咱俩……咱俩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共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俩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你我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啦,丁不三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三、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
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碰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石破天怕她着恼,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