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舟中传拳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石清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石清是大行家,他此举的用意岂有不知?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饶了他一命,现在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住自己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的得失荣辱,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
料想闵柔虽在黑暗之中,但反应仍是极快,剑尖一触人体,立即迅速异常的缩臂。石清、闵柔二人心下正在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两人一个侧头,见持着剑柄那人正是白万剑。
冷冷的说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若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定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
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一纵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折已然熄灭,殿中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道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这回向凌霄城的途中,一路之上,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自己身败名裂是不用说了,性命也是否能保,亦所难言。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呼延万善,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须知高手动武,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上轻一分就灵便一分。
当下伸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要找一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破天竟不知何时已然不知去向。
白万剑惊愕之下,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汗毛直竖起来,心中只想到:"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破天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变得无影无踪?他一凛之后,抛去火折,提着长剑直抢到庙外。
但见疏星在天,四下里绝无人影。唯有荒草之间传来唧唧虫声。白万剑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是有高手早就窥伺在侧,乘着自己去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
他一跃上了屋顶,游目四顾,唯见东西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纵身落地,直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艺高胆大,也不怕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了进去。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长叹一声,回到土地庙中,重行打火,点亮一枝蜡烛,然后伸手替众师弟解开穴道。突然之间又是一呆,只见呼延万善、闻万夫等人左颊之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留着五指掌痕。这掌痕浓黑如墨,深陷数分。
白万剑道:"谁?谁?是谁打的?什……什么时候下手?"
看这些掌印甚小,倒似是女子所留。白万剑虽然少到中原走动,但平时多听父亲说起武林中的奇闻轶事,所见固然不多,所闻却着实不少,这些黑漆漆的掌印若是黑砂掌、铁砂掌所留,则中掌者早已毙命,但看这些师弟,一个个受伤均不甚重,只听呼延万善道:"我…我实在不知是给谁打了。"闻万夫破口大骂:"他奶奶个雄,暗中伤人是个狗熊……"
说来说去,谁也不知暗中伤人的是谁,只知白万剑仗剑追出,面颊上便突然吃了一记,后打者听不到先打者吃耳光的声音,先打者疼痛之余,也没有再听到旁人挨打,直到白万剑回来点亮烛火之后,各人还道只有自己一人遭殃。
白万剑沉吟不语,心想救石破天和出手打众师弟的必是一人,此人将石破天救去后,仍是躲在庙中,待自己出庙,他居然还好整以睱,将十二个师弟每人击打一掌,这才携石破天而去。此人掌力着肉无声,使的纯是阴柔内力,武功机智都是远在自己之上,思之心寒。
且说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所伤其实不重,也不十分疼痛。石清、闵柔离去后殿中一团漆黑,便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跟着轻轻一拖,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过了片刻,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石破天睁开眼来,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中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你抱了我来的?"
丁珰小嘴一撇,嗔道:"你这死鬼,连谁抱你也不知,是爷爷抱你来的。"
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对他丝毫不加理睬,便道:"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道:"阿珰,此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他慢慢的就好了。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
轻轻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
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
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有她好看。"丁珰叹了口气,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连父母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二人一路追了下来,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
丁不三将石破天救走,丁珰便使出家传掌法,在十二名雪山弟子脸上都击上一掌。她对白万剑也真是忌惮,却不敢去招惹他,不等他回庙,就拔足溜了。
石破天奇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们讲的话,我更是弄不明白。"
丁不三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阿珰,你到底是痴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去嫁这样一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糊涂?在那土地庙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倒似是初学乍练一般,每一招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种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非杀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知道爷爷要这么说,就一定这么办,跟他违拗,徒然多费唇舌,说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
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怎么办?"
丁珰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
丁珰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道:"那时候,我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白万剑剑术如神,咱们祖孙二人亲眼见到过的,石郎大病初愈,又新受剑伤,十天之内,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她悄声道:"天哥,我爷爷要你在十天之内去打败那白万剑说怎样?"
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谁也不是他的敌手,我怎么打得过他?"
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人?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真有点疯疯颠癫癫地,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答应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中,想个法儿教他逃走便是。"
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应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一发觉他想逃命,不到十天,随时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是教他武艺,他也学不会,又何必一不教?"
丁不三微笑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再说,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
丁珰突然心念一动,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
丁珰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
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
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
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你这小丫头能办到?"祖孙俩不住斗口。其实丁珰心中发愁,不知如何才能劝得听爷爷不杀石破天。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心想: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猜不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道:"我去做饭。"
丁珰怒道:"你刚受了伤,又去劳碌,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一敷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
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你还杀不杀他?"
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竟是说到了期限,还是要杀的。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石破天煮饭烧菜那是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得微焦,一镬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道:"你的武功若是有烧饭本事的一半好,爷爷也不杀你,可惜可惜。当日你若是没和阿珰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不答应。"
丁珰装了一大碗饭,挟了半条鱼,拿到后梢去给那梢公吃。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爷坐在船头,便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
石破天道:"学会之后,去和那位白师傅比武么?"
丁珰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
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心下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
丁珰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
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的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副样子。"呆呆出神,手一松,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那碗在绿波中只是一晃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要是我永远这么……这么……是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喜欢我,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间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我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石破天一张脸红堂堂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
丁珰又叹了口气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个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
丁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的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
丁珰心下不快,心想跟他越说越是缠夹,突然间怪气上冲,伸手便扭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扯,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一格。
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击在她手臂之上,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用这么大力气。"
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珰望手臂上一看,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晃,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道:"装什么假?"
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
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
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纤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何等飘忽,石破天这一格自然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珰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
原来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的这一掌,所以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阴毒的柔力,要知出掌若是不含内力,掌法也就不够轻捷,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她左手抓住了自己的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掌印陷了下去,丁珰又是羞愧,又是歉仄,搂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没有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一时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什么,我终究还是不懂。"
丁珰急道:"那……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从他怀抱中脱了出来,从自己衣袋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樱口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是都忘记了,但内力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的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学着便了。"
丁珰伸出纤纤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黑黑的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个人的脸都羞得通红。
丁珰掠了掠头发,为要掩饰窘态,当下便将一十八路擒拿手一路一路演给他看,演过之后,叫石破天和她拆解。石破天资质聪颖,丁珰只教了一遍,他便都记住了。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法练得甚是纯熟,这擒拿法虽然只是一十八路,但每一路的变化多则二三十变,少亦有十三四变,甚是繁复巧妙。
这三天之中,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整日价只是与丁珰拆解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坐船溯江而上,渐渐行到荒野僻静之地。
丁珰眼见石破天进步极速,芳心窃喜,一次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便问道:"爷爷,咱们丁家这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他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全都忘了?他性子执拗,在孙女儿前不肯输口,强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即会,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
丁珰抿着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咱家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
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
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是个聪明白痴。"
丁不三给她抓住了话柄,老羞成怒,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迅速的追赶上来。
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不住的迫近丁不三的坐船。
只见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中又有人追赶石郎来啦。"
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个白痴去,千刀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
丁珰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
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的白痴了。"
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强,又有谁敢得罪你半分。"
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
说话之间,那小船已渐渐追及丁不三的坐船。丁不三和丁珰坐在船舱之中,静观其变。
只听得小船上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便纵身向石破天的坐船后梢跃了过来。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曾经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却如此苦苦追赶于我?"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长剑已向自己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丁珰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那是大大的不同了。一见敌人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绕个半圆,已欺到前边,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乘势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正好打在那人的下巴这上。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一招"凤尾手"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的乱跳。
第二名雪山派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石破天,突见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竟尔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此刻救人要紧,当即一把抱起师兄。正好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轻轻一跃,便已落到小船的船板。那人大声呼喝,命小船收蓬,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摊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的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着实不错啊。"
石破天摇头道:"你怎地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
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若不是这一招凤尾手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通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老实说,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是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呆呆不语,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种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
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废话连篇!学武之人,动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
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
丁珰越听越是不快,嗔道:"你是个糊涂蛋,谁跟你说话,谁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而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乘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心念一动:"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糊涂,我怎么要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剑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醇醪,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块迂腐腾腾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
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
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那雪山派中那个花万紫姑娘的言语神情,似乎未被石郎得手,这样看来,石郎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里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种娘娘腔的呆木头,一生还有什么趣味?"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耳鬓厮磨,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下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我的脚也不来捏我一下,那里像什么新婚夫妇的样子?"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内息调匀,睡得正香,丁珰怒从心起,从身畔轻轻摸过柳叶单刀,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
十五 真相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哪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拜山来啦。”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
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两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来得迟了,教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卧虎沟范一飞。”跟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罢。”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和贵帮的石英雄会上一会。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贶,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司徒帮主的部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徒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果然司徒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甚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到了甚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还难说。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被长乐帮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我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然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干了得,果是名不虚传。”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阎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只有撒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来历之人,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来,就该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说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懒劲儿。你不肯说,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她想贝海石老奸巨滑,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但他只爱见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姐姐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丁珰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哪一个?”
石破天还没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甚么用?”口中还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越快。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七把竟没能避过,噗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
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珰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帮主驾到!”
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他自称石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甚么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卤莽得紧。早知如此,那还有甚么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哪里知道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作下甚么亏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司徒大哥……”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甚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同寻常,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
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失望?”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到镇江总舵,只五十里路。”石破天转头向丁珰望去。丁珰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径向东北进发,天明后已到了镇江长乐帮总舵。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豪殷勤招待。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进室内。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见他带着一个美貌少女,那是见得多了,心想:“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后变了性子,哼,他若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姐姐,请你禀告帮主,贝海石求见。”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司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除全帮人众的危难。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外号八爪金龙,是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还记得罢?”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甚么门派?”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贝海石摇了摇头,道:“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的事,与旁人所说总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之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会事,帮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不过这件事我却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之事,早已传到了长乐帮总舵。贝海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这一天,因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当即下令将他扣押起来。大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第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甚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窍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珰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命。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个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杀的。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牺牲一己,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众兄弟当时各怀心事,默不作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说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他?”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兄弟不服。’司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哪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教众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甚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们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甚么好处?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谁及得你上?”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动。司徒帮主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
贝海石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作声。司徒帮主当即拔出八爪飞抓,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抓了过来。你身子一晃,登时避开。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飞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绝,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实是十分的难能可贵。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飞爪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帮主目露凶光,挥钢爪向你面门抓到,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飞爪。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斗了一盏茶时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中了他右腕,他飞爪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司徒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目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便将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本帮,小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场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甚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甚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甚么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足为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
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己的风流罪过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和哪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情勾当,实是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越好。”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是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哪里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帮主虽然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天插口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甚么。
但拜堂成亲甚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得准的。”石破天皱起眉头,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帮主武功增长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甚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酱的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贝海石万万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会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于他们既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他们若是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徒前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于大家都无好处。”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说得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哪些管事人员,甚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甚么码头收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应,但听他说来,长乐帮的作为,有些正是父母这几日来所说的伤天害理勾当,许多地方的绿林山寨向长乐帮送金银珠玉、粮食牲口,摆明了是坐地分赃;又有甚么地方的帮会不听号令,长乐帮便去将之灭了。他心中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石破天、贝海石、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司徒大哥想来也必十分喜欢。”贝海石道:“司徒前辈此刻钓鱼种花,甚么人都不见,好生清闲舒适。敝帮的俗务,我们也不敢去禀报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帮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凌霄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哪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又给咱们抓了两个。”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一起离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道儿……”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道:“咱们全帮出动,探问帮主的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他们都擒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单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问道:“那个花万紫花姑娘呢?”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乐帮手下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离去,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些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但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爹爹、妈妈说,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们算来都是我的师叔,怎么可以关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之间有些误会,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新学不久,一时想不起来。
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罢!贝先生,我想把他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专。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却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从他的号令。
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都带上来。”
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汉子上来。那二人都双手给反绑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参见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老爷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但听得铁链叮当之声,自远而近,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走入大厅。耿万钟、呼延万善、闻万夫、柯万钧、王万仞、花万紫等均在其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汪万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的骂不绝口,有的则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枪的动手,使闷香蒙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
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甚么光彩了。”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笑吟吟的道:“当涂一役,我们确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源,不愿动刀动枪的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是心中不服,这样罢,各位一个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有哪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被他点倒,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见他面黄肌瘦、一派病夫模样,对他有何忌惮?当即大声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胜,有甚么了不起?别说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
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我十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好不好?”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几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笑道:“请罢!”
时万年被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这些麻绳十分坚韧,哪知这病夫如此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拂,自己说甚么也挣不断的麻绳竟如粉丝面条一般。霎时之间,他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身子发抖,哪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
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弟子登时脸现喜色,长乐帮帮众俱都一愕,连贝海石也是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
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转,便即笑道:“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众位师弟。白大侠亲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改了。白大侠倘若有兴与在下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百招内决胜败罢!”
白万剑森然道:“原来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贝海石哈哈一笑,说道:“十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下就算武艺低微、狂妄无知,又有何妨?”他进得厅来,见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憔悴,心下恼怒已极,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松江府杨光、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石清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白万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脉门,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随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急忙向旁跨出两步,这才站定,一变色间,只见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艺高强!”这句话明里似是称赞石破天,骨子里正是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他身后又跟着五个汉子。镇江与松江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银戟杨光,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甚么似的,你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说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人物,甚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客气。只是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他足智多谋,霎时之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都放了罢?”他不敢发施号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
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才又说甚么来,不妨再说给几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哪里说起?石帮主……”心下只连珠价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甚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
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是威势十足,教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
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众师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自是半分也无,单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忽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儿当着杨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师傅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岛铜牌之难,说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这话即在本帮之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司徒前帮主的飞爪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了司徒横,也是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同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
‘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哪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甚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却在飞快的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两人何时来到,竟是谁也没有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分之事,二位正可也来作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牌货罢?”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甚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听他们和石破天兄弟相称,又均不明其故。
张三又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总是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的又道:“很好!”范一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被邀之列,张三所以连说“很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甚么意思?”张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甚么意思?
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是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雪山派、玄素庄、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飞了出去,分别射向两柄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喝侠客岛……喝……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不禁代她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倘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屋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到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耳闻,从未目睹,人人已是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只听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个人来冒充你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么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不去。我干么……干么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可是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低下了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哪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大为不同。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不及石帮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无异,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疤痕。”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被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珰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罢?”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是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我孩子日日相见,以贝先生之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甚么也不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甚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加入你们长乐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甚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在混乱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主。此后一切事情,还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实在没有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哪知莫名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我点了穴道,放在屋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帮主的差使,请你开恩免了罢。”他口才便给,说来有条有理,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甚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命难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作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
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爱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甚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之石破天实是天差地远,两人一开口说话,那便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自按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是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甚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罢。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
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么不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哪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物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甚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贝海石等齐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甚么?”石破天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是充满爱惜之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罢!”张三道:“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乐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份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势挟劲风的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庄主明知危险,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孩儿……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甚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
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葫芦有甚么趣味?好罢,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无不惊心胆战,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倒是第一次听见。”
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甚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肯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飞刀拍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已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罢!”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甚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
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欢喜。闵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个狡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轻俊俏啦,任谁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的亲娘。”
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气苦:“这孩子就学得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哪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戴在手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甚是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她可不知这儿子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珰头发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罢。”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
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哪有心情来喝你的酒?”
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人人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我真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要我了!”
范一飞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数次得罪,大是不该,尚请见谅。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帮主,身分可说已高于自己夫妇,武功又如此了得,认他为子的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日,我夫妇误认了你,对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门外出神。
贝海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早就远远躲开。其余帮众只道石破天接了铜牌后自知死期不远,心头不快,谁也没敢过来跟他说话,万一帮主将脾气发在自己头上,岂不倒霉?
第十五回 真假帮主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的好大一片松林。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哪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鹤笔门拜山来啦。”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两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各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深感荣幸,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大驾未能早日光临,叫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鹤笔门范一飞。”跟着给呂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地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吧。”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
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地来到中原,便是盼望有幸会见贵帮的石英雄。如果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不过是千里送鹅毛的意思罢了,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礼,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人参,有几百年了,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之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不过是司徒帮主的下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牛兴旺之际,司徒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没多少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于本帮名声大有好处。果然司徒帮主慧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角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信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地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到了什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还难说。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遭长乐帮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我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明了得,果然名不虚传。”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同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阁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只有撒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来历之人,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做下事来,就该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快说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地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懒劲儿。你不肯说,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她想贝海石老奸巨猾,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似他只爱见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姐姐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丁珰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哪一个?”石破天还没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什么用?”口中还在不干不净地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越快。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七把竟没能避过,噗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珰之手,从大石后蹿了出来,儿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参见帮主!”
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稀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他自称石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什么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大,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鲁莽得紧。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儿位是我朋友,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主持人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做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哪里知适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做下什么亏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司徒大哥……”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什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同寻常,当年在辽东,大家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我们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失望?便我自己,也想见见他老人家。”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道:“此处甸东北,抄近路到镇江总舵,只七十来里路。”石破天转头向丁珰望去。丁珰咯的一笑,伸手捂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快马”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地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径向东北进发,当日午前到了镇江长乐帮总舵。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进室内。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见他带着一个美貌少女,那是见得多了,不由得暗自恼怒:“身子刚好广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后变了性子,哼,他如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请你禀告帮主,贝海石求见。”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司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除全帮人众的危难。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有个外号叫‘快马’,以前是在辽东长白山下的,是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记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什么门派?”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准?”贝海石摇了摇头,道:“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雪山派的功夫及不上帮主。”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得的往事,与旁人所说总是不相符合,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之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回事,帮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不过这件事我却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弔已轰传武林,人人皆知。贝海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这一天,因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当即下令将他扣押。大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第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什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石破天点了点头。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窍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珰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命。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曰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杀的。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慷慨赴难,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众兄弟当时各怀心事,默不做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说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他?”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词,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岛杀,只恐众兄弟不服。’司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哪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叫众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叫这许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们都赔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爽爽快快地慷慨接牌,叫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谁及得上你?”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肴你,竟谁也不动。司徒帮主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
贝海石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做声。司徒帮主当即拔出刀鞘中的弯刀,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砍了过来。你身子一晃,登时避开。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弯刀在武林中也是一绝,在辽东有‘快马神刀’之称,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可说难能可贵。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
“他门中怒骂,手七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弯刀之下。米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柯长剑抛过去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帮主目露凶光,挥弯刀向你头顶砍落,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弯刀。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斗了一盏茶时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中了他右腕,他弯刀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司徒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淮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便将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木帮,小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场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什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了些,伛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什么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足为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内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己的风流罪过定是做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和哪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情勾当,却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越好。”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是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哪里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抢了他的老婆,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帮主虽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天插门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什么,但拜堂成亲什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得准的。”石破天皱起眉头,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帮主武功增长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添油加醋地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災海石万万料不到石破天武功竟会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于他们既有人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他们若是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徒前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再起争端,于大家都无好处。”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说得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哪些管事人员,什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什么码头收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唯唯而应,但听贝海石之言,长乐帮的作为,有些正是父母这几日来所说的伤天害理勾当,许多地方的绿林山寨向长乐帮送来金银财物、粮食牲口,摆明了是坐地分赃;又有什么地方的帮会山寨不听号令,长乐帮便去将之挑了、灭了。他心中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石破天、贝海石、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司徒大哥想来也必十分欢喜。”贝海石道:“司徒前辈此刻钓鱼种花,什么人都不见,好生清闲舒适。他老人家家中使用,敝帮每个月从丰送去,他要什么我们便送什么。”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道:“好叫帮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凌宵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哪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又给咱们抓了两个。”
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一起离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道儿……”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道:“咱们全帮出动,探问帮主的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他们都擒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单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问道:“那个花万紫花姑娘呢?”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乐帮手下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离去,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呰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但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爹爹、妈妈说,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们算来都是我的师叔,怎么可以关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之间有些误会,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新学不久,一时想不起来。
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吧!贝先生,我想把他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专。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却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从他的号令。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都带上来。”
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汉子上来。那二人都双手给反绑了,臼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参见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老爷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但听得铁链丁当之声,自远而近,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走人大厅。耿万钟、呼延万善、王万仞、柯万钧、花万紫等均在其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汪万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地骂不绝口,有的则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枪地动手,使闷香蒙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
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彳卜么光彩了。”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笑吟吟地道:“当涂一役,我们确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源,不愿动刀动枪地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是心中不服,这样吧,各位一个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有哪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被他点倒,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难以办到。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见他面黄憔悴、骨瘦如柴,一派病夫模样,对他有何忌惮?当即大声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胜,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我卜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好不好?”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儿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笑道:“请吧!”
时万年遭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这些麻绳十分坚韧,哪知这病夫如此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拂,自己说什么也挣不断的麻绳竟如粉丝面条一般。霎时之间,他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身子发抖,哪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弟子登时脸现喜色,长乐帮帮众俱都一愕,连贝海石也是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
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转,便即笑道:“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众位师弟。白大侠亲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改了。白大侠倘若有兴与在下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西招内决胜败吧!”
白万剑森然道:“原来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贝海石哈哈一笑,说道:“十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下就算武艺低微、狂妄无知,又有何妨?”他进得厅来,见石破天神采奕奕地坠在席上,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憔悴,心下恼怒已极,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松江府杨光、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石清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白万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脉门,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随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忙向旁跨出两步,这才站定。一变色间,只见贝海石笑吟吟地道:“果然武艺高强,见识广博!”这句话明里似是称赞石破天,骨子里正是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地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他身后又跟着五个汉子。镇江与松江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银戟杨光,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什么似的,你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说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地客气。只是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他足智多谋,霎时之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都放了吧,行不行?”他不敢发号施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才又说什么来,不妨再说给几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门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汽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活。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哪里说起?石帮主……”心下只连声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辽东‘快马’司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做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是威势十足,叫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倒大砟始料之所及。他众帅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内是半分也无,单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忽而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儿当着杨老英雄和江鹵武林朋友、白师兄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地摸不着头脑了。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岛铜牌之难,直截了当地说,便是要他做替死鬼,但这活即在本帮之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志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司徒前帮主的弯刀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了司徙横,也是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问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哪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什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却在飞快地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两人何时来到,竟是谁也没有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来做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地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牌货吧?”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什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快马’同徙横司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地道:“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嘻地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评怦而跳。但听他们自称和石破天是结义兄弟,又均不明其故。
张三义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窻。不知如何,大家总是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叫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儿,笑嗜嘻地又道:“很好!”范一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被邀之列,张三所以连说“很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张三笑嘻嘻地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是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霄山派、玄素庄、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飞了出去,分别射向两柄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不禁代她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地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内的?倘若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屋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约而同地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起身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到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耳闻,从未目睹,人人早已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又是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
只听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个人来冒充你做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么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木去。我干吗……干吗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做帮主。可是你大哥、二哿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做不成氏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丁丁当当、贝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低下了头,抱拳行礼,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哪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大为不同。一个似是乡下粗鄙农夫,另一个却是翩翩浊世富家公子。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手脚也较粗壮,不及石帮主的俊美文秀,俱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时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无舁,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疲痕。”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画,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多口,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做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被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丁丁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珰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深情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上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丁丁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啪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哟,啊哟!”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做了个假伤疤,干吗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好在心中自有安慰:“我又不想要你做老婆,我另外有个‘心肝宝贝’阿绣,她可比你斯文多了,她从来不打我。”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吧?”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是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我孩子日日相见,以贝先生的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什么也不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什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加入了你们长乐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什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在混乱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主。此后一切事情,还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实在没有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哪知莫名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我点了穴道,放在大厅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帮主的差使,请你开恩免了吧。”他口才便捷,说来有条有理,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什么活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命难保,又有了父母做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做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屉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相像。他既爱胃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干什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之石破天实是天差地远,两人一开门说话,立时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按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显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什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没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龟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吗不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吧!”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哪一位做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些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地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贝海石等齐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什么?”石破天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光中仍充满爱怜之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吧!”张三道:“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内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乐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分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势挟劲风地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庄主明知凶险,攸关性命生死,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英雄侠义,孩儿……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重义轻生,这才是好汉子、大丈夫,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什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迸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葫芦有什么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无不心惊胆战,今。居然有人自愿前往,倒是第一次听见。英雄肝胆,了不起!”李四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宗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什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背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飞刀啪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木屏风上,张三李四却已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什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曰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餺出一股英侠之气、仁厚之情,心下甚为欢喜。闵柔更加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个狡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真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似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轻俊俏啦,任淮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的亲娘。”闵柔微微一笑,心头气苦:“这孩子就只学得了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儿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哪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戴在手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甚是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她町不知这儿子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珰头发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丁丁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吧。”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雪山派各位英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哪有心情来喝你的酒?”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范一《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人人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弄错了,偏偏丁丁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己无关。“我真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要我了!”
范一《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数次得罪,万分不该,尚请见凉。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敝派全都心感。此番回去,若是侥幸留得性命,口后若蒙不弃,很盼和石帮主交个朋友。”执着他手,感德之意甚为诚挚。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帮主,身份可说已高于角己夫妇,又是张三、李四的义弟,武功如此了得,认他为子的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口,我夫妇认错了你,对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曰。”
石破天道:“是,是!爹,妈,你们……你们不要我了吗?”闵柔双冃含泪,伸手握了他手捏了捏,稍表亲厚之意。石破天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地站在大门外出神。
隔了半响,石破天回过身来,只见长乐帮众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带头的正是贝海石。众人齐道:“多谢帮主大仁大义,属下感激不尽!”
十五 舟中传拳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石清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石清是大行家,他此举的用意岂有不知?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饶了他一命,现在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住自己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的得失荣辱,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
料想闵柔虽在黑暗之中,但反应仍是极快,剑尖一触人体,立即迅速异常的缩臂。石清、闵柔二人心下正在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两人一个侧头,见持着剑柄那人正是白万剑。
冷冷的说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若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定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
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一纵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折已然熄灭,殿中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道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这回向凌霄城的途中,一路之上,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自己身败名裂是不用说了,性命也是否能保,亦所难言。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呼延万善,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须知高手动武,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上轻一分就灵便一分。
当下伸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要找一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破天竟不知何时已然不知去向。
白万剑惊愕之下,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汗毛直竖起来,心中只想到:"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破天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变得无影无踪?他一凛之后,抛去火折,提着长剑直抢到庙外。
但见疏星在天,四下里绝无人影。唯有荒草之间传来唧唧虫声。白万剑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是有高手早就窥伺在侧,乘着自己去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
他一跃上了屋顶,游目四顾,唯见东西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纵身落地,直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艺高胆大,也不怕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了进去。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长叹一声,回到土地庙中,重行打火,点亮一枝蜡烛,然后伸手替众师弟解开穴道。突然之间又是一呆,只见呼延万善、闻万夫等人左颊之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留着五指掌痕。这掌痕浓黑如墨,深陷数分。
白万剑道:"谁?谁?是谁打的?什……什么时候下手?"
看这些掌印甚小,倒似是女子所留。白万剑虽然少到中原走动,但平时多听父亲说起武林中的奇闻轶事,所见固然不多,所闻却着实不少,这些黑漆漆的掌印若是黑砂掌、铁砂掌所留,则中掌者早已毙命,但看这些师弟,一个个受伤均不甚重,只听呼延万善道:"我…我实在不知是给谁打了。"闻万夫破口大骂:"他奶奶个雄,暗中伤人是个狗熊……"
说来说去,谁也不知暗中伤人的是谁,只知白万剑仗剑追出,面颊上便突然吃了一记,后打者听不到先打者吃耳光的声音,先打者疼痛之余,也没有再听到旁人挨打,直到白万剑回来点亮烛火之后,各人还道只有自己一人遭殃。
白万剑沉吟不语,心想救石破天和出手打众师弟的必是一人,此人将石破天救去后,仍是躲在庙中,待自己出庙,他居然还好整以睱,将十二个师弟每人击打一掌,这才携石破天而去。此人掌力着肉无声,使的纯是阴柔内力,武功机智都是远在自己之上,思之心寒。
且说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所伤其实不重,也不十分疼痛。石清、闵柔离去后殿中一团漆黑,便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跟着轻轻一拖,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过了片刻,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石破天睁开眼来,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中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你抱了我来的?"
丁珰小嘴一撇,嗔道:"你这死鬼,连谁抱你也不知,是爷爷抱你来的。"
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对他丝毫不加理睬,便道:"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道:"阿珰,此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他慢慢的就好了。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
轻轻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
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
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有她好看。"丁珰叹了口气,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连父母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二人一路追了下来,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
丁不三将石破天救走,丁珰便使出家传掌法,在十二名雪山弟子脸上都击上一掌。她对白万剑也真是忌惮,却不敢去招惹他,不等他回庙,就拔足溜了。
石破天奇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们讲的话,我更是弄不明白。"
丁不三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阿珰,你到底是痴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去嫁这样一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糊涂?在那土地庙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倒似是初学乍练一般,每一招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种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非杀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知道爷爷要这么说,就一定这么办,跟他违拗,徒然多费唇舌,说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
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怎么办?"
丁珰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
丁珰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道:"那时候,我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白万剑剑术如神,咱们祖孙二人亲眼见到过的,石郎大病初愈,又新受剑伤,十天之内,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她悄声道:"天哥,我爷爷要你在十天之内去打败那白万剑说怎样?"
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谁也不是他的敌手,我怎么打得过他?"
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人?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真有点疯疯颠癫癫地,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答应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中,想个法儿教他逃走便是。"
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应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一发觉他想逃命,不到十天,随时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是教他武艺,他也学不会,又何必一不教?"
丁不三微笑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再说,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
丁珰突然心念一动,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
丁珰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
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
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
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你这小丫头能办到?"祖孙俩不住斗口。其实丁珰心中发愁,不知如何才能劝得听爷爷不杀石破天。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心想: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猜不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道:"我去做饭。"
丁珰怒道:"你刚受了伤,又去劳碌,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一敷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
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你还杀不杀他?"
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竟是说到了期限,还是要杀的。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石破天煮饭烧菜那是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得微焦,一镬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道:"你的武功若是有烧饭本事的一半好,爷爷也不杀你,可惜可惜。当日你若是没和阿珰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不答应。"
丁珰装了一大碗饭,挟了半条鱼,拿到后梢去给那梢公吃。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爷坐在船头,便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
石破天道:"学会之后,去和那位白师傅比武么?"
丁珰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
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心下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
丁珰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
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的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副样子。"呆呆出神,手一松,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那碗在绿波中只是一晃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要是我永远这么……这么……是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喜欢我,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间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我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石破天一张脸红堂堂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
丁珰又叹了口气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个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
丁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的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
丁珰心下不快,心想跟他越说越是缠夹,突然间怪气上冲,伸手便扭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扯,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一格。
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击在她手臂之上,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用这么大力气。"
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珰望手臂上一看,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晃,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道:"装什么假?"
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
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
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纤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何等飘忽,石破天这一格自然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珰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
原来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的这一掌,所以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阴毒的柔力,要知出掌若是不含内力,掌法也就不够轻捷,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她左手抓住了自己的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掌印陷了下去,丁珰又是羞愧,又是歉仄,搂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没有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一时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什么,我终究还是不懂。"
丁珰急道:"那……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从他怀抱中脱了出来,从自己衣袋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樱口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是都忘记了,但内力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的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学着便了。"
丁珰伸出纤纤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黑黑的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个人的脸都羞得通红。
丁珰掠了掠头发,为要掩饰窘态,当下便将一十八路擒拿手一路一路演给他看,演过之后,叫石破天和她拆解。石破天资质聪颖,丁珰只教了一遍,他便都记住了。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法练得甚是纯熟,这擒拿法虽然只是一十八路,但每一路的变化多则二三十变,少亦有十三四变,甚是繁复巧妙。
这三天之中,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整日价只是与丁珰拆解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坐船溯江而上,渐渐行到荒野僻静之地。
丁珰眼见石破天进步极速,芳心窃喜,一次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便问道:"爷爷,咱们丁家这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他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全都忘了?他性子执拗,在孙女儿前不肯输口,强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即会,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
丁珰抿着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咱家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
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
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是个聪明白痴。"
丁不三给她抓住了话柄,老羞成怒,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迅速的追赶上来。
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不住的迫近丁不三的坐船。
只见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中又有人追赶石郎来啦。"
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个白痴去,千刀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
丁珰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
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的白痴了。"
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强,又有谁敢得罪你半分。"
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
说话之间,那小船已渐渐追及丁不三的坐船。丁不三和丁珰坐在船舱之中,静观其变。
只听得小船上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便纵身向石破天的坐船后梢跃了过来。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曾经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却如此苦苦追赶于我?"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长剑已向自己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丁珰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那是大大的不同了。一见敌人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绕个半圆,已欺到前边,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乘势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正好打在那人的下巴这上。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一招"凤尾手"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的乱跳。
第二名雪山派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石破天,突见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竟尔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此刻救人要紧,当即一把抱起师兄。正好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轻轻一跃,便已落到小船的船板。那人大声呼喝,命小船收蓬,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摊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的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着实不错啊。"
石破天摇头道:"你怎地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
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若不是这一招凤尾手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通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老实说,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是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呆呆不语,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种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
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废话连篇!学武之人,动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
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
丁珰越听越是不快,嗔道:"你是个糊涂蛋,谁跟你说话,谁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而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乘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心念一动:"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糊涂,我怎么要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剑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醇醪,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块迂腐腾腾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
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
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那雪山派中那个花万紫姑娘的言语神情,似乎未被石郎得手,这样看来,石郎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里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种娘娘腔的呆木头,一生还有什么趣味?"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耳鬓厮磨,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下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我的脚也不来捏我一下,那里像什么新婚夫妇的样子?"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内息调匀,睡得正香,丁珰怒从心起,从身畔轻轻摸过柳叶单刀,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