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慈母心肠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的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是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
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白万剑手中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
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的则是一口青钢剑,碧油油地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但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
初时还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都是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时,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
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练惯之下,已觉平平无奇,殊不知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的威力。
土地庙殿中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黯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当真是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是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
剑光映着烛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三个人都是使剑的大行家,都是全力拼斗,但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丝毫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若是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那个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给石破天开口相认的空隙,至于他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在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的,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他适才见到雪山派的十二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他们三人又拔剑比试,既无一言半语的叱责喝骂,神色又是十出平和,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那七十二路剑法他早已领会,这时眼看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时,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去看石清夫妇的剑法时,登时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的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
要知玄素庄庄主夫妇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
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不懂。但他所练内功甚是奇特,先练至阴的内功,再练谢烟客所授的至阳内功,后来经"罗汉伏魔功"极深湛的内功而将阴阳二功化而为一。
石清、闵柔夫妇的剑法,原是依据阴阳两种不同内功而发出,石破天只看得片刻,心下便有所悟:"奇怪,这两路剑法我都会使,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学过的?"
不论是石清或闵柔所使的剑招,他一看之下心有所会,觉得确是应当如此,便如宿学老儒硕学听人背诵诗书,每一句都似从他内心自然流出一般。他发觉三人剑法原来自己都懂,不由得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喜欢。
石破天又看了一会,便知白万剑以一敌二,已然相形见绌。
原来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和白万剑实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原非对手,只是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斗了这么久。
其实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丝毫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但他生性极是刚强,纵然丧生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
过不多时,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也已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说要群殴,咱们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微微一笑,道:"风火神龙封万里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哥联手,咱们四个人斗斗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风火神龙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联手。
他早知道两夫妇合手斗白万剑一人,是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去,那里还能活命?要救爱子,目前是唯一的机会,纵然日后被人说一句以二敌一,非为好汉,却也说不得了,何况这土地庙中,对方雪山派有十余人之众,也可说是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风火神龙封师兄的名字,心下大怒,寻思:"封师哥为了教你的鬼儿子,这才被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提到他?"
不料高手比武,不可有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举剑封挡,登时瞧出破绽,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粘。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的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们儿子走路,自己 既已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本门逆徒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失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流水,霎时之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早已得到讯息,回到庙中,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也来一个以多斗少?"十二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白万剑知道这十二名师弟绝非他夫妇之敌,就算自己加入再斗,也是难有胜券,微一迟疑之际。石清道:"白师兄,咱夫妇二人联手,纵然略占上风,不能说已分胜败,接招!"说着一剑向白万剑刺了过去。
以白万剑的身份,适才既是对方饶了自己性命,决不再上前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一封,斜身还了一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往往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白万剑心中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狠辣无俦。
这土地庙本不甚大,单是他一柄长剑使了开来,已是气寒满殿。石清心中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然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当下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教你知道我玄素庄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所以命儿子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先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果然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那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
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
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是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不敢再使欺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更悟了不少道理来。
白万剑如何躁进遇险,石清如何平淡稳重中见功夫,白万剑又如何去奇诡而行正道,如何改急攻为争先着,一一都看在石破天眼中。
这些高深的武学之道,本非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所能领会,但一来他身具极高的内功修为,二来两在剑客如势均力敌的拼斗,实是武林中罕见的盛事,难得石破在以局中人而置身局外,平心静气的旁观,竟让他将最深奥的剑理都不知不觉的领悟了。
石破天看得出神,石清和白万剑二人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早已抛在脑后。
石清也深以遇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
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剑一立,双剑相交。
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暗暗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
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左至右的在身前画了一弧,以阻对方续继进击。
不料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庄主剑质较劣,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
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站在左首将长剑递给石清的乃是石夫人闵柔,而本派的十二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一柄长剑,已将雪山派十二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剑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家传的打穴之法,融化在剑术之中。
雪山派十二弟子虽说是中剑,其实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不过闵柔的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一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一拨,从地下挑起一柄雪山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
她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那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续往下说。
石破天坐在地下,旁观三人的神情,只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也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二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场剑,当真是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之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
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
石破天伸手抓住剑柄,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难道闵柔在击倒本派十二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点了他的重穴,恐他脱身逃走,现在怎会走过来?
闵柔叫道:"玉……"那一句"玉儿"没叫全,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其实石破天被白万剑点了穴道后,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白万剑先时是指点众师弟练剑,跟着和石氏夫妇相斗,没再在他身上补指。
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十二个时辰方得解开,那知石破天内功深厚无比,虽然不明白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处封的穴道在他内力的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既不知被封穴道有何危险,也不觉穴道自解有什么喜欢。白万剑心念一动,大声道:"你要和我联剑?那为什么?是不是要试试你在雪山派门下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指点。"
说着剑斜起,站在白万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四眼睛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这儿子自送上凌霄城学剑,已有许多年不见,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杂着这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功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
他此刻见到父母,他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而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江湖上传闻种种轻佻不端的行径,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个长子石中玉身上。她一路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多半是中玉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以致被人逼得无法在雪山派中容身,他小小年纪,那里还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来?
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老是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的大雪山中,说不定已为歹人所害,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
但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一番。
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是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恼怒之下,出声呵责,反而坏了大事,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们四人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又有何碍。"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的性子十分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是不加违拗。
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瞧儿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不会高过那些被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也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是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那便是承认自己是雪山派的弟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他一家三人所杀,我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他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了。"
当下长剑一举,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
他暗中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保,舍命杀他谅亦不难。
石破天见他手中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正是一招似攻实守的招数,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功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响,剑招是雪山剑法,但内功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他只递一剑,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递出,白万剑一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山',右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三寸,敌人若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
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七八处的错失,但霎时之间,他的卑视立时变为错愕。
但见石破天这一剑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
石破天这般初始一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道他这把长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一挡,"喀"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中,深入七八寸之多。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险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之意。
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剑,向石破天左腿刺了过去。
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毛手毛脚的使招 "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的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百万个不受用,心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你这小子诡计多端,今日让你父亲占尽上风,我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自在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待亏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法,法门虽对,中间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看来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是没学到什么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却是绝无干系,便是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诣,定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辨是非曲直。"
当下说道:"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一指,一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一格,还了一剑,闵柔便一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出,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手忙脚乱的招架不及。
石破天见闵柔这一剑缓缓刺来,想起当年侯监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点头示谢,这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
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来,将闵柔一招格开。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极嫩,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
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一招之出,像是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石破天一时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分慈爱,十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头嘉许。石破天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又使一招,闵柔如认为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是不敢有丝毫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是无法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知他内力公平充沛得很,就算不胜,也决计不会落败,又想堪以匹敌的高手毕生难以遇得上几个,今晚有此良机,正好让他斗个痛快,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将七十二路雪山剑法演完,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资质既极聪明,内力又强,第二遍再试,和第一次时已大不相同,居然能够有攻有守,拆解之时也已迅捷得多。
堪堪这七十二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斗得互不相下,心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了,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
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举剑一挡,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猛地里熄了。
闵柔一剑已然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罢斗,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了闵柔的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
闵柔急晃火折,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石清道:"清哥,怎…怎办?"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之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声,激斗不休。
待得闵柔晃亮火折,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早已乘隙而入,长剑一指,刺向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然万万不及。
第十四回 关东四大门派
石清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这一晚到了双凤镇。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妇住了间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闵柔爱惜儿子,本想在隔房找间宽大上房给他往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好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转内息,只觉全身真气流动,神清气畅,再在灯下看双掌时,掌心中的红云蓝筋已若有若无,褪得甚淡。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内力,还道连日用功,已将毒质驱出了十之八九,甚感欣慰,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剥啄有声。石破天翻身而起,低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甚是熟悉,他心中评的一跳,问道:“是丁丁当当么?”窗外丁珰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谁?”
石破天听到丁珰说话之声,又欢喜,又着慌,一时说不出话来。嗤的一声,窗纸穿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进房来,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拧,听得丁珰说道:“还不开窗?”
石破天吃痛,却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推开窗格。丁珰跳进房来,咯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珰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个新和你拜大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珰笑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吧,我也不怪你,这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欢喜。那个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绣的娇羞温雅,瞧着自己时那含情脉脉的眼色,想到她说把自己“也当作心肝宝贝”,此后却再也见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这些曰子来,他确是思念阿绣的时候远比想到丁珰为多,但他人虽忠诚,也知此事决不能向丁珰坦然直陈。
丁珰嗜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绣。”但这话可不能对丁珰说,只得岔开话题,问道:“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珰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唉哟!死鬼!”原来石破天体内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弹开。
石破天道:“丁丁当当,你好不好?那天我给你抛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没淹死。”随即想到和阿绣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绣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不等我?”这些日来他虽勤于学武,阿绣的面貌身形在心中仍时时出现,此刻见到丁珰,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地想起了阿绣。
丁珰道:“什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抛你上去的,难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丁珰扑哧一笑,说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么好不好意思?”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身侧相接。石破天闻到丁珰身上微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但想:“阿绣要是见到我跟丁丁当当亲热,一定会生气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搂丁珰肩头,只轻轻碰了碰,又缩回了手。
丁珰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个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叹道:“我哪里有什么新的老婆?就只有你……只有你一个老婆。”说着又叹了口气,心想:“要是阿绣肯做我老婆,我那就开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他本来无心无事,但一想到阿绣,心中不由得千回百转,当真是牵肚挂肠,情难自已。
丁珰伸臂抱住他头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伸手在他额头凿了一下,说道:“只有我一个老婆,嫌太少么?又为什么叹气?”石破天只道给她识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满脸通红,给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这温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却又不敢。
丁珰虽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地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惭,一缩身便躲入床角,抓过被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响,低声唤道:“丁丁当当,丁丁当当!”丁珰却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想着阿绣,突然之间,明白了那口在紫烟岛树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心肝宝贝”的含意,心中大喜若狂:“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随即又想:“却到哪里找她去呢?”叹了口气,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珰见他不上床来,既感宽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这时心中甜甜的,只觉娇慵无限,过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轻轻打门,闵柔在门外叫道:“玉儿,起来了吗?”石破天应了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珰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闵柔道:“你开门,我有话说!”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便要去拔门闩。
丁珰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以礼自持,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相信?何况进来的是婆婆,自必为她大为轻贱。忙从床上跃起,推开窗格,便想纵身逃出,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手势,要他别去开门。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双手已碰到了门闩。
丁珰大急,心想:“是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要紧。”再要跃窗而逃,其势已然不及。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见面,且是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给她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右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灵台穴,左手使“玉女拈针”捏住他悬枢穴。石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酸麻,丁珰已将他身子抱起,钻入了床底。
闵柔江湖阅历甚富,只听得儿子轻噫一声,料知已出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撞去,门闩早断,踏进门便见窗户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她纵声叫道:“师哥快来!”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一指。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右足一蹬,双双从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极为美妙。丁珰躲在床底见了,不由得暗暗喝一声彩。
以石清夫妇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只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失了踪影,心神便即大乱,心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来掳了去。她破门而入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是以再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以免延搁了时刻。
石破天为丁珰拿住了要穴,他内力浑厚,立时便冲开给闭住的穴道,但他身子为丁珰抱着,却也不愿出声呼唤父母,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床底下尽是灰土,微尘人鼻,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珰的手腕,从床底下钻出,只见她兀自满脸通红,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丁珰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亇我听到你叫他们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丁珰微微侧头,道:“我不见。你爹娘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父母侠义为怀,光明磊落,坦率正大,和丁不三动不动杀人的行径确然大不相同。石破天虽跟丁珰拜了天地,但当时为丁不三所迫,近月来多明世事,虽觉丁珰明艳可爱,总不愿她就此做了自己老婆,何况心中又多了个阿绣,才真正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只有这阿绣,自己才肯为她而死,丁珰却不成。沉吟道:“那怎么办?”
丁珰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我跟你说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丁珰笑道:“是啊,我要半夜里来捉老公,怎不宿在这里?”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一看四下无人,推门走进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不见丁不三,大为宽慰,问道:“你爷爷呢?”丁珰道:“我一个儿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石破天问道:“为什么?”丁珰哼的一声,说道:“我要来找你,爷爷不许,我只好独。走。”石破天心下感动,老实说出心里话:“丁丁当当,你待我真好。”丁珰笑道:“昨儿晚上不好意思说,怎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丁琀脸上又是一红。
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朗声道:“这是房饭钱!”马啼声响,夫妇俩牵马出店。石破天追出两步,又即停步,回头问丁珰道:“你可知松江府在哪里?”丁珰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会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妈妈要去松江府,找一个叫做银戟杨光的人,待会咱们赶上去便是。”他乍与丁珰相遇,虽然心里念着阿绣,却也不舍得就此和她分手。
丁珰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东南,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娘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丁珰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吗?”石破天道:“丁丁当当,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妈妈还好看。”又想:“她跟阿绣相比,不知是谁更好看些?不过阿绣比她好,我只要阿绣做老婆!”丁珰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石破天终究记挂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们这就追上去吧。”丁珰道:“好,真是孝顺儿子。”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同住一夜,相偕而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一直口沫横飞地谈论了十余日,言词中自然猥亵者有之,香艳者有之,众议纷纭,猜测多端。
石破天和丁珰出得双风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丁珰想也不想,径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打尖处等我,就追不上了。”丁珰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杨家,内然遇上。你爹娘这么大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哪有不汄得路之理?”
两人一路谈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丁珰见他呆气大减,芳心窃喜,寻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只须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将诸般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丁珰寻着了一家饭店,走进大堂,见三张大白木桌旁都坐满了人。两人便在屋角里一张小桌旁坐下。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张大桌的客人张罗饭菜,没空来理会二人。
丁珰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带兵刃,说的是辽东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豪迈,心想:“这些江湖朋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看了几眼,没再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肩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快活得很了。”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爷爷正饿得很了。”
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只见一个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惊,喑叫:“糟糕!”回过头来,不敢和他相对。丁珰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去。
丁不叫见叫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桌上却既无碗筷,更没菜肴,当即向中间白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回挤,心想这一挤之下,非将这糟老头摔出门外不可。哪知刚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没法坐稳,臀部离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大家一块儿坐!”那大汉给他这么一拉,才不摔跌,登时紫涨了脸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但均知那大汉武功不弱,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些摔跌,这老儿自是本领非小。丁不四自管饮酒吃肉,摇头晃脑的十分高兴。三桌上的十八九个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地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说道:“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问道:“尊驾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姓名,本事也好不到哪里去了。”那老者道:“我们向在关东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在下辽东鹤范一飞。”丁不叫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辽东鸦’为妙。”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咱们素不相识,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较,却恁地消遣爷爷!”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忽道:“这老儿莫非是长乐帮的?”
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珰头戴毡帽,身穿灰布直缀,打扮成个饭店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促之间,她从何处寻来这一身衣服。丁珰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出我来。天哥,我跟你抹抹脸儿。”说着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她掌心涂满了煤灰,登时将石破天脸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阵。饭店中虽然人众,人人都正瞧着丁不四,谁也没去留意他两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是锦州青龙门的,是不是?好小子,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模大样地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是他家祖传武功。他听得丁不闪报出自己门户来历,倒微微一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原来我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当下说道:“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户。老爷子尊姓?”言语中便颇客气。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脸上却笑嘻嘻的,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听他大声自言自语:“九节鞭矫矢灵动,向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什么长枪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靡。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听他接下去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
丁不四对他全不理睬,仰头瞧着屋梁,仍然自言自语:“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气,单是见到有人提一根九节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年爷爷将他两兄弟双双宰了。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爷爷把他的脑壳子打了个稀巴烂。安徽风阳有个女子使九节鞭,爷爷不爱杀女人,只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骇异,看来这老儿乃冲着风良而来,听他说话虽疯疯癫癫,却又不似假话。长沙彭氏兄弟彭镇江、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他们在辽东也曾有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使九节鞭之人如此痛恨?”
了不四呵呵大笑,说道:“胡说八道!爷爷怎会痛恨使九节鞭之人?”探手入怀,豁喇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便胆敢动九节软鞭,跟人家动上手,打到后来,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岂不让人将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爷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他妈的祖传七八代都使九节鞭。我早就想来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只是关东太冷,爷爷懒得千里迢迢地赶去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九节鞭,大摇大摆地来到中原,好极,好极!还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么?”
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己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横蛮之至。他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老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直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单刀便怎样?”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得了爷爷,天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得干净?”说着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插在桌上。
这口单刀刀身紫金,刀口锋利纯钢,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沉重,这一插之力也是极大。
这汉子是长白山畔快刀门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喇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刀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单刀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带刀,眼见丁不四抢刀手法之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自主地人人都手按刀把。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上这个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分开三日来杀……”
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人脱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小贼好杀。是哪四个?。己报上名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九节鞭的小子,别的只要乖乖地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门外便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带,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地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龙门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万马庄女庄主飞凤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约,率领本派门人自关东来到中原。我关东四门和丁老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一再戏侮,到底为了什么?”
丁不四对他的话宛若全然不闻,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说道:“不美,不好看!”他说这五个字时眼光对着高三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这神情自人人都知,他在说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她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师父三人在关东武林中都极有权势,三来万马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以她虽是个寡妇,在关东却大大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尺,敬她几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中颇有艳名,此时年近闪旬,风华亦未老去。关东风俗淳厚,女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得脸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来!”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们四人?四个人?那挺合式!”突然间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右激射而至。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刀身虽短,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射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范一飞、风良、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腕,叫他不得不缩回判官笔,手中黄金软鞭缠向风良的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知道这老儿其实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余人都不过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卷到,手腕抖处,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这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之上,再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枪。锦州青龙门的鞭法原也着实了得,他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丁不四吐下飞刀,赞道:“这一下挺好。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头。风良吃了一惊,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挥刀往他臂弯砍去,丁不四才缩回手掌。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发出一柄飞刀。
四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嬉皮笑脸,凝神接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辽东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这四个家伙倘若一个一个上来,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涌上来打群架,倒有点扎手。”
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万马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武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相救援。这番事先操练的功夫果然没白费,一到江南,便四人并肩御敌。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近攻,风良的软鞭寻暇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盘,高三娘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飞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这四人招数以范一飞最为老辣,吕正平则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石破天和丁珰站在众人身后观战。石破天自跟父母学了十多口武功后,见……已然大进。看到三四十招后,见吕正平和范一飞間时抢攻,丁不四挥鞭将两人挡开,风良的软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丁不四虽然避过,颏下的白胡子已给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关东四派门人齐声喝彩:“高三娘子好飞刀!”
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不再下杀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亏!”陡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单是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彩之声甫毕,脸上便均现忧色。
石破天在一旁却瞧得眉飞色舞。这些手法丁不四在长江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当时他于武学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囵吞枣地记在心里,全不知如何运用。这些日子来跟着父母学剑,剑术固然大进,拳脚上的门道也学到了不少,眼见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而所使手法他大都熟知,只看得又惊又喜,原来这一招竟可如此使用,而对方只好缩身闪避。
眼见五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吕正平肩头,吕正平挥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反掌,必然击中他脸面,以他凌厉的掌力,吕正平性命难保,忍不住脱门呼叫:“要打你脸哪!”
他内力充沛,一声叫出,虽在诸般兵刃呼呼风响之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吕正平武艺了得,听得这一声呼喝,立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受刀削,甚是疼痛。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有人提醒,这一掌非给打实不可。
吕正平滚出战圈,范一飞随即连遇险着。吕正平吸了口气,叫道:“刀来!”他的大弟子立时抛上单刀,吕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去。却见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风良的软鞭缠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风良身子,向吕正平的刀锋上冲来。吕正平回刀急让。
石破天叫道:“辽东鹤小心,抓你咽喉!”范一飞一怔,不及细想,判官双笔先护住咽喉再说。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时抓到,嚓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一瞬之差。
石破天连叫两声,先后救了二人性命。关东群豪无不心存感激,回头瞧他,见他脸上搽了煤灰,显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是哪一个狗杂种在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来跟爷爷斗上一斗!”石破天伸了伸舌头,向丁珰道:“他……他认出来啦!”丁珰道:“谁叫你多口?不过他说‘哪一个狗杂种’,未必便知是你。”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连续急攻数招,高三娘子连发飞刀相助,风良也已解脱了鞭上的纠缠,五人又斗在一起。丁不四急于要知出言相救对手的人是谁,出手越来越快。石破天不忍见关东四豪无辜丧命,又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难,总事先及时叫破,不到一顿饭之间,救了吕正平三次、范一飞四次、风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险着,金鞭高挥,身子跃起,扑向高三娘子,左掌陡然挥落。这招“天马行空”的落手处甚是怪异,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过,但右肩还是为丁不四手指扫中,右臂再也提不起来。她右手乏劲,立时左手拔刀,嗤嗤嗤三声,三柄飞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软鞭斜卷,裹住两柄飞刀,张口咬住了第三柄,随即抖鞭,将两柄飞刀分射风良与吕正平,同时身子纵起,软鞭从半空中掠将下来。
高三娘子弯腰避开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着便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地向上空飞去,原来丁不闪软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发髻,将她提向半空。风良等三人大惊,四人联手,已让敌人逼得惊险万状,高三娘子倘再遭难,余下三人也绝难幸免,当下三人奋不顾一身地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运一口真气,噗的一声,将口中衔着的那柄飞刀喷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时间连使杀着,将扑来的三人挡了开去。高三娘子身在半空,这一刀之厄万难躲过,她双。一闭,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死在我飞刀之下的胡匪马贼,少说也已有七八十人。今日报应不爽,竟还是毙命于自己刀下。”
说来也真巧,丁不四软鞭上甩出的两柄长刀分别给风良与吕正平砸开,正好激射而过石破天身旁。他眼见情势危急,便出声提醒也已无用,当即右手抄出,捉住了两柄飞刀,甩了出去。他从未练过暗器,接飞刀时毛手毛脚,掷出时也乱七八糟,全没准头,只内力雄浑之极,飞刀去势劲急,当的一声响,一刀撞开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飞刀,另一刀却割断了她头发。
高三娘子从数丈高处落下,足尖点地,倒纵数丈,已吓得脸无人色。
这一下连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当即转过身来,喝道:“是哪一位朋友在这里碍我的事?有种的便出来斗三百回合,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双冃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脸上涂满了煤灰,一时没认出他来。他听石破天连番叫破自己杀着,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而适才这两柄飞刀将自己发出的飞刀撞开之时,劲道更大得异乎寻常,飞刀竟尔飞出数丈,转眼便无影无踪,他心下虽恼,却也知这股内劲远非自己所及,说出话来毕竟干净了些,什么“爷爷”、“小子”的,居然尽数收起。
石破天当救人之际,什么都不及细想,双刀掷出,居然奏功,自己也又惊又喜,只是接刀掷刀之际,飞刀的刀锋将手掌割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淋漓,一时也还不觉如何疼痛,眼见丁不四如此声势汹汹地向自己说话,早忘了丁珰已将自己脸蛋涂黑,战战兢兢地道:“四爷爷,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你大粽子!”心想:“这小子学过我的武功,难怪他能出言点破,那当真半点也不稀奇了。”怯意一去,怒气陡生,喝道:“臭粽子来多管爷爷的闲事!”呼的一鞭,向他当头击去。
石破天顺着软鞭的劲风,向后纵开,避得虽远,身法却难看之极。
丁不四一击不中,怒气更盛,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尽巧妙,却都给石破天闪跃避开。石破天的内功修为既到此境界,身随心转,无所不可,左右高下,尽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积威之下,余悸尚在,只管闪避,却不还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这软鞭功夫我又没教过这小子,他怎么也知道招数?”一条软鞭越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这大粽子在紫烟岛上和白万剑联手,居然将我和老三打得狼狈而逃……不,老三固然败得挺不光彩,我丁老四却是不愿跟后辈多所计较,潇潇洒洒地飘然引退,扬长而去。这小子怕了爷爷,不敢追赶,可是这小子总有点古怪……”
旁人见石破天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险,往往间不容发,手心中都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却想:“四爷爷为什么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闹着玩,故意将软鞭在我身旁掠过?”他哪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只因自己闪功了得,㈨避神速,软鞭始终差了少些,扫不到他身上。
丁珰素知这位叔祖父的厉害,眼见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挥出,都能将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断,越看越担心,叫道:“天哥,快还手啊!你不还手,那就糟啦!”
众人听得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声发自一个店小二口中,当真奇事迭生,层出不穷,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个狂挥金鞭,一个乩闪急避,对于店小二的忽发娇声,那也来不及去惊诧了。
石破天却想:“为什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缚起左臂和上清观道长们动手,他们十分生气,说我瞧他们不起。我娘说倘若和别人动手过招,最忌的就是轻视对手。你打胜了他,倒也罢了,但若言语举止之时稍露轻视之意,对方必当奇耻大辱,从此结为死仇。我只闪避而不还手,那是轻视四爷爷了。”当即双手齐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珰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除此之外,他手上功夫别的就没有了。
这是丁家的祖传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识?立即便避开了。可是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浑的内力运使之下,勾、带、锁、拿、戳、击、劈、拗,每一招全挟着嗤嗤劲风,威猛之极。
丁珰见他所使全是自己所授,芳心大喜,连声喝彩。丁不四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凤尾手”的第五变招,将金鞭鞭梢抓住。丁不四运力回夺,竟纹丝不动。他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许人家使九节鞭,但若自己的九节鞭却叫一个后生小子夺了去,那还了得?回夺之时,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松开,只听得砰嘭、喀喇几声大响,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将饭店的土墙撞坍了半堵,砖泥跌进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压坏了多少。
跟着听得四声惨呼,两名关东子弟、两名闲人俯身扑倒,背心涌出鲜血。
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却是他自知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人都给打中了要害,已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了,当即齐向石破天拜倒,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即拜倒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劳,何足挂齿?在下姓石,贱名中玉。”他得母亲告知,自己真名石中玉,便不再自称石破天了。四人的姓名门派他早听他们说过,也称呼为礼。范一飞等又问起丁珰姓名,石破天道:“她叫丁丁当当,是我的……我的……我的……”连说三个“我的”,涨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隐,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便不再问。
丁珰道:“咱们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清教石破天的师承门派,但见丁珰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有所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义当互助。各位再这般客气,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了朋友,小可实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更加钦佩,也不愿就此和他分手。
丁珰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强过了四爷爷,只怕比爷爷也已高了些,连脑筋也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兴,脸上登时露出笑靥。她虽脸上煤灰涂得一塌糊涂,但众人留心细看之下,都瞧出是个明艳少女,只头戴破毡帽,穿着一件胸前油腻如镜的市侩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环。江南果然是繁华风雅之地,连店小二也跟我们关东的大不相同。”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丁珰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改装,却忘了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不敢过来,知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丁不四又杀了两名镇人,当地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吧。”向丁珰道:“小妹子,你这一改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弃,咱们就找家客店,你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这样的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从米没见过,你改了女装之后,这副画儿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夸口。”高三娘子这般甜嘴蜜舌的称赞,丁珰听在耳中,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别笑话我。”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众人轰然答应,牵过马来,先请石破天和丁珰上马,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两个关东弟子的尸体,疾驰出镇。这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应使费都由万马庄出资,高三娘子生性豪阔,使钱如流水一般,便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天悄悄问丁珰道:“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么?”丁珰笑着点点头。其实松江府是在东南,各人却是驰向西北,和石清夫妇越离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城市常熟,众人径投当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两名汉子都是快刀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丧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珰改换女装。她见丁珰虽作少妇装束,但体态举止,却显是个黄花闺女,不由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羊,大张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珰不愿述说丁不四和自己的干连,每当高三娘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支吾以应。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
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珰神情亲密,丁珰向他凝睇之时,更含情脉脉,心想:“恩公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对小情人,我们可不能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与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儿,呂正平死了两个得力门人,更加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珰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丁珰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店房。范一《一笑退开。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珰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地一跳。两人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咯咯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这般离得远远的,是不是相敬如宾?”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嗤的一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支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去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黑漆一团。高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珰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突然之间,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绣:“阿绣见到我此刻这副情景,定要生气,只怕她从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办?”
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咱们就明刀明枪地来打上一架,偷偷地放一柄飞刀,算是什么狗熊?”
丁珰“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这一刀是给咱们灭烛,却叫人误会了。”石破天开门待欲分说,只觉一只温软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关东那不要脸的姓高贱人所使。听说辽东有个什么千狗庄、万马庄,姓高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同道,还真没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得他骂几句算了,哪知他竟然骂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
只听那人越骂越起劲:“关东地方穷得到了家,胡匪马贼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什么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就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什么叫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门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什么‘辽东小麻雀’,使两橛掏粪短棍儿,真叫人笑歪了嘴。”
听这人这般大声叫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自知此人是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指手画脚地正骂得高兴。吕正平喝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是何用意?”那人道:“有什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吧!”身形一晃,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金刀,一刀挥出,登时将他拦腰斩为两截,匕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将吕正平斩为两截,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惊得呆了。这汉子大言炎炎,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惊人艺业,至少也能和吕正平拆上几招,哪想得到竟丝毫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地道:“好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大侠,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店小二斩为两截!”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腰,站在屋顶。群豪立时省悟,吕正平所杀的乃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银子,到院子中来胡骂一番,岂知竟尔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势挟劲风,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关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范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
高三娘子问道:“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既来叫了阵,咱们非得赴约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错,总不叫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说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跟人家定了约会,须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请及早动身为是,免受无谓牵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约,心想日间恶战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这时客店中发现店小二被杀,已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有的叫嚷:“强盗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报官!”有的低声道:“别做声,强盗还没走!”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办?”丁珰叹了口气,道:“反正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们后面去瞧瞧热闹吧。”石破天道:“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丁珰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石破天“啊”的一声,惊道:“那可糟糕,我……我还是不去了。”丁珰道:“傻子,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强,爷爷也杀不了你啦。他是聪明白痴,你不是白痴,你是聪明天哥。”
说话之间,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子大声道:“这里二百一十两银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别连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丁珰道:“那是假的。报起官来,有个推搪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门,只见门前马桩上系着两匹坐骑,料想是关东群豪留给他们的,当即上马,向北而去。
十四 慈母心肠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的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是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
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白万剑手中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
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的则是一口青钢剑,碧油油地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但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
初时还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都是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时,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
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练惯之下,已觉平平无奇,殊不知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的威力。
土地庙殿中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黯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当真是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是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
剑光映着烛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三个人都是使剑的大行家,都是全力拼斗,但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丝毫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若是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那个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给石破天开口相认的空隙,至于他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在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的,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他适才见到雪山派的十二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他们三人又拔剑比试,既无一言半语的叱责喝骂,神色又是十出平和,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那七十二路剑法他早已领会,这时眼看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时,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去看石清夫妇的剑法时,登时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的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
要知玄素庄庄主夫妇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
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不懂。但他所练内功甚是奇特,先练至阴的内功,再练谢烟客所授的至阳内功,后来经"罗汉伏魔功"极深湛的内功而将阴阳二功化而为一。
石清、闵柔夫妇的剑法,原是依据阴阳两种不同内功而发出,石破天只看得片刻,心下便有所悟:"奇怪,这两路剑法我都会使,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学过的?"
不论是石清或闵柔所使的剑招,他一看之下心有所会,觉得确是应当如此,便如宿学老儒硕学听人背诵诗书,每一句都似从他内心自然流出一般。他发觉三人剑法原来自己都懂,不由得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喜欢。
石破天又看了一会,便知白万剑以一敌二,已然相形见绌。
原来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和白万剑实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原非对手,只是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斗了这么久。
其实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丝毫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但他生性极是刚强,纵然丧生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
过不多时,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也已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说要群殴,咱们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微微一笑,道:"风火神龙封万里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哥联手,咱们四个人斗斗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风火神龙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联手。
他早知道两夫妇合手斗白万剑一人,是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去,那里还能活命?要救爱子,目前是唯一的机会,纵然日后被人说一句以二敌一,非为好汉,却也说不得了,何况这土地庙中,对方雪山派有十余人之众,也可说是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风火神龙封师兄的名字,心下大怒,寻思:"封师哥为了教你的鬼儿子,这才被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提到他?"
不料高手比武,不可有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举剑封挡,登时瞧出破绽,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粘。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的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们儿子走路,自己 既已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本门逆徒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失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流水,霎时之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早已得到讯息,回到庙中,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也来一个以多斗少?"十二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白万剑知道这十二名师弟绝非他夫妇之敌,就算自己加入再斗,也是难有胜券,微一迟疑之际。石清道:"白师兄,咱夫妇二人联手,纵然略占上风,不能说已分胜败,接招!"说着一剑向白万剑刺了过去。
以白万剑的身份,适才既是对方饶了自己性命,决不再上前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一封,斜身还了一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往往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白万剑心中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狠辣无俦。
这土地庙本不甚大,单是他一柄长剑使了开来,已是气寒满殿。石清心中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然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当下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教你知道我玄素庄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所以命儿子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先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果然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那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
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
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是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不敢再使欺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更悟了不少道理来。
白万剑如何躁进遇险,石清如何平淡稳重中见功夫,白万剑又如何去奇诡而行正道,如何改急攻为争先着,一一都看在石破天眼中。
这些高深的武学之道,本非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所能领会,但一来他身具极高的内功修为,二来两在剑客如势均力敌的拼斗,实是武林中罕见的盛事,难得石破在以局中人而置身局外,平心静气的旁观,竟让他将最深奥的剑理都不知不觉的领悟了。
石破天看得出神,石清和白万剑二人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早已抛在脑后。
石清也深以遇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
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剑一立,双剑相交。
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暗暗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
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左至右的在身前画了一弧,以阻对方续继进击。
不料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庄主剑质较劣,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
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站在左首将长剑递给石清的乃是石夫人闵柔,而本派的十二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一柄长剑,已将雪山派十二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剑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家传的打穴之法,融化在剑术之中。
雪山派十二弟子虽说是中剑,其实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不过闵柔的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一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一拨,从地下挑起一柄雪山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
她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那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续往下说。
石破天坐在地下,旁观三人的神情,只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也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二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场剑,当真是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之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
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
石破天伸手抓住剑柄,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难道闵柔在击倒本派十二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点了他的重穴,恐他脱身逃走,现在怎会走过来?
闵柔叫道:"玉……"那一句"玉儿"没叫全,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其实石破天被白万剑点了穴道后,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白万剑先时是指点众师弟练剑,跟着和石氏夫妇相斗,没再在他身上补指。
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十二个时辰方得解开,那知石破天内功深厚无比,虽然不明白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处封的穴道在他内力的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既不知被封穴道有何危险,也不觉穴道自解有什么喜欢。白万剑心念一动,大声道:"你要和我联剑?那为什么?是不是要试试你在雪山派门下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指点。"
说着剑斜起,站在白万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四眼睛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这儿子自送上凌霄城学剑,已有许多年不见,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杂着这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功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
他此刻见到父母,他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而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江湖上传闻种种轻佻不端的行径,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个长子石中玉身上。她一路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多半是中玉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以致被人逼得无法在雪山派中容身,他小小年纪,那里还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来?
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老是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的大雪山中,说不定已为歹人所害,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
但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一番。
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是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恼怒之下,出声呵责,反而坏了大事,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们四人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又有何碍。"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的性子十分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是不加违拗。
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瞧儿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不会高过那些被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也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是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那便是承认自己是雪山派的弟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他一家三人所杀,我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他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了。"
当下长剑一举,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
他暗中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保,舍命杀他谅亦不难。
石破天见他手中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正是一招似攻实守的招数,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功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响,剑招是雪山剑法,但内功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他只递一剑,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递出,白万剑一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山',右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三寸,敌人若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
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七八处的错失,但霎时之间,他的卑视立时变为错愕。
但见石破天这一剑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
石破天这般初始一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道他这把长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一挡,"喀"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中,深入七八寸之多。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险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之意。
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剑,向石破天左腿刺了过去。
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毛手毛脚的使招 "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的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百万个不受用,心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你这小子诡计多端,今日让你父亲占尽上风,我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自在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待亏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法,法门虽对,中间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看来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是没学到什么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却是绝无干系,便是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诣,定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辨是非曲直。"
当下说道:"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一指,一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一格,还了一剑,闵柔便一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出,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手忙脚乱的招架不及。
石破天见闵柔这一剑缓缓刺来,想起当年侯监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点头示谢,这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
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来,将闵柔一招格开。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极嫩,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
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一招之出,像是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石破天一时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分慈爱,十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头嘉许。石破天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又使一招,闵柔如认为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是不敢有丝毫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是无法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知他内力公平充沛得很,就算不胜,也决计不会落败,又想堪以匹敌的高手毕生难以遇得上几个,今晚有此良机,正好让他斗个痛快,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将七十二路雪山剑法演完,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资质既极聪明,内力又强,第二遍再试,和第一次时已大不相同,居然能够有攻有守,拆解之时也已迅捷得多。
堪堪这七十二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斗得互不相下,心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了,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
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举剑一挡,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猛地里熄了。
闵柔一剑已然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罢斗,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了闵柔的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
闵柔急晃火折,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石清道:"清哥,怎…怎办?"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之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声,激斗不休。
待得闵柔晃亮火折,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早已乘隙而入,长剑一指,刺向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然万万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