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雪山师徒
石破天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但他空有一身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数丈,只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再挥出去,一来劲力不强,二来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所可比。
但听得嗤嗤声响,石破天的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微微一凉,剑尖已指住了咽喉。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和站在石破天身后那个布衣老者,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踏上一步,左臂一弯,已将石破天挟在胁下。他左臂使劲,以气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一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双刀齐出,喝道:"放下帮主!"两柄单刀一砍肩头,一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一颤,叮叮两声,将双刀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只一霎之间。三个人心中都是吃了一惊,均被对方内力震得倒退了一步。
白万剑心念如电:"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众人若是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晃之间,已贴墙而立,喝道:"石中玉已入我手,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好先毙了他,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会被他擒住,不由得三人没了主意。这一下事起仓猝,连丁不三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全然出于意料之外。他和丁珰对望了一眼。丁珰满脸惶急之色,连打手势,要爷爷出手。
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这小子此举定有心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了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
丁珰见爷爷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长剑一封,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指如铁钩,伸爪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你这只肉掌竟然不怕剑锋?"
便这么稍一个迟疑之际,贝海石的手指已抓到了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一弹,嗡的一声,花万紫虎口出血,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处,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身形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除王万仞本身已身受重伤外,余人纷纷倒地,每个人最多和贝海石拆上三四招,便被他击倒不起。只一盏茶时分,七个人尽数横卧地下。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
贝海石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来。这一招看是平淡无奇,但在一瞬之间,将向上冲上势改为向下坠,其间只要是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而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将出去。丁不三左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纷下坠。忽然间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一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了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拍中了穴道,竟会运气解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长乐帮被人欺上门来,将帮主擒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
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其时东方已是微明,长乐帮中出来的人愈来愈众,但搜逼了四周十余里地,竟是半点不见踪迹。
原来白万剑一招间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几乎难信,他穿破屋顶而出,心下暗呼:"惭愧!"自知此事太过侥幸,虽然一时得手,但长乐帮倾巢而出,总是难以远走。纵目一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黑越越地如一条墨龙相似,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一提气便扑向桥底,左臂环抱石破天,右手长剑一伸,插入了两块桥石的缝隙,全凭独臂之力支持二人体重,贴身桥石之下。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而奔至桥北,震得他长剑欲从石缝中脱出。
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是我行迹被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耳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帮众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一响,一个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无人追赶得上,他此举显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涌追去。
白万剑心想:"此刻尚在险地,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上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原来乡人一早装船到扬州来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下时,一拔长剑,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那些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白石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半分也无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便钻入了稻草堆中。
那艘柴船直驶到柴市上才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径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还剑入鞘,挟石破天一跃上岸,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四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咱们上镇江去。"
船家见了这么一锭银子,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
那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入运河,径向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道这一带长乐帮的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是以不作一声,心下不住的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如何能将他们搭救出险?"
他心下半喜半忧,生恐石破天装假,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那乌篷船到得瓜洲渡口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八九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乌蓬船入了长江,白万剑道:"船家,你只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
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
白万剑道:"靠北岸顺流而下最好。"
船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只听得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
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那船家见他犹如飞上岸去一般,竟是惊得呆了。
白万剑刚一上岸,庙中十余人欢呼着急奔迎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
众人一见白万剑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将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面目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
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是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小庙。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贪它无人打扰,便以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兄弟摆开饭菜,让白万剑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将出来,众师弟更无异议。
白万剑道:"咱们既将这小子擒到手中,务须送到凌霄城中去交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性命定然无碍,谅长乐帮众人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扬州城中,乔装改扮了,探讯息,随时留心七位师弟妹的动静,却不可轻举妄动。"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武功既高,人又机灵,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立即过江南下,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的人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他心中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竟是毫不掩饰。
眼见天色向晚,白万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从凌霄城来到中原,虽是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那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封师哥、白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皮毛,却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是自以了不起啦,不料一到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当下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比我刻苦锻练,他的功夫便在我之上。"
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
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雄厚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招。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一有异状,立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这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却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使个旗鼓。闻万夫是师弟,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
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双手向白万剑一拱,道:"敬请白师哥点拨。"
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了上来,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原来凌霄城内城外各种满了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师又十分的爱梅,所以剑法之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端凝如山,有时剑点密集,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却又如使梅树摇曳不定,蔚为奇观。
石破天自被白万剑擒住后,过不了片刻,便被他在身上穴道点上数指,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肚中早已饥饿难忍,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早已练得十分精湛,只是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但武功中内力为根基,拳剑法门只不过内力的运用而已。
石破天幼时捕猎禽兽,身中本已十分敏捷,练成了"罗汉伏魔功"之后,当世武林中纵是一等一的高手如贝海石、谢烟客之辈,也远远的及不上他。他眼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相斗,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是巧妙。他只看得一会,便觉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稍向前送,便可刺中的,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
石破天心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自然不会使尽了。"
只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说道:"这一剑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早已胜了。"
石破天听白万剑如此说,心中一喜:"这位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只听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道:"内功的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愚兄所知的内功秘诀,与各位师兄所学到的也是全无分别。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力,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宇内无双,海内第一。诸位师弟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所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之言,果然是洞中窍要。"
原来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幼年时得遇机缘,服有灵药,以至内力大进,抵得常人六七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不及别派,但白自在却另走捷径,内力反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
这位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众弟子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师父既然不说,大家
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已达当世第一流的境界。此番来到中原,连番失利,白万剑坦然直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一招一式,将雪山派剑法中精妙变化,再
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六个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到外边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内力根基又是异乎寻常的深厚,再加白万剑尽力指拨,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当第七、第八名弟子拆招时,石破天已是了然于胸,虽然各招的名称他记不周全,中间的精妙变化无法一时领悟,但对方一剑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象的已全合于雪山派剑法的招式,而且他所擬想的剑法,往往比之诸弟子还高明得多,白万剑事后指点,正与石破天所设想的一模一样。也有时石破天想到的颇为笨拙,雪山弟子所使的比他精妙,白万剑所指点的,又进了一层,这么一来,他便是学了一招。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饿,直到十二名雪山弟子尽试完。那一套雪山剑法,六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八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八九。
他心中暗暗奇怪:"这些人练了这么久,怎地使起剑来,却又这般差劲?明明容易的法子,他们偏偏想不出来?"
他那知他所学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实是少林一派提纲结领的最深武学,胸中有了如此深湛的学问,再看一般的拳招剑法,有如登泰山而小天下,寻常丘岭,自是蔑不足道了。心中正寻思间,只听得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
雪山派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白师哥掷剑长叹,是何含意。只见白万剑眼光转向倚柱而坐的石破天,神色黯然,嘶哑着嗓子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功力虽有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封师哥固然对他十分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他连连叹息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要知"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和十二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万中无一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白万剑瞧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大为感动,暗暗对他生出满怀感激。
小小土地庙的殿中一时静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一听,都是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各人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男子,一个混身雪白的妇人,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个人跃下,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已是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心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跃下的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
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一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雪山派众弟子中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上见过面的,都已失陷在长乐帮总舵之中,这一批人却都不识,一听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
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咱们此番自西域东来,为的是找寻令郎,令郎没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脸丝毫不减,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
白万剑道:"贵庄上家丁仆妇又没犯事,咱们岂可贸然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惜,只恨孩子不学好,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他说到这里,和闵柔都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亲母亲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为礼,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
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
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
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道:"石庄主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此匾可是有的。"
石清道:"不错。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
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
并知黑白双剑被人中途抢夺了去,夺剑之人多半是武林中人闻之皱眉的摩天居士谢烟客,此刻听石清提及双剑,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看得轻了。你们既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妻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
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本是个响当当的脚色,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本来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徒作口舌之争。
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罪魁,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他一咬牙,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石清夫妇知道以他身份,言出必践,这一句话乃是以性命来赔他们双剑,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
闵柔更是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有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置之不理。只是她什么事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剑,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众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胸前刺去。
双剑来到白万剑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一般。
石清道:"白师兄,请!"他夫妇果然是名家风范,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玄素双剑便不向前刺。
十三 舐犊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
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说甚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见之下,说甚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认错了。”石清道:“那你叫甚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是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声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之主,哪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甚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日那小贱人动手害你那天……”
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糊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标,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哪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甚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一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罢。”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甚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甚么丑?好罢,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七八分的伤痕。只是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甚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甚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哪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么啦?甚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重击,或是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甚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是患了这项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在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
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哪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
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糊涂透顶了。”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怎样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甚么?”
闵柔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被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认不出了。”
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
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甚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
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了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甚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甚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天虚相斗时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内力狠劲,单有招数,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门户洞开,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处同时露出破绽。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直进,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
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凝气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胀。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调匀了一下气息,道:“没甚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是没学到雪山派的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自然不会对我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道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两个想都饿啦,咱们吃饭去罢。”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史婆婆虽收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点。何况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是不离如何打败雪山剑法。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之处,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的教招,自是简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石清夫妇听他所问,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均是忍不住十分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丝毫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已领会的着实不少。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是休息之际,总是引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小事细节,亦能叙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怎会此刻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双剑的身分,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当年石破天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怀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破天当时便认得了,石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此刻她写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哪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树枝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破天道:“我甚么字都不识,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点神不守舍,却是稳重厚实得多。他是大大的长进了。”
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甚么打紧?最多我再重头教起,也就是了。”想起当年调儿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糊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问道:“你想到了甚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历资望、计谋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脚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样,帮主换作了一个少年石破天。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好色,行事诡诈,武功颇为高强。本来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甚么‘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是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甚么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毫不怀疑,只是计议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这个模样……”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说道:“师哥,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脚色……”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话声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嘴里不住叨念:“叫他做帮主,为了甚么?为了甚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心下已自雪亮,种种事情,全合符节,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却不敢说出口来。他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闵柔瞥了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两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的对望片刻,突然同声说道:“赏善罚恶!”
两人这四字说得甚响,石破天在远处也听到了,走近身来,问道:“爹,妈,那‘赏善罚恶’到底是甚么名堂?我听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的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道:“他们没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状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件事须得跟你说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顿,续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甚么道理?腊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谁也不知了。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石破天插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块铜牌么?”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拿来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时尚是少年。
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便问请客的主人是谁,那两个使者说道嘉宾到得侠客岛上,自然知晓;又道,倘若接到请柬之人依约前往,自是无事,否则他这一门派或是帮会不免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时将这位川西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说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少年的武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何等名望,竟给两个无名少年上门杀死,全身而退,这件事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后,渝州西蜀镖局的刁老镖头正在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少年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本就正在谈论此事,一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容逸去。三天之后,西蜀镖局自刁老镖头以下,镖师、趟子手,三十余人个个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妇孺不杀。镖局大门上,赫然便钉着两块铜牌。”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想不到这竟是阎罗王送来的请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大伙儿便想去请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领头对付。哪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说道方丈大师出外云游未归,言语支吾,说来不尽不实。大伙儿便去武当山,找武当派掌门愚茶道长,不料真武观的道人个个愁眉苦脸,也说掌门人出观去了。众人一琢磨,料想这两位当世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人忽然同时失踪,若不是中了侠客岛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来避祸。当下由五台山善本长老和昆仑派苦柏道长共同出面,邀请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商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两个使者神出鬼没,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旦戒备稍疏,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传递这两块拘魂牌。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铜牌后立即毁去,当时也没甚么,隔了月余,却先后染上恶疾而死。众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赏善罚恶二使自知单凭武功斗他们不过,更动摇不了五台、昆仑这两个大派,便在铜牌上下了剧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沾手后剧毒上身,终于毒发身死。”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之人?他们和这许多门派帮会为难,到底是为了甚么?”
石清摇头道:“三十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无人索解得透。
少林派妙谤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失踪,事隔多年后终于消息先后泄漏,这两位高手果然是给侠客岛强请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当山上却没动手,多半愚茶道长一拔剑便即失手。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敌,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镖头,五台派善本大师,昆仑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与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应去喝腊八粥。这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是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无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侠客岛在南海甚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来?”
石清道:“这侠客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无此岛,只是那两个少年信口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数十家身受其祸的子弟亲人,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年,这两块铜牌请柬又再出现。
“这时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十余天之内,便将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帮,上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净。江湖上自是群相耸动,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长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凶手到来。哪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河南省境,铜牌却仍是到处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他这门派帮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总是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应,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知了红枪会。那三十余名高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竟然无人迎接。
“众人守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来,登时一哄而散,还没回到家中,道上便已听得讯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帮已被人诛灭。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接到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侠客岛,却也都是一去无踪,从此更无半点音讯。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尽数就歼,却是亲眼目睹的,而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无意中还作了张三、李四二人帮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只听石清又道:“又过十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定当,大伙儿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侠客岛上去瞧个究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未伤到一条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请柬,便有五十三人赴会。这五十三位英雄好汉有的武功卓绝,有的智谋过人,可是一去之后,却又是无影无踪,从此没了音讯。侠客岛这般为祸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为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无策,只有十年一度的听任宰割。我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妈武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庄的名头。你众位师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少与人动手,旁人只道上清观中只是一批修真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问道:“那是怕了侠客岛吗?”
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师伯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虚名。但若说是怕了侠客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多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侠客岛’三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清观如此韬光养晦,还是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石破天又问:“爹爹妈妈要共做上清观的掌门,想去探查侠客岛的虚实。过去那三批大有本领之人没一个能回来,这件事只怕难办得很罢?”石清道:“难当然是极难,但我们素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之理?
我和你娘都想,难道老天爷当真这般没眼,任由恶人横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谛、愚茶那些高人,当然颇有不及,但自来邪不胜正,也说不定老天爷要假手于你爹娘,将诛灭侠客岛的关键泄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与妻子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我们所以甘愿舍命去干这件大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师,实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妻亦已无面目见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侠客岛去,如所谋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见谅,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这番为子拚命的苦心,却也不必对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张三、李四我那两个义兄,就是侠客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者?”石清道:“确然无疑。”石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甚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石清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假誓,当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们说我张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论说甚么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来如此!”想起两个义兄竟会相欺,不禁愀然不乐;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说不定他们真的便叫张三、李四呢,说道:“下次见到他们,倒要问个清楚。”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人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行暗算,偷袭不得,便使毒药,实是凶狠阴毒到了极处。”
石清道:“玉儿,你要记住娘的话。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上了这两个使者也是难逃毒手。说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杀招,先下手为强,纵使只杀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造无穷之福。”石破天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他们是我大哥、二哥,那杀不得的。”石清叹了口气,不再说了,心想定要儿子杀害他的结义兄弟,这种话也不大说得出口。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当真是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是变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知长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和谢烟客共居于摩天崖,两人均极少和他说话。是以于世务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他们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该以小人之心,度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中英才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推想起来,长乐帮近年好生兴旺,帮中首脑算来侠客岛的铜牌请柬又届重现之期,这一次长乐帮定会接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一个和他们无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头之际,便由这个人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如此险恶。但父亲的推想合情合理,却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是半点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个外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江湖上的风波险恶又是浑浑噩噩,全然不解。只是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素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个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遥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担心,好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哥,眼下该当怎么办?”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揭穿了。只是这些人老羞成怒,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再则也得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个见证,以免他们日后再对玉儿纠缠不清。”闵柔道:“江南松江府银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同到长乐帮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计大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得买我夫妻这个小小面子。”
他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忙,从来不求人做过甚么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第十三回 变得忠厚老实了
石破天一直怔怔地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闭。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心中激情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响,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身材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认错了。”石清道:“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娘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声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之主,哪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口那贱人动手害你那天……”
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谁也不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到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糊涂,当然没杀到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拼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了得,正在危急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镖,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义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哪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吧。”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地留在肌肤,此中情由,实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己铋股上有金镖的伤痕,只怕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吧,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没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痕,只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欢喜,又难过,抢到他身边,将他褛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哪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怕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儿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重击,或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患上了这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在这般思景。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地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性,便和颜悦色地道:“今口咱们骨肉重逢,实不胜之喜,孩子,你壯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给人放在大火炉中烧烤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地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那次发烧挺厉害,把从前的事都烧得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庚,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哪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儿,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过失,只玄素双剑行侠仗义,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既感欢喜,又觉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佑护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糊涂透顶。”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身子,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角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怎样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难看得很,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什么?”
闵柔吁了门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得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内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委实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傳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丁丁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的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事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讶异,心头也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为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甚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更加认不出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师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了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哪个封师父?”他(己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也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广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下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傅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的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犬虚相斗时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地使动金乌刀法。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内力狠劲,单杳招数,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门户洞开,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处同时露出破绽。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直进,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凝气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涨。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为真切,甚感喜慰,微微一笑,凋匀了一下气息,道:“没什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没学到雪山派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绝不会对我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俩个一定都饿啦,咱们吃饭去吧。”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史婆婆虽收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点。何况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不离如何打败雪山剑法。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地教招,自是简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石清夫妇听他所问,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都忍不住极为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地学剑,竟丝毫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领会甚多。石氏夫妇腹笥甚广,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武功所知渊博,随门指点,石破天学得的着实不少,于待人待物之道,不知不觉中也学到一些。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休息之际,总引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小事细节,亦能叙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此刻怎会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由双剑的身份,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当年石破天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怀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破天当时便认得了,石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此刻她写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哪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树枝在地下両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破天道:“我什么字都不识,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点神不守舍,却稳重厚实得多,而且学武很快,悟性也高。他是大大地长进了。”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什么打紧?最多我再重头教起,也就是了。”想起当年调儿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糊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毫不高明,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历资望、计谋手腕,更不足一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始创帮主名叫‘快马’司徒横,本是辽东的马贼头儿,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角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样,帮主换作了个少年石破天。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好色,行事诡诈,武功颇为高强,本来谁也不知他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什么‘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很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什么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毫不怀疑,只计议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这个模样……”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说道:“师哥,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角色……”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话声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嘴里不住叨念:“叫他做帮主,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心下已自雪亮,种种事情,全合符节,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却不敢说出口来。他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闵柔瞥了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两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地对望片刻,突然同声说道:“赏善罚恶!”
两人这四字说得甚响,石破天在远处也听到了,走近身来,问道:“爹、妈,那‘赏善罚恶’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听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的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道:“他们没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状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一件事须得跟你说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问,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顿,续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么道理?腊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谁也不知了。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石破天插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块铜牌么?”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拿来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时尚是少年。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便问请客的主人是谁,那两个使者说道,嘉宾到得侠客岛上,自然知晓;又道,倘若接到请束之人依约前往,自然无事,否则他这一门派或帮会免不了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凉州崆峒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时将这位西凉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说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崆峒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少年的武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了三名好手,便即逃走。崆峒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何等名望,竟给两个无名少年上门杀死,全身而退,这件事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后,渝州巴旺镖局的刁老镖头正在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少年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本就正在谈论此事,一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容逸去。
“三天之后,巴旺镖局自刁老镖头以下,镖师、趟子手,三十余人个个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妇孺不杀。镖局大门上,赫然便钌着那两块铜牌,还有一张大字书写的告示,声称刁老镖头一年之前假冒盗贼杀害保家,吞没五十万镖银的劣迹,又说一干镖师、趟子手均有参与恶行,因此予以‘罚恶’,此事也不知真假。后来崆峒派由旭山道长的师弟清空道长接任掌门,他要报师兄之仇,便自行找到那一胖一瘦两个少年,讨了铜牌,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可是一去之后,始终就没回来,多半是仇没报成,反将性命送在侠客岛了。”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想不到这竟是阎罗王送来的请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大伙儿便想去请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领头对付。哪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说道方丈大师出外云游未归,言语支吾,说来不尽不实。大伙儿便去武当山,找武当派掌门愚茶道长,不料真武观的道人个个愁眉苦脸,也说掌门人出观去了。众人一琢磨,料想这两位当世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人忽然同时失踪,若不是中了侠客岛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来避祸。当下由五台山善本长老和昆仑派苦柏道长共问出面,邀请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商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两个使者神出鬼没,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踪影,一旦戒备稍疏,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传递这两块拘魂牌。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铜牌后立即毁去,当时也没什么,隔了刀余,却先后染上恶疾而死。众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赏善罚恶二使自知单凭武功斗他们不过,更动摇不了五台、昆仑这两个大派,便在铜牌上下了剧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沾手后剧毒上身,终于毒发身死。”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之人?他们和这许多门派帮会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清摇头道:“三十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无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失踪,事隔多年后终于消息先后泄漏,这两位高手果然是给侠客岛强请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当山上却没动手,多半愚茶道长一拔剑便即失手。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敌,再加上崆峒旭山道人、渝州刁老镖头、五台派善本大师、昆仑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跟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允去喝腊八粥。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遭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已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没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侠客岛在南海什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来?”
石清道:“这侠客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无此岛,不过是那两个少年信口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数十家身受其祸的子弟亲人,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年,这两块铜牌请柬又再出现。
“这时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十余天之内,便将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帮,上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净。江湖上自是群相耸动,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长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凶手到来。哪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河南省境,铜牌却仍到处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他这门派帮会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总是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应,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知了红枪会。那三十余名高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竟然没人迎接。
“众人守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来,登时一哄而散,还没回到家中,道上便已听得讯息,这些人不是途中遭害,便是全帮已遭人诛火。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接到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侠客岛,却也都一去无踪,从此更没半点音讯。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尽数就歼,自己却亲眼目睹,而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无意中还做了张三、李四二人帮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石清又道:“十年之前,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定当,大伙儿抱着‘不人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侠客岛上去瞧个究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没伤到一条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请柬,便有五十三人赴会。这五十三位英雄好汉有的武功卓绝,有的智谋过人,可是一去之后,却又无影无踪,从此没了音讯。侠客岛这般为祸江湖,令得武林中的精英为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无策,只有十年一度地听仟宰割。我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妈武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庄的名头。你众位师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少与人动手,旁人只道上清观中只是一批修真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问道:“那是怕了侠客岛吗?”
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师伯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虚名。但若说是怕了侠客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多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侠客岛’三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清观如此韬光养晦,仍然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石破天又问:“爹爹妈妈要共做上清观的掌门,想去探查侠客岛的虚实。过去那三批大有本领之人没一个能回来,这件事只怕难办得很吧?”石清道:“难当然是极难。但我们素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难道老天爷当真这般没眼,任由恶人横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谛、愚茶那些一高人,当然颇有不及,但自来邪不胜正,也说不定老天爷要假手于你爹娘,将诛灭侠客岛的关键泄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与妻子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我们所以甘愿舍命去干这件大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师,实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妻亦已无面目见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侠客岛去,如所谋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为武林问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见谅,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这番为子拼命的苦心,却也不必对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张三、李四我那两个义兄,就是侠客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者?”石清道:“确然无疑。”石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什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石清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假誓,当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们说我张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论说什么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来如此!”想起两个义兄竟会相欺,不禁愀然不乐;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说不定他们真的便叫张三、李四呢,说道:“下次见到他们,倒要问个清楚。”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人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行暗算,偷袭不得,便使毒药,实是凶狠阴毒到了极处。”
石清道:“玉儿,你要记住娘的话。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上了这两个使者也难逃毒手。说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杀招,先下手为强,纵使只杀得一人,那也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造无穷之福。”石破天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他们是我大哥、二哥,可杀不得的。”
石清叹了口气,回思儿子与张三、李四结义,以及在铁叉会巾的经历,只觉他轻生重义,实是豪杰行径,又想他对义兄重情重义,颇合侠义之道,虽然用在张三、李四身上,未免迂腐,但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正是英雄本色,若非如此,不免是无耻小人了,便微笑点头,意示赞许。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当真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确是变得忠厚老实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知长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底是什么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和谢烟客共居于摩天崖,两人均极少和他说话,是以于世务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他们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无凭无据,原不该以小人之心,妄自度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中英冰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推想起来,长乐帮近年好生兴旺,帮中首脑算来侠客岛的铜牌请柬又届重现之期,这一次长乐帮定会接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一个和他们无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头之际,便由这个人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如此险恶。但父亲的推想合情合理,却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半点也不稀奇。”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个外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挺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江湖上的风波险恶又浑浑噩噩,全然不解。不过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素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个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遥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担心,好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哥,眼下该当怎么办?”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揭穿了。这些人老羞成怒,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再则也得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做个见证,以免他们曰后再对玉儿纠缠不清。”闵柔道:“江南松江府银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同到长乐帮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计大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得买我夫妻这个小小面子。”
他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忙,从来不求人做过什么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十三 雪山师徒
石破天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但他空有一身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数丈,只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再挥出去,一来劲力不强,二来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所可比。
但听得嗤嗤声响,石破天的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微微一凉,剑尖已指住了咽喉。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和站在石破天身后那个布衣老者,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踏上一步,左臂一弯,已将石破天挟在胁下。他左臂使劲,以气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一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双刀齐出,喝道:"放下帮主!"两柄单刀一砍肩头,一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一颤,叮叮两声,将双刀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只一霎之间。三个人心中都是吃了一惊,均被对方内力震得倒退了一步。
白万剑心念如电:"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众人若是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晃之间,已贴墙而立,喝道:"石中玉已入我手,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好先毙了他,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会被他擒住,不由得三人没了主意。这一下事起仓猝,连丁不三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全然出于意料之外。他和丁珰对望了一眼。丁珰满脸惶急之色,连打手势,要爷爷出手。
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这小子此举定有心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了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
丁珰见爷爷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长剑一封,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指如铁钩,伸爪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你这只肉掌竟然不怕剑锋?"
便这么稍一个迟疑之际,贝海石的手指已抓到了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一弹,嗡的一声,花万紫虎口出血,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处,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身形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除王万仞本身已身受重伤外,余人纷纷倒地,每个人最多和贝海石拆上三四招,便被他击倒不起。只一盏茶时分,七个人尽数横卧地下。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
贝海石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来。这一招看是平淡无奇,但在一瞬之间,将向上冲上势改为向下坠,其间只要是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而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将出去。丁不三左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纷下坠。忽然间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一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了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拍中了穴道,竟会运气解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长乐帮被人欺上门来,将帮主擒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
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其时东方已是微明,长乐帮中出来的人愈来愈众,但搜逼了四周十余里地,竟是半点不见踪迹。
原来白万剑一招间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几乎难信,他穿破屋顶而出,心下暗呼:"惭愧!"自知此事太过侥幸,虽然一时得手,但长乐帮倾巢而出,总是难以远走。纵目一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黑越越地如一条墨龙相似,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一提气便扑向桥底,左臂环抱石破天,右手长剑一伸,插入了两块桥石的缝隙,全凭独臂之力支持二人体重,贴身桥石之下。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而奔至桥北,震得他长剑欲从石缝中脱出。
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是我行迹被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耳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帮众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一响,一个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无人追赶得上,他此举显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涌追去。
白万剑心想:"此刻尚在险地,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上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原来乡人一早装船到扬州来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下时,一拔长剑,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那些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白石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半分也无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便钻入了稻草堆中。
那艘柴船直驶到柴市上才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径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还剑入鞘,挟石破天一跃上岸,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四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咱们上镇江去。"
船家见了这么一锭银子,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
那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入运河,径向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道这一带长乐帮的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是以不作一声,心下不住的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如何能将他们搭救出险?"
他心下半喜半忧,生恐石破天装假,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那乌篷船到得瓜洲渡口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八九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乌蓬船入了长江,白万剑道:"船家,你只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
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
白万剑道:"靠北岸顺流而下最好。"
船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只听得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
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那船家见他犹如飞上岸去一般,竟是惊得呆了。
白万剑刚一上岸,庙中十余人欢呼着急奔迎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
众人一见白万剑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将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面目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
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是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小庙。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贪它无人打扰,便以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兄弟摆开饭菜,让白万剑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将出来,众师弟更无异议。
白万剑道:"咱们既将这小子擒到手中,务须送到凌霄城中去交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性命定然无碍,谅长乐帮众人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扬州城中,乔装改扮了,探讯息,随时留心七位师弟妹的动静,却不可轻举妄动。"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武功既高,人又机灵,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立即过江南下,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的人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他心中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竟是毫不掩饰。
眼见天色向晚,白万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从凌霄城来到中原,虽是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那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封师哥、白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皮毛,却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是自以了不起啦,不料一到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当下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比我刻苦锻练,他的功夫便在我之上。"
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
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雄厚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招。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一有异状,立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这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却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使个旗鼓。闻万夫是师弟,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
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双手向白万剑一拱,道:"敬请白师哥点拨。"
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了上来,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原来凌霄城内城外各种满了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师又十分的爱梅,所以剑法之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端凝如山,有时剑点密集,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却又如使梅树摇曳不定,蔚为奇观。
石破天自被白万剑擒住后,过不了片刻,便被他在身上穴道点上数指,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肚中早已饥饿难忍,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早已练得十分精湛,只是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但武功中内力为根基,拳剑法门只不过内力的运用而已。
石破天幼时捕猎禽兽,身中本已十分敏捷,练成了"罗汉伏魔功"之后,当世武林中纵是一等一的高手如贝海石、谢烟客之辈,也远远的及不上他。他眼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相斗,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是巧妙。他只看得一会,便觉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稍向前送,便可刺中的,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
石破天心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自然不会使尽了。"
只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说道:"这一剑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早已胜了。"
石破天听白万剑如此说,心中一喜:"这位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只听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道:"内功的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愚兄所知的内功秘诀,与各位师兄所学到的也是全无分别。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力,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宇内无双,海内第一。诸位师弟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所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之言,果然是洞中窍要。"
原来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幼年时得遇机缘,服有灵药,以至内力大进,抵得常人六七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不及别派,但白自在却另走捷径,内力反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
这位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众弟子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师父既然不说,大家
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已达当世第一流的境界。此番来到中原,连番失利,白万剑坦然直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一招一式,将雪山派剑法中精妙变化,再
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六个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到外边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内力根基又是异乎寻常的深厚,再加白万剑尽力指拨,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当第七、第八名弟子拆招时,石破天已是了然于胸,虽然各招的名称他记不周全,中间的精妙变化无法一时领悟,但对方一剑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象的已全合于雪山派剑法的招式,而且他所擬想的剑法,往往比之诸弟子还高明得多,白万剑事后指点,正与石破天所设想的一模一样。也有时石破天想到的颇为笨拙,雪山弟子所使的比他精妙,白万剑所指点的,又进了一层,这么一来,他便是学了一招。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饿,直到十二名雪山弟子尽试完。那一套雪山剑法,六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八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八九。
他心中暗暗奇怪:"这些人练了这么久,怎地使起剑来,却又这般差劲?明明容易的法子,他们偏偏想不出来?"
他那知他所学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实是少林一派提纲结领的最深武学,胸中有了如此深湛的学问,再看一般的拳招剑法,有如登泰山而小天下,寻常丘岭,自是蔑不足道了。心中正寻思间,只听得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
雪山派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白师哥掷剑长叹,是何含意。只见白万剑眼光转向倚柱而坐的石破天,神色黯然,嘶哑着嗓子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功力虽有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封师哥固然对他十分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他连连叹息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要知"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和十二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万中无一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白万剑瞧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大为感动,暗暗对他生出满怀感激。
小小土地庙的殿中一时静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一听,都是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各人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男子,一个混身雪白的妇人,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个人跃下,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已是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心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跃下的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
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一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雪山派众弟子中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上见过面的,都已失陷在长乐帮总舵之中,这一批人却都不识,一听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
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咱们此番自西域东来,为的是找寻令郎,令郎没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脸丝毫不减,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
白万剑道:"贵庄上家丁仆妇又没犯事,咱们岂可贸然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惜,只恨孩子不学好,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他说到这里,和闵柔都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亲母亲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为礼,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
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
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
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道:"石庄主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此匾可是有的。"
石清道:"不错。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
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
并知黑白双剑被人中途抢夺了去,夺剑之人多半是武林中人闻之皱眉的摩天居士谢烟客,此刻听石清提及双剑,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看得轻了。你们既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妻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
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本是个响当当的脚色,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本来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徒作口舌之争。
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罪魁,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他一咬牙,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石清夫妇知道以他身份,言出必践,这一句话乃是以性命来赔他们双剑,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
闵柔更是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有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置之不理。只是她什么事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剑,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众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胸前刺去。
双剑来到白万剑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一般。
石清道:"白师兄,请!"他夫妇果然是名家风范,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玄素双剑便不向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