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衣女子
钟夫人一惊,从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过来,忙问:“小女怎么了?”段誉背过身去,撩起长袍,从腰里解下那条青灵子来,双手呈给钟夫人,道:“伯母请看,这是令爱命晚生带来的信物。”钟夫人一见青灵子,双眉微蹙,脸有厌憎之色,上身向后让了开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这等毒物,请你放在这边屋角落里吧。”段誉见她怕蛇,暗暗惊奇,当下将青灵子圈成一团,放在屋角落里,随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用金灵子咬伤多人,如何钟灵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等情况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湖底玉像一节。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著,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是人至中年,娇羞之态,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上红得更历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难办。”
段誉见她神态不安,心想:“她女儿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冷冷的道:“我这万劫谷里的规矩,你没听说过么?”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著他手臂,将他一把便拖到了东边厢房之中,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钟夫人娇怯怯的模样,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下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躲躲闪闪的,不像个小偷公?”
隔著板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的师姐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万望老前辈高抬贵手……”说话之间,三个人走进厅中。段誉将右眼凑到板壁缝中,向外一张,只见一个青衫女子,背插长剑,手中横抱著另一个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厅外,瞧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状甚是特异。钟夫人道:“这两位是谁?怎能到咱们这谷里来?”那青衫女子将手中抱著的女子轻轻放下,一面问道:“这位是钟夫人吧?”钟夫人点了点头,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陕西华山派门下,拜见钟夫人。”说著磕下头去,执礼甚是恭敬。钟夫人忙道:“不敢当。范姑娘请起。”一面还礼,一面伸手扶起。段誉见这范霞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脸英悍之气。听她说道:“小女和师姐施云,奉师命因事来滇,路过无量山,师姐不慎,为一条小金蛇所伤……”段誉听到“一条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动:“莫非便是钟姑娘的金灵子么?”
钟夫人道:“不知如何为金蛇所伤?”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条小金蛇从草中游了出来,师姐见它遍身金光灿烂,甚是奇特,便拔剑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窜上来,便在师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师姐登时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杀了,将蛇胆给你师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这金蛇来去如电,一窜便钻入草中不见了,小女子急于救助师姐,没想到杀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灵子来去如电,你知道就好了,比你们再强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没来由的用剑去撩它干么?送了性命,也是活该。”钟夫人道:“人家伤也伤了,远道前来求救,你也不用说这些讥刺的话了。”段誉听她的口气,才知这人便是钟灵之父、万劫谷的谷主了。只听这人又是哈哈一笑,转过头来,段誉一见脸,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丑陋。钟谷主本来满脸嘲弄之色,一转过来对著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使他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笑道:“好吧,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段誉又是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又是对她既爱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这一点,当即又跪了下去,说道:“求钟谷主,钟夫人救救我师姊此命,我师姊妹固是终身戴德,家师亦感盛情。”钟谷主道:“你师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辈,我要他感我什么情?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干么不来吊丧?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这几句话段誉固是听得发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这里,什么又是吊丧,又是棺材的?”钟谷主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我逝世多年,外间无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谁指点你到来寻我?你怎地知道进入万劫谷的门户?”这几句话问得十分来历,双眉下垂,嘴观歪斜,神色更是极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无法救得师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师姐急奔,想到市镇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间,忽然见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条小蛇,这小蛇全身金光闪闪,便是那条金蛇。小女手急忙出声警告,说这条蛇奇毒无比,叫她快快躲开。不料这姑娘并不睬我,一伸手便将金蛇捉了,揣入怀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会制服这条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领,当即苦苦哀求。她说她不会疗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于是指点我前来求恳谷主。小女子拜问她姓名,她却不肯说。”
钟谷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她,这人不怀好意,非将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灵儿惹的事,无端端将金灵子带出谷去,伤人闯祸。”他转头问范霞道:“那女子又说了什么没有?”范霞道:“没有了。”钟谷主冷冷的道:“当真没有了?”范霞嗫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说:‘路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你进去之后,未必能够全身出来,还得好好想一想。’”钟谷主道:“是了。你想过没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钟谷主道:“你起来!两条路你任择一条。第一条路,你和你师姊终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条路,你二人斩断双手,割了舌头,以免出去泄露我这谷中秘密。”范霞颤声道:“小女子奉师父之命,来云南办一件要事,此事未办,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违师命……”钟谷主道:“那你是选第二条路了?”
范霞走上两步,抱住钟夫人的腿,道:“夫人见怜,小女子出谷之后,决计不敢多说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万剐之惨。”钟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钟万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会躲在这死谷里扮死、做缩头乌龟了。”突然间左手一探,将范霞的后颈提了起来。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钟万仇一提起,双足离地三尺有余,惊惶失措尖声呼叫起来,同时右足飞出,直踢钟万仇胸膛。
钟万仇更不躲闪,坦胸受了她这一脚,只听喀喇一声晌,范霞足踝已断。钟万仇右手挥出,隐隐乌光闪动,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类的短兵刃,嗤嗤两声轻响过去,范霞双手齐腕而断。钟夫人哼了一声,钟万仇双指探出,范霞一声闷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头也被割了。段誉只看得心惊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点声响发出,心中却想:“你虽断了她双手,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有一只脚在沙上划字,终于也能泄漏你这万劫谷中的秘密。”
只见钟万仇抛下痛得晕了过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云,照样施为,断了她双手和舌头。段誉只看得心头火起,也不想自己身处险地,大声喝道:“卑鄙无耻的胆小鬼,太不要脸了。”他此声一出,钟万仇愕然失惊,钟夫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段誉大踏步从板壁后走了出来,指著钟万仇道:“钟先生,你胆子太小,非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钟万仇一见他的容貌,脸上神色大为惊异,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誉:“在下段誉,身无半点武功,你要杀要剐,任你所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我必宣扬于江湖,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钟万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两声,说道:“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段誉道:“不知。”钟万仇道:“在下钟万仇,外号人称‘见人就杀’!”说著这几个字时,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誉微微一惊,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朗声道:“原来滥杀无辜,原是你的本性,不过好杀之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后。”钟万仇面色一变,这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一时却不发作。段誉此时早己不顾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强,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若是打不过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偏偏躲躲闪闪,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这……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径吗?”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跟著一腿踢出,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他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向外奔出。
在这当儿,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手扶墙壁,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他转过身来,问道:“段公子,你……你当真不会武功?”说著轻轻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拍。这所拍之处,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内劲稍吐,段誉不死即伤,但段誉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丝毫不知危险,坦然道:“晚生没练过武功,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实是不屑学得。”钟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样。”段誉道:“和谁一模一样?”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不答他的话,拍了两下手,招呼那丫鬟进来,道:“给这两位姑娘敷上了金创药,莫让她们失血过多。”那丫鬟答应,抱著施云、范霞进了厢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她是司空见惯的了。
钟夫人一手支颐,暗自凝思,脸上神色不定,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出言向钟万仇冲撞,原是拼了一死,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暗道:“我得快快设法逃走,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他几步跨到门边,向钟夫人一揖,道:“晚生讯已带到,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相救令爱。”钟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誉停住了步。钟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为人所擒,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又惊又喜,道:“钟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道:“那么……那么……”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转身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盘在腰间。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但她一表斯文腼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两人说话之间,已奔出里许,忽听得一人历声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正是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一息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筹,但她终究是多带了个人,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段誉心下焦急,知道只须一出谷口,钟万仇信守毒誓,便不会追出谷来,心中转过个念头:“武功虽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学会轻功,却是有益无害。”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
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段誉背上一凉,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钟夫人左手运动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长剑,向后刺去,要阻止钟万仇追阻。若凭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甘受妻子这一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当下不敢拔剑,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殷红一滩,道:“婉清,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钟夫人怒道:“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既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跟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问钟夫人道:“你是骗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著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历害了。他突然记起一事,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是身受重伤,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在下江南段誉,实不会什么一阳指、二阳指。”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著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现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但见妻子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但见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婉清,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她见丈夫神情渐渐委顿,脸色渐白,心下也怕了起来,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问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已经……已经死了。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香药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凭著“香药叉木婉清”这六个字,是否能吓倒司空玄,实在是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木婉清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这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明……”段誉听到“段正明”三字,脸上忍不住变色。木婉清心细如发。说到“段正明”这三字时,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吗?盼你能及时赶到,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他揭开盒盖,见盒中一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著几滴血迹,上写“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十字,笔致娟秀,似是出于女子之手,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哪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正沉吟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来。那老人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钟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誉点了点头,道:“甚好。”当下钟福在前领路,出了谷口,又从那棺材及墓中出来。他领著段誉走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地,来到一所大屋之前。钟福道:“公子请在此稍候。”他并不打门,一纵身便跃进墙去。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段誉望著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了出来。马蹄著地甚轻,似是一匹小马,但瞧那马的身材,却是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亦甚娟秀。钟福跟随其后,说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此间主人借得骏马,以供公子乘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欲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绳交给了段誉,道:“此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誉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著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骑马倒是从小骑惯了的,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紧,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谁希罕吃你的蜜饯果子。”钟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远送了。”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段誉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便能赶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这种江湖上的闲事,难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头了。”
不到一顿饭时分,已驰出十余里远近,一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原是人生一乐。”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贼贱人,给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闪,一柄单刀劈了过来。但那黑马奔驰实在太快,这一刀砍落,一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时,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长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口中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那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那两条大汉虽是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段誉心道:“这两个莽夫口口声声的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想必是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谨加提防,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快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一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屋门之前,黑暗中同时四五人长身而立,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被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段誉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极,这屋子都已被人围住了,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觉右臂被人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说不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进门去。
进门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都种满了玫瑰,香气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著石道走去,但见两道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是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一人轻声咳嗽,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著七八个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令人瞧著不由的暗暗心惊,寻思:“这间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么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干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只见石道尽处是一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段誉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主人。”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段誉心下有气,用力推开窗子,跨了进去,不禁又是一惊,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了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甚是苗条,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作少女装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僧人,三名道士。除了东边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老翁、一个老妪和两个僧人是空手外,其余众人都是手执兵刃。那老妪身前地下横著一人,颈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钟福。段誉和他虽只初识,但觉此人对自己甚是恭谨有礼,此刻见他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满头白发,颏下却是光秃秃地没一根胡须,嘶哑著嗓子喝道:“你来干什么?”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险地,能够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凶神恶煞的模样,纵是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一进厅后见钟福尸横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气,昂首说道:“在下姓段名誉,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那老翁双眉倒竖,眼中神光湛湛,气度极是威严,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子喝道:“贼小子,这等不识好歹!这那老爷子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那老爷子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段誉见这老翁气度不同寻常,心中倒生出几分钦敬之心,说道:“我也知这位老丈大有来头。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边的汉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这位老爷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绝命秦老爷子。”段誉道:“三掌绝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这个难听的外号?秦老爷子,怎么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不料段誉听了,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五 微步縠纹生
天色一明,倒为她解开了难题,反正逃不走的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拍的一声,数十丈外从空中落下一物,跌入了草丛。木婉清心想:“那是甚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竟。
爬到草丛边上,拨开长草向前看时,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只见草丛中丢着六个婴儿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那个肥胖男婴也在其内,心下又惊又怒:“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个婴儿。却不知为了甚么?她在峰上六天,已杀了六个婴儿。”瞧六个死婴儿身上都无伤痕血渍,也不知那恶婆叶二娘是用甚么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个死婴衣着光鲜,其余五个都是穿的农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从无量山中农家盗来的。木婉清此番随师出山,杀人不少,但所杀者尽是心怀不善的江湖豪客,这等全没来由的残害婴儿,教她亲眼得见,不禁全身发抖。
忽然眼前青影闪动,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她这等奔行神速,纵是师父也是远远不及,霎时间百感丛生,千愁并至,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盖在尸首之上。蓦地里觉到背后微有凉气侵袭,她左足急点,向前窜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自身后发出,一人说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罢。”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拍到,架开他手,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
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也是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这人也真蛮横到了极处,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将过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收了起来?”说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千斤坠”,落将下来,右足踏上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儿哪里去了?为甚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已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莫大的好处。”当即大声道:“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云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够下来?这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之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否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中鹤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会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习艺,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甚么‘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着你羡慕得不得了。哪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儿,从今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来做徒儿啦!”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模一样的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
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对,对!这话有理!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他一个竹杆般的瘦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吃一惊,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陡然一凉,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小娘儿好标致。只是不够风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着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刷刷两剑向他刺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左右拍到,掌风将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双手在腰间一掏,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着个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去。南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拍的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挟住他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就,但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铸成,竟将钢抓的五指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时减弱,心下甚是懊丧。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乘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甚么动起家伙来啦?”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一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抱着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年纪,锦衣锦帽,唇红面白,甚是可爱,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觅婴儿。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忙转过头来不敢看她,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
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慰言语,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来你练了甚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只怕你也不成罢。”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搏,决非练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说道:“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道:“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去?”叶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了,生个儿子却挺肥白可爱。”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着急。”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到父亲,大声叫唤:
“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甚么好玩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儿子,说话登时客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下便捏死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决计不还的。”
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儿来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又有甚么叶三娘了?”
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想求恳的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说不出口来。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武学名家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着太阳,察看他血色,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
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得拚命,当下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剑倘若继续刺去,首先便刺中了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变招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惊,却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回夺,噗的一下,云中鹤右手钢抓已插入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我们老大没有?”
左子穆右肩骨被钢指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
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儿的。左大掌门,你去罢,我们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味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我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漫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个忙,去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罢,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紧,长剑把捏不住,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褚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
那持判官笔的卫护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护卫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晃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甚么‘穷凶恶极’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杆模样……”
褚万里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卫护傅思归听得段誉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护卫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
另一个护卫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名不虚传,待我古笃诚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罢。”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去。古笃诚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未受伤,立即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
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婴儿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样的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侯么?”那宽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哪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晃,去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褚万里一挥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
褚万里转向木婉清,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拜不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罢?”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蛮横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直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荤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之至。”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的静候甚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晃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干甚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甚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
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甚么‘暗’?现下又有甚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那说甚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甚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甚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罢?”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功夫,却老是乱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姊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哪里?段相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
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女子’,不是‘两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罢?”司空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姊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甚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罢。”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甚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甚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姊,说我叫她们径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
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径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复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
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是歉仄。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吁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
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吴两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誉双臂,径自前行。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山,现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们来到无量洞。
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到三间小屋之前。吴光胜打开房门,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进门内,随即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外面已上了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吗?无量剑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阒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
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
“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
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只是空间宽敞,倒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文中反复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经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穴道、一个穴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龂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贮。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不泄无尽,愈积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念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缕,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
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到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吽,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甚么猛兽。他知无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我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甚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
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甚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
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哪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白了,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跳,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啦。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他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甚么样儿。”
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罢。”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罢。”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门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莫要当真惹出甚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罢!”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甚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
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甚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甚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了甚么?”吴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漏,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
“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
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袅袅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甚么‘罗袜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向前冲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惶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
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渳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甚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甚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哪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一拳既出,便觉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闯出祸来,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无事,见段誉没有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贮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气海却正是积贮“北冥真气”的所在。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至膻中穴贮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自天外飞到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横蛮,我说几句‘妙极’,又碍着他甚么了?平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只觉有一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闷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便已永存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以击,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亡不可。郁光标内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想呼吸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再走两步始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一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跟着便该斜踏‘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来得及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两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太阴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于别的经脉,却暂行搁在一边了。
这般练了数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呼吸,纵然疾行,气息也已无所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关的句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忽焉纵体,以遨以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尤其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虽然领悟,脚步中要做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敌人伸手抓来,是否得能避过,却半点也无把握,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渡日如年的苦处,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等候。待听得锁启门开,脚步声响,那仆人托着饭盘进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
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段誉自“豫”位踏“观”位,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说明“要是踏上门槛,脚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标足背,“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
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踏上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腕一紧,已被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再行紧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手臂也酸软起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每催一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几,但段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便顺着这条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道理。两人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内力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便即催劲,渐觉一只手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了他左臂。这一来,内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一半转到了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一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只盼放手逃开,但拇指被段誉五指抓住了,挣扎不脱。此时已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扳他手指,慌乱之中,浑没有想到“扳开他手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吴师弟,吴光胜!快来,快来!”吴光胜正在上茅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
吴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你先拉开我!”叫声几乎有如号哭。
吴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同时问道:“你受了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双臂一酸,好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着便吸吴光胜的,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既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强,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吴光胜只觉手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吴二人脸色大变,似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背上爬出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过来,纷纷呼喝:“怎么啦?那小子呢?”段誉给郁吴二人压在身底,新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吴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吴光胜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两人的内力又自吴光胜而郁光标、再自郁光标注入了段誉体内。其实段誉膻中穴内已积贮了郁吴二人的内力,再加上新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吸引对方内力便愈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甚么把戏?叠罗汉吗?”伸手拉扯,只拉得两下,手臂也似粘住了一般,叫道:“邪门,邪门!”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他。三人一齐使力,刚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见难以逃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只塞得他膻中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可是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难以抽动,大叫:“压死我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吴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皇失措,惊骇之下拚命使劲,但越是使劲,内力涌出越快。
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甚么。过得一会,变成四个人呼叫,接着只剩下三人。到后来只有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我,我不逃了。”
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虽嘶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追!你们四人截住大门,你们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你们五个堵住西边门。别……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了惊惶。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音,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甚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将,这主意倒是不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儿子给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捉我了。”当即从人堆上爬了出来,心下诧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多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的体内。
段誉三脚两步,便抢到了屋后,甚么“既济”、“未济”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了脑后,“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
“别让那婆娘走了!”“快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去那边,我向这边追!”心想:“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了‘调虎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当下钻入草丛,爬出十余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算是‘凌波微爬’,还是甚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于是站起身来,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久,竟丝毫不觉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于是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甚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
‘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得。’今天可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当下将积在膻中穴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始终不绝,运到后来,不禁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险?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晃动,一只小兽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依稀便是钟灵的那只闪电貂,只是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小兽,定然非闪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这小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吁口哨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许之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转动,瞪视着他,正便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电貂上前两步,伏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几下口哨,走上几步,闪电貂仍是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脊,知它虽然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却十分顺驯,见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步,慢慢蹲下,说道:“貂儿真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电貂仍然伏着不动。段誉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道:“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将貂儿抱了起来。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双小眼光溜溜的瞪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腿裤脚管破了一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血正自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左臂的惨状,只吓得魂不附体,只叫:“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牢牢按住伤口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惊之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姑娘养熟了的,只听她一人的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
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给闪电貂一口咬中,该当立即学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玄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刚学会了“凌波微步了”,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脚跳”,那可无味得紧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道剧毒已延及全身,到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然清明,心想:“我这般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口,是白痴鬼还是馋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滩脓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尸相比,哪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无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却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是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甚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滩脓血又怎能想出这个贴切的名字来?”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乎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然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而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
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现下这朱蛤又去吮吸貂儿毒囊中的毒质。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也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簌簌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罢,在下这肚子里可没甚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是厉害。
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上当,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
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之王和那条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是天下毒质千变万化,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甚么也呕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罢,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站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当下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毫不费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身大呼。
第五章 黑衣女子
钟夫人一惊,从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过来,忙问:“小女怎么了?”段誉背过身去,撩起长袍,从腰里解下那条青灵子来,双手呈给钟夫人,道:“伯母请看,这是令爱命晚生带来的信物。”钟夫人一见青灵子,双眉微蹙,脸有厌憎之色,上身向后让了开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这等毒物,请你放在这边屋角落里吧。”段誉见她怕蛇,暗暗惊奇,当下将青灵子圈成一团,放在屋角落里,随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用金灵子咬伤多人,如何钟灵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等情况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湖底玉像一节。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著,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是人至中年,娇羞之态,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上红得更历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难办。”
段誉见她神态不安,心想:“她女儿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冷冷的道:“我这万劫谷里的规矩,你没听说过么?”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著他手臂,将他一把便拖到了东边厢房之中,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钟夫人娇怯怯的模样,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下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躲躲闪闪的,不像个小偷公?”
隔著板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的师姐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万望老前辈高抬贵手……”说话之间,三个人走进厅中。段誉将右眼凑到板壁缝中,向外一张,只见一个青衫女子,背插长剑,手中横抱著另一个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厅外,瞧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状甚是特异。钟夫人道:“这两位是谁?怎能到咱们这谷里来?”那青衫女子将手中抱著的女子轻轻放下,一面问道:“这位是钟夫人吧?”钟夫人点了点头,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陕西华山派门下,拜见钟夫人。”说著磕下头去,执礼甚是恭敬。钟夫人忙道:“不敢当。范姑娘请起。”一面还礼,一面伸手扶起。段誉见这范霞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脸英悍之气。听她说道:“小女和师姐施云,奉师命因事来滇,路过无量山,师姐不慎,为一条小金蛇所伤……”段誉听到“一条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动:“莫非便是钟姑娘的金灵子么?”
钟夫人道:“不知如何为金蛇所伤?”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条小金蛇从草中游了出来,师姐见它遍身金光灿烂,甚是奇特,便拔剑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窜上来,便在师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师姐登时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杀了,将蛇胆给你师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这金蛇来去如电,一窜便钻入草中不见了,小女子急于救助师姐,没想到杀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灵子来去如电,你知道就好了,比你们再强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没来由的用剑去撩它干么?送了性命,也是活该。”钟夫人道:“人家伤也伤了,远道前来求救,你也不用说这些讥刺的话了。”段誉听她的口气,才知这人便是钟灵之父、万劫谷的谷主了。只听这人又是哈哈一笑,转过头来,段誉一见脸,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丑陋。钟谷主本来满脸嘲弄之色,一转过来对著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使他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笑道:“好吧,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段誉又是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又是对她既爱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这一点,当即又跪了下去,说道:“求钟谷主,钟夫人救救我师姊此命,我师姊妹固是终身戴德,家师亦感盛情。”钟谷主道:“你师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辈,我要他感我什么情?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干么不来吊丧?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这几句话段誉固是听得发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这里,什么又是吊丧,又是棺材的?”钟谷主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我逝世多年,外间无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谁指点你到来寻我?你怎地知道进入万劫谷的门户?”这几句话问得十分来历,双眉下垂,嘴观歪斜,神色更是极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无法救得师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师姐急奔,想到市镇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间,忽然见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条小蛇,这小蛇全身金光闪闪,便是那条金蛇。小女手急忙出声警告,说这条蛇奇毒无比,叫她快快躲开。不料这姑娘并不睬我,一伸手便将金蛇捉了,揣入怀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会制服这条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领,当即苦苦哀求。她说她不会疗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于是指点我前来求恳谷主。小女子拜问她姓名,她却不肯说。”
钟谷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她,这人不怀好意,非将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灵儿惹的事,无端端将金灵子带出谷去,伤人闯祸。”他转头问范霞道:“那女子又说了什么没有?”范霞道:“没有了。”钟谷主冷冷的道:“当真没有了?”范霞嗫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说:‘路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你进去之后,未必能够全身出来,还得好好想一想。’”钟谷主道:“是了。你想过没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钟谷主道:“你起来!两条路你任择一条。第一条路,你和你师姊终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条路,你二人斩断双手,割了舌头,以免出去泄露我这谷中秘密。”范霞颤声道:“小女子奉师父之命,来云南办一件要事,此事未办,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违师命……”钟谷主道:“那你是选第二条路了?”
范霞走上两步,抱住钟夫人的腿,道:“夫人见怜,小女子出谷之后,决计不敢多说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万剐之惨。”钟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钟万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会躲在这死谷里扮死、做缩头乌龟了。”突然间左手一探,将范霞的后颈提了起来。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钟万仇一提起,双足离地三尺有余,惊惶失措尖声呼叫起来,同时右足飞出,直踢钟万仇胸膛。
钟万仇更不躲闪,坦胸受了她这一脚,只听喀喇一声晌,范霞足踝已断。钟万仇右手挥出,隐隐乌光闪动,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类的短兵刃,嗤嗤两声轻响过去,范霞双手齐腕而断。钟夫人哼了一声,钟万仇双指探出,范霞一声闷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头也被割了。段誉只看得心惊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点声响发出,心中却想:“你虽断了她双手,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有一只脚在沙上划字,终于也能泄漏你这万劫谷中的秘密。”
只见钟万仇抛下痛得晕了过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云,照样施为,断了她双手和舌头。段誉只看得心头火起,也不想自己身处险地,大声喝道:“卑鄙无耻的胆小鬼,太不要脸了。”他此声一出,钟万仇愕然失惊,钟夫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段誉大踏步从板壁后走了出来,指著钟万仇道:“钟先生,你胆子太小,非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钟万仇一见他的容貌,脸上神色大为惊异,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誉:“在下段誉,身无半点武功,你要杀要剐,任你所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我必宣扬于江湖,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钟万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两声,说道:“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段誉道:“不知。”钟万仇道:“在下钟万仇,外号人称‘见人就杀’!”说著这几个字时,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誉微微一惊,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朗声道:“原来滥杀无辜,原是你的本性,不过好杀之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后。”钟万仇面色一变,这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一时却不发作。段誉此时早己不顾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强,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若是打不过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偏偏躲躲闪闪,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这……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径吗?”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跟著一腿踢出,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他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向外奔出。
在这当儿,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手扶墙壁,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他转过身来,问道:“段公子,你……你当真不会武功?”说著轻轻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拍。这所拍之处,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内劲稍吐,段誉不死即伤,但段誉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丝毫不知危险,坦然道:“晚生没练过武功,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实是不屑学得。”钟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样。”段誉道:“和谁一模一样?”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不答他的话,拍了两下手,招呼那丫鬟进来,道:“给这两位姑娘敷上了金创药,莫让她们失血过多。”那丫鬟答应,抱著施云、范霞进了厢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她是司空见惯的了。
钟夫人一手支颐,暗自凝思,脸上神色不定,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出言向钟万仇冲撞,原是拼了一死,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暗道:“我得快快设法逃走,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他几步跨到门边,向钟夫人一揖,道:“晚生讯已带到,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相救令爱。”钟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誉停住了步。钟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为人所擒,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又惊又喜,道:“钟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道:“那么……那么……”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转身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盘在腰间。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但她一表斯文腼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两人说话之间,已奔出里许,忽听得一人历声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正是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一息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筹,但她终究是多带了个人,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段誉心下焦急,知道只须一出谷口,钟万仇信守毒誓,便不会追出谷来,心中转过个念头:“武功虽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学会轻功,却是有益无害。”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
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段誉背上一凉,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钟夫人左手运动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长剑,向后刺去,要阻止钟万仇追阻。若凭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甘受妻子这一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当下不敢拔剑,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殷红一滩,道:“婉清,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钟夫人怒道:“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既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跟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问钟夫人道:“你是骗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著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历害了。他突然记起一事,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是身受重伤,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在下江南段誉,实不会什么一阳指、二阳指。”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著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现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但见妻子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但见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婉清,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她见丈夫神情渐渐委顿,脸色渐白,心下也怕了起来,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问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已经……已经死了。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香药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凭著“香药叉木婉清”这六个字,是否能吓倒司空玄,实在是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木婉清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这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明……”段誉听到“段正明”三字,脸上忍不住变色。木婉清心细如发。说到“段正明”这三字时,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吗?盼你能及时赶到,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他揭开盒盖,见盒中一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著几滴血迹,上写“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十字,笔致娟秀,似是出于女子之手,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哪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正沉吟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来。那老人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钟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誉点了点头,道:“甚好。”当下钟福在前领路,出了谷口,又从那棺材及墓中出来。他领著段誉走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地,来到一所大屋之前。钟福道:“公子请在此稍候。”他并不打门,一纵身便跃进墙去。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段誉望著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了出来。马蹄著地甚轻,似是一匹小马,但瞧那马的身材,却是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亦甚娟秀。钟福跟随其后,说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此间主人借得骏马,以供公子乘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欲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绳交给了段誉,道:“此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誉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著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骑马倒是从小骑惯了的,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紧,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谁希罕吃你的蜜饯果子。”钟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远送了。”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段誉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便能赶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这种江湖上的闲事,难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头了。”
不到一顿饭时分,已驰出十余里远近,一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原是人生一乐。”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贼贱人,给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闪,一柄单刀劈了过来。但那黑马奔驰实在太快,这一刀砍落,一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时,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长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口中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那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那两条大汉虽是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段誉心道:“这两个莽夫口口声声的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想必是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谨加提防,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快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一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屋门之前,黑暗中同时四五人长身而立,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被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段誉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极,这屋子都已被人围住了,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觉右臂被人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说不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进门去。
进门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都种满了玫瑰,香气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著石道走去,但见两道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是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一人轻声咳嗽,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著七八个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令人瞧著不由的暗暗心惊,寻思:“这间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么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干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只见石道尽处是一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段誉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主人。”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段誉心下有气,用力推开窗子,跨了进去,不禁又是一惊,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了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甚是苗条,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作少女装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僧人,三名道士。除了东边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老翁、一个老妪和两个僧人是空手外,其余众人都是手执兵刃。那老妪身前地下横著一人,颈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钟福。段誉和他虽只初识,但觉此人对自己甚是恭谨有礼,此刻见他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满头白发,颏下却是光秃秃地没一根胡须,嘶哑著嗓子喝道:“你来干什么?”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险地,能够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凶神恶煞的模样,纵是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一进厅后见钟福尸横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气,昂首说道:“在下姓段名誉,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那老翁双眉倒竖,眼中神光湛湛,气度极是威严,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子喝道:“贼小子,这等不识好歹!这那老爷子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那老爷子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段誉见这老翁气度不同寻常,心中倒生出几分钦敬之心,说道:“我也知这位老丈大有来头。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边的汉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这位老爷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绝命秦老爷子。”段誉道:“三掌绝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这个难听的外号?秦老爷子,怎么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不料段誉听了,竟是丝毫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