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中龙凤
王玉燕听他不提即刻去寻慕容复,而要自行去救朱碧双姝,微感失望,但转念又想:“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待得寻到表哥再来相救,只怕已经迟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段誉指著满堂尸首,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的坟上立一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玉燕咯的一笑,道:“好吧,你在这里替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来寻你吧。”
段誉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玉燕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是太简慢些了吧?”可是他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上马按缰观看。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段誉下得马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高僧圆寂,火化遗蜕之事,原属寻常。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只盼魂归极乐、永脱烦恼,莫怪莫怪。”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上马和王玉燕并骑而去,隐隐听得锣声堂堂、人声喧哗,四邻的众农民都赶著救火来了。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玉燕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为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放火,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玉燕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休提。”
玉燕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看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玉燕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玉燕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玉燕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已成患难之交,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随便宣之于口,说道:“这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了。”段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玉燕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喜欢,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全都系在慕容公子身上,段誉虽是不顾性命的救她,她可始终未想到那是出于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意,还道他忠厚老实,天生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暗道:“我爹爹是皇大弟,我是镇南王世子,大理国的皇位,一定是传给我的。我连皇位也不希罕,却希望什么学士宰相?”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股,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玉燕并骑而行。玉燕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玉燕永不敢忘。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这几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了过去。玉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明白:“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番话说得毫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入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玉燕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倘若这一次我向他道歉,以后他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若是传入了表哥的耳中,表哥一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是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玉燕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是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两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岔路,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两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这两句话一出口,均觉十分有趣,登时便纵声大笑起来,适才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两人于江湖间的习俗,全然的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是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玉燕道:“回到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还在那边,咱们岂不是又去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是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了。”玉燕道:“不,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险地,咱二人一齐去看,若有凶险,一齐逃走。”
段誉听她愿意和自己有难同当,大是兴奋,笑道:“要打是打不赢,要逃还逃不了吗?”当下两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阿碧,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才设法救将出来。说话之间,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段誉和玉燕一齐卞马,将马匹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将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足的并肩入林。
杏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与玉燕进得林中,放眼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玉燕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玉燕并肩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玉燕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玉燕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玉燕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一株松树的树干上,悬著一具尸体,乃是一个西夏武士。两人大感诧异,不知那是谁下的手。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有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正是死去不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玉燕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只见大道上两乘马也是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玉燕喜道:“阿朱、阿碧,你们脱险啦!”四个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玉燕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是不是?”玉燕道:“什么乔帮主?你们是蒙乔帮主相救的?”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著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个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一个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都慌了手脚,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玉燕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婢子多说。”玉燕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十分焦急,说要去救他们出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对你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是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救他们,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是宁可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玉燕道:“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是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玉燕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道:“你们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当下四个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玉燕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咯咯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是呆头呆脑,终于还是保护玉燕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但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只恐更无容身之地,想想又觉索然无味。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在大声号哭,极是悲切。四人纵马上前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最是慈心,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把师父给杀了,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都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咱们兄弟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著手指东北角处,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给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著桑林后袅袅伸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是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那是扑了个空。”阿朱忽然异想天开,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玉燕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玉燕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玉燕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玉燕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见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玉燕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暗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超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是要我扮你表哥?”玉燕粉脸一红,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享得片刻间的温柔滋味,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玉燕道:“我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凉气,从顶门下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是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是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又有何妨?咱们志在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著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刻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的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誉?”
玉燕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玉燕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当下四个人勒转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衣买鞋,在船中改装,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较北方之牲口尤多。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一身长袍都是青色,左手手指上戴上一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只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咱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替他改装已毕,笑对玉燕道:“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玉燕不答,只是痴痴的瞧著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摧神驰,只当是见到了慕容复一般。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加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但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是慕容复,可不是我段誉。”心中一会儿喜欢、一会见著恼,当真是哭笑不得。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段兄弟,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既是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去斗斗酒,喝它个十大碗。”段誉道:“大哥,丐帮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的好。”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著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无奈,道:“好,我先陪你去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乔峰突然间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一揖到地,说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难得的是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又向玉燕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著携著段誉之手,大踏步上了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之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玉燕眼望著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是想:“如果他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著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们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便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之中,步行而前。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著答应。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都是手执长刀,貌相极是威武。阿朱和段誉一看之下,心中打鼓,不由得畏缩起来。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著我,急速逃了出来,否则他们找我此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个字说来声音颤抖,实在也是极为害怕。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急速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那为首的武士虽未听过慕容复之名,却知道乔峰乃是丐帮的帮主,一听之下便吃了一惊,忙抱拳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要知乔峰的威名甚响,连西夏武士也是十分敬仰。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其中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只听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著向段誉抱拳行礼。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诲隅,在下早就企盼见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说丝毫没有破绽。赫连铁树又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二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著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著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举心中大跳,心道:“糟糕,糟糕,给他认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著双手叉腰,神态极是倨傲。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癫癫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接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想:“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拜大理段公子为师,还没学到什么拿手本事,那现下最得意的武功,不过是鳄尾鞭和鳄嘴剪而已。”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是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须知这两件兵刃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是在大理与云中鹤动手,这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哪里料得到木婉清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段誉知道,而眼前这慕容公子却是段誉乔装改扮。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是凶残狠忍,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咱们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他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若是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尊师是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授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的脚法,相信当场无人能会。”
段誉假意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亲眼得见,他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不知如何,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也已学到了尊师的绝技?”南海鳄神将一个脑袋摇得波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既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学得几招。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著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大都没见识过“凌波微步”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武功,只是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是企盼见识见识,各人纷纷聚在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了过来。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晌,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都是不禁骇然,本当齐声喝彩,但大众惊骇之下,竟是连喝彩也忘记了。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全身纵起,犹如一头大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段誉对他亳不理会,自管自的踏著从石穴中听学到的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斗到狠处,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相似。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窒了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扑去,但总是差著这么一点,旁人只瞧得栗栗危惧,手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但段誉却是安如泰山。只要南海鳄神是对准他身子攻去,那便永远碰他不著,但如他也蒙上双眼,乱抓乱捉,段誉可就危险万分了。这道理说来甚浅,但著实不易猜想得透。
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妙极!你能蒙眼快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甫海鳄神是服了你啦。”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前前后后,彩声如春雷般轰响起来。
四十六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甚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就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
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你既曾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出口。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巴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甚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道:“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老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应,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道:“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道:“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道:“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个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道:“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道:“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被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
梅剑猜中两人心思,说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拢西夏,只不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
当真万一有甚么变故,萧大侠是大辽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数十万,只须居间说几句好话,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萧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巴天石是大理国司空,执掌政事,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见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便知此事已稳如泰山,最多求亲不成,于国家却决无大患,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似乎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却也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这个险?”说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却是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她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了两句“我这个哥哥”,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想到段誉和王语嫣私下离去,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携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快活犹似神仙,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愤处,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茶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众人相顾愕然,都觉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过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这却惹得她生气了。”朱丹臣摇头道:“木姑娘生气,决不是为了巴兄这几句话,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难尽!”
次日众人又分头去寻访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绣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料想大半是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人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尽力为小王子清除敌手。至于段誉和王语嫣,自然影踪不见。
傍晚时分,众人先后回到宾馆。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也都走了罢,不管是谁做驸马,都跟咱们毫不相干。”
巴天石道:“萧大侠说得是,咱们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马,心中有气。”
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甚么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
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
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酒窝,不像男子,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钟灵道:“甚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忙道:“我说是替小王子办成了这件大事……”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罢?”
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
众人又惊又喜,都道:“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语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朗,虽然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锐,亦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回到房中哭了一场,左思右想,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娶西夏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紧,内心又隐隐觉得:“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镇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的父母为了醋海兴波,相见时异常尴尬,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语嫣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那是无法可想,可也不能让这个娇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愿去冒充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巴天石心想,那礼部侍郎来过宾馆,曾见过段誉,于是取过三百两黄金,要朱丹臣送去给陶侍郎。本来礼物已经送过,这是特别加赠,吩咐朱丹臣甚么话都不必提,待会这陶侍郎倘若见到甚么破绽,自会心照不宣,三百两黄金买一个不开口,这叫做“闷声大发财”。
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甚么都不怕了。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发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积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萧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当尽力。”
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和灵鹫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齐去瞧瞧热闹,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给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道:“这倒巧了。”
朱丹臣赞道:“萧大侠思虑周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萧峰微笑道:“我倒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说道:“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怎么肯听你劝告?萧大侠,你和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巴天石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他是非听不可的。”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听从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段誉的名帖,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去。
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后站着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等站在她的身后。显然这次前来应征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介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座各席。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至,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偏廊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众人都知是皇帝要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两旁一立。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帖身侍卫,武功不低。一名内侍朗声喝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喝道:“平身!”众人站起身来。萧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声诵道:“法天应道、广圣神式、西夏皇帝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又都跪下谢恩。那内侍喝道:“平身!”众人站起。
那皇帝举起杯来,在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竟便算赴过了酒宴。各人寻思:“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那礼部尚书道:“诸君请坐,请随意饮酒用菜。”众官监将菜肴一碗碗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也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罢。”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说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饮一碗罢!”
萧峰甚喜,两口便将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手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
朱丹臣抽出折扇,在牛骨上一拨,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挥掌拍出,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都已想到,与宴之个个都是想做驸马的,相见之下,岂有好意,只怕宴会之中将有斗争,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快法。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众人登时喧扰起来。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大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刃。一名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几位都是敝国一品堂中人士,诸君有兴,大可一一分别比试,乱打群殴,却万万不许。”
萧峰等均知西夏国一品堂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便即停手。吐蕃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连牛肉、羊肉都一块块对准了木婉清掷来。
那锦袍贵官向吐蕃王子道:“请殿下谕令罢手,免干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何况身在对方宫禁之中,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
西夏礼部尚书向那锦袍贵官拱手道:“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这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领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风”迷倒众人。赫连铁树等都为丐帮群丐擒获,幸得段延庆相救脱险,铩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乔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殿上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们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羁縻。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之后,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
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银川公主居于青凤阁,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自是要亲见众人,自行选婿。众少年一听,都是十分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公主千娇百媚,容貌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甚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道:“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道:“你带路罢!”
赫连铁树道:“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道:“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道:“将军请。”
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回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张,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是王语嫣所扮,她登时怒从心起,道:“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好妹子,你别生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一口烂泥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
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
“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原来当时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难通,渐欲晕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幸灾乐祸,暗暗欣喜,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语嫣拚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
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虽与段誉躯体相触,但既没碰到段誉拇指与手腕等穴道,段誉不会自运“北冥神功”,便无法吸动他的内力。此刻王语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鸠摩智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喉头“廉泉穴”中。廉泉穴属于任脉,经天突、璇玑、华盖、紫官、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中。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啊哟!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多时便成废人,那可如何是好?”当即运功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的内力本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方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语嫣觉到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鸠摩智的手掌仍如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语嫣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甚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定然与段誉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鸠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开自己手掌。不料王语嫣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内力不住外泄。原来段誉的“北冥神功”不分敌我,连王语嫣一些浅浅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段誉、王语嫣与鸠摩智三人一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心想:“看来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语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我们被大石封在井内,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边,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撑,十余块大石重重叠叠的堆在井口,几及万斤,如何推得动分毫?
他心下沮丧,正待跃到井底,再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语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农。原来四人扰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贩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农未必搬得动这些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大石,搬了几下搬不动,不免径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两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嗓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呐之声说道:“别让别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装的对答,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即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为钱财所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子缒入井中。
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甚么金银珠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发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语嫣,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自然立时便想到段誉,其时虽是光天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意重,我却没有一天有好言语、好颜色对你,我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我俩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却并非命丧我手。”
王语嫣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甚么这般狠心?”
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语嫣的娇声便在耳边,心中大喜,又觉得自己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她不免便即放手。
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语嫣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这几句话情深之极,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一推,啐了一声,道:“你这人!”
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
鸠摩智叹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顿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语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语嫣“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天乐,比甚么都喜欢。本来王语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慕容复易位了。
只听鸠摩智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说着合十躬身。段誉虽见不到他行礼,忙急还礼,说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晚生对大师实是感激不尽。”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说着将那本沾满了污泥的《易筋经》交给段誉。
段誉道:“大师要回吐蕃国去么?”鸠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来之处,却不一定是吐蕃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了分晓再回?”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没,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段誉和王语嫣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身处污泥,心中却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出手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良久,王语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给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
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千依百顺,更无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洗干净。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果教人撞见,当真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
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大乐,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候过得真快,似乎只转眼之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有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说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国武士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洗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却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然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道:“甚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语嫣也道:“表哥,我们刚从井中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这书呆子呆气发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上竟有这等胡涂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
段誉想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
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说甚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肯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顶飞越而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
“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没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交加。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甚么紧?又有甚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座位,你推我拥的,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手拉着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玎玎玎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暗暗喝一声彩:“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担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向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起,见她躬身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公主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
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她,均想:“公主金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美点待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候公主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道:“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罢。
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甚么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的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甚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各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甚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名,考验文才是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甚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更是大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过,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说:“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十,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示,大家遵命便是,你罗唆些甚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道:“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道:“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不惑,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留了下来。段誉原欲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然别有天地,是这么一大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
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
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柢,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甚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松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深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倍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哪懂甚么字画?
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衫宫女的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他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甚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书法笔力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法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见长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吗?”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咦”的一声。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一模一样,只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洞中那个神仙姊姊。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虚竹应声走进,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图样。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叔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师叔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宫中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这是逍遥派武功的上乘秘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竹菊四妹,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他怕段誉受损,忙道:“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甚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当即收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是瞧的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和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略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岁,说是无量山石洞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个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毫不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说道:“甚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揭开图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
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发见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道:“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萧峰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子,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气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声响过去,室中油灯或是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声响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
有人却叫:“快点灯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便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得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
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的右腕。那宫女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萧峰顺手将她左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甚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是甚么用意?”
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折,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
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为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此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
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哂纳。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罢。”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拣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即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八嘴的叫嚷:“快掌灯罢,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甚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问题,都已告知婢子。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
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
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揣摩。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妾,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紧。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
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女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待。”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甚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边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臣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
“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这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
“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他的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谄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觉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
“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我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道:“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住怫然道:“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道:“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说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宏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道:“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她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甚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甚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姊姊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这里先谢过了。”但她连说几遍,竟然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道:“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
萧峰听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却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堂。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并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时,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我是……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道:“先生平生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甚么名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我也是从来没看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道:“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道:“你……你便是……”那少女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哪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
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边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做驸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甚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知哪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哪有心思拣甚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的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很像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
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里怔怔的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是公主邀请他相见,不由得醋意大发,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位可不能这样便算。”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全然没想到闪避,而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呼的一声,跟着几下“劈拍、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我很好,极好,说不
出的快活!”
众人明明见他给段誉弹出,重重摔了一交,怎么说“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
王语嫣忙走到段誉身边,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我一通书柬,这王子定是误会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会。”
吐蕃众武士见主公被人打倒,有的过去相扶,有的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向段誉挑衅。
段誉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罢。”巴天石忙道:“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邀见,此刻走了,岂不是礼数有亏?”两人不断劝说,要段誉暂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众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扬。段誉点点头,过去接了过来。
宗赞又见段誉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见招了。”大声喝道:“第一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登,又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信笺抢了过来。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抢到信笺,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那脐下丹田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用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这般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劈拍、呛啷、哎哟”一阵响,宗赞身子倒飞出去,越过数十人的头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并非故意运气伤他,摔得虽然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子一着地,便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杀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众人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这字条是木婉清所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围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
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宫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鹫宫已派了玄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派人西来报讯。”
段誉急道:“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么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哪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来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有瞧见。”段誉脸上一红,道:“我……
我确实没瞧见。”木婉清又冷冷的道:“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过来,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写了这张纸条,想递给你。”
段誉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无旁骛,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闻,只是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视而不见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甚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了行李,径即动身。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重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说甚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灵州已有三十余里了。
第四十六章 人中龙凤
王玉燕听他不提即刻去寻慕容复,而要自行去救朱碧双姝,微感失望,但转念又想:“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待得寻到表哥再来相救,只怕已经迟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段誉指著满堂尸首,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的坟上立一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玉燕咯的一笑,道:“好吧,你在这里替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来寻你吧。”
段誉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玉燕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是太简慢些了吧?”可是他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上马按缰观看。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段誉下得马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高僧圆寂,火化遗蜕之事,原属寻常。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只盼魂归极乐、永脱烦恼,莫怪莫怪。”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上马和王玉燕并骑而去,隐隐听得锣声堂堂、人声喧哗,四邻的众农民都赶著救火来了。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玉燕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为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放火,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玉燕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休提。”
玉燕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看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玉燕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玉燕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玉燕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已成患难之交,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随便宣之于口,说道:“这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了。”段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玉燕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喜欢,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全都系在慕容公子身上,段誉虽是不顾性命的救她,她可始终未想到那是出于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意,还道他忠厚老实,天生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暗道:“我爹爹是皇大弟,我是镇南王世子,大理国的皇位,一定是传给我的。我连皇位也不希罕,却希望什么学士宰相?”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股,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玉燕并骑而行。玉燕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玉燕永不敢忘。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这几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了过去。玉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明白:“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番话说得毫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入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玉燕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倘若这一次我向他道歉,以后他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若是传入了表哥的耳中,表哥一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是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玉燕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是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两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岔路,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两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这两句话一出口,均觉十分有趣,登时便纵声大笑起来,适才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两人于江湖间的习俗,全然的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是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玉燕道:“回到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还在那边,咱们岂不是又去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是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了。”玉燕道:“不,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险地,咱二人一齐去看,若有凶险,一齐逃走。”
段誉听她愿意和自己有难同当,大是兴奋,笑道:“要打是打不赢,要逃还逃不了吗?”当下两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阿碧,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才设法救将出来。说话之间,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段誉和玉燕一齐卞马,将马匹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将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足的并肩入林。
杏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与玉燕进得林中,放眼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玉燕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玉燕并肩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玉燕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玉燕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玉燕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一株松树的树干上,悬著一具尸体,乃是一个西夏武士。两人大感诧异,不知那是谁下的手。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有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正是死去不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玉燕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只见大道上两乘马也是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玉燕喜道:“阿朱、阿碧,你们脱险啦!”四个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玉燕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是不是?”玉燕道:“什么乔帮主?你们是蒙乔帮主相救的?”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著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个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一个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都慌了手脚,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玉燕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婢子多说。”玉燕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十分焦急,说要去救他们出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对你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是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救他们,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是宁可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玉燕道:“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是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玉燕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道:“你们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当下四个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玉燕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咯咯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是呆头呆脑,终于还是保护玉燕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但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只恐更无容身之地,想想又觉索然无味。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在大声号哭,极是悲切。四人纵马上前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最是慈心,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把师父给杀了,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都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咱们兄弟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著手指东北角处,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给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著桑林后袅袅伸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是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那是扑了个空。”阿朱忽然异想天开,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玉燕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玉燕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玉燕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玉燕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见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玉燕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暗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超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是要我扮你表哥?”玉燕粉脸一红,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享得片刻间的温柔滋味,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玉燕道:“我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凉气,从顶门下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是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是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又有何妨?咱们志在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著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刻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的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誉?”
玉燕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玉燕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当下四个人勒转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衣买鞋,在船中改装,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较北方之牲口尤多。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一身长袍都是青色,左手手指上戴上一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只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咱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替他改装已毕,笑对玉燕道:“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玉燕不答,只是痴痴的瞧著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摧神驰,只当是见到了慕容复一般。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加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但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是慕容复,可不是我段誉。”心中一会儿喜欢、一会见著恼,当真是哭笑不得。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段兄弟,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既是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去斗斗酒,喝它个十大碗。”段誉道:“大哥,丐帮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的好。”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著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无奈,道:“好,我先陪你去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乔峰突然间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一揖到地,说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难得的是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又向玉燕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著携著段誉之手,大踏步上了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之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玉燕眼望著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是想:“如果他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著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们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便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之中,步行而前。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著答应。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都是手执长刀,貌相极是威武。阿朱和段誉一看之下,心中打鼓,不由得畏缩起来。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著我,急速逃了出来,否则他们找我此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个字说来声音颤抖,实在也是极为害怕。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急速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那为首的武士虽未听过慕容复之名,却知道乔峰乃是丐帮的帮主,一听之下便吃了一惊,忙抱拳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要知乔峰的威名甚响,连西夏武士也是十分敬仰。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其中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只听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著向段誉抱拳行礼。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诲隅,在下早就企盼见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说丝毫没有破绽。赫连铁树又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二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著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著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举心中大跳,心道:“糟糕,糟糕,给他认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著双手叉腰,神态极是倨傲。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癫癫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接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想:“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拜大理段公子为师,还没学到什么拿手本事,那现下最得意的武功,不过是鳄尾鞭和鳄嘴剪而已。”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是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须知这两件兵刃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是在大理与云中鹤动手,这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哪里料得到木婉清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段誉知道,而眼前这慕容公子却是段誉乔装改扮。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是凶残狠忍,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咱们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他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若是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尊师是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授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的脚法,相信当场无人能会。”
段誉假意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亲眼得见,他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不知如何,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也已学到了尊师的绝技?”南海鳄神将一个脑袋摇得波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既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学得几招。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著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大都没见识过“凌波微步”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武功,只是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是企盼见识见识,各人纷纷聚在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了过来。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晌,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都是不禁骇然,本当齐声喝彩,但大众惊骇之下,竟是连喝彩也忘记了。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全身纵起,犹如一头大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段誉对他亳不理会,自管自的踏著从石穴中听学到的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斗到狠处,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相似。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窒了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扑去,但总是差著这么一点,旁人只瞧得栗栗危惧,手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但段誉却是安如泰山。只要南海鳄神是对准他身子攻去,那便永远碰他不著,但如他也蒙上双眼,乱抓乱捉,段誉可就危险万分了。这道理说来甚浅,但著实不易猜想得透。
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妙极!你能蒙眼快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甫海鳄神是服了你啦。”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前前后后,彩声如春雷般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