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围攻丐帮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著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这打狗棒飞送而至。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手掌刚拿到竹捧,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瞧著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万千。段誉言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玉燕,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走脱身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接著他转身走回到玉燕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哪里去?”玉燕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明不白,我得去告诉他才是。”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吧。”他又加上一句,自行解嘲:“久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一见他。”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哪一位来继任,乃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便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还念一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宋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拼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是打他不过,十个人怎样?十个人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彩来。
彩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说道:“丐帮与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是鬼鬼祟巢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段誉此时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今晚三更,与人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己方人手不足,力量太过单薄,但还是答应了约会。
眼看此刻月过中天,三更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人事,都把这个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向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的,不过适才乔帮主已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轻说了这两句话,他虽在杏子林外,竟尔也听见了,说道:“既是定了约会,哪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一个时辰也不成。”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的帮会,岂来惧你西夏的胡虏?只是本帮帮内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啰嗦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白世镜等一看,只见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认得是本帮大信分舵的副舵主。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这位谢兄弟,便是乔帮主派去改期的信使。”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肯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若不是自己出头,再无第二个适当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便朗声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不杀何待?”众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著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那人哈哈大笑,道:“将军,这就出去吧!”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著隐隐听得人声马蹄自数里外传来。原来对头的大队人马,相距尚远。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遍,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一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据说是该国国王所立,当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说是武功天下一品。主理一品堂的堂主,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最近他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朝聘是假,窥探虚实是真。那赫连铁树在京师耀武扬威,说要手下的随从,和我大宋御林军中的军官比试武艺。咱们御林军的军官之中,哪有什么好手?眼看便要出丑,幸得苏学士想出了一条计策。”徐长老道:“苏学士?大苏学士还是小苏学士?”白世镜道:“是大苏学士苏轼苏东坡了,他向太后奏道:我大宋偃武修文,尚文治而不重武功,和邻国敦睦邦交,不愿比试武功。但如西夏人好勇斗狠,唯力是视,轻看我大宋无人,那么明年春季,在东京汴梁观摩我大宋的武学便了。”
徐长老点头道:“这是个缓兵之计。这一年中咱们可招聘天下高手,精选能干,来年与之相敌。”白世镜道:“这些西夏人来大宋之前,于我国武学倒也不是全然无知。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来年再大获全胜。等到我大宋臣民一听到西夏人便吓得心惊胆战,那时再引兵犯界,疆场之上,自可是驱直进了。”徐长老听得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是赶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破华山、摧东海,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来年之会便有九成把握了。”白世镜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真是如此了得么?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之声已来得甚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树林中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是手执长矛,矛头上纬著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那些小旗左首四面都是绣著“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著“赫连”两个白字。跟著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群丐都是暗皱眉头:“这阵仗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八人之中,倒有六人是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也大都龙钟干瘦,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的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一个鹰钩鼻,显得十分的精明干练。他身后紧跟著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这大鼻汉子一进来便说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见驾。”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国将军以客礼相见,咱们是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大宋的王公官长,不用来见咱们要饭的叫化。若是以武林同道身份相会,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来,一叙宾主之礼。”他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了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丐帮帮主既是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他一斜眼看到那根打狗棒插在地上,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的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斜刺里飞跃而至,一伸手臂,刚好挡在打狗棒之前,让那马鞭卷在他的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上。两人同时使劲,啪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捧,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加以维护,刚才这一招,那大鼻汉子身子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这大鼻汉子城府极深,虽受小挫,竟是丝毫不动声色,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的约会,为了何事?”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恐,听他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那显是极意侮辱,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是在所难免了。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飞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是暗晴著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有些不易对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是一点也不难。只要有暖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咱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的本事,那是再拿手不过了。”那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在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突然粗声粗气的道:“降龙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他一面说,一面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正惊疑间,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都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都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在大理国镇南王府中拜段誉为师,倒是不曾抵赖,当下说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著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一站直身子,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的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方能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那可奇怪之极了。
只见西夏国众武土中,一人一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这窜纵之势,却是迅捷无比,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乃是一只五指钢抓,在月光下发出蓝汪汪的光芒。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怎地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看,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延庆太子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都投入了一品堂中。这四人的武功何等高强,稍显身手,立受赫连的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将这四人带在身边,倚若左右手一般。
云中鹤跃出人丛,大声叫道:“我家将军要见见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旗,还是胡吹大气、浪得虚名,请出来见个真章吧!”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了得,奚兄弟须当小心。”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之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声,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的身材又矮又胖,与云中鹤高瘦的身形恰好截然相反,偏是他这根铜杖长达丈余,一加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身材极高之人,仍能居高临下,凌空下击。要知奚长老的师父教他使这一门长大兵器,本意原是补他身材上的不足,令他发挥膂力浑厚的长处,反矮为高。云中鹤侧身一避,只听得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奚长老一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力道著实惊人。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上乘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得幻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一点衣衫。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大哥,咱们帮谁的好?”段誉微一回头,见说话的正是玉燕,不禁心神荡漾,说:“什么帮谁的好?”玉燕道:“这个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个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凶,咱们该当帮谁?还是劝架?”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玉燕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她接著说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汉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谬而不然。”
她说话声音虽轻,但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已一一听得明白。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的虽是不乏其人,然而一眼便能瞧出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实是寥寥无几,不过一经玉燕指明,众人果觉不错,奚长老使到“泰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大有弱点。云中鹤向玉燕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好漂亮,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割了长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登时鲜血淋漓。玉燕性格天真,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险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玉燕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占便宜,丐帮中吴长老一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臂四刀、右臂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四步,西躲四步,一时十分狼狈。玉燕笑道:“吴长老这四象六合刀法,中含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识不得了。不知道瘦长个儿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那是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心中都感愤怒。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玉燕将嘴凑到段誉身边,低声笑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
段誉奇道:“是么?”不等玉燕回答,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手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中的铜抓把捏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著进击的三刀。吴长老走到玉燕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玉燕微笑道:“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山’!”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玉燕识得吴长老的刀法,却故意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看破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之人,名叫努儿海,虽是其貌不扬,却是足智多谋,识见甚高,见玉燕几句话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便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个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中,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众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之事,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向前走出三步,说道:“徐长老,咱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捧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咱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出来的高手,原来也不过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徐长老道:“须得将咱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化子头子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熬间大声咳嗽起来,跟著双眼剧痛,睁不开眼睛,泪水不绝流涌而出。徐长老大吃一惊,一跃而起。
徐长老江湖上的见闻何等广博,一觉目中有异,便知敌人已在玩弄鬼蜮伎俩,跃身半空,左掌前、右掌后,闭住呼吸,右足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自己急忙闪避,但只避得开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身子晃得两晃,借势后跃。丐帮中众人齐声呼唤:“不好,鞑子搞鬼!”“眼睛中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目刺痛,泪水长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原来西夏人所撒布的,乃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雾,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毒虫谷中的毒雾制炼而成,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先服食解药,拔开瓶塞,毒雾缓缓冒出,任你何等机灵之人,都是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泪如雨下,毒气早已冲入头脑。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邪不侵,这毒雾丝毫奈他不得。但他见群丐、玉燕和朱碧双姝都是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只见徐长老闭住眼睛,拳腿护身,但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的摔将下来。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手下众武士捆缚群丐,他自己便欺到玉燕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一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玉燕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软垂挂著,要知这六脉神剑的一击,实非平常人的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努儿海大叫停步,段誉俯身抱住玉燕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轻轻的越走越远。叶二娘手指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高手一齐下马,大呼追到。段誉反而欺到一人的马旁,先将玉燕横著放了上鞍,随即飞身上了马背,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康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只见段誉一骑马蓦地急窜出来,各人不住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黑暗之中,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这马儿奔跑一阵,便已将一干人远远抛在后面。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玉燕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两字,吓了一跳,忙道:“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玉燕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方始平安?”玉燕道:“到太湖里去。”
段誉辨别方向,太湖是在西边,当下纵马向西北角上快跑,一面远离敌人,一面渐渐靠向太湖。那马行不到一个时辰,已是大为疲累,跟著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毒性子猛烈,当真要了她的性命,因此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黑夜中无人能见到他脸上神情,否则定要诧异不止。
那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自己长袍,盖在玉燕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都是里里外外的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玉燕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躲一躲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了一个书呆子的念头:“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复,我段誉的一番痴念,自是终生无望,今日与她同遭凶险,我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他想得出神,不禁得自己的眼眶也自红了。
玉燕见他呆头呆脑的抬头望天,并不找寻躲雨之地,问道:“怎么啦?没地方躲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玉燕奇道:“什么我女儿?”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角上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躲雨。”当即纵马前行,来到碾坊之前。
他跃下马来,见玉燕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玉燕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这解药就好了。”玉燕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多胡涂。”玉燕嫣然一笑,心道:“你本来十分胡涂。”段誉瞧看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玉燕下马,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玉燕的娇靥,没料到碾坊门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玉燕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著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说道:“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玉燕道:“唉,你自己没事么?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那真是无比欢喜,说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出手去要扶玉燕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玉燕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一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终于还是在溪水中洗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玉燕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椿米的石杆提上落下,一下一下的打著米臼中的白米,却不见有人。段誉道:“这儿有人么?”忽听得屋角稻草中两人齐声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玉燕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咱们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咱们。”玉燕心道:“你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著咱们,怎样亲热?”她一个女孩儿家,乍然见到两人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段誉却是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玉燕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
他扶著玉燕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玉燕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支镶著两颗大珠的金钏,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支金钏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无比,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有些不信,道:“我去拿衣衫给你换,这……这金钏儿我不要。”说著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四十三 王霸雄图血海深仇 尽归尘土
丐帮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凭着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压倒少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哪知庄帮主拜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
吴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甚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罢!”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有好话,右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用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屁?”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作这等无关重要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阁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甚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老只气得白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当即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甚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甚么不成话?”包不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说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错之极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么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长老皱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然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罢。几个月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五只焉,或六只焉!”陈长老道:“想必都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
他们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也都会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岂不是冤哉枉也?”
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在破口骂我‘直娘贼,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无耻之徒的行径。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
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却也去死不远了。他自称名叫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关重大,于是交了给我们,托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甚么缘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们不服这个姓庄的小子做帮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传言,要吴长老跟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帮丐登时耸动。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令,这不……不关我事。”
宋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一瞪,心道:“帮内的帐,慢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是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说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着便转身走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
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
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宋长老脸上色变,又道:“素闻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法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为甚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甚么张仪以口舌之利,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吞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战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唯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杏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甚么大、甚么小的罗里罗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你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要赌甚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栽赃诬陷,硬指我曾说甚么贵帮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赢了。”
陈长老向宋吴二长老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罢,难道除了这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
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
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甚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便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之后,抵赖不给。”
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甚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的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说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甚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面解开长袍的衣带,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众人看到他身边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挂念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见无法闯过少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着朱砂大印,写满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听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不是?”三长老齐道:“是,那又有甚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个大闺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
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甚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的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罢。”
陈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当下拱手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以说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为了当日无锡杏子林中一败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话便说,有屁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你就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白,你道如何?”
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只听他继续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尽得少林派武学秘籍。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庄聚贤脚断,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没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高僧,与丐帮宋陈吴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身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露,心下甚是惶惧,急欲另兴风波,以为卸罪脱身之计。他虽也是丐帮四长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与宋陈吴三长老并肩。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得是,请三高僧、三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咱们同遵号令,扑杀这两名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各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属下,若在主人眼前让人乱刀分尸,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们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甚么主意,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
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
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功你放我萧大哥去罢,我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这我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宫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声道:“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这一番说辞,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的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险些身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忆起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以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众,奔上山去。
其时段正淳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来,当即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备,于段誉匆匆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径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许多人跃上屋顶,登高瞭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
“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突见两个胡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东张西望,闪缩而行。段誉心念一动:“这两个胡僧不是少林僧,他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好奇心起,当下展开“凌波微步”
轻功,悄没声跟在两名胡僧之后,向寺旁树林中奔去。沿着一条林间小径,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着“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典。”
见两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经阁,段誉便也跟随而前。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来,齐声咳嗽,说道:“两位到这里有何贵干?”一名胡僧道:“我师兄久慕少林寺藏经阁之名,特来观光。”说话的正是波罗星。他和师兄哲罗星见寺中大乱,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经阁来盗经。
一名少林僧道:“大师请留步,本寺藏经重地,外人请勿擅入。”说话之间,又有四名僧人手持禅杖,拦在门口。哲罗星和波罗星相互瞧了一眼,知所谋难成,只得废然而退。
段誉跟着转身,正想去找寻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衣僧闯了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房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潜伏数十年,咱们上下僧众浑浑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若要盗经,数十年来哪一日不可盗,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师兄说得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语嫣怨怒的神色,心头大震:“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树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爹爹、妈妈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毕竟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有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个身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不久前在藏经阁前见到的胡僧哲罗星、波罗星,以及来自别寺的几位高僧、少林寺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坐在地下,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听法。四五丈外站着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色,显是心中不服。
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法自南方传来,近于小乘,非少林寺的禅宗一派,所学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
“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但萧峰和萧远山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随行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即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年壮,武功精力,俱是登峰造极之候,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口时,萧峰于数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身一震,手臂隐隐发麻,不禁大吃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一侧身,便即闪进了山门。
萧峰哪容他脱身,抢步急赶。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藏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再难脱身。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然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十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
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向萧氏父子道:“萧老侠、萧少侠,这位鸠摩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蕃僧虽然未必能强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谬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知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龙寺,欲求六脉神剑剑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老僧狡诈多智,竟在紧急关头将剑谱以内力焚毁。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憾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激。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禁羞惭无地。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毙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身处逆境为意,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罢!”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凝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一座书架木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下无虚!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之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
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虽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遂报仇之愿,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感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甚么诡计?”
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答允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叫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甚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两人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慕容博虽然不肖,在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微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费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以常理度之,自当有重大原由。”
萧远山双目中欲喷出火来,喝道:“甚么重大原由?你……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
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相互攻伐战争,已历一百余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甚么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甚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甚么外国人?”玄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劝阻慕容复自杀,从他几句言语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来历。萧远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字,那是何所含义?”慕容复答道:“爹爹是命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老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伸手入怀,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来。那玉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萧氏父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玉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虽然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老侠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
“太祖文明帝讳秾”,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幽帝讳�Α薄A砥鹨恍行吹溃骸笆雷嫖涑傻刍浯埂保�其上写道:“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
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甚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争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事,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主,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而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俾你得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枝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在身旁几下,说道:“萧兄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大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敢甘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已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劈拍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落地,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成为你手中的杀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大臣,却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怎地窗外有人居然并不知觉?
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答话,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阁下。
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起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便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前几年,那天竺僧波罗星也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甚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个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是一本《般若掌法》。
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却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然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В�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笈,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
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这才重履藏经阁,归还原书。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天竺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意,冷冷的说道:“甚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明王,请你将那部《易筋经》还给我罢。”鸠摩智此时不由得不惊,心道:“你怎知我从那铁头人处抢得到《易筋经》?要我还你,哪有这等容易?”口中兀自强硬:“甚么《易筋经》?大师的说话,教人好生难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
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危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八九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生、玄灭,其后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师、观心大师等几位外来高僧,跟着是天竺哲罗星、波罗星师兄弟,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养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甚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明辨,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种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十赞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但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阁中,向来不禁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灭、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见识修为?”服事僧虽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了诵经拜佛之外,只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奇,只是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作‘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父一番言语,小僧今日茅塞顿开。”那老僧合十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项绝技被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便派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哪有这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以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
玄生、玄灭二人突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摇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得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
玄生、玄灭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生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齐学,我不是已经都学会了?怎么又没有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生、玄灭只觉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左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主的便站将起来,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是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功力,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萧居士、慕容居士、大轮明王、天竺波罗星师兄本身早具上乘内功,来本寺所习的,只不过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不显。明王所练的,本来是‘逍遥派’的‘小无相功’罢?”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足为奇?”便道:“‘小无相指’虽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现惊异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加点破。那老僧继续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芒锋逼人。鸠摩智装作没有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震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王在练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去强练本寺内功秘笈《易筋经》……”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数月前在铁头人处夺得《易筋经》,知是武学至宝,随即静居苦练,他识得经上梵文,畅晓经义,但练来练去,始终没半点进境,料想上乘内功,自非旦夕间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经》与天龙寺“六脉神剑”齐名,慕容博曾称之为武学中至高无上的两大瑰宝,说不定要练上十年八年,这才豁然贯通。只是近来练功之时,颇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想:“修练内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内外武学秘奥,岂是常人可比?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麻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向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己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是万万不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认错悔过。只是老施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何如?”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甚么人生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委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当真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发作的时刻,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强忍。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胜好强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跪拜恳求,当下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罢!”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
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了敌人性命。慕容复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敌手,但眼前这老僧功力显比自己强过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
他想到父亲的内伤,又躬身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辈,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
萧峰道:“家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伤?”
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仇。”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袭,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轻轻一掌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效用。“百会穴”是人身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相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待见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气概,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样子,甚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心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甚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
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甚么都是一笔勾消。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甚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甚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飘流么?为了甚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首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首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更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首,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
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甚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
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那是自动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
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刀“火焰刀”。
四十三 王霸雄图 血海深恨 尽归尘土
丐帮群丐一团高兴地赶来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凭着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压倒少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哪知庄帮主拜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只有心中仍崇敬前帮主乔峰之人暗暗欢喜。
吴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吧!”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打过架,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好话,右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用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屁?”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作这等无关宏旨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阁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老只气得白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地没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错之极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么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长老皱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吧。半个月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五只焉,或六只焉!”陈长老道:“想必都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他们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也都会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岂不是冤哉枉也?”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不能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在骂我‘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无耻之徒的行径。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真英雄!丐帮好汉,该当如是!”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却也去死不远了。我们设法给他治伤,却无效验。他自称名叫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关重大,于是交了给我们,托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吕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吕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吕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什么缘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们不服这个这庄的小子做帮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传言,要吴长老和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耸动。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给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令,这不……不关我事。”
吕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一瞪,心道:“帮内的账,慢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不同摇头道:“没有!”吕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
包不同深深一揖,说道:“易大彪那番要紧说话,在下不负所托,已带到了。性命要紧,请各位小心提防。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转身走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吕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吕长老脸上变色,又道:“素闻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吕宋陈吴四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这么说,咱们也没法可施,好在是非自有公论,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词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怎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怎地张仪以三寸不烂之舌,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吞六国?”吕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包先生倘若生于战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惟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请爽爽快快地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杏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地啰里啰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你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地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吕长老向我载赃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赢了。”
陈长老向吕宋吴三长老瞧了一眼,三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吧,难道除了这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便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之后,抵赖不给。”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地便接了过来,打开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说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百解开长袍的衣带,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倒出了身上各物,叫众人看到他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吕宋陈吴四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挂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见没法闯过少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着朱砂大印,写满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吕宋陈吴四长老听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吕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不是?”四长老齐道:“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吕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位娇滴滴的大闺女,跟我丑不堪言的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吕宋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
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的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吧。”
宋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陈长老拱手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宋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想那乔峰武功了得,威震当世,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地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为了当日无锡杏子林中一败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话便说,有屁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就请陈长老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稀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地译解明白,你道如何?”
陈长老瞧瞧吕宋吴三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只听他续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多年,尽得少林派武学秘藉。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庄聚贤脚断,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无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寂大师,与丐帮吕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身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漏,心下甚是惶惧,急欲另兴风波,以为卸罪脱身之计。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得是,请玄寂大师、吕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两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位同遵号令、扑杀这两名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乓乓地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在主人眼前让人乱刀分尸,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们暂且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攻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去吧,我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宫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转头向丐帮吕长老道:“吕长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吕长老点头道:“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有屁请放’这一番说辞,竟为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吗?”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险些身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念及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以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跟慕容公子为难。他要杀我,你说我该当任由他来杀么?”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拥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在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豪,奔上山去。
其时段正淳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来,当即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众士也均全神戒备,对段誉匆匆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径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不少人跃上屋顶,登高瞭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他有意避开人群,竟愈走愈偏僻,来到寺旁一片树林之中。只见一条青石小径穿林而过,也不多想,便沿小径向西北走去,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着“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藏。”
段誉正想去找寻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衣僧闯了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户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附近潜伏多年,咱们上下僧众浑浑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如要盗经,这些年来哪一天不可盗,何必等到今日?”那老僧道:“师兄说得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语嫣怨怒的神色,心头大震:“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浑不去想慕容公子若死,自己娶得王姑娘的机会立时大增。
他迷迷惘惘地在树林中信步漫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爹爹、妈妈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毕竟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个身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以及来自别寺的几位高僧、少林寺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坐在地下,双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地听法。四五丈外站着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色,显得心中不服。
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颇有会心,只大理国佛法一部分自南方传来,属于小乘部派佛法,另一部分大乘佛法则自吐蕃国传来,属于密宗,与少林寺的禅宗一派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僧侣,且职司极低,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过去,要瞧那高僧是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却已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给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易找到。但萧远山和萧峰二人对之恨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俱在登峰造极之时,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口时,萧峰于数丈外挥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挡架,全身一震,手臂隐隐酸麻,不禁大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侧身闪进山门。萧峰哪容他脱身,抢步急赶。但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入藏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再难脱身。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当年三次较艺,我都适可而止,手下容情,今日识破了你本来面目,你又已武功大进,自是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向萧氏父子道:“萧老侠、萧大侠,这位鸠摩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番僧虽然未必能强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谬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龙寺,欲求六脉神剑剑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老僧奸诈狡狯,竟在紧急关头以内力焚毁剑谱。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激。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晃动,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到得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让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禁大感羞惭。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道:“忝在多年知交,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毙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身处逆境为意,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疾拂,凝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一座书架木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虽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不过将掌力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不虚传!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赢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赢面。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谁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遂报仇之愿,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觉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
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允了此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远山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叫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甚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封挡,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下掌拳相交,竟不分高下,两人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萧兄一向远在北国,咱二人素不相识,自无怨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交好多年。我既竭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自当有重大原由。”
萧远山双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喝道:“什么原由?你……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攻伐争斗,已历一百余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什么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玄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劝阻慕容复自杀,从他几句话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来历。萧远山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字,那是何所含义?”慕容复答道:“爹爹是命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老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解开负在背上的布包,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玉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翻过玉印,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萧氏父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玉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虽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请萧老侠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包中,顺手取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副黄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当是外国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太祖文明帝讳皝”,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幽帝讳暐”。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下写道:“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趁。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衅重开,大燕便能趁时而动。当年晋朝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势,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国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河山,建立赫赫功业,进则自立为王,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为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而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俾你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支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时,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在身旁几下,说道:“萧兄父子只须依得在下倡议,便可立即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大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甘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之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基业,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噼啪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落地,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毙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买卖,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地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做你手中的杀人之刀。”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大臣,却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趁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旨在保土安民,而非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报仇雪恨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
萧远山年轻之时,一心致力于宋辽休战守盟,听了儿子这番话,点头连声称是。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这般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怎地居然并不知觉窗外有人?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答话,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阁下。
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也来了。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鹜,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阁的,是一本《善勇猛拳法》。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便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豪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头,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呆滞,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即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做此愚行。”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笈,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逐步囊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吐蕃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你想贯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却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意,冷冷地说道:“什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
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务须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危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七八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因、玄生,跟着是神山、神音、道清、观心等几位外来高僧,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养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什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析理,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中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什赞叹:“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数百年,古往今来,唯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阁中,向来不禁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怫然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因、玄生、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见识修为?”服事僧虽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诵经拜佛之外,只做些烧火、种田、洒扫、厨工、土木粗活。少林寺僧人众多,玄因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稀奇,然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却也并非人人皆知,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之后,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便叫做‘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方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诸般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父一番言语,小僧茅塞顿开。”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让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便派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哪有这么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若非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
玄因、玄生、二人同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摇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得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玄因、玄生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因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遍学,我不是已经学会不少?怎么又没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因、玄生、只觉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主地便即站起,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感惊异不止,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萧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内功根柢,来本寺所习的,不过是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不显。大轮明王曾练过‘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吧?”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但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足为奇?”便道:“‘小无相功’虽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现惊异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点破。那老僧续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可据以运使各家各派武功,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鸠摩智装作没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震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王在练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欲融会贯通,将数项绝技并而为一……”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学会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后,觉得功法种类太多,不如将若干功法相近者合并,但并来并去,甚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想:“练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内外武学秘奥,岂是常人可比?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将自己的言语当做了耳畔东风,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麻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知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般迹象,系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家父病根已深,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出言责备,朗声道:“老夫自知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万万不能。”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认错悔过,生自本人内心,方有意义,旁人强求,全无益处。老施主之伤,乃因强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如何?”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什么人生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在难以忍耐。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即令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也丝毫不会吃惊。但那老僧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突又发作。本来此刻并非作痛的时刻,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得咬紧牙关强忍。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强好胜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跪拜恳求,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二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敌人性命。慕容复见他掌势凶猛,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技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自艺成以来,武功上从未输于何人,但眼前这老僧功力显比自己强得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他想到父亲的内伤,躬身道:“在下草野之辈,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尚请恕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真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萧峰道:“家父所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为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为慕容老……老匹夫治伤?”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地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恨。”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甚高,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加如虎添翼,这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均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彩,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一掌轻轻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全身剧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摸去,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竟陡然间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无可施力,给那气墙反弹出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为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纵使全力施为,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地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地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吧?”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讶异无比,听他这么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他躲在少林寺附近刺探,先查知玄慈是带头害他妻子之人,却不愿暗中杀他,决意以毒辣手段公开报此血仇,其后探明玄慈方丈与叶二娘私通,生有一子,便从叶二娘手中夺得其子,令他二人同遭失子之痛。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玄慈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身败名裂,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适才陡然得知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旁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的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平白无端地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只因恩师乃南朝汉人,在出任辽国属珊大帐亲军总教头后,便累向太后及辽帝进言,以宋辽固盟为务,消解了不少次宋辽大战的祸殃。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他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然变了,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的塞外豪杰,心中一充满仇恨,竟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旁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如今大仇得报,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一笔勾销。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这个大仇人死了,我的仇已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着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为了什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大辽去吧。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吧!”说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喝一声,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身的力道。萧峰左掌既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这个“夫”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出来。
萧峰一呆,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身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身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什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势不两立,要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遭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加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身,三个身子轻飘飘的,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都打入了空处。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诧异万分,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什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理?”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因、玄生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什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出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委实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尽是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地转身发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玄因、玄生、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听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脸色如常,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旁耽了三十年,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为我所杀之人的眷属都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因、玄生、神山、神音、道清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不料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一招“火焰刀”。
第四十三章 围攻丐帮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著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这打狗棒飞送而至。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手掌刚拿到竹捧,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瞧著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万千。段誉言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玉燕,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走脱身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接著他转身走回到玉燕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哪里去?”玉燕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明不白,我得去告诉他才是。”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吧。”他又加上一句,自行解嘲:“久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一见他。”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哪一位来继任,乃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便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还念一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宋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拼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是打他不过,十个人怎样?十个人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彩来。
彩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说道:“丐帮与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是鬼鬼祟巢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段誉此时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今晚三更,与人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己方人手不足,力量太过单薄,但还是答应了约会。
眼看此刻月过中天,三更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人事,都把这个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向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的,不过适才乔帮主已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轻说了这两句话,他虽在杏子林外,竟尔也听见了,说道:“既是定了约会,哪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一个时辰也不成。”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的帮会,岂来惧你西夏的胡虏?只是本帮帮内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啰嗦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白世镜等一看,只见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认得是本帮大信分舵的副舵主。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这位谢兄弟,便是乔帮主派去改期的信使。”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肯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若不是自己出头,再无第二个适当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便朗声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不杀何待?”众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著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那人哈哈大笑,道:“将军,这就出去吧!”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著隐隐听得人声马蹄自数里外传来。原来对头的大队人马,相距尚远。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遍,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一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据说是该国国王所立,当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说是武功天下一品。主理一品堂的堂主,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最近他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朝聘是假,窥探虚实是真。那赫连铁树在京师耀武扬威,说要手下的随从,和我大宋御林军中的军官比试武艺。咱们御林军的军官之中,哪有什么好手?眼看便要出丑,幸得苏学士想出了一条计策。”徐长老道:“苏学士?大苏学士还是小苏学士?”白世镜道:“是大苏学士苏轼苏东坡了,他向太后奏道:我大宋偃武修文,尚文治而不重武功,和邻国敦睦邦交,不愿比试武功。但如西夏人好勇斗狠,唯力是视,轻看我大宋无人,那么明年春季,在东京汴梁观摩我大宋的武学便了。”
徐长老点头道:“这是个缓兵之计。这一年中咱们可招聘天下高手,精选能干,来年与之相敌。”白世镜道:“这些西夏人来大宋之前,于我国武学倒也不是全然无知。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来年再大获全胜。等到我大宋臣民一听到西夏人便吓得心惊胆战,那时再引兵犯界,疆场之上,自可是驱直进了。”徐长老听得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是赶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破华山、摧东海,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来年之会便有九成把握了。”白世镜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真是如此了得么?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之声已来得甚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树林中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是手执长矛,矛头上纬著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那些小旗左首四面都是绣著“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著“赫连”两个白字。跟著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群丐都是暗皱眉头:“这阵仗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八人之中,倒有六人是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也大都龙钟干瘦,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的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一个鹰钩鼻,显得十分的精明干练。他身后紧跟著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这大鼻汉子一进来便说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见驾。”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国将军以客礼相见,咱们是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大宋的王公官长,不用来见咱们要饭的叫化。若是以武林同道身份相会,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来,一叙宾主之礼。”他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了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丐帮帮主既是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他一斜眼看到那根打狗棒插在地上,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的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斜刺里飞跃而至,一伸手臂,刚好挡在打狗棒之前,让那马鞭卷在他的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上。两人同时使劲,啪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捧,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加以维护,刚才这一招,那大鼻汉子身子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这大鼻汉子城府极深,虽受小挫,竟是丝毫不动声色,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的约会,为了何事?”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恐,听他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那显是极意侮辱,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是在所难免了。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飞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是暗晴著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有些不易对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是一点也不难。只要有暖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咱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的本事,那是再拿手不过了。”那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在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突然粗声粗气的道:“降龙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他一面说,一面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正惊疑间,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都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都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在大理国镇南王府中拜段誉为师,倒是不曾抵赖,当下说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著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一站直身子,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的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方能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那可奇怪之极了。
只见西夏国众武土中,一人一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这窜纵之势,却是迅捷无比,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乃是一只五指钢抓,在月光下发出蓝汪汪的光芒。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怎地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看,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延庆太子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都投入了一品堂中。这四人的武功何等高强,稍显身手,立受赫连的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将这四人带在身边,倚若左右手一般。
云中鹤跃出人丛,大声叫道:“我家将军要见见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旗,还是胡吹大气、浪得虚名,请出来见个真章吧!”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了得,奚兄弟须当小心。”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之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声,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的身材又矮又胖,与云中鹤高瘦的身形恰好截然相反,偏是他这根铜杖长达丈余,一加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身材极高之人,仍能居高临下,凌空下击。要知奚长老的师父教他使这一门长大兵器,本意原是补他身材上的不足,令他发挥膂力浑厚的长处,反矮为高。云中鹤侧身一避,只听得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奚长老一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力道著实惊人。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上乘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得幻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一点衣衫。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大哥,咱们帮谁的好?”段誉微一回头,见说话的正是玉燕,不禁心神荡漾,说:“什么帮谁的好?”玉燕道:“这个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个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凶,咱们该当帮谁?还是劝架?”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玉燕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她接著说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汉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谬而不然。”
她说话声音虽轻,但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已一一听得明白。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的虽是不乏其人,然而一眼便能瞧出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实是寥寥无几,不过一经玉燕指明,众人果觉不错,奚长老使到“泰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大有弱点。云中鹤向玉燕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好漂亮,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割了长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登时鲜血淋漓。玉燕性格天真,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险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玉燕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占便宜,丐帮中吴长老一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臂四刀、右臂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四步,西躲四步,一时十分狼狈。玉燕笑道:“吴长老这四象六合刀法,中含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识不得了。不知道瘦长个儿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那是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心中都感愤怒。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玉燕将嘴凑到段誉身边,低声笑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
段誉奇道:“是么?”不等玉燕回答,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手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中的铜抓把捏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著进击的三刀。吴长老走到玉燕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玉燕微笑道:“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山’!”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玉燕识得吴长老的刀法,却故意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看破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之人,名叫努儿海,虽是其貌不扬,却是足智多谋,识见甚高,见玉燕几句话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便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个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中,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众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之事,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向前走出三步,说道:“徐长老,咱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捧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咱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出来的高手,原来也不过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徐长老道:“须得将咱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化子头子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熬间大声咳嗽起来,跟著双眼剧痛,睁不开眼睛,泪水不绝流涌而出。徐长老大吃一惊,一跃而起。
徐长老江湖上的见闻何等广博,一觉目中有异,便知敌人已在玩弄鬼蜮伎俩,跃身半空,左掌前、右掌后,闭住呼吸,右足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自己急忙闪避,但只避得开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身子晃得两晃,借势后跃。丐帮中众人齐声呼唤:“不好,鞑子搞鬼!”“眼睛中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目刺痛,泪水长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原来西夏人所撒布的,乃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雾,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毒虫谷中的毒雾制炼而成,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先服食解药,拔开瓶塞,毒雾缓缓冒出,任你何等机灵之人,都是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泪如雨下,毒气早已冲入头脑。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邪不侵,这毒雾丝毫奈他不得。但他见群丐、玉燕和朱碧双姝都是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只见徐长老闭住眼睛,拳腿护身,但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的摔将下来。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手下众武士捆缚群丐,他自己便欺到玉燕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一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玉燕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软垂挂著,要知这六脉神剑的一击,实非平常人的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努儿海大叫停步,段誉俯身抱住玉燕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轻轻的越走越远。叶二娘手指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高手一齐下马,大呼追到。段誉反而欺到一人的马旁,先将玉燕横著放了上鞍,随即飞身上了马背,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康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只见段誉一骑马蓦地急窜出来,各人不住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黑暗之中,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这马儿奔跑一阵,便已将一干人远远抛在后面。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玉燕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两字,吓了一跳,忙道:“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玉燕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方始平安?”玉燕道:“到太湖里去。”
段誉辨别方向,太湖是在西边,当下纵马向西北角上快跑,一面远离敌人,一面渐渐靠向太湖。那马行不到一个时辰,已是大为疲累,跟著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毒性子猛烈,当真要了她的性命,因此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黑夜中无人能见到他脸上神情,否则定要诧异不止。
那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自己长袍,盖在玉燕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都是里里外外的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玉燕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躲一躲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了一个书呆子的念头:“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复,我段誉的一番痴念,自是终生无望,今日与她同遭凶险,我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他想得出神,不禁得自己的眼眶也自红了。
玉燕见他呆头呆脑的抬头望天,并不找寻躲雨之地,问道:“怎么啦?没地方躲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玉燕奇道:“什么我女儿?”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角上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躲雨。”当即纵马前行,来到碾坊之前。
他跃下马来,见玉燕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玉燕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这解药就好了。”玉燕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多胡涂。”玉燕嫣然一笑,心道:“你本来十分胡涂。”段誉瞧看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玉燕下马,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玉燕的娇靥,没料到碾坊门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玉燕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著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说道:“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玉燕道:“唉,你自己没事么?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那真是无比欢喜,说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出手去要扶玉燕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玉燕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一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终于还是在溪水中洗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玉燕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椿米的石杆提上落下,一下一下的打著米臼中的白米,却不见有人。段誉道:“这儿有人么?”忽听得屋角稻草中两人齐声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玉燕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咱们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咱们。”玉燕心道:“你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著咱们,怎样亲热?”她一个女孩儿家,乍然见到两人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段誉却是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玉燕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
他扶著玉燕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玉燕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支镶著两颗大珠的金钏,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支金钏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无比,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有些不信,道:“我去拿衣衫给你换,这……这金钏儿我不要。”说著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