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包三先生
司马林虽是心急父仇,但却不是一味蛮来的一勇之夫,他寻思道:“要杀褚保昆这龟儿,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玉燕,忽听她说道:“褚相公,你是蓬莱派的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那可是大大不该。司马卫老师父多半不是你害的,可是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向司马掌门赔个不是,也就是了。”
褚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适才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教了这几招,方得脱险。她此刻如此吩咐,自是不能违拗,当即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兄,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说道:“你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兄?”玉燕叫道:“快,‘遨游东海’!”
褚保昆心中一凛,身子一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锋针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是一瞬眼的时间。若不是玉燕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是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林居然将青锋针从袖中发射,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姜孟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褚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是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扳动袖中“青蜂针”的机括,玉燕却已叫破,还指点了唯一可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敲落,十余枚落在地下,有三枚在忙乱剧痛中吞入了肚内。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北宋年间,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哪里有什么假牙可装?孟老者自是十分疼痛,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马林,待他一声令下,便即向玉燕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玉燕道:“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阴险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那是很容易记的。”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
玉燕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十八打’一部是‘城字三十六破’,你是青城派的掌门,自然都看过了。”司马林暗叫一声“惭愧”。
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与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若是有谁能设法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是一举手之劳,就是雄霸天下,也是不足为奇。”
这时听玉燕说起看过此书,不由得大是惊奇,说道:“此书可能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玉燕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的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七打八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七八破。他是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和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姚伯当哈哈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是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姜孟二老听了,都是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的造诣,真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极多,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是将她请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了不轨之心,今日是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姑娘,咱们本来是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玉燕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口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姚伯当哈哈一笑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玉燕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舅舅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债没讨到,他人却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临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玉燕道:“我表哥慷慨豪爽,若是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要向他拿些金钱使用,那也是决不拒却的。岂有见你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亳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是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啦。”说到这里,咧开了嘴,又是哈哈大笑。
他这番言语说得极是粗鲁,但玉燕越听到后来,越是心中甜甜的觉得十分受用。她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近年来识解情意,更是满怀相思,都缠在这表哥身上,可是慕容复也不知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忙于大事,无心及此,对这位小表妹只是当她小妹妹一般,除了谈论文事武功之外,从来不涉半句男女之情。近来两家交恶,玉燕的母亲王夫人不许慕容家人踏入曼陀山庄一步,玉燕眼见困难重重,早就愁肠百结。她从来没听见有人这么直截了当的提到她与表哥的婚事,母亲固是万万不许,而众丫鬟虽然明知她的心事,但慑于王夫人之威,谁也不敢明提一言半语。
姚伯当这几句话,本不过是随口调侃,但在这满腔柔情蜜意的少女听来,却是大有知己之感。姚伯当这人品格原不甚佳,行事也是莽撞之极,殊不知无意中说说这几句取笑的言语,得到玉燕的好感,后来竟然免去数次杀身之祸,倒非始料之所及了。此是后话不提。
玉燕心下欢喜,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舅舅家真的欠了你钱,多半是年深月久,他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玉燕,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玉燕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咱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可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真的将玉燕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这人颇深世故,见玉燕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若是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玉燕接口,便道:“这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是如此娇滴滴的姑娘,岂能挨此苦楚?不似我成都府号称‘锦官之城’所产锦绣固然甲于天下,而草木风华,亦是不殊江南。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著,那当真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了。慕容公子既是才貌双全,自亦喜欢美女华服。”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难道还少得了绸缎锦缎?你睁大狗眼噍瞧,眼前这三位姑娘,哪一位不会穿著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果然很臭。”
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这狗臭屁果然很臭。”姚伯当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吧?”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褚保昆这奸贼来偷学了本派武功,若是秦家寨再和咱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淡淡的道:“你待如何?”
姚伯当见他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姚伯当这人的说话行事,与所学武功截然不同,为人粗鲁而临敌之际却是绝不莽撞,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要请王姑娘到云州去小住数日,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是不答应,是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小住。”
姚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这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便是这样。反正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他说这话,言下之意这场比拼,并非较武功高低,乃是判生死、决存亡的大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道:“我姚某人一生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我,姚某倒也不怕。”
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由谁作公证?用兵刃还是使拳脚?”姚伯当道:“自然用兵刃,谁耐烦用拳脚了……”一言未毕,只听得嗤嗤三声轻晌。
姚伯当和他说话之际,目光没片刻离开他的全身,又素知青城派“袖里乾坤”的暗器功夫,往往杀人于无形,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当双方正在谈论比拼规矩之时,突施暗袭。
司马林突向左瞧,似乎左方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其实那是旨在引开姚伯当的目光。待得姚伯当猛地警觉,这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及半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黑越越、白晃晃的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针尽数打落。那些毒针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来得快了数倍,后发先到,格开了毒针。可是这物事倒底是什么古怪,到底是黑是白,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看见。玉燕却欢声叫了起来,说道:“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这声音忽轻忽响,忽高忽低,似乎说得很模糊,但大家又听得清清楚整。
玉燕笑道:“你难道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这‘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你包叔叔。”玉燕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
玉燕听明白了他言语中的含意,心内一喜,晕生双颊,道:“那……那我叫你什么?”那声音道:“哈哈,这个我可不教你了。你自己叫好了,叫得对,我做你好朋友,叫得不对,我跟你捣蛋到底,叫你做不成我慕容兄弟的夫人。”玉燕啐了一口,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过了一会,玉燕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帮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赶走了。”
可是四下里再也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玉燕脸上微有失望之色道:“他这人便是这般,总是叫人捉摸不定。”
阿朱微笑道:“包三先生自来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这会见只怕已在数里之外,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玉燕想和包三先生见面,商量著去少林寺为慕容公子赴援之事,既是自己一句话说错了,激得他不再现身,心下不免不快。司马林和姚伯当却都是暗暗高兴,适才包三先生说话之时,他二人竭力要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那声音的来处忽远忽近,或东或西,始终无法确定他是在何处说话。听这人言语中的语气,称慕容复为兄弟,和玉燕又极友善,若是这么一位高手出头作梗,只怕不易对付,此刻飘然远去,自然是上上大吉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多承那包三爷出手相救,自不免有感激之心。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多大仇恨,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你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跟著一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
司马林双手一分,一手铜锥,一手小锤,展开青城派武功,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极是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门人和秦家寨中的好手从未动过手,今日第一次较量,而且双方都是由首脑人物亲自应战,胜败之数不但关系双方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姚伯当和司马林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拆到七十余招后,玉燕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却不像玉燕那般,懂得普天下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中,蓦地听到了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五十九招,那原是不错的。可是到了我先父手上,因他资质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这五十九招之数,不料居然给她瞧了出来。”
姚伯当给她说破此事,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群盗之中维持威严。
可是,这武功较量,半分也大意不得,本来姚伯当若是稳扎稳打,到四百招左右,便可凭长力取胜,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燥。他连使武招险著,都给司马林一一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一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跳起时,蓦地一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他应变极快,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戮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削足。姚怕常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是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姚怕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怕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一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感觉隐痛,丝毫没有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却是头痛欲裂,脚下踉跄,站立不绝。
司马林这一招实是胜得有点侥幸,知道若是留下对方这条性命,以后祸患无穷,当下一咬牙,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一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的副寨主见情势不对,口中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了过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赛的武功之中,竟有这一路单刀脱手作暗器投掷的绝技。那刀每柄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这一用力掷出,势道极是沉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攻至,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眼见他就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两只鸡爪般又瘦又大的手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这十余柄单刀尽数接在手中,哈哈一声长笑中,厅中的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看一人。跟著呛啷一声响亮,那十余柄单刀尽数投掷在他足边。众人骇然相视,但见那是个容貌甚是瘦削的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著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实已出神入化,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玉燕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心下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啰哩啰嗦的?”
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
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司马林忽然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拔刀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跟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是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精舍的地皮?快滚快谈!”
司马林但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跟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如此说,实是尴尬万分,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是翻脸成仇,动手一决生死,那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甘愿受此羞辱而没一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敢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当酬,受辱必报,请了请了!”他明知这一生再练二十年、三十年,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当酬,受辱必报”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全没听他说什么话,只管跟玉燕道:“你叫我包三哥,这就对了,最好嘛,我说不如更亲热些,干脆便叫我作三哥。”
玉燕笑道:“我叫你作三哥,那也成,可是你得依我一件事。”包三先生很是喜欢,满脸尸气的面皮上露出了几丝笑意,说道:“依你什么事?”玉燕道:“你跟别人闹别扭,我不管,可是你别跟我表哥闹别扭,成不成?”
包三先生嘿嘿一笑,道:“全然不闹,那不成。瞧在我好妹子的面上,少闹几次,那可有得商量。”玉燕嫣然一笑,道:“三哥,我谢谢你啦!”
段誉见玉燕这一笑中娇嫞无限,只觉得自己脑中微感晕眩,跟著胸中又是一酸,暗道:“只为包三先生答应少向慕容公子闹几次别扭,她便对他如此亲切。慕容复啊慕容复,你前生到底积了什么大功德,竟有这么一位美佳人待你这般的情义深重?”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自顾和王玉燕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右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听我盼咐。”司马林回过身,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
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你这句话可也真个横蛮。”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是武艺低微,纵然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闲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冲著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是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侮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拼命,却终究是不敢,站在当地,不进不退,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又道:“凭那司马卫这一点微末功夫,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亲自费心?慕容公子的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司马林尚未答话,褚保昆抽出兵刃,说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
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褚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我褚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是自己错了,也要硬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声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褚保昆叫道:“你出兵刃吧!”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是不会。”
楮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了过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褚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避他这股劲风,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褚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这一脚乘势踢出,正中他的臀部,将他直踢出厅门。
褚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重行奔进厅来,又是举锥向包三先生胸前戳到。
包三先生忽然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手腕,也不知怎么一甩,将他身子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梁间,显然是撞得他十分疼痛。褚保昆身子一跌下地,翻身又即站起,第三次向包三先生扑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褚保昆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包三先生双臂一探,抓住他的双手,突然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褚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著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左肩鲜血淋漓,右肩肩骨粉碎,便和他青城派绝技“左右逢源”那一招所伤一般无异。褚保昆受伤极重,虽然仍想继续拼命,却已有心无力。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救护,又见他所受之伤,明明是出于本派的“左右逢源”,不知包三先生如何也会这一路绝技。
三十四 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
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个灰影如飞的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闪,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
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成。”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
王语嫣知他武功若有若无,无时多,有时少,却这般不顾性命的前来相救,心下感激,颤声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
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手一拳,拍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
段誉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鲜血长流。
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颇为不弱,反手这一拳虚招,原没想能打到他,这一拳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进三招,那才是真正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虚晃一招,便将他打倒,反而一呆,同时段誉内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隐隐酸麻,幸好他这一拳打得甚轻,反震之力也就不强。他见慕容复仍在来往冲杀,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
慕容复好生为难,说到表兄妹之情,他决不忍心王语嫣命丧邪徒之手,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尊贵无比,决不能因人要胁,向旁门左道之士投降,从此成为话柄,在江湖上受人耻笑,何况这一投降,多半连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声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那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了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一面说,一面向王语嫣冲去,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拦后袭,一时又怎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何?”说着举起戒刀,呼的一声,便向王语嫣颈中挥去。抓住王语嫣手臂的两个女子恐被波及,同时放手,向旁跃开。
段誉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十分狼狈,眼见那头陀当真挥刀要杀王语嫣,而她却站着不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给人点了穴道,竟不会抗御闪避。
段誉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一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嗤嗤声响过去,嚓的一声,那头陀右手上臂从中断截,戒刀连着手掌,跌落在地。
段誉急冲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紧!”
那头陀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急怒之下狂性大发,左手抄起断臂,猛吼一声,向段誉掷了过去。他断下的右手仍是紧紧抓着戒刀,连刀带手,急掷而至,甚是猛恶。段誉右手一指,嗤一声响,一招“少阳剑”刺在戒刀上,戒刀一震,从断手中跌落下来。断手却继续飞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只打得段誉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大叫:“好功夫!
断手还能打人。”心中念着务须将王语嫣救了出去,展开“凌波微步”,疾向外冲。
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右歪,弯弯曲曲的冲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可是他身子一闪,便避了开去。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乘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百川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过数丈,心下便喜慰不胜。及至慕容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他又远远的跟随。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自误误人,陷溺不能自拔,当真是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慧剑斩断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云:‘当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肯“受降”,反而断送了一条手臂。
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一口气,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你解穴道。”王语嫣脸上更加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得一时三刻,穴道自然会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点的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穴”是在胸前乳房,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还是先给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
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只见慕容复与邓百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总是没有了局,段誉今日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在这里,我去救他。”
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由心,说道:“刚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王语嫣摇头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是不敢当了。”
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一转身,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将自己负在背上,过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的声音大作,慕容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道敌人厉害,甚是焦急,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悟,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么便想不到?”
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时再将她这个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的双腿,虽是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不由得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心起绮念,可真是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正该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放开脚步,向前疾奔。
王语嫣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说道:“惭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一招“毒龙出洞”,挺剑向段誉刺来。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王语嫣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
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誉依着王语嫣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拍的一掌,正中“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力道虽然不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被打倒,又有一汉子抢了过来。王语嫣胸罗万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名汉子料理了。段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战阵之中,却觉风光旖旎,实是生平从所未历的奇境。
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窜纵而至,两条软鞭同时击到。段誉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己面门,灵动快捷无比。王语嫣和段誉齐声惊呼:“啊哟!”这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两条活蛇,段誉加快脚步,要抢过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段誉身前,阻住去路。段誉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
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预料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攻来,可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两个青衫客窜高伏底,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显然两人并未练过什么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速。
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蛇的招数猜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那两个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说怪是奇怪之极,说不怪是半点也不怪,出手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无章法,王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的避开,机警矫健,实是天生。
王语嫣一面寻思破敌,一面留心看着表哥,耳中只听得一阵阵惨叫呼唤声此起彼伏,数十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滚,都是中了桑土公牛毛针之人。
乌老大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药,偏偏解药便埋在慕容复身畔地下。乌老大忌惮慕容复了得,不敢贸然上前,只不住口的催促侪辈急攻,须得先拾夺了慕容复,才能取解药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复,却又谈何容易?
乌老大见情势不佳,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他钢锤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激斗之际,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只是“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金灯万盏”。
众人发一声喊,都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带,那矮子正好使一招“开天辟地”,双锤指天划地的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发响,那矮子左锤击在自己右锤之上,右锤击在自己左锤之上,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互击,喀喇一声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慕容复乘机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乾,但见他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眼见是不成了。
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两招,但心无二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慕容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扑将上来,同时咬住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
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了主意。
忽然间两条毒蛇身子一挺,挣了两挣,跌在地下,登时僵毙。
两个使蛇的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蛮语,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殷殷相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毒蛇咬了你,现下觉得怎样?”段誉道:“有些儿痛,不碍事,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也所甘愿,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岛主!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狠斗?”
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势起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顷刻,还是及早医治的为是。各位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来挂念公冶乾和风波恶的伤势,当即说道:“阁下出来排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便是。”说着挥刀划了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抓着桑土公的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来头……来头很大,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便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便是名闻四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
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的堕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摆动,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非同小可。
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声甫歇,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先请桑土公取出解药,解治了各人的伤毒。”他语气甚是和蔼,但自有一份威严,叫人难以拒却。何况受伤的数十人在地下辗转呻吟,神情痛楚,双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非卖帐不可。”
桑土公一言不发,奔到慕容复身前,双手在地下拨动,迅速异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样黑黝黝的物事,却是个包裹。他打开布包,拿了一块黑铁,转身去吸身旁一人伤口中的牛毛细针。那黑铁乃是磁石,须得将毒针先行吸出,再敷解药。
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后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
桑土公“嗯”了一声,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谁先谁后都是一样。”他话是那么说,终究还是依着不平道人的嘱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风波恶,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医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岂知动作敏捷之极,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绣花针的尖尖纤指还更灵巧。
只一顿饭功夫,桑土公已在众人伤口中吸出了牛毛细针,敷上解药。各人麻痒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骂桑土公使这等歹毒暗器,将来死得惨不堪言。桑土公迟钝木讷,似乎浑浑噩噩,人家骂他,他听了浑如不觉,全不理睬。
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此聚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
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聚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着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
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是千难万难,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
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
慕容复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居然令他们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乌老大等都颇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
‘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之意。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
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
段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将我关到变成‘老白脸’,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
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那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
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当面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是内功深湛之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口尚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止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牛鼻子,我两个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义相助,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不怀好意,另有图谋,咱们倒真是不口尚用赶这止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说道:“阁下不许在下离去?”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会泄露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拦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一个。姑苏慕容氏学究天人,施恩不望报,你也不必太顾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
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大大的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更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语说得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无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语嫣,神色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的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于慕容复的呼唤压根儿就没听见。
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
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
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是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
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这位是桑洞主。”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的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热的模样。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相贴,同时运功相握。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心中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眼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了对方粘引,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
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被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
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与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是肿胀,显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只见手背上隐隐发绿,同时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之气,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多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过去。
乌老大接过刀来,对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是敌?若是朋友,相互便当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将实情坦诚奉告。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气的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的伤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哪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见他疯疯癫癫,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偷眼去瞧王语嫣的颜色,当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我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转头向段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
乌老大道:“这个……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他却不知王语嫣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马来拖拉,也不能将段誉拖走了。
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我是无处可去的了。”
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见引见。”
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乎他们今晚倒是初次见面。”
这一百零八个高手之中,有四个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神色阴戾,仇恨之意,见于颜色。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了。”
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只是大敌当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来乘机报复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
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谢过了。但不知各位对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
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是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相推在下暂行主持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是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罢!”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
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并有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
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坐下罢,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饭一般,个个恶狠狠、凶霸霸,看来一生之中,坏事着实做了不少,哪里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字,居然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他的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但既然慕容复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然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缭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
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复一瞥,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这才放心。
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遥之极,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我们训斥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够受的。你说我们听她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罢?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是骂得厉害,我们越是高兴……”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天下哪有这等犯贱之人,越是给人骂得厉害,越是开心?”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渡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
童姥派来使者倘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断,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所未有之奇,只是听得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切齿咒骂,料来此事决计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是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嫣看去之时,见她在留神倾听乌老大说些什么,便也因她之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么?”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
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将出来。又有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却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缥缈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缥缈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向来谁也不知。”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
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人心里都是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罚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罢。’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见都没见过,这笔帐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
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
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缈峰下么?怎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语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不免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早已泄漏,大事尚未发动,已为天山童姥所知了。
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白。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无一人出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
王语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来没去过。”
乌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
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穴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
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是高手,自然会乘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势’这一类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橛之类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当以这一类招式最具灵效。”
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
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苏慕容……”
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一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点头,说道:“是。”
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
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克制他。”
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
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
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罢。”
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
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那么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王语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
大凡临敌相斗,于自己罩门一定防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左近。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来王语嫣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空有一身内功,却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着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伤,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她的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过过杀人的瘾头。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心下也是这般怀疑,便即问道:“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无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生异心?”
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
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有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姥一招杀人的乐趣?九翼道人这等好手,杀起来其乐无穷,这般机缘等闲不易遇到,那比之抢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为不敬。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安洞主。”
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算是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罢。”
段誉道:“是,是,既然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听,否则王姑娘问到我什么,全然接不上口,岂不是失却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们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色。
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古怪。
“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再世为人的唯一良机,可是童姥姥治理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之,我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
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与各位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道人相见,自也因口吃之故。
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什么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固然担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缥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
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查不出来。”
包不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此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极怕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
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老贼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缥缈峰灵鹫宫,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
段誉道:“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论理论。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是不说的了。”
三十四 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
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个灰影如飞般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闪,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王语嫣在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
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成。”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
王语嫣知他武功时有时无,无时多,有时少,却这般不顾性命地前来相救,心下感激,颤声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
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手一拳,啪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段誉立足不定,一跤往左便倒,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鲜血长流。
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甚强,反手这一拳虚招,原没想能打到他,这拳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进三招,那才是真正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虚晃一招,便将他打倒,反而呆了,同时段誉内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隐隐酸麻,幸好他这拳打得甚轻,反震之力也就不强。他见慕容复仍在来往冲杀,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可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人,你降是不降!”
慕容复好生为难,他决不忍心王语嫣命丧邪徒之手,但“姑苏慕容”这四字尊贵无比,决不能受人要胁,向旁门左道之士投降,从此成为话柄,在江湖上为人耻笑,何况这一投降,多半连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声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那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了这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说着向王语嫣冲去,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拦后袭,一时又怎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何?”说着举起戒刀,呼的一声,便向王语嫣颈中挥去。抓住王语嫣手臂的两个女子恐遭波及,忙松手跃开。
段誉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甚为狼狈,眼见那头陀当真挥刀砍杀王语嫣,而她却站着不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给人点了穴道,竟不会闪避。段誉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疾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地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嗤嗤声响过去,当的一声,劲力撞正戒刀,将之击落。
段誉急冲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紧!”
那头陀在地下抄起戒刀,猛吼一声,向段誉砍去。段誉大惊,右手急指,嗤一声响,一招“商阳剑”刺在刀上,戒刀一震,又跌落下来。他展开“凌波微步”,疾向外冲。
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右歪,弯弯曲曲地冲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他身子疾闪,来招尽数不中。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乘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百川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地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过数丈,心下喜慰不胜。及至慕容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他又远远跟随。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陷溺不能自拔,当真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慧剑,斩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云:‘当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肯“受降”。
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口气,将她放下。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你解开。”王语嫣脸上更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得一时三刻,穴道自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点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穴”是在胸前乳旁,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耽,我还是先给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
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见慕容复与邓百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总是没个了局,段誉今日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在这里,我去救他。”
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由心,说道:“刚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王语嫣摇头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不敢当。”
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负了自己,过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望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刀相交之声大作,慕容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敌人厉害,甚是焦急,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悟,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材,蠢材!我怎想不到?”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时再将她这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双腿,虽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不由得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心起绮念,可真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正该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放开脚步,向前疾奔。
王语嫣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不敢相欺,说道:“惭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使招“毒龙出洞”,挺剑刺向段誉。段誉自然而然地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王语嫣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
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誉依着王语嫣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啪的一掌,正中“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力道不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给打倒,又有一名汉子抢到。王语嫣胸罗万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汉子料理了。段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险境,却觉风光旖旎,实为生平从所未历的艳遇。
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蹿纵而至,两条软鞭同时击到。段誉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蹿上来,扑向自己面门,灵动无比。王语嫣和段誉定睛看时,齐声惊呼:“啊哟!”原来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一对活蛇。段誉加快脚步,要抢过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身前,阻住去路。段誉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
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要预料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咬来,可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两个青衫客蹿高伏底,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这两人乃是羌人,并未练过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捷。
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蛇的招数猜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青衫客的身形步法全非照书搬演,出手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无章法,王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地避开,机警矫健,实是天生。
王语嫣寻思破敌,同时留心看着表哥,只听得一阵阵惨叫呼唤声此起彼伏,十余人躺在地下,都是给慕容复以“借力打力”之法打倒了的。
乌老大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他钢锤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只“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金灯万盏”。
众人发一声喊,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拂出,“披襟当风”,那矮子正好使一招“开天辟地”,双锤指天划地地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发响,那矮子左锤击上自己右锤,右锤击上自己左锤,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互击,喀喇一声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晕倒在地。
慕容复趁机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
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两招,但心无二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慕容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扑将上来,同时咬住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了主意。
忽然间两条毒蛇身子一挺,跌落在地,登时僵毙。使蛇的两个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羌语,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殷殷相询,不由得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毒蛇咬了你,觉得怎样?”段誉道:“有些儿痛,不碍事,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那是求之不得,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岛主,各位无怨无仇,何苦如此狠斗?”
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势起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笑,又道:“各位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为了得,说道:“阁下出来排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说着挥刀划了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更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人,大声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话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便是名闻四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
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半空中再再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地堕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急摆,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厉害。
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声甫歇,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他语气和蔼,但自有一份威严,叫人难以拒却。
乌老大说道:“瞧着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非卖账不可。”
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此相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相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着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千难万难,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
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
慕容复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竟令他们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乌老大等都颇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
段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儿将我关到变成‘老白脸’,到今日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
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人生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出去啦!”只听得嚓嚓、唰唰、呛呛,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平道兄,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吧。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地响起:“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
众人一听,尽皆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内功深湛,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如有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趟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道友,我两个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与邓百川对望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另有图谋,咱们倒真不用赶这趟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奇险。”慕容复道:“阁下不许在下离去?”乌老大道:“那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泄露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真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吗?”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地说过便过,谁也拦他不住;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今日之事,但求非杀了你对头不可。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到了眼前,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续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钦佩,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诸位杀敌诛恶,本来也不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彩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答允,不但言语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均愕然。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吧!”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王语嫣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他手下这位段相公,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语嫣,神色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全没听见慕容复的呼唤。
慕容复又叫:“段兄,请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吗?”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
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大哥,请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吧。”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为见外,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地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她多半还是把我当成她家园子里的一名花匠,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那样,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显得十分亲热。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劳宫穴相贴,鱼腹穴相对,鱼际、少府、少冲各穴中经脉俱动。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北冥神功既已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地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人生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对方黏引,一个踉跄,向后连退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迭连声地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给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跟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肿胀,显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见手背上隐隐发绿,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熏,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有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倒出些粉末,放在掌心中,反手按上慕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过去。
乌老大接过大刀,向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是敌?若是朋友,便当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坦诚奉告实情。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气地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的伤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哪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见他疯疯癫癫,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偷眼去瞧王语嫣的颜色,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我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转头向段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
乌老大道:“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地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
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我是无处可去的了。”
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见引见。”
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地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乎他们今晚也是初次见面。”
这些洞主岛主之中,有四人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气愤恨恶。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好生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了。”
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然而大敌当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来趁机报复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
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谢过了。不知各位对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相推在下暂行主持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吧!”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
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均有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
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坐下吧,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掠,有如家常便饭,个个恶狠狠、凶霸霸,哪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字竟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他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但既然慕容复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
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复瞥见,见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这才放心。
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逍遥自在,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我们训斥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受的。你说我们听她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吧?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骂得厉害,我们越高兴……”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这岂不是犯贱?”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童姥派来使者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打断腿,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所未有之奇,但听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切齿咒骂,料来此事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嫣看去之时,见她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说话,便也因她之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吗?”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六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出。又有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只好忍气吞声地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却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问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五月初二,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上天山缥缈峰……”包不同哈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缥缈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向来谁也不知。”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不过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
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人都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几样太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罚必重。哪知九个人战战兢兢地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吧。’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老贼婆杀的,江湖上却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笔账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是“江湖上都说”,并非骂不平道人的说话,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怒喝:“什么?你骂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过节,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
乌老大一拍大腿,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
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右腿‘风市’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缈峰下么?怎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语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不免都逃不过她眼睛,只怕机密已泄,大事尚未发动,已为天山童姥所知悉了。
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白。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没一人出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
王语嫣淡淡地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来没去过。”
乌老大更加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
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是高手,自然会趁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势’这一类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橛之类短兵刃克制,既用了剑,那么当以这一招最具灵效。”
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
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苏慕容……”
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这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点头,说道:“是。”
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
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制他。”
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
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吧。”
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愿叨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
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那么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地凝视,瞧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地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有似直斥王语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霎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来王语嫣于乌老大动手时,对他武功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内力虽强,却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指点。”说着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伤,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她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过过杀人之瘾。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人性命,哪有在对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一惊,心道:“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心下也这般怀疑,他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便问:“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地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没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如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生异心?”
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又道:“非也,非也!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身有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姥一招杀人的乐趣?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安洞主。”
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是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地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吧。”
段誉道:“是,既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在心里,否则王姑娘问到我时,全然接不上口,岂不是失却良机?”
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们归属她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色。
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本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古怪。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再世为人的唯一良机,可是童姥姥管治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太也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老贼婆犹有过之,我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包不同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
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跟各位引见,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令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道人相见,自也因口吃之故。
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甚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固然担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手,尤其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逃不了。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缥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
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了。老贼婆果然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查不出来。”
包不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这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致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怕极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
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道:“老贼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缥缈峰灵鹫宫,咱们没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
段誉道:“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论理论。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不说了。”
第三十四章 包三先生
司马林虽是心急父仇,但却不是一味蛮来的一勇之夫,他寻思道:“要杀褚保昆这龟儿,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玉燕,忽听她说道:“褚相公,你是蓬莱派的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那可是大大不该。司马卫老师父多半不是你害的,可是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向司马掌门赔个不是,也就是了。”
褚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适才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教了这几招,方得脱险。她此刻如此吩咐,自是不能违拗,当即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兄,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说道:“你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兄?”玉燕叫道:“快,‘遨游东海’!”
褚保昆心中一凛,身子一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锋针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是一瞬眼的时间。若不是玉燕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是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林居然将青锋针从袖中发射,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姜孟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褚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是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扳动袖中“青蜂针”的机括,玉燕却已叫破,还指点了唯一可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敲落,十余枚落在地下,有三枚在忙乱剧痛中吞入了肚内。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北宋年间,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哪里有什么假牙可装?孟老者自是十分疼痛,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马林,待他一声令下,便即向玉燕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玉燕道:“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阴险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那是很容易记的。”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
玉燕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十八打’一部是‘城字三十六破’,你是青城派的掌门,自然都看过了。”司马林暗叫一声“惭愧”。
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与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若是有谁能设法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是一举手之劳,就是雄霸天下,也是不足为奇。”
这时听玉燕说起看过此书,不由得大是惊奇,说道:“此书可能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玉燕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的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七打八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七八破。他是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和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姚伯当哈哈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是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姜孟二老听了,都是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的造诣,真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极多,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是将她请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了不轨之心,今日是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姑娘,咱们本来是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玉燕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口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姚伯当哈哈一笑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玉燕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舅舅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债没讨到,他人却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临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玉燕道:“我表哥慷慨豪爽,若是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要向他拿些金钱使用,那也是决不拒却的。岂有见你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亳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是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啦。”说到这里,咧开了嘴,又是哈哈大笑。
他这番言语说得极是粗鲁,但玉燕越听到后来,越是心中甜甜的觉得十分受用。她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近年来识解情意,更是满怀相思,都缠在这表哥身上,可是慕容复也不知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忙于大事,无心及此,对这位小表妹只是当她小妹妹一般,除了谈论文事武功之外,从来不涉半句男女之情。近来两家交恶,玉燕的母亲王夫人不许慕容家人踏入曼陀山庄一步,玉燕眼见困难重重,早就愁肠百结。她从来没听见有人这么直截了当的提到她与表哥的婚事,母亲固是万万不许,而众丫鬟虽然明知她的心事,但慑于王夫人之威,谁也不敢明提一言半语。
姚伯当这几句话,本不过是随口调侃,但在这满腔柔情蜜意的少女听来,却是大有知己之感。姚伯当这人品格原不甚佳,行事也是莽撞之极,殊不知无意中说说这几句取笑的言语,得到玉燕的好感,后来竟然免去数次杀身之祸,倒非始料之所及了。此是后话不提。
玉燕心下欢喜,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舅舅家真的欠了你钱,多半是年深月久,他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玉燕,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玉燕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咱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可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真的将玉燕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这人颇深世故,见玉燕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若是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玉燕接口,便道:“这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是如此娇滴滴的姑娘,岂能挨此苦楚?不似我成都府号称‘锦官之城’所产锦绣固然甲于天下,而草木风华,亦是不殊江南。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著,那当真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了。慕容公子既是才貌双全,自亦喜欢美女华服。”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难道还少得了绸缎锦缎?你睁大狗眼噍瞧,眼前这三位姑娘,哪一位不会穿著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果然很臭。”
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这狗臭屁果然很臭。”姚伯当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吧?”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褚保昆这奸贼来偷学了本派武功,若是秦家寨再和咱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淡淡的道:“你待如何?”
姚伯当见他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姚伯当这人的说话行事,与所学武功截然不同,为人粗鲁而临敌之际却是绝不莽撞,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要请王姑娘到云州去小住数日,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是不答应,是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小住。”
姚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这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便是这样。反正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他说这话,言下之意这场比拼,并非较武功高低,乃是判生死、决存亡的大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道:“我姚某人一生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我,姚某倒也不怕。”
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由谁作公证?用兵刃还是使拳脚?”姚伯当道:“自然用兵刃,谁耐烦用拳脚了……”一言未毕,只听得嗤嗤三声轻晌。
姚伯当和他说话之际,目光没片刻离开他的全身,又素知青城派“袖里乾坤”的暗器功夫,往往杀人于无形,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当双方正在谈论比拼规矩之时,突施暗袭。
司马林突向左瞧,似乎左方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其实那是旨在引开姚伯当的目光。待得姚伯当猛地警觉,这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及半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黑越越、白晃晃的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针尽数打落。那些毒针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来得快了数倍,后发先到,格开了毒针。可是这物事倒底是什么古怪,到底是黑是白,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看见。玉燕却欢声叫了起来,说道:“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这声音忽轻忽响,忽高忽低,似乎说得很模糊,但大家又听得清清楚整。
玉燕笑道:“你难道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这‘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你包叔叔。”玉燕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
玉燕听明白了他言语中的含意,心内一喜,晕生双颊,道:“那……那我叫你什么?”那声音道:“哈哈,这个我可不教你了。你自己叫好了,叫得对,我做你好朋友,叫得不对,我跟你捣蛋到底,叫你做不成我慕容兄弟的夫人。”玉燕啐了一口,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过了一会,玉燕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帮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赶走了。”
可是四下里再也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玉燕脸上微有失望之色道:“他这人便是这般,总是叫人捉摸不定。”
阿朱微笑道:“包三先生自来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这会见只怕已在数里之外,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玉燕想和包三先生见面,商量著去少林寺为慕容公子赴援之事,既是自己一句话说错了,激得他不再现身,心下不免不快。司马林和姚伯当却都是暗暗高兴,适才包三先生说话之时,他二人竭力要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那声音的来处忽远忽近,或东或西,始终无法确定他是在何处说话。听这人言语中的语气,称慕容复为兄弟,和玉燕又极友善,若是这么一位高手出头作梗,只怕不易对付,此刻飘然远去,自然是上上大吉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多承那包三爷出手相救,自不免有感激之心。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多大仇恨,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你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跟著一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
司马林双手一分,一手铜锥,一手小锤,展开青城派武功,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极是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门人和秦家寨中的好手从未动过手,今日第一次较量,而且双方都是由首脑人物亲自应战,胜败之数不但关系双方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姚伯当和司马林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拆到七十余招后,玉燕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却不像玉燕那般,懂得普天下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中,蓦地听到了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五十九招,那原是不错的。可是到了我先父手上,因他资质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这五十九招之数,不料居然给她瞧了出来。”
姚伯当给她说破此事,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群盗之中维持威严。
可是,这武功较量,半分也大意不得,本来姚伯当若是稳扎稳打,到四百招左右,便可凭长力取胜,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燥。他连使武招险著,都给司马林一一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一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跳起时,蓦地一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他应变极快,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戮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削足。姚怕常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是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姚怕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怕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一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感觉隐痛,丝毫没有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却是头痛欲裂,脚下踉跄,站立不绝。
司马林这一招实是胜得有点侥幸,知道若是留下对方这条性命,以后祸患无穷,当下一咬牙,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一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的副寨主见情势不对,口中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了过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赛的武功之中,竟有这一路单刀脱手作暗器投掷的绝技。那刀每柄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这一用力掷出,势道极是沉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攻至,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眼见他就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两只鸡爪般又瘦又大的手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这十余柄单刀尽数接在手中,哈哈一声长笑中,厅中的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看一人。跟著呛啷一声响亮,那十余柄单刀尽数投掷在他足边。众人骇然相视,但见那是个容貌甚是瘦削的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著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实已出神入化,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玉燕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心下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啰哩啰嗦的?”
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
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司马林忽然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拔刀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跟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是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精舍的地皮?快滚快谈!”
司马林但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跟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如此说,实是尴尬万分,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是翻脸成仇,动手一决生死,那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甘愿受此羞辱而没一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敢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当酬,受辱必报,请了请了!”他明知这一生再练二十年、三十年,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当酬,受辱必报”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全没听他说什么话,只管跟玉燕道:“你叫我包三哥,这就对了,最好嘛,我说不如更亲热些,干脆便叫我作三哥。”
玉燕笑道:“我叫你作三哥,那也成,可是你得依我一件事。”包三先生很是喜欢,满脸尸气的面皮上露出了几丝笑意,说道:“依你什么事?”玉燕道:“你跟别人闹别扭,我不管,可是你别跟我表哥闹别扭,成不成?”
包三先生嘿嘿一笑,道:“全然不闹,那不成。瞧在我好妹子的面上,少闹几次,那可有得商量。”玉燕嫣然一笑,道:“三哥,我谢谢你啦!”
段誉见玉燕这一笑中娇嫞无限,只觉得自己脑中微感晕眩,跟著胸中又是一酸,暗道:“只为包三先生答应少向慕容公子闹几次别扭,她便对他如此亲切。慕容复啊慕容复,你前生到底积了什么大功德,竟有这么一位美佳人待你这般的情义深重?”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自顾和王玉燕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右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听我盼咐。”司马林回过身,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
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你这句话可也真个横蛮。”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是武艺低微,纵然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闲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冲著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是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侮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拼命,却终究是不敢,站在当地,不进不退,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又道:“凭那司马卫这一点微末功夫,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亲自费心?慕容公子的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司马林尚未答话,褚保昆抽出兵刃,说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
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褚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我褚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是自己错了,也要硬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声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褚保昆叫道:“你出兵刃吧!”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是不会。”
楮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了过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褚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避他这股劲风,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褚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这一脚乘势踢出,正中他的臀部,将他直踢出厅门。
褚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重行奔进厅来,又是举锥向包三先生胸前戳到。
包三先生忽然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手腕,也不知怎么一甩,将他身子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梁间,显然是撞得他十分疼痛。褚保昆身子一跌下地,翻身又即站起,第三次向包三先生扑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褚保昆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包三先生双臂一探,抓住他的双手,突然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褚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著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左肩鲜血淋漓,右肩肩骨粉碎,便和他青城派绝技“左右逢源”那一招所伤一般无异。褚保昆受伤极重,虽然仍想继续拼命,却已有心无力。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救护,又见他所受之伤,明明是出于本派的“左右逢源”,不知包三先生如何也会这一路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