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星夜逃走
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插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小船向著灯火直划。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厉害之极的敌人,他们打你杀你,你怎么办?”段誉道:“那也是无法可施的了。不过我运气极好,往往能逢凶化吉。”他心中却想:“倘若我是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手指点得实了,立时毙命,不论武功多强之人,总是无法封闭太阳穴的穴道。黑暗之中,段誉竟是茫然不觉,不知危机已在顷刻。阿碧惊噫一声,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并不作声。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穴不到一寸,段誉兀自未知,说道:“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这般的遇上了敌人,甚是不妥。”玉燕缓缓缩手道:“你当真没学过武功吗?”段誉微笑道:“那‘太阳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没学过的了。”阿朱道:“我有个计较。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扮成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道:“那边住著几家打鱼的人家,都认得我的。”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精妙绝伦,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的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段誉、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但声音举止,却是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玉燕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咱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穿便是。”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从屋中传了出来。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称。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姊姊,赶走了敌人后,我来帮你收拾。”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谢意。她带著段誉等三人,绕道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著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坏人,逼著我烧菜做饭,你瞧!”他一面说,一面醒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忍不住好笑。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老顾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敌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精舍之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阿朱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舌是哪里人?”
老顾骂道:“操他奶奶的……”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情知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是该死。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却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什么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进庄来,便问公子爷在哪里。咱们说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子我气不过,他……”本来又要骂人,一句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泄愤。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她带了玉燕、段誉、阿碧三人,从厨房的侧门出去,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个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中自幼富贵,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也不以为意,若是换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极是烦杂。段誉僻处南疆,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一听便觉颇为奇特,那些大声叫囔之人,声音都是甚为重浊,其中有些言语,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却也难以明白。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面一张。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鸡腿,牛肉大嚼。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阿朱瞧这一股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塞外的豪杰。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时漫不经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齐齐的坐著,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是有若僵尸。阿朱越看越是心惊,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著,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同时在微微发颤,当下也桃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轻轻“啊”的一声叫,叫了出来。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两个大汉齐声喝问:“是谁?”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头要不要,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语,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的手掌,说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这么一来,西洋镜登时拆穿,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那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阿碧低头一躲,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喇的一声,花白的假发跌落,露出满头都是秀发。
那些汉子更是大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贩子!”“拿起来拷打!”阿朱怒道:“这是谁的家里?谁是奸细了?”众汉子拥著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禀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玉燕和阿朱、阿碧见厅中乱成一团,她三人虽都身负极高的武艺,但均是年轻识浅,不知该当立即动手呢,还是逼到不得已的时候再打。段誉更是分不清到底谁强谁弱。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看他如何发付。
那老者身材极是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左手中呛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铁胆,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人。”玉燕道:“装做个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著便除去了头上假发,伸手在脸上一擦,用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顿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崔无声。坐在两首的四川白袍客人,也都将目光射了过来。玉燕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她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前后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汉子,但玉燕视而不见,神色自若,似是全没将这干人放在心上。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听玉燕这般说,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玉燕,又看看阿朱、阿碧,哪想到世间竟会有这般有似粉装玉琢的姑娘。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听香精舍的主人,竟然要旁人盘问起我来,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了?”那老者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哪里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了?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跟我说也是一样。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了。”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什么?”玉燕道:“云州奏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姚公望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现下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的道:“我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如何知道?”玉燕淡淡的道:“书上是这般写的,多半不错吧?缺了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姚伯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本门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到底是什么招数,却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时听玉燕侃侃而谈,心中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玉燕这句问话却是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说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威震河朔,多五招少五招不关大体。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玉燕道:“慕容老爷子是我舅舅。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玉燕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但即双手伸出,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约及尺,锤头也没常人的拳头大小。这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制胜,看来著实不便。东首的北方大汉中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大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拿出来丢人现眼啦!”
王玉燕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吧?”那中年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玉燕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左右两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是名不虚博。在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十八打,‘城’字真有三十六破?”玉燕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称作十九打较妥,菩提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三十六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尽可取消,称为三十三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等都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之中,‘青’字只学会了十一打,什么铁莲子和菩提子的分别,全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认为是青城派的不传之秘,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慕容家想要折辱于我,故意编了这样一套鬼话来,命一个少女出来大言炎炎。”这司马林城府极深,当下技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一计已生,向他左首的副手说道:“褚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那副手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孝服,于朦胧的灯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这人名叫褚保昆,带艺从师而投入青城派门下。他年纪比司马林大了十岁,但入门较晚,是以屈居师弟。他本来的武功家数到底如何,向来深藏不露,即令是司马林,也是不大了然,几次询问,褚保昆始终含糊其词,司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颇不在自己之下而已。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领教,计策甚高,倘若上玉燕识他不破,那是折了对方的气焰;倘若玉燕果真识破了褚保昆的门派,却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团。
褚保昆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玉燕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这位褚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王玉燕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了。”
王玉燕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著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自然是没有这么考究了。”那褚保昆满睑都是麻皮,东首的众大汉听寨主如此奚落于他,登时轰声大笑。笑声震得大厅上烛火摇晃不已。
褚保昆性子甚是阴鸷狠毒,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有人无意中向他脸上瞥了一眼,若是神色漠然,视如不见,算是那人的运气,假如现出惊诧之色,或是皱一皱眉头,意示厌憎,褚保昆若不将他弄得半死不活,决不罢休。此刻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何况他本人相貌丑陋,在美男美女之前,更是恨人向他多看,当下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的钢锥对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用力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之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射了过去。
姚伯当虽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讥嘲,决无善罢之理,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当的一声响,那暗器向上射去,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针。别瞧这钢针虽只三寸有余,力道却是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那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秦家寨众人纷纷拔刀,大声叫嚷起来:“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熊!”一条大胖子更是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青城派众人却始终是阴阳怪气,默不作声,对秦家寨众豪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自己数十年的功力修为,两指之力,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不料竟被对手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的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自己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咱们就算跟他们干上了,也得正大光明,真刀真枪的来。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十八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咱们一个不小心,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众人的叫闹,笑道:“褚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也是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褚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他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玉燕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么?”玉燕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破了腿。和人交手时功夫不敌,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好应道:“是。”玉燕又道:“这位褚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是论人品道德,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他又不是去扮女人,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她这番话侃侃说来,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玉燕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她回头向褚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个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言语之中,含意极是亲切。
三十二 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着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打倒的,因此在屋里竟然全未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夹着火柱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他身后。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
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当然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只见火柱越来越偏向右方,苏星河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
丁春秋却是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一个个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胆怯,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心中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这时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决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被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所从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却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将出来,挡在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大火柱的熊熊火焰,将二十余名聋哑汉子裹住。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锣鼓声中,丁春秋袍袖挥了两挥,火柱又向苏星河扑了过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想到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仍然难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后心,叫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
“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之时,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
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间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说什么也不敢在这里逞凶,叫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如此“扬威中原”。
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给他一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了诱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是不浅。”
苏星河一瞥间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心中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愈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
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
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
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这时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
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
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在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望,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慕华的地窖中曾听他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了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
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了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掌”呢?”逍遥折梅手”呢?“小无相功”呢?’“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条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怎会有此等秘笈?只是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
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
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无人知道了。其实这些武功秘笈,根本就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眼见无望,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
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才救了我的性命,怎么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罢?”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
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陡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敌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神功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又何必花费偌大心力,另觅传人?这三十年来,我多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日渐衰老,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
虚竹听他说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干系?他师徒二人一再提到传人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掠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
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
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
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
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有师弟能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式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式。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情说了。
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
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禁。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果却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只是定在那个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了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欢:“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
苏星河问道:“师弟,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
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给了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一缩,神色极是恭谨,不敢伸手接过来,便自行打了开来。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
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面忙将卷轴卷好,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功夫,还不足以诛却丁春秋,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功夫。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人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一个卷轴?”
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白。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
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了。”
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应。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体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
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
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个话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
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
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
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生命,那也是一番好意。”
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
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
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
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
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
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
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
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叔伯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
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
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湿热,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确然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又详加指点,救治玄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替公冶乾裹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着眼在运功,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已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之下,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
“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是关怀,心下感激,又道:“师伯祖,本寺即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经成为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病人立即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是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眼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的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了。
虚竹替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奇。
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
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过什么话,这次要他出手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了下去。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
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但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的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是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
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
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
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
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转念:“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春秋……丁春秋这恶人……恶贼施主不可。”
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奸,为我等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
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
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么诡计。”说着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其实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伤,倘若丁春秋前来袭击,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无防御之力。
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也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径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
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
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虽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失,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来,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是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延庆、段誉、王语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的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叔伯的踪迹,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看天黑,肚里却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
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着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捡起一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
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嘴里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你加上一匙羹鸡汤罢!”说着伸匙羹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匙羹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匙羹鸡汤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到味道异常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
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
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过半点荤腥,我……
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头,一时心乱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
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
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
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起来:“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
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跪了下去,颤声叫道:“师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
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道:“撒谎,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闪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甚是轻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
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阿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踪一个人,竟然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已远,索性便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十分开心,倒也并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名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的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如果断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
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心中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
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顽抗求哀,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便有性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图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的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
心下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毒他不死,待会或使‘腐尸毒’,或使‘化功大法’,见机行事。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
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以为师父决计少不了这座王鼎,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可是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氏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
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倾听着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三十二 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出了木屋,不禁呆了,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放倒的,因此在屋里竟全没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后,双方似为对峙。慕容复、王语嫣、邓百川等家臣、段誉、朱丹臣等大理护卫、鸠摩智、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地站于远处,显得两不相助。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占上风。
各人目不斜视地瞧着火柱,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均非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见火柱越来越向己方偏来,苏星河神色紧张,双掌不住猛推,连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
丁春秋却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叫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倘若怕了,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联手而上,围攻丁春秋,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给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乃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此人请了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有云:“老仙年寿虽高,但长春不老,千岁年少,绮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为后辈初学,然观其盖世神功,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该尊之为‘少侠’,而不宜称‘老仙’也。”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竟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出来,挡在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一干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地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吧!”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指发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成了黑炭相似。锣鼓声中,丁春秋袍袖挥动,火柱又向苏星河扑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内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他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料想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难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为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处境危殆万分,但一直挺立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便即抢上前去,搭住他后心,想将他推在一旁,叫道:“徒死无益,快让开吧!”便在此时,苏星河正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且家数和他相同,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当啷,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吧”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身上,竟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害怕师父阴魂显灵,不敢再在这里逞凶,叫道:“走吧!”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地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
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恼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上了马脚,给他发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苏星河施出苦肉计诱敌,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地施以一击,令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异。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逐走老怪,料想他于这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不敢再闯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非鲜浅。”
苏星河瞥眼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着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
诸人江湖上见多识广,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并非“见多识广”的,只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余暇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
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做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忽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然而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地,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
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又做了大大对不起师父之事,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家庄的地窖中曾听薛慕华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性命。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经卷,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掌”呢?“天山折梅手”呢?“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杂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怎会有此等秘笈?但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确实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不过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为什么不杀我?他不过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了。这些武功秘笈,其实并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眼见无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
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神功前来助我,才救了我性命,你怎地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性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说到救命,更加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吧?”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
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陡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敌手。要致丁春秋于死地,第一须得内力强过了他,第二要善于运使本门的高明武功,如‘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等,武功与内力相结合,才能生出极大威力。我因多务杂学,不专心于习武,以致武功修为及不上丁春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内力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再者,我有个师叔,内力武功均着实不低,不知怎地,她竟为丁春秋所惑,和他联手对付我师父。这位师叔喜欢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年丁春秋年轻俊雅,由此而讨得师叔欢心。丁春秋有些武功,好比‘小无相功’,就是从这位师叔处学得。倘若我们向丁春秋发难,这位师叔又全力助他,除他便大大不易。这三十年来,师父和我想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年事已高,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
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
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去世,难道你没见到么?”
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叫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
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师弟得能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适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适。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情说了。
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密’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
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禁,那原是一等一的上佳人才。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果却请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地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个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欢喜:“你们要找个美少年去讨好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
苏星河问道:“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地道:“这个……这个……”
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后缩,神色恭谨,不敢伸手接过,便自行打开。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
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地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说着忙卷好卷轴,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问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内力,虽已高过丁春秋,但武功不够,还不足以诛却此人,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武功。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女子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处,怎么却变成了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卷轴?”
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白。唉,难道现在仍能这么年轻貌美么?世上当真有‘不老长春功’么?总之,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
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了。”
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允。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身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
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
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转,头上脚下地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
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
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允。我哪里答允过了?”
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没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并非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
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
虚竹辩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
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一跃而起,头下脚上地向石板俯冲而下。
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
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没学过佛门中的“因明”辩论之术,自是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能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
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叔伯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
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做‘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能知道得如此明白?”
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湿热,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玄难大师经脉中毒,要恢复他给消去了的功力,确然不易,但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举手之劳。”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他;又详加指点,救治玄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住,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吧!”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为公冶乾裹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哪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过来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眼运功,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叹一声,说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但已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担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为关怀,心下感激,又道:“师伯祖,本寺既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成废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给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的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是十分高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吧。”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地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只觉空荡荡的,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则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脏腑,病人立即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之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地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了。
虚竹给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疗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给“化功大法”在经脉中注入毒质,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让其自解经脉中所染毒质;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奇。
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
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只远远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说话,这次要他出掌拍击玄难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毕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深深打躬,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落。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的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
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蹿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三、李傀儡、石清风等八名弟子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规矩,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跟着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
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
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想:“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春秋……丁春秋这恶人……这恶贼施主不可。”
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奸,为我等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
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诡计。”说着首先走开,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
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弟子都远远避开,也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径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怎能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非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地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为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心传,小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总而言之,本派‘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脸露诡秘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噗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中毒者自己却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
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着于身,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只是暂失,尚能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旦经脉解毒,内力又可运使。但是中了这‘三笑逍遥散’,却便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失,两人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已即反激出来,剧毒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因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乃道中之圣,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你趁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为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令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已准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还担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风、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叫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誉、王语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的遗体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遥派的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殊不知仓促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伯叔的踪迹,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看天黑,肚里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中,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净,相貌甚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地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做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自便。”说着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拈起一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右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鸡汤面,怎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你口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你加上一羹匙鸡汤吧!”说着伸羹匙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羹匙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羹匙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趁机将一羹匙鸡汤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觉味道异常鲜美,只因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彷徨无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出家人不可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给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没沾过半点荤腥,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地站起,右手叉住了自己喉头,努力要将已吃下肚的半片肥肉呕出来,却没法办到,一时心乱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不少人走向饭店而来。
他一瞥之间,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
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掩上了门。忽听得有人说道:“给这大肚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走向卧房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上床后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做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做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床底下有人,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蹿出。只见丁春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得意,又狠毒。
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立即跪倒,颤声叫道:“师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道:“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回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地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轻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怎么?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
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弟子,不但是星宿派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啊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个人,竟出言调戏,说她相貌虽美,却无男人相陪,未免孤单寂寞。阿紫想起自己对萧峰一片柔情,全无回报,心下大怒,便要杀之泄愤,那人逃得甚快,阿紫竟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已远,索性便闯向中原。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倒也并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岂知师父所以前来中原,正是为了她与神木王鼎,冤家路窄,竟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唯一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
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更难受。”霎时之间,脸上又即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地道:“大师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手里了?”
阿紫道:“没落入他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所在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地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如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断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角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说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顽抗哀求,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快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没将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地大拍大捧,均知歌颂稍有不足,不免失了师父欢心,就此时时刻刻便有性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图存,且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给烧去了一大片,稀稀落落,仍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反更显得年轻了十几岁。
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毒他不死,待会再使‘化功大法’,取他狗命。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大论地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星宿老仙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从前年纪较大之时,功力未有今日年轻时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若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海来向师父领教几招。他们见师父和我年貌相当,只道是星宿派中一名新入门的小弟子,怎料得竟是神功无双、武术盖世的大宗师。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究开不了这些无知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地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大驾,也好让中原武人见见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师父今日年轻貌美,简直是我的弟弟,他们口口声声还称你‘星宿老仙’,太也不合情理了。星宿派出了师父你这样一个美少年,难道他们不生眼睛么?”
阿紫本就聪明,又加上女子重视“年轻貌美,长葆青春”的天性,早瞧出师父近来颇以“不老长春功”失效而烦恼,他越担心难以长春不老,便越须赞他返老还童,说他是“星宿派美少年”,远比叫他“星宿老仙”令他心旷神怡,因为这个“老”字,不免大大犯忌。她说了这番话,眼见师父脸色甚和,蔼然陶醉,便知说话的要旨已对上了路。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给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糊涂么?居心大大不善。”阿紫忙道:“在弟子心中,师父只是个少年顽童,老糊涂什么的,是各位师兄弟背后诽谤师父的……”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看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上所遇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留神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意到,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吃了大亏。他一凛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第三十二章 星夜逃走
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插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小船向著灯火直划。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厉害之极的敌人,他们打你杀你,你怎么办?”段誉道:“那也是无法可施的了。不过我运气极好,往往能逢凶化吉。”他心中却想:“倘若我是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手指点得实了,立时毙命,不论武功多强之人,总是无法封闭太阳穴的穴道。黑暗之中,段誉竟是茫然不觉,不知危机已在顷刻。阿碧惊噫一声,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并不作声。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穴不到一寸,段誉兀自未知,说道:“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这般的遇上了敌人,甚是不妥。”玉燕缓缓缩手道:“你当真没学过武功吗?”段誉微笑道:“那‘太阳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没学过的了。”阿朱道:“我有个计较。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扮成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道:“那边住著几家打鱼的人家,都认得我的。”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精妙绝伦,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的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段誉、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但声音举止,却是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玉燕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咱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穿便是。”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从屋中传了出来。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称。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姊姊,赶走了敌人后,我来帮你收拾。”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谢意。她带著段誉等三人,绕道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著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坏人,逼著我烧菜做饭,你瞧!”他一面说,一面醒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忍不住好笑。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老顾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敌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精舍之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阿朱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舌是哪里人?”
老顾骂道:“操他奶奶的……”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情知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是该死。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却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什么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进庄来,便问公子爷在哪里。咱们说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子我气不过,他……”本来又要骂人,一句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泄愤。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她带了玉燕、段誉、阿碧三人,从厨房的侧门出去,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个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中自幼富贵,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也不以为意,若是换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极是烦杂。段誉僻处南疆,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一听便觉颇为奇特,那些大声叫囔之人,声音都是甚为重浊,其中有些言语,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却也难以明白。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面一张。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鸡腿,牛肉大嚼。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阿朱瞧这一股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塞外的豪杰。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时漫不经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齐齐的坐著,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是有若僵尸。阿朱越看越是心惊,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著,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同时在微微发颤,当下也桃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轻轻“啊”的一声叫,叫了出来。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两个大汉齐声喝问:“是谁?”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头要不要,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语,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的手掌,说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这么一来,西洋镜登时拆穿,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那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阿碧低头一躲,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喇的一声,花白的假发跌落,露出满头都是秀发。
那些汉子更是大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贩子!”“拿起来拷打!”阿朱怒道:“这是谁的家里?谁是奸细了?”众汉子拥著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禀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玉燕和阿朱、阿碧见厅中乱成一团,她三人虽都身负极高的武艺,但均是年轻识浅,不知该当立即动手呢,还是逼到不得已的时候再打。段誉更是分不清到底谁强谁弱。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看他如何发付。
那老者身材极是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左手中呛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铁胆,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人。”玉燕道:“装做个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著便除去了头上假发,伸手在脸上一擦,用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顿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崔无声。坐在两首的四川白袍客人,也都将目光射了过来。玉燕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她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前后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汉子,但玉燕视而不见,神色自若,似是全没将这干人放在心上。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听玉燕这般说,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玉燕,又看看阿朱、阿碧,哪想到世间竟会有这般有似粉装玉琢的姑娘。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听香精舍的主人,竟然要旁人盘问起我来,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了?”那老者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哪里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了?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跟我说也是一样。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了。”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什么?”玉燕道:“云州奏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姚公望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现下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的道:“我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如何知道?”玉燕淡淡的道:“书上是这般写的,多半不错吧?缺了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姚伯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本门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到底是什么招数,却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时听玉燕侃侃而谈,心中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玉燕这句问话却是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说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威震河朔,多五招少五招不关大体。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玉燕道:“慕容老爷子是我舅舅。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玉燕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但即双手伸出,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约及尺,锤头也没常人的拳头大小。这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制胜,看来著实不便。东首的北方大汉中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大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拿出来丢人现眼啦!”
王玉燕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吧?”那中年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玉燕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左右两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是名不虚博。在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十八打,‘城’字真有三十六破?”玉燕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称作十九打较妥,菩提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三十六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尽可取消,称为三十三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等都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之中,‘青’字只学会了十一打,什么铁莲子和菩提子的分别,全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认为是青城派的不传之秘,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慕容家想要折辱于我,故意编了这样一套鬼话来,命一个少女出来大言炎炎。”这司马林城府极深,当下技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一计已生,向他左首的副手说道:“褚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那副手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孝服,于朦胧的灯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这人名叫褚保昆,带艺从师而投入青城派门下。他年纪比司马林大了十岁,但入门较晚,是以屈居师弟。他本来的武功家数到底如何,向来深藏不露,即令是司马林,也是不大了然,几次询问,褚保昆始终含糊其词,司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颇不在自己之下而已。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领教,计策甚高,倘若上玉燕识他不破,那是折了对方的气焰;倘若玉燕果真识破了褚保昆的门派,却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团。
褚保昆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玉燕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这位褚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王玉燕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了。”
王玉燕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著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自然是没有这么考究了。”那褚保昆满睑都是麻皮,东首的众大汉听寨主如此奚落于他,登时轰声大笑。笑声震得大厅上烛火摇晃不已。
褚保昆性子甚是阴鸷狠毒,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有人无意中向他脸上瞥了一眼,若是神色漠然,视如不见,算是那人的运气,假如现出惊诧之色,或是皱一皱眉头,意示厌憎,褚保昆若不将他弄得半死不活,决不罢休。此刻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何况他本人相貌丑陋,在美男美女之前,更是恨人向他多看,当下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的钢锥对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用力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之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射了过去。
姚伯当虽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讥嘲,决无善罢之理,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当的一声响,那暗器向上射去,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针。别瞧这钢针虽只三寸有余,力道却是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那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秦家寨众人纷纷拔刀,大声叫嚷起来:“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熊!”一条大胖子更是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青城派众人却始终是阴阳怪气,默不作声,对秦家寨众豪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自己数十年的功力修为,两指之力,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不料竟被对手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的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自己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咱们就算跟他们干上了,也得正大光明,真刀真枪的来。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十八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咱们一个不小心,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众人的叫闹,笑道:“褚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也是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褚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他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玉燕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么?”玉燕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破了腿。和人交手时功夫不敌,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好应道:“是。”玉燕又道:“这位褚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是论人品道德,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他又不是去扮女人,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她这番话侃侃说来,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玉燕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她回头向褚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个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言语之中,含意极是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