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易容神术
他甚至不知这少女听说的招数名称对与不对,一双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那少女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著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著,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嗦的,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若是明日没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轻轻一顿,向小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诗道:“夫人本来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听说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便吩咐转舵回家。”那少女道:“为什么?”她不待小诗回答,自言自语的道:“哼,我妈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还是假装不知道的为妙。”小诗道:“小姐,怕夫人找我,我得去啦!”那少女道:“啊,这件事我是不会跟人说的,你要是爱说,随便跟人说好了。”小诗忙道:“小姐千万别说,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微微一笑,小诗即行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确是令人生怖。”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与名花,当真是相得益彰。段誉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是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少女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也。于男子尚自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的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听也听得厌了。”那少女慢慢摇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寂寞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别人看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说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根本就不许我到琅环阁去看书,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风的。”段誉点头道:“琅环阁?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藏的书很多么?”那少女道:“也不算多,就这么四五间屋子的书。”段誉忽道:“难道他……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那少女听得提到慕容公子,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跟著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会,那少女才幽幽的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淡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幽幽的一声长叹,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心里讨厌武功,还是用心的研习,他有什么地方不会不明白,我好说给他听。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道他是瞎子么?是不识字的人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舅舅,舅母和表哥之外,从来没旁人来。后来舅舅跟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要知道,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她说到后来,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段誉道:“嗯,你妈妈是你舅舅的妹妹,他……他……他是你舅舅的儿子。”那少女居然笑了出来,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引得她笑了,心中甚是高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所以你代他看。”那少女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寺中有哪些门派的人,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段誉见她长长的眉毛上兀自带著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从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是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玫瑰朝露,那才美了。”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给你点了穴道。”那少女睁著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道:“这边手背上是没有穴道的。腋门、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雪白娇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突觉自己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玉燕”。段誉一怔,心想:“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应当有个极雅致、极文秀的名字才是。王玉燕,那不是挺俗气吗?及不上阿朱、阿碧,也及不上小诗、小茶、小翠这些丫头。”但转念一想,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额头,道:“妙极,妙极,你不像一只洁白无瑕,飞翔轻灵的燕子么?”
王玉燕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王玉燕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著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余,增添了几分稚气。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不料王玉燕只高兴得短短的一会儿,眼光中又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是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撞入段誉脑中,使他陡然之间,将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他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玉燕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王孙,隔了这几百年,何必还是念念不忘的记著祖宗的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识。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要他写鲜卑字,他就大发脾气。”
王玉燕说起了慕容公子,微微抬起头,望著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心中难禁悠悠之思,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学武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练武也是为他练的。倘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王玉燕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是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他心里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心里有什么心事……”她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更是娇艳动人。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她的娇羞,便不敢再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文事武功,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他意思是说,尽可用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词来和慕容公子谈谈说说,只是此言一出,心下立即后悔:“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王玉燕听了这几句话,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让表哥看轻了?”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玉燕这番心事,从来没和谁说道,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是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诗等丫鬟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的忧虑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中到底有哪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这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金刚杵’。”王玉燕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种,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是极为威猛。”段誉道:“这玄悲大师,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金刚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唯姑苏慕容氏才有,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被身’。因此少林派决意要找慕容氏报仇。只是慕容氏的武功太过厉害,大家生怕不敌,是以要商量著对付。”王玉燕道:“说来这话倒是有理。除了少林派,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嵩山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灵蛇缠颈’。”王玉燕道:“嗯,那是嵩山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上乘武学。”段誉道:“这人也死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此外……此外还有许多人,我不懂武功,也记不了这许多。”他心中想:“我大理段氏也参与其事,那还是不说的好。”王玉燕道:“我知道表哥的性儿,他听说有这样多人跟他作对,那自是先寻上门去了。不过他未必能全都懂得这些门派的绝招。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那也很不好办。”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诗和幽草两个丫鬟。幽草脸上神色极是惊惶,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口中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诗接著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都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王玉燕也是甚为焦急,道:“朱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若是伤残了她们的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分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玉燕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是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诗二婢便去。段誉瞧著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一步,褪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
王玉燕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面前点了一炉香,香烟枭枭上升,刚要静坐入定,情如她这一入定,便有大半天不能打扰于她,忙道:“妈,我有件事跟你说。”王夫人慢慢睁开眼睛,脸上神色极是严峻,道:“若是与慕容家有关的,我便不听。”玉燕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玉燕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侄儿,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舅舅对你不起,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著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口冲撞母亲。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著便闭上了眼睛。玉燕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知道舅舅对我不起?他什么地方对我不起?”玉燕听得他声调寒冷如冰,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在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玉燕又气又怕,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舅舅家里,自然是舅舅亏待了你。可是他怎样欺侮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玉燕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这曼陀山庄,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登时放了心,语气也变得和缓些,叹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她突然间想起一事,道:“那个姓段的花匠,嘴上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若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动手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玉燕心想:“什么第二句,只怕连第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王夫人道:“怎么?你下不了手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的女子,这一生一世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双手互击两下,小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割了舌头。”小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玉燕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玉燕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舅舅,为什么恨表哥了。”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是充满了威严。玉燕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著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道:“燕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玉燕咬著下唇,道:“我知道,你是嫌舅舅不争气,恼恨表哥不专心学武,以致不能开创天下无敌的‘慕容宗’。”
王夫人“嘿”的一声冷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早已不姓慕容啦。‘慕容宗’立不立得成功,跟我有什么相干?”玉燕道:“我知道的,你恨自己不是男子,否则早把‘慕容宗’建了起来啦,你怪舅舅和表哥一心一意想‘规复燕国’,没将武功放在心上。”王夫人道:“这是谁跟你说的?”玉燕道:“不用有谁跟我说,我自己也猜得到。”王夫人道:“多半是你表哥说的了,是不是?”玉燕不对母亲说谎,却也不承诺,只是默默不语,王夫人道:“你表哥一个大男人,年纪比你大著十岁,成天不学好,不长进,疯疯癫癫的不知干些什么,身上的功夫连你也及不上,慕容家的脸也给他丢光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百年来是多大的威风,可是你表哥的功夫呢?配不配啊?”玉燕听著母亲的说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觉得母亲的话倒也没有说错了,一时无言可答。王夫人又道:“他这会儿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著来跟你说。哼,他上少林寺去,不让人牙也笑掉了么?谢天谢地,人家决不能相信,这样的脓包会是姑苏慕容家的子弟,说不定几招送了性命,查也无从查起,那是更加妙了。”玉燕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去救他一救。他……他是慕容家的一脉单传。倘若也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是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不顾我,我为什么要顾他们?”但这两句话一出口,登时自知失言,挥手道:“出去,出去!”玉燕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你越来越放肆了!”
玉燕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玉燕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原来段誉见王玉燕去后,迷迷惘惘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玉燕从王夫人房中出来,他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玉燕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有答应,道:“就算夫人不答应,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玉燕道:“妈没答应,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是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武功比你表哥强,为什么自己不去救他?”王玉燕睁著乌溜溜的眼珠,瞪视著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怎么能去,妈妈是更加不答应了。”段誉微笑道:“你妈妈自然不会答应,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玉燕听了这几句话,当真是茅塞顿开,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救了表哥,就算回来被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救了表哥。”她想到自己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段誉极力鼓吹,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玉燕摇头道:“外面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想去帮帮表哥,瞧他是否会遇上什么凶险。不过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不懂,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
玉燕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玉燕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是阿朱、阿碧被斩了手足,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玉燕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她芳心,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伤残了阿朱、阿碧的肢体。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王玉燕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她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若是有什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右一顾,道:“你跟我来。”
段誉见她飞快的向西北角上行去,心下怔忡不定,寻思:“倘若我不劝她相救朱碧二婢,慕容公子和她之间,定将有极深芥蒂。但若我怀此恶念,眼睁睁瞧著朱碧二女身受惨祸,可又于心何忍?”要知段誉虽对王玉燕爱慕到了极处,究竟心地良善,不肯害人。片刻之间,王玉燕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平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之极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平妈妈做花肥么?”段誉首次听到幽草与小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经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一凛:“什么‘花肥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此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杀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咱们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手脚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怦怦乱跳,脸上变得全无血色。
王玉燕道:“平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声音道:“平妈妈忙著。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玉燕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直挺挺的被绑在两条铁柱之上,口中塞了麻核桃,眼泪汪汪,却是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而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白发如银,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汽。
王玉燕笑道:“平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问她们一个清楚。”平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似要择人而噬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后,再送回来砍手断足。”她喃喃的自言自语:“平妈妈生平最不爱看美貌的女孩儿。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了手脚,那才好看。”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得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根牙齿,这才再放朱碧二女。
平妈妈年纪虽老,耳朵却是极为机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说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心下猛地起疑,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平妈妈,有肥料没有?”平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平妈妈转过头来,向玉燕道:“小姐,慕容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玉燕就是不会说谎,随口道:“是的,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平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入定了,是不是?”玉燕道:“是啊。”
她这两个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心下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幸好平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玉燕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铁条,套住了她的纤腰。
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段誉一惊,也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平妈妈嘿嘿嘿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已入定,怎会叫这两个小妞儿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原来这“花肥房”乃是王夫人用刑杀人之处,石屋中装满了各种机括,以便制住囚徒,任意杀戮。这平妈妈心狠手辣,当年是黑道上出名的独脚女盗,手下不知犯过多少血案,伤过多少人命。王天人将她制服后,喜她精明能干,派她在花肥房中干这刑杀之事,甚是得力。她见玉燕行动言语中犯疑处甚多,又素知王夫人对慕容家颇存怨毒,心想小姐武功极高,自己决计不是对手,倘若不听吩咐,只怕她要强行放人,于是大著胆子,竟开机括将她套住了。
玉燕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平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待我去问过夫人,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玉燕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平妈妈老奸巨猾,更瞧出玉燕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玉燕叫道:“你别去,先放了我再说。”平妈妈哪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是外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平妈妈眯著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些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给她一扣住脉门,全身便觉酸软麻痹,他虽有一身雄厚之极的内力,但一直不会使用,给平妈妈拖到铁柱处,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围住了他腰。
平妈妈的手掌和他手腕相触,便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的外漏,说不出的难受,将钢环围在段誉腰间后,立即放开他的手腕。段誉觉得腕间一松,情急之下,双臂抱住了她的头面,说道:“你别走!”平妈妈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真气外泄更加快了。段誉自在天龙寺中得到伯父传授,懂得了气纳丹田之法,平妈妈体中的内力被他以“朱蛤神功”不住吸将过来,随吸随贮,再无前时的气血翻涌现象。
平妈妈连连挣扎,竟是脱不开段誉双臂的抱持,心下大骇,叫道:“你……你会得‘化功大法’么?快放开我。”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一二寸。他背心有铁柱顶住,脑袋无法后仰,看到她又黄又脏的牙齿,真欲作呕,但知道此刻千钧一发,若是放脱了她,玉燕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平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说话之声已是有气无力。须知段誉体内的内力越强,朱蛤神功的吸力也是越大。他初时取破嗔、破贪两人的内力需时皆甚久,其后更得了黄眉僧、石清子两大高手的全部内力,保定帝、天因、天观等的部份内力,这时再吸平妈妈的内力,那只是片刻之功,平妈妈为人虽是凶悍,内力却不甚强,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是神情委顿,气若游丝,只是道:“放了我,放了我!”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平妈妈道:“是,是!”段誉抓住她左手,让她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那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著玉燕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三十一 输赢成败 又争由人算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世武林大豪,这时武功全失,成为随人摆布的囚徒。众人只约莫感到,一行人是向东南方而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大车再也没法上山。星宿派众弟子将玄难等叫出车来。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但见竹荫森森,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还是亭子。冯阿三大为赞佩,左右端详,惊疑不定。
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来。当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传讯的。后面跟着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礼,呈上一通书信。
丁春秋拆开看了,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便做了个手势。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炮仗蹿上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半空中“啪”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啪啪啪连响三下。冯阿三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的制作。”
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刃,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吧。”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间便没入了前面竹林。
邓百川等中了他化功大法的剧毒,一直心中愤懑,均觉误为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轻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叹服,寻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对手。”风波恶赞道:“这老妖的轻功当真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星宿群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比,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么达摩老祖等,也都大为不及,谄谀之烈,众人闻所未闻。
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胜过了任何门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一人问道:“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项?”包不同道:“岂止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没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
他说了这番话,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纷纷向他拳足交加,不过这几句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岂知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贴切。不过这马屁、法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因此这三项神功的根基,乃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
包不同本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心中大奇,笑道:“贵派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深奥无比,小子心存仰慕,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不过有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包不同抢着道:“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得是,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倘若投入本门,该有相当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功夫虽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上也差不多了。‘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八字诀,在外人固行之维艰,入了我门之后,自然而然成了天经地义,一点也不难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说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谈何容易?那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考验,谅你也没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当我师父心情大好之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说几句好话。本派广收徒众,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师父大发慈悲,收你为徒,日后或许能有点儿造就。”包不同一本正经地道:“多谢,多谢!大仙大恩大德,包某没齿难忘。”
邓百川、公冶乾等听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当真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相对而坐。左首一人身后站着三人。丁春秋远远站在一旁,仰头向天,神情傲慢。
一行人渐渐行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望去,见他脸色雪白,神情甚是惶怖。包不同道:“你这扮的是什么?是扮见了鬼的子都吗?吓成这个样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
走到近处,见坐着的两人之间有块大石,上有棋盘,两人正在对弈。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左首则是个青年公子。包不同认得那公子便是段誉,心下老大没味,寻思:“我对这小子向来甚是无礼,今日老子的倒霉样儿却给他瞧了去,这小子定要出言讥嘲。”
但见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都晶莹发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观弈。那矮小老头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轩,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紧迫的变化。段誉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这就跟包的难兄难弟,一块儿认输吧。”段誉身后三人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是朱丹臣等三名护卫。
突然之间,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下地,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四字一说出口,立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八人的师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好整以暇地与人下棋?而且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而已?
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谷八友为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师门后,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范百龄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
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众人曾听薛慕华说过他师父被迫装聋作哑的缘由,此刻他居然开口说话,自是决意与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广陵、薛慕华等都不自禁地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兴奋,亦复担心。
玄难说道:“好说,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了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解不来。”
眼见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诚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局上仍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仙姊姊有些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向他请问,可决计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便即抬起膝盖,伸长了脖子,想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涉重大,你过来好好地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一件大大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旁,凝神瞧去。
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乾也低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位高手故意摆出来难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死、或劫,往往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于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算得几下,突然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苏星河冷冷地看着他,说道:“这局棋本来极难,你天资有限,虽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吧。”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走到大树边,提起树旁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确真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时,要提这块巨石当然并不为难,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写,行若无事,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橫溢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在下虽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的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的心愿,先师虽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性子相似,都将毕生的聪明才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横行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当真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此心愿未了,若不觅到才士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无人能够破解。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加不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是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丑陋古怪……”
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英俊潇洒,可喜可亲,而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知棋差一着。下到后来,终于还是不成。”
段誉脸有惭色,道:“晚生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口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啪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粒东西,打上棋盘。
苏星河看去,见是一小粒松树的树肉,新从树中挖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然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
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笔直落下,不偏不倚地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而它落下来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彩。
彩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又想:“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于要见到了?”
只见鸠摩智双手合十,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来会见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吧!”
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段誉登时眼前一黑,嘴里发苦,全身生热。其中一人娉娉婷婷,缓步而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地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清俊,潇洒闲雅。
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语嫣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竟没向他招呼。段誉又道:“她心中从来没我这个人在,从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下过棋,败下了阵来。”
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个俊雅清贵的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说道:“段兄,你好。”段誉神色惨然,摇头道:“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里。”段誉道:“是,我……我……”王语嫣道:“段公子,你找阿碧吗?我表哥派人送她回苏州去了。家里没人照应,我们都不放心。”段誉唯唯而应。
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旁,拈起白子,入局下棋。鸠摩智微笑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着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白子。鸠摩智应了一着。
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
鸠摩智运思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复心头一震,霎时间百感交集,翻来覆去只想着他那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地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给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焦急:“我慕容氏难道天命已尽,千百图谋,尽皆成空,一切枉费心机?我一家数百年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慕容复竟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功力已失,全都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晃动,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
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转。王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两串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劝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问道:“阁下适才这一招,便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使在下得以一开眼界。”
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神剑”之后,又来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与鸠摩智离得远远的,中间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才当真没瞧见?”
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万小心!”
慕容复向丁春秋横了一眼,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多蒙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吗?”
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悠悠忽忽地飘来:“哪一个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
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南海鳄神的叫声甫歇,山下快步上来一人,身法奇快,正是云中鹤,叫道:“天下四大恶人拜访聪辩先生,谨赴棋会之约。”苏星河道:“欢迎之至。”这四字刚出口,云中鹤已飘行到了众人身前。
过得片刻,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并肩而至。南海鳄神大声道:“我们老大见到请帖,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比我岳老二还要厉害。哪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呢,还是大伙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么兵刃?又有什么大伙齐上?”南海鳄神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地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地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上棋局。
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
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说不定这个“珍珑”便给他破解了开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吧!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既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又好容易见到王语嫣,“良机”正是在此,便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一子。
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适才见慕容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庆重蹈覆辙,心下不忍,便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地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又将虚竹放落。
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寻思:“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睡觉,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却极难。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则启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担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腹中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入魔道。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丁春秋笑眯眯地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是不能的了!”话中充满了惋惜之意。玄难等高手却都知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对头。
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无颜去见段氏祖先,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唉,唉!不如自尽了吧,不如自尽了吧!”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吧!”提起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落。但他毕竟修为深湛,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可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一寸又一寸地向自己胸口点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深悔入邪,自怨自责,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聩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他重伤之余,却也束手无策。苏星河恪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段延庆是邪派高手,他如走火而死,正好除去天下一害。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地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何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对段延庆虽有积忿,毕竟是结义同伴,企欲相救,却不知其法。邓百川、康广陵等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南海鳄神心下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去。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吧!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为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给丁春秋软软的一掌拍着,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地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推出,以便挡架。
但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放落了虚竹。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吧,还是自尽了吧!”段延庆叹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吧!”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虚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但棋艺低浅,要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真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地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上前,从棋盒中取过一枚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上棋局。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共活变成不活,自己杀死一块白棋,哪有这等下棋的?”虚竹睁眼看时,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给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一块黑棋、白棋互相围住,双方无眼,剩有两个公气,黑棋如想收气,填去一气,白棋一子便可将黑棋吃光;白棋如想收气,填去一气,黑棋一子便将白棋吃光,围棋中称为“共活”,又称“双活”,所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双方都只能住手不下。虚竹在一块共活的大棋中下了一子,自己收气,那是将自己大片活棋奉上给对方吃去,对方若不吃白棋,便会给白棋吃了,因此黑棋非吃不可。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块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这不是开玩笑吗?”
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此时更无别法,下了一枚黑子,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片白棋从棋盘上提取下来。
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
段延庆看了棋局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出于虚竹的救援,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倒也无妨,若有后殃,也属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
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出掌,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力道猛恶无比,若再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
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
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放上棋盘。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烂熟,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本来“共活”的白子,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把自己一大块白棋送给对方吃去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原来适才虚竹正自彷徨失措,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见许多人脸上均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既欢喜赞叹,又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
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见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话送入他一人耳中,旁人即使靠在他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给丁春秋趁火打劫,险些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为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
岂知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极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自己一大块共活之棋,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不要共活”而“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极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逼得黄眉僧几难招架,这时棋局中吃掉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彩。
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
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吧,我走了吧!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吧!’那我只好走了。但她如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过头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自着着进逼,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万事起头难,那第一着怪棋,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
王语嫣又轻轻叹息,慢慢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
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
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百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模样却没进入她心中。她只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给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地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白棋大胜,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成了吧?”
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
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
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
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
他武功有限,当日给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为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别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
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一个筋斗向里直翻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致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两下,将他打了进去。
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摸摸额角,已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这房竟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
虚竹转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
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没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
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发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进来吧!”
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已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
虚竹一眼望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身乃“臭皮囊”,对这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倘多加关怀,于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黑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没半丝皱纹,年纪显已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和你自然天差地远。”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高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详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吧!”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甚难事要办,小僧虽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纵使甘冒大险,亦不敢辞,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
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便是有缘。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
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
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
虚竹道:“第一着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地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叔,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不计其数,向来是听话惯了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乃理所当然,于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咚咚咚咚地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到他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地冲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地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喜嬉戏,没好好修炼师父所授的内功,可叫前辈见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内力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大惊之下,出力凝缩,但说什么也阻止不住,过了一会,但觉全身暖洋洋的,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
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
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没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地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平平稳稳地坐落在地,同时双手抓住了虚竹左右两手的腕上穴道。
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只觉两股火热的热气,犹似滚水一般从双手手腕的“会宗穴”中疾冲进来,不禁大叫一声:“啊哟!”全力撑拒,但两道热气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莫可抗御,自臂至胸,都冲入了胸口的“膻中穴”。
虚竹惊惶已极,双手急甩,想将那人抓住自己双手手腕的十指甩脱,但一甩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膻中穴”中那股积储的热气化成千百条细细的一缕缕热气,散入全身各处穴道,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四肢百骸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胸口、小腹和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地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
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虚竹睁开眼来,察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已放脱自己双手,斜坐在自己身旁,他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自己身上,而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有汗水源源渗出。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脱落了大半,尽成灰白,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看来没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地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
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
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虚竹挺身而起,内心已知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地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
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的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跳一下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委实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为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允么?”
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如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为害良善,那可不便从命了。”
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凶残毒辣,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允?”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不过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允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允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除掉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丁春秋为祸世间,皆因我传了他武功之故,此人不除,我的罪业不消。”
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当真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给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老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更且在他之上,只是无人指点,不能善于运用,要除灭他确实还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
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勾结了我师妹,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事先不备,险些丧命彼手。幸得我师妹良心发现,阻止他更下毒手,而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以本派诸般秘传功法相诱,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到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没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
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北冥神功’一经逆运,便似大水从大海中倒流,经从大江大河返回源头一般。”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小僧……”
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强过这丁春秋。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
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须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没法遵办前辈的嘱咐了。”
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
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炼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
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如果你是年轻俊俏的美少年,那就有九成的成功指望……”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指望”两字时,已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忙合十念佛:“我佛释迦牟尼,教导众生,当无所住,而生其心。盼我佛慈悲,能以偌大愿力,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七十余年修炼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不得已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蹿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第三十一章 易容神术
他甚至不知这少女听说的招数名称对与不对,一双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那少女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著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著,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嗦的,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若是明日没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轻轻一顿,向小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诗道:“夫人本来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听说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便吩咐转舵回家。”那少女道:“为什么?”她不待小诗回答,自言自语的道:“哼,我妈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还是假装不知道的为妙。”小诗道:“小姐,怕夫人找我,我得去啦!”那少女道:“啊,这件事我是不会跟人说的,你要是爱说,随便跟人说好了。”小诗忙道:“小姐千万别说,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微微一笑,小诗即行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确是令人生怖。”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与名花,当真是相得益彰。段誉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是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少女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也。于男子尚自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的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听也听得厌了。”那少女慢慢摇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寂寞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别人看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说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根本就不许我到琅环阁去看书,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风的。”段誉点头道:“琅环阁?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藏的书很多么?”那少女道:“也不算多,就这么四五间屋子的书。”段誉忽道:“难道他……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那少女听得提到慕容公子,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跟著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会,那少女才幽幽的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淡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幽幽的一声长叹,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心里讨厌武功,还是用心的研习,他有什么地方不会不明白,我好说给他听。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道他是瞎子么?是不识字的人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舅舅,舅母和表哥之外,从来没旁人来。后来舅舅跟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要知道,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她说到后来,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段誉道:“嗯,你妈妈是你舅舅的妹妹,他……他……他是你舅舅的儿子。”那少女居然笑了出来,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引得她笑了,心中甚是高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所以你代他看。”那少女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寺中有哪些门派的人,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段誉见她长长的眉毛上兀自带著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从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是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玫瑰朝露,那才美了。”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给你点了穴道。”那少女睁著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道:“这边手背上是没有穴道的。腋门、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雪白娇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突觉自己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玉燕”。段誉一怔,心想:“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应当有个极雅致、极文秀的名字才是。王玉燕,那不是挺俗气吗?及不上阿朱、阿碧,也及不上小诗、小茶、小翠这些丫头。”但转念一想,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额头,道:“妙极,妙极,你不像一只洁白无瑕,飞翔轻灵的燕子么?”
王玉燕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王玉燕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著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余,增添了几分稚气。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不料王玉燕只高兴得短短的一会儿,眼光中又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是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撞入段誉脑中,使他陡然之间,将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他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玉燕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王孙,隔了这几百年,何必还是念念不忘的记著祖宗的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识。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要他写鲜卑字,他就大发脾气。”
王玉燕说起了慕容公子,微微抬起头,望著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心中难禁悠悠之思,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学武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练武也是为他练的。倘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王玉燕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是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他心里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心里有什么心事……”她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更是娇艳动人。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她的娇羞,便不敢再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文事武功,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他意思是说,尽可用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词来和慕容公子谈谈说说,只是此言一出,心下立即后悔:“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王玉燕听了这几句话,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让表哥看轻了?”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玉燕这番心事,从来没和谁说道,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是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诗等丫鬟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的忧虑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中到底有哪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这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金刚杵’。”王玉燕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种,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是极为威猛。”段誉道:“这玄悲大师,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金刚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唯姑苏慕容氏才有,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被身’。因此少林派决意要找慕容氏报仇。只是慕容氏的武功太过厉害,大家生怕不敌,是以要商量著对付。”王玉燕道:“说来这话倒是有理。除了少林派,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嵩山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灵蛇缠颈’。”王玉燕道:“嗯,那是嵩山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上乘武学。”段誉道:“这人也死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此外……此外还有许多人,我不懂武功,也记不了这许多。”他心中想:“我大理段氏也参与其事,那还是不说的好。”王玉燕道:“我知道表哥的性儿,他听说有这样多人跟他作对,那自是先寻上门去了。不过他未必能全都懂得这些门派的绝招。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那也很不好办。”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诗和幽草两个丫鬟。幽草脸上神色极是惊惶,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口中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诗接著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都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王玉燕也是甚为焦急,道:“朱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若是伤残了她们的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分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玉燕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是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诗二婢便去。段誉瞧著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一步,褪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
王玉燕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面前点了一炉香,香烟枭枭上升,刚要静坐入定,情如她这一入定,便有大半天不能打扰于她,忙道:“妈,我有件事跟你说。”王夫人慢慢睁开眼睛,脸上神色极是严峻,道:“若是与慕容家有关的,我便不听。”玉燕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玉燕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侄儿,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舅舅对你不起,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著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口冲撞母亲。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著便闭上了眼睛。玉燕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知道舅舅对我不起?他什么地方对我不起?”玉燕听得他声调寒冷如冰,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在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玉燕又气又怕,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舅舅家里,自然是舅舅亏待了你。可是他怎样欺侮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玉燕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这曼陀山庄,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登时放了心,语气也变得和缓些,叹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她突然间想起一事,道:“那个姓段的花匠,嘴上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若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动手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玉燕心想:“什么第二句,只怕连第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王夫人道:“怎么?你下不了手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的女子,这一生一世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双手互击两下,小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割了舌头。”小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玉燕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玉燕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舅舅,为什么恨表哥了。”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是充满了威严。玉燕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著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道:“燕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玉燕咬著下唇,道:“我知道,你是嫌舅舅不争气,恼恨表哥不专心学武,以致不能开创天下无敌的‘慕容宗’。”
王夫人“嘿”的一声冷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早已不姓慕容啦。‘慕容宗’立不立得成功,跟我有什么相干?”玉燕道:“我知道的,你恨自己不是男子,否则早把‘慕容宗’建了起来啦,你怪舅舅和表哥一心一意想‘规复燕国’,没将武功放在心上。”王夫人道:“这是谁跟你说的?”玉燕道:“不用有谁跟我说,我自己也猜得到。”王夫人道:“多半是你表哥说的了,是不是?”玉燕不对母亲说谎,却也不承诺,只是默默不语,王夫人道:“你表哥一个大男人,年纪比你大著十岁,成天不学好,不长进,疯疯癫癫的不知干些什么,身上的功夫连你也及不上,慕容家的脸也给他丢光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百年来是多大的威风,可是你表哥的功夫呢?配不配啊?”玉燕听著母亲的说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觉得母亲的话倒也没有说错了,一时无言可答。王夫人又道:“他这会儿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著来跟你说。哼,他上少林寺去,不让人牙也笑掉了么?谢天谢地,人家决不能相信,这样的脓包会是姑苏慕容家的子弟,说不定几招送了性命,查也无从查起,那是更加妙了。”玉燕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去救他一救。他……他是慕容家的一脉单传。倘若也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是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不顾我,我为什么要顾他们?”但这两句话一出口,登时自知失言,挥手道:“出去,出去!”玉燕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你越来越放肆了!”
玉燕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玉燕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原来段誉见王玉燕去后,迷迷惘惘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玉燕从王夫人房中出来,他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玉燕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有答应,道:“就算夫人不答应,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玉燕道:“妈没答应,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是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武功比你表哥强,为什么自己不去救他?”王玉燕睁著乌溜溜的眼珠,瞪视著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怎么能去,妈妈是更加不答应了。”段誉微笑道:“你妈妈自然不会答应,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玉燕听了这几句话,当真是茅塞顿开,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救了表哥,就算回来被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救了表哥。”她想到自己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段誉极力鼓吹,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玉燕摇头道:“外面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想去帮帮表哥,瞧他是否会遇上什么凶险。不过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不懂,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
玉燕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玉燕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是阿朱、阿碧被斩了手足,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玉燕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她芳心,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伤残了阿朱、阿碧的肢体。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王玉燕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她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若是有什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右一顾,道:“你跟我来。”
段誉见她飞快的向西北角上行去,心下怔忡不定,寻思:“倘若我不劝她相救朱碧二婢,慕容公子和她之间,定将有极深芥蒂。但若我怀此恶念,眼睁睁瞧著朱碧二女身受惨祸,可又于心何忍?”要知段誉虽对王玉燕爱慕到了极处,究竟心地良善,不肯害人。片刻之间,王玉燕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平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之极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平妈妈做花肥么?”段誉首次听到幽草与小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经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一凛:“什么‘花肥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此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杀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咱们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手脚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怦怦乱跳,脸上变得全无血色。
王玉燕道:“平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声音道:“平妈妈忙著。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玉燕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直挺挺的被绑在两条铁柱之上,口中塞了麻核桃,眼泪汪汪,却是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而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白发如银,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汽。
王玉燕笑道:“平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问她们一个清楚。”平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似要择人而噬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后,再送回来砍手断足。”她喃喃的自言自语:“平妈妈生平最不爱看美貌的女孩儿。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了手脚,那才好看。”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得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根牙齿,这才再放朱碧二女。
平妈妈年纪虽老,耳朵却是极为机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说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心下猛地起疑,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平妈妈,有肥料没有?”平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平妈妈转过头来,向玉燕道:“小姐,慕容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玉燕就是不会说谎,随口道:“是的,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平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入定了,是不是?”玉燕道:“是啊。”
她这两个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心下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幸好平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玉燕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铁条,套住了她的纤腰。
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段誉一惊,也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平妈妈嘿嘿嘿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已入定,怎会叫这两个小妞儿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原来这“花肥房”乃是王夫人用刑杀人之处,石屋中装满了各种机括,以便制住囚徒,任意杀戮。这平妈妈心狠手辣,当年是黑道上出名的独脚女盗,手下不知犯过多少血案,伤过多少人命。王天人将她制服后,喜她精明能干,派她在花肥房中干这刑杀之事,甚是得力。她见玉燕行动言语中犯疑处甚多,又素知王夫人对慕容家颇存怨毒,心想小姐武功极高,自己决计不是对手,倘若不听吩咐,只怕她要强行放人,于是大著胆子,竟开机括将她套住了。
玉燕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平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待我去问过夫人,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玉燕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平妈妈老奸巨猾,更瞧出玉燕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玉燕叫道:“你别去,先放了我再说。”平妈妈哪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是外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平妈妈眯著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些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给她一扣住脉门,全身便觉酸软麻痹,他虽有一身雄厚之极的内力,但一直不会使用,给平妈妈拖到铁柱处,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围住了他腰。
平妈妈的手掌和他手腕相触,便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的外漏,说不出的难受,将钢环围在段誉腰间后,立即放开他的手腕。段誉觉得腕间一松,情急之下,双臂抱住了她的头面,说道:“你别走!”平妈妈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真气外泄更加快了。段誉自在天龙寺中得到伯父传授,懂得了气纳丹田之法,平妈妈体中的内力被他以“朱蛤神功”不住吸将过来,随吸随贮,再无前时的气血翻涌现象。
平妈妈连连挣扎,竟是脱不开段誉双臂的抱持,心下大骇,叫道:“你……你会得‘化功大法’么?快放开我。”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一二寸。他背心有铁柱顶住,脑袋无法后仰,看到她又黄又脏的牙齿,真欲作呕,但知道此刻千钧一发,若是放脱了她,玉燕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平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说话之声已是有气无力。须知段誉体内的内力越强,朱蛤神功的吸力也是越大。他初时取破嗔、破贪两人的内力需时皆甚久,其后更得了黄眉僧、石清子两大高手的全部内力,保定帝、天因、天观等的部份内力,这时再吸平妈妈的内力,那只是片刻之功,平妈妈为人虽是凶悍,内力却不甚强,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是神情委顿,气若游丝,只是道:“放了我,放了我!”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平妈妈道:“是,是!”段誉抓住她左手,让她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那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著玉燕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