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曼陀山庄
阿朱翻来复去,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唱了三遍,段誉见阿碧鬓边的一朵小花不住颤动,殷红的嘴唇也渐渐苍自,他心中一劲,猛地省悟:“是了,阿朱唱这两句歌词,是叫我行那荆轲刺秦王之事,阿碧内力非那和尚之敌,若再支撑下去,只怕要受极重内伤。”他心中默念六脉神剑的剑法,又试运内息,但觉到处通行无阻,只是他自幼诵读儒家经害,又学佛典,不免带了几分迂腐,心想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若是乘人不备而忽施偷袭,未免卑鄙。心中正自犹豫不决,突然间铮的一声响,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断,阿碧身子晃了一晃,阿朱歌声止歇,手中扣住一双筷子,便要向鸠摩智射出,跟著铮的一声响,又断了一根琴弦,崔百计和过彦之失声惊呼,同时醒转。段誉知道情势紧迫已极,心中念念有辞:“为了救人,我暂且卑鄙一下,那也只好从权了。这是舍己从人也不失为君子之道。”右手一伸,食指中指上两道内劲冲出,疾向鸠摩智刺去,正是“商阳”剑和“中冲”剑中的两招。
鸠摩智若是正在与他斗剑,这两剑去势再急,也必有化解之法,但鸠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后,暂时已成废人,全心全意的以内力与阿碧的琴音相斗。其时鸠摩智已稳占上风,正想转化琴音,要阿碧心神迷乱,以琴音反噬,掉转头来伤害阿朱,万万料不到段誉竟会将六脉神剑刺了过来。他一声长啸,身子纵起,啪的一声高响,阿碧的琴弦同时断了五根。跟著血光迸现,段誉的无形神剑已刺入鸠摩智的右边肩背。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右手拉著段誉,双足一蹬,三个人已从水阁的纸窗中穿了出去,正好落入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舟之中。阿朱伸手按低段誉的头,跟著抢了木桨速速划动,那小船向外直荡开去。段誉只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直抛上来,跟著又沉了下去,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湖水溅将上来,霎时间全身都已湿透。他回头一看,只见鸠摩智站在岸边,正不住将水阁中的石桌石凳抛掷过来,幸好阿朱划得快了一步,而鸠摩智身上中了无形气剑,受伤极重,劲力不大,这些石桌石凳才没打中小船。
阿朱见这和尚如此神力,也是十分吃惊,低声道:“谢天谢地,没给他追上。”再划数十丈,眼见鸠摩智再也追不上来了,阿碧喘息道:“段公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不然这当儿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里。”段誉道:“是我要多谢你才是。这和尚说得出做得到,他真是要将我活活烧死。”阿朱道:“大家别这么快的你谢我、我谢你,我们能否逃得出这贼秃的毒手,还难说得很。”便在此时,段誉听得远处有木桨划水之声,正向这边追来,说道:“是啊,那和尚追上来了啦!”阿碧适才累得神疲力竭,一时难以恢复,身子靠在船舷上,道:“阿朱姊姊,我们到陆大爷庄上去暂避一下吧。”阿朱气愤愤的道:“只好如此。”又道:“真是气人,陆大爷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今日一遇上敌人,便逃到他那里去避难。以后一生一世都要给他笑话了。”段誉自内力大增后,耳音极好,听得追来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划近,当下接过一根木桨,帮著阿朱划船。加上一个人的力道后,这小船划得更快了,与追船相距又远了些。
段誉道:“这和尚的本事著实是非同小可,两位姊姊年纪这般小,输在他的手里,那也不打紧,没有什么可耻的。”忽听得水面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阿朱、阿碧,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甚是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难以抗拒,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怔了一怔,道:“他在叫我们回去,说是决不伤害我们。”说著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得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他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来,自会出言气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是一种极厉害的摄人心魄之法。”心念动处,撕下两块衣角,去塞在阿碧的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摄魄大法,我们险些著了他的道儿。”阿朱用力划桨,道:“段公子,快划!快划!”两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声昔止歇了,段誉打著手势,叫二人将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来。
阿朱拍拍心口,吁了一口长气,道:“怎么办?”阿碧道:“阿朱姊姊,我们若是到啸天村去,那和尚追了去,陆大爷不肯服输,定要跟他打个落花流水。”阿朱道:“是啊,那就不妙了。陆大爷武功虽高,看来总是不及这和尚精灵古怪。这样吧,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那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段誉拍手笑道:“这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村去,千港百湾,小河支交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谁也不易找到路径。我们一进那白曲湖中,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段誉兴高采烈,著力扳桨,有时到了岔路上,朱碧两人也要商量一会,方能确定该朝那一个方向划去。这么划了一个多时辰,段誉鼻中渐渐闻到一种特异的花香,初闻到时头脑略感昏晕,但随即分舒畅。那船越是向前,花香越是浓烈芬芳。段誉道:“两位姊姊,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我在大理从未闻到过。”阿碧低声道:“你别问,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一段誉听她语气中颇有惊惶之意,心中好生奇怪。阿朱也低声道:“是我弄错了。你说左边那条岔路对,我却说右边的对。阿碧,你明知自己对,为什么仍是听我的。”阿碧道:“当时我也不敢十分确定,心里想,说不定倒是你的对。”这时阿碧精神已复,从阿朱手中接过木划使劲扳动。段誉听了两人对答,猜想花香之中含有什么危险,正待再问,阿朱向他摇了摇手。黑夜之中,段誉看不清两人的脸色神情,但显然局势颇为严重,不下于适才被鸠摩智追逐之时。阿朱将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和阿碧大声说话,你可别接一句口,最好是平卧在船底。”
段誉点了点头,将木划交了给她,平卧船底,只见天空繁星点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感觉。只听阿朱道:“阿碧妹子,这里的路真难认,别弄错啊。”阿碧道:“是啊。这和尚追赶咱们,不怀好意。我们若是找错了路,别人还道我们是有意到这里来,又替公子多惹麻烦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似乎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但段誉从般舷边望出去,只见四周都是菱叶,无穷无尽,除了菱叶和船身相擦的轻声之外,便无半点别的声音,那花香却更加浓了。说是玫瑰,这花香无此甜美,说是桂花,这花香又无这般醇厚,它自有一种难以形容,难以捉摸的气味。忽然间阿碧轻轻的哼起歌来。
听她唱的是一阕“阮郎归”,歌词道:“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阿碧唱了这上半阕,歌声已有些发颤,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她的歌声虽是越唱越高,却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惧意。段誉在阿朱的身边道:“是那和尚追上来了吗?”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说话,侧头听得四下里确无半点声息,才将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咱们走错了路。这里主人比那和尚厉害得多。”
段誉心想:“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念又想:“这两位小姑娘不知鸠摩智真正的厉害处,世上哪有比他更强的人物?再说,此处是慕容氏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段誉知道阿碧适才所唱那首词,乃是大宋贤相司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这当儿唱了出来,自是表白此处道路难寻,误闯而至便当匆匆整桌而还,词中又比拟对方为仙子,可说是极尽谦抑了。
阿碧唱罢此词后,不再出声,抬头看天,从星座中辨认方向,与阿朱同时出力扳桨。段誉四顾悄然,无船无屋,无地无人,连鸟儿也没一只,数百丈内目光所至,尽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实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那小船驶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湾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认路径,可是在段誉眼中看来,每一处岔路,都是一般无异,真不知她二人凭著什么分辨。两个人划了半日,段誉听到她们喘息声渐渐急促,力气不加,于是从阿朱手中接过桨来,帮她划船。又划了一个多时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们……我们又回到原地来啦。”果然段誉鼻中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花香,看来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时天色渐明,阿碧脸色惨然,忽地抛下手中木浆,掩面哭了起来。阿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道:“我们又不是有心来的,待会见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说,你别怕。”她虽是强自慰人,但语声颤抖,自己心中实在也是极感惶恐。便在比时,四边天空中叽叽两声鸟鸣,有一只大鸟飞了过来。只见这鸟全身雪白,似鹤而非鹤,双脚甚长,当是水鸟之一种。那白鸟飞临小舟上空,打了个圈子,便缓缓向西北角飞去。
阿朱拿起木桨,叹了口气道:“不去也不成,我们去吧。”划动小船,跟著那白鸟划去。段誉道:“原来这头鸟儿是个领路的使者。”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们的许多规矩,待会到得曼陀山庄,不论有什么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违抗。”段誉道:“那为什么?这里的主人,当真是这般蛮不讲理么?咱们走错了路,自愿出去,又有什么大罪了?”阿碧眼圈儿一红,道:“段公子,这中间有许多道理,一时也说不明白。她们要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原因,都是这恶和尚不好,若不是赶得咱们慌不择路,说什么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阿朱天性活泼,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单只咱姊妹二人来了,自然是糟糕之极,但段公子是个吉人,能带得咱们脱险远祸,也未可知。”阿碧愁道:“我就是为段公子担忧啊。王夫人说过,再有哪一个男子汉踏进曼陀山庄一步,非斩断他双腿,挖了他一双眼珠不可。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们把段公子带到了这里,岂不是累得他……”说到道里,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缝中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阿朱道:“说不定人家忽然发了善心,也说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辩,打动了她的铁石心肠,将咱们三个放了出去。”段誉问道:“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阿朱连打几个手势,又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说道:“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当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咱们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个。”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做出种种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耸肩眨眼,总之是表示这些话全不可靠,都是假的。段誉心下大奇:“难道咱们在这四顾无人的船中说话,那王夫人竟有法子听了去?佛家虽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终究是世上所无。”
只见那头白鸟飞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在船顶盘旋一周。鸟快船慢,它这般去了又来,那便是在等候了。小船随著白鸟划了约摸半个时辰,尽是在港湾中穿来穿去,段誉心道:“是了,那鸟儿从天空中望下来,易于辨路。若在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领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这时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簖之前,那是用竹篾编成的小栅,江南人竖在江湖之中。用以养鱼捉蟹,水可流勋,鱼蟹却不能经过。眼见小船划到近处,便不能过去了,不料船头和竹栅栏轻轻一碰,那些栅拦便沉入水中,让出一条通路来,原来栅上装有机括,如此连经数座竹簖,转过一排垂柳,远远见水边灿若云荼,一丛花树映水而红,段誉“啊”的一声,轻轻低呼了出来。阿朱道:“怎么?”段誉指著那些花树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要知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
阿朱道:“是么?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们姑苏的山茶。此处叫做曼陀山庄,曼陀罗花甲于天下,想来你们大理万万比不上。”原来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段誉心下颇不以为然,寻思:“江南风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确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说连咱们大理的国宝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万万不信。”阿碧阿朱又在挤眉弄眼的招呼,心想这里距曼陀山庄近得很了,还是不要随便说话的为妙。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亳不以为异,换作旁人,自要啧啧赞赏,他心中却想:“此处山茶虽多,却无一两本佳品,又何足为贵?”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慢声说道:“燕子坞参合庄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为逃避敌人追击,误闯贵庄禁地,罪孩万死,请王夫人高抬贵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尽。”她说完后,花林中并无人声,阿朱又道:“同来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与我家公子素不相识,跟今日之事绝无半点关系。”阿碧跟著道:“这姓段的来到姑苏,乃是不怀好意,要寻我家公子晦气,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来到贵庄。”段誉心想:“她二人说得我与慕容公子是敌非友,想来此间主人对慕容公子极为厌憎,只要认为我是慕容之敌,就不致对我为难了。”过了片刻,只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婢来,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纪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边,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们好大胆子,又闯到这儿来啦,夫人说:‘每个丫头的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如玉的容貌。’”阿朱一见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又带了男人到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来。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还这么吓人,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别受她吓,夫人若是在家,这丫头胆敢如此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纪了,也配做我姊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妹,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跟你做一会儿伴。幽草姊姊,几时你能到咱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睡觉的陪你,可好?”只听得花林中落叶声响,又走出一个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两个小蹄子,姑娘请你们去喝一杯茶。”阿朱笑道:“啊,是黄鹂妹子。请你跟姑娘说,公子早出出门去了,这一次咱们确是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到贵府来。姑娘这一杯茶,那就多谢了。”黄鹂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别想白衣使者领你出去。”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阿碧道:“黄鹂姊姊,你总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们怎么敢违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来,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远门,昨天刚去,哪有这么快回来?你们难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阿碧,咱们就再冒这个险吧。”
两人从小船中跨上了岸。阿碧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稍待片刻,我们去见过主人,马上就回来。”段誉道:“好!”目送这四个丫环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且看有何异种?”当即上得岸去,一路观赏。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无别种花卉,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唯一的好处,只是得一个‘多’字。他正看之间,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这花香似浓似淡,令人难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段誉心想:“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别种花卉,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
他好奇心起,当即循著花香追寻而去,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正行之间,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记忆路径,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却是有点兄为难。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边再说。”
哪知越走越觉不对,突然之间,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还是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自觉双颊烧红如火,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已是心灵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吕大哥和包先生两位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道:“你们看到公子练打狗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碧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突然“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碧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缠’字诀是越慢越好。‘挑’字诀却又要忽快忽慢。一味抢快,就发挥不出这路棒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何处,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是不妥么?”那女子道:“自然是不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一面说一面顿足,显得又是烦恼,又是关切。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氏,无不又敬又畏。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就有这么大的本领么?”
只听得那女子走来走去,似乎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低声道:“那日我要他学那路步法,他又偏偏不肯学,倘若他会了‘凌波微步’……”段誉听到“凌波微步”四字,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那女子喝问:“是谁?”段誉知道掩饰不住,便即咳嗽一声,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个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这人是个书呆子,姑娘莫去理他,咱们这便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写封书信,说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诀,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夫人曾经说过……”哪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之中,已是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夫人得知,咱们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取信吧。”阿朱道:“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越听越是著迷,听得那女子便要离去,心想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我拼著冒昧,受人责怪,务当见她一面,当下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一面说,一面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但见她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著。段誉望著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哪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道:“阿朱,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著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了。阿碧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好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咱们传书递柬不可,咱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之所及。当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阿朱提起木桨,正耍划动,阿碧道:“阿朱姊姊,咱们没白衣使者带路,左右也是走不出去,只好等等姑娘的书信。这是为势所逼,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怪不得咱们。”
阿朱叹了口气,道:“都是这个臭和尚不好……”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声若龙吟,浩浩而来。阿朱和阿碧一听到这啸声,同时脸上变色。段誉却也吃了一惊,心想:“这啸声甚是熟悉,啊哟,不好,是我的徒儿南海鳄神来了。嗯,不对,不是他!”原来段誉初遇南海鳄神之时,便曾听到过这龙吟般的啸声,但后来南海鳄神到了他身边,这啸声一招呼,南海鳄神便匆匆赶去,可见作啸者另有其人。阿碧平时本已有楚楚可怜之态,阿朱却一直天真活泼,但这时连阿朱也手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
阿碧低声道:“段公子,王夫人回来了,大家听天由命就是,你对咱姊妹二人越是凶恶无礼,对你越有好处。”段誉自从私离王府以来,当真是九死一生,经历了无数奇险,心想生死由命,我若是该死,躲也躲不过,怎能对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无理?当下向两人微微一笑,说道:“宁可有礼而死,不可无礼而生。阿朱姊姊,你叫我书呆子,这就是书呆子脾气了。”阿朱白了他一眼,叹道:“唉!”
便在此时,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而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那快船船头上雕成龙头之形,张开大口,形状甚是狰狞。那船再驶得近了些时,段誉不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龙角上悬著三个人头,都是新近割下的,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龙头嘴内撩牙上,也涂上了鲜血。阿朱低声道:“王夫人中途遇敌!所以提早归来,咱们运气真是糟极!”
眼见那龙首快船驶近岸边,阿朱、阿碧都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尊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了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来示敬。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龙首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道:“哪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来到此处,均须斫断双足吗?”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段誉道:“在下段誉,误入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哼的一声,不再理他。
一会儿快船靠岸,船中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来,一婢纵身一探,已取下龙角上的三颗首级,身手极是矫健。段誉见这两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长剑,心想:“婢女已是如此,主人自是更加了得。反正我也只有一个首级,你要割便割就是。”他一想到“除死无大事”,心下大是坦然。只听舱中女子道:“哼,阿朱、阿碧这两个小蹄子又来了。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碧道:“启禀夫人,婢子是受敌人所逐,黑夜中迷失路途,无意间来此。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关系。”别瞧她娇娇怯怯,但事到临头,居然也大著胆子的挺身辩白。
只听得环佩叮咚,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来,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却各执一柄长剑,共时间白刃如霜,剑光照映花气,一直出来了八对女子,连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那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这才走出一个宫装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一身白色丝质长袍,衣服装饰,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无异。只是这女子乃是个中年美妇,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除了年纪不同,脸上极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之外,越看越像,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亲姊姊一般。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是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脸上。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已捉到冰蚕。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入瓦瓮。其时三月暮春,天气渐暖,但冰蚕一入偏殿,殿中便越来越冷。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没法入睡,只想:“这条蚕儿之怪,当真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便即冻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接连十余日中,没一条毒虫能稍作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要杀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吸血吧!”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同作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神功,或能厉害过师父。”说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这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终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双足一挺,倒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着书中怪僧身上的红色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犹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地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真顺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脑袋而至胸腹,细线所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见他仍这般倒立,不禁诧异,走近身去看时,只见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落。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木棍,用力捣下。她本想冰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时捣得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上双掌掌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掌内。她一次又一次地涂浆运功,直至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了半天,欠身站起,见游坦之仍是脑袋钻在双腿之间,倒竖而立,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感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又惊讶,又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指一给冰蚕咬住,当即以《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血液为冰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剧毒无比的冰蚕寒毒吸进了体内。阿紫再吸取冰蚕的浆血,却已全无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断行成就神足经》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大增功力,但他只学会一项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第一阴寒奇质,登时便将他冻僵了。
要是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便化,势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寒气一点一滴地刷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冷得快,也热得快,是以铁罩内外的凝冰最先融化,才不淹死。他脑子一清醒,便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丁丁当当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没法动弹。后来终于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场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当时他从冰中望出来,见她笑逐颜开地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只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绝无半分惋惜。
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突然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若还没练成,又会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始终是死,我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哪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小兽为食。到第二日傍晚,突然身子发冷,寒颤难当,便取出那本《神足经》来,想学着图中怪僧的姿势照做,盼能如当日除痒一般驱寒。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地翻动,惟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一页上忽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势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图形遇湿即显,倒不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依循怪僧身上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蚕便即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冰蚕不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势来,依着怪僧身上的红色小箭头存想,过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存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寒冷便减,全身便说不出的温暖畅快。书中怪僧姿势甚多,怪僧身上的小箭头也盘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势呼召冰蚕,体内忽凉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一个月后,冰蚕在体内运行路线既熟,便即自动行走,不须以心意推运,游坦之对这本经书也即不加珍视,某次翻阅时无意间撕毁数页,便即毁去抛弃了。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手一掌,打在饿狼头顶。那饿狼打了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逃了数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一块石头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然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看时,那狼竟已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出掌,竟能如此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地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底叫道:“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知那纯系《神足经》之功。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寒毒之物,这股厉害的寒毒为他吸入体内,以《神足经》所载的神异古瑜伽术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梵文《神足经》本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修习的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必定勇猛精进,以期有成,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千难万难。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实不少,但穷年累月地用功,往往一无所得,于是众僧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为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一件大事。至于以隐形草液所书绘的瑜伽《神足经》,则为天竺古修士所书,后来天竺高僧见到该书,图字既隐,便以为是白纸书本,辗转带到中土,在其上以梵文抄录达摩祖师所创的《易筋经》,却无人知道为一书两经。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依照《神足经》上图形呼召体内的冰蚕来去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不觉间功力日进。
他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地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甚是灵异。
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树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来到人家去偷食。其实他身手已敏捷异常,始终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来,就地坐倒,唏哩呼噜地吃起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峰那厮到底躲到了哪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半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两字,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伸。只听另一人道:“这厮作恶多端,做了缩头乌龟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动,只等有人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后,他又杀了多少人?徐长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面判官单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人、白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心中酸痛,那人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这真是劫数使然。咱们走吧。”说前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年多,总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汉,唉,大伙儿走着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做咱们帮主。你趁早别发这清秋大梦吧,这话传到了全舵主耳中,只怕你性命有点儿难保。”那老汪急了,说道:“小毕,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来当咱们帮主?”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那还不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家好兄弟,别为这事吵闹,快去吧,可别迟到了。乔峰怎么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当吗?”老汪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啦。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丐帮人多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这恶贼。我跟他们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见着阿紫,胸口登时便热烘烘的。
当下快步从庙中出来,见三名丐帮弟子沿着山路径向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这时暮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大火堆,游坦之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见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在草丛中听听再说。”钻入长草丛中,慢慢向火堆爬近。但听得人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数着实不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块大岩石之后,离火堆约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此聚会,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主张推宋长老,有人主张推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本帮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给乔峰那厮假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帮的事还没办妥。”又有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主首先奋勇揭开的,全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帮的事易办得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倒顺理成章。但众位兄弟要推我为帮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出于私心。”一人大声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功虽然了得,但说到智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付乔峰那厮,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暂且不能叫。”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道:“宋长老吩咐了的,请你暂时仍任本舵舵主,这‘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不得?”“将来你做上了帮主,那也不会稀罕这‘舵主’的职位了。”“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盼那时候仍然兼领本舵。”“对了,就算全舵主当上了帮主,也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言道:“启禀舵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拜访。”全冠清当即站起,脸有喜色,说道:“大理国段王子?他亲自来看我,很给面子啊!”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亲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地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誉的身分来历,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定,抱拳道:“不知段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
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请段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年余之前,家父在信阳军贵帮故马副帮主府上,承贵帮吕长老等接待,又不追究家父对贵帮失礼之事,甚是感激。本应亲来贵帮总舵谢罪,只是家父受了些伤,将养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日前得悉贵舵要在此聚会,这才命晚生赶来。一来送信,二来郑重致谢,并奉上薄礼。”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递了过去。朱丹臣也呈上一包礼物。
全冠清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王子亲自送信,并赐厚礼,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写着:“谨呈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十个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有全帮聚会,诸位长老均将到来,在下自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称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当日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摇头道:“白长老和马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杀害马副帮主的也另有其人。当日家父与吕长老等人亲耳听到真凶自白真相,全舵主自可从吕长老等人口中得知详情。”心想:“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这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你们自己人窝里反,还是让你们自己人来说吧!”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呈上一张大红请柬。
段誉接过一看,见柬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武林中各位精通棋艺之才俊,于六月十五日驾临汝南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
段誉素喜弈棋,见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势,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激一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吧?”将那请柬交给他。
朱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当奉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请柬,呈给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地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这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汝州上蔡之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头,他在大理时曾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辩先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段誉点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不禁想到王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的“拳脚兵刃”。
那日段誉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二人赶来和王语嫣、朱碧双姝会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寻慕容公子。段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誉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语嫣只是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处去寻表哥,对段誉处境之窘迫竟是视而不见。
唯有阿碧眼中流露出盼望段誉同行,但她温顺腼腆,不敢出口,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慕容家各人分手,心想自从给鸠摩智擒拿北来,伯父与父母必甚挂念,而自己也想念亲人,便即回归大理。
在大理过得年余,段誉每日里只念念不忘王语嫣的一颦一笑,虽知这番相思总归没有善果,但心念难以割舍,不免日渐憔悴。
段正淳那日在马大元家中与马夫人私会,险些丧命,丐帮吕长老等人闯来,将他送出。段正淳既感尴尬,又心存感激。他为马夫人所伤后,内力冲激,患病卧床,只得在中原养伤,其实是在豫南和阮星竹双宿双飞,享那温柔之福。段正淳派遣傅思归回到大理,向保定帝禀告情由,段誉在旁听了,正好找到个借口,禀明保定帝后,便随傅思归又来中原,与父亲相聚。
父子久别重逢,都是不胜之喜,段誉简述别来情形。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却早已不别而行,兄妹俩未得相见。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说来尴尬,只三言两语地约略一提。段誉知是父亲的常事,不以为奇,也不追问。这日奉了父命,带同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去向丐帮赔礼致谢。
朱丹臣见段誉长吁短叹,不知他思念王语嫣,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说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回禀过镇南王后,不妨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语,倒也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尔点头微笑,喃喃自语:“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象王语嫣身内骨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受羁勒,直冲向段誉一行人。傅思归和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马的缰绳,见马背上的乘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那人原来是聋哑先生的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只在片刻之前,这人曾递了一张请柬给段誉,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不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论去。”兜转马头,便要回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有谁能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能耐?聋哑老儿乖乖地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赶快给我走吧。”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们不相干,走吧。”
段誉寻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者若有性命危险,他必定奋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那也不够,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才能解脱烦恼。”
他说的是既见到了王语嫣,她的声音笑貌、一举一动,便即深印在心,纵然又聋又哑,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对,对!你说得有理,该当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也不会转才是。”
段誉叹道:“外力摧残,那是没用的。须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离一切相’,已是大菩萨了。我辈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丛之中,见段誉等一行来了又去,随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声。便在此时,两名丐帮弟子快步奔来,向全冠清低声道:“全舵主,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惊,脸色登时变了。他素闻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剧毒,武功亦是奇高,寻思:“他的门人杀了聋哑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们相干,别去招惹的为是。”便道:“知道了,他们鬼打鬼,别去理会。”
突然之间,身前有人发话道:“你这家伙胡言乱语,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门下,怎地还胆敢骂我为鬼?你活得不耐烦了。”全冠清一惊,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见一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帮众,再凝神看时,此人似笑非笑,模样诡异,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阁下是谁,装神弄鬼,干什么来了?”
那丐帮弟子身后之人阴森森地道:“好大胆,你又说一个‘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门下。星宿老仙驾临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条毒蛇,一百条毒虫。你们丐帮中毒蛇毒虫向来齐备,快快献上。星宿老仙瞧在你们恭顺拥戴的份上,便放过了你们这批穷叫化儿。否则的话,哼哼,这人便是榜样。”
砰的一声,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一动不动,原来早已死去。这丐帮弟子一飞开,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时欺近,杀死了这丐帮弟子,躲在他身后。
全冠清又惊又怒,寻思:“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头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此事虽然凶险,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便即献上毒蛇毒虫,帮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连在帮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亲来,谅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惧他。”当即笑吟吟地道:“原来是星宿派的大仙到了,大仙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虫预备好吧。”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桩,不必挂怀。”顺手从地下提起一只布袋,说道:“这里有几条蛇儿,大仙请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吗?”
那矮子天狼子听得全冠清口称“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见他神态恭顺,心想:“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立时吓得骨头也酥了。我拿了这些毒蛇毒虫去,师父必定十分欢喜,夸奖我办事得力。说来说去,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当即伸头向袋口中张去。
陡然间眼前一黑,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天狼子大惊之下,急忙挥掌拍出,却拍了个空,便在此时,脸颊、额头、后颈同时微微一痛,已给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头上布袋,狠狠拍出两掌,拔步狂奔。他头上套了布袋,目不见物,双掌使劲乱拍,只觉头脸各处又接连遭咬,痛痒难当,惶急之际,只发足疾奔,蓦地里脚下踏了个空,骨碌碌地从陡坡上滚下,扑通一声,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条河中,顺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杀了他灭口,哪知竟会给他逃走。虽然他头脸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难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说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来也识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讯息,必定大举前来报复。沉吟片刻,说道:“咱们快布毒蛇阵,跟星宿老怪一拚。难道乔峰一走,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从此听由旁人欺凌吗?星宿派擅使剧毒,咱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须得以毒攻毒。”
群丐轰然称是,当即四下散开,在火堆外数丈处布成阵势,各人盘膝坐下。
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这人的布袋之中原来装有毒物,他们这许多布袋,都装了毒蛇毒虫吗?叫化子会捉蛇捉虫,原不稀奇。我若能将这些布袋去偷了来,送给阿紫姑娘,她定然欢喜得紧。”
眼见群丐坐下后便即默不作声,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袋子极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动,游坦之只看得心中发毛。心想:“他们若把袋子套在我头上,我有铁罩护头,倒也不怕,但若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始终并无动静,又过一会,天色渐渐亮了,跟着太阳出来,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枝头鸟声喧鸣之中,忽听得全冠清低声叫道:“来了,大家小心!”他盘膝坐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身旁却无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铁笛。
只听得西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一群人缓步过来,丝竹中夹着钟鼓之声,倒也悠扬动听。游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吗?”
乐声渐近,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齐声说道:“星宿老仙法驾降临中原,丐帮弟子,快快上来跪接!”话声一停,咚咚咚咚地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声止歇,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帮的妖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张望,只见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望去,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那老翁手中摇着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见他脸色红润,满头白发,颏下三尺苍髯,长身童颜,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一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不动,将一根铁哨子放到唇边,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拨,将口哨之声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吹哨,羽扇挥动,便有一名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的口哨声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片刻之间,丐帮阵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实击倒丐帮人众的不是口哨声,而是他从铁哨子中喷出的毒粉,以羽扇拨动伤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真是闻所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不知世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搭配。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甚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哑老人近日来在江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决意夺回王鼎之后,趁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上手掌,吸入体内,若七日不涂,功力便即减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诱引。当年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练越深,越练越精。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传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会,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捕完毒物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王鼎失窃,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远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地连使几个诡计,一一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并非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一众弟子相遇后,见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功全失,为众弟子殴打侮辱,已给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狮鼻人摩云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这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要立功,迫不及待地孤身闯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蛇蝎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禀告师父。丁春秋当即赶来。
丁春秋左手一挥,音乐声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地道:“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名叫乔峰,他在哪里?快叫他来见我。”全冠清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呼的一掌,向丁春秋击去。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乞丐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群丐大惊,齐叫:“怎么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摇晃几下,倒了下去。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蝗石,纷纷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一声,衣袖挥动,将十来件暗器反击出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为暗器击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有的只擦破一些皮肉,但受伤者立时软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激射而至,却是丁春秋接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冠清忙挥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去。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须得赶紧驱动毒蛇阵御敌,当即将铁笛凑到口边,待要吹笛驱蛇,蓦地里嘴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群丐大惊,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地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儿……快……快……去……”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帮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无人收拾。几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开布袋,却见袋中爬出数十条毒蛇,星宿门人上前捉拿,有的给几尾毒蛇跃起咬中,登时中毒倒地,大声呻吟呼痛。余人便远远避开,再也不敢走近。
游坦之惊骇之余,从草丛中站起身来,眼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陡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觉得此人怪极,谁也不敢理会。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叫化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已没了呼吸。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见星宿派弟子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却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每个叫化儿你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哪一个能救。”游坦之道:“是。”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历了十来次生死大险。星宿老怪弹指杀人,视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游坦之去试群丐死活,也不过见他形相古怪,便想顺手除去。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话声音,年纪甚轻,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领,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觉得这类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转身便走。
他只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只手腕上一紧,已给人抓住。游坦之抬头看时,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脸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对面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难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了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但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时给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加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你好大胆子,怎地杀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挥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游坦之右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经脉受损,内力无法使出,犹似内力给他尽数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杀人无数。因此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厌恶恨憎,心惊肉跳。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晃动,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一跤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游坦之臀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即着地,接连倒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忙不住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觉他内力既强,劲道阴寒,怪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虽然给自己摔得狼狈万分,但自己的毒掌损不到他经脉,止不住他内力运使,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拚而论,他并未处于下风,何必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游坦之不住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倘若轻易地把他杀了,岂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铁头,潜运内力,说道:“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为什么要饶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得头上铁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受阿紫折磨之后,早已一切逆来顺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请师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肃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地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不甘心。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为辽人打草谷掳去,给头上戴了铁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冰蚕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中的冰蚕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秋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不自禁地显得十分艳羡。游坦之寻思:“我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追问不休,好在这本书早给我抛了。”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差劲,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咒骂:“这样的神物,竟给这小子鬼使神差地吸入体内,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问道:“那个捉到冰蚕的胖和尚,你说听到人家叫他慧净?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但昆仑山方圆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倒也不易寻到。”他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宝贵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来颇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办得多。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随口大量奉送。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心中微微一凛,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饮。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须,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色长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豪绅模样。最后一人身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道:“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吧。”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甚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地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上万。”黑衣人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地着:“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这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你多数了一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色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交回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请喝水吧!我这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多谢。”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矫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哪一处宝刹出家?”
那僧人将水碗放在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黑衣人笑道:“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手。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又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十张帖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帖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帖子,恭恭敬敬地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帖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帖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晃,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说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从虚竹手中接过帖子,见帖上写道:“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请天下英雄,于十二月初八腊八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广结善缘,并敬观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高明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我叫一阵风风波恶,正是姑苏慕容氏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来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疑,但不敢随便怪罪姑苏慕容氏一家,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吗,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我这么说,谅来你必定不信。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这样吧,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得胜头回’,热闹热闹。到了十二月初八腊八,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机缘的。可惜,可惜!”说着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魁梧汉子道:“四弟,且慢,说明白了再打不迟。”
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说明白。”
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说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虚竹道:“是,是。包三爷,风四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出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帖,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两年多前,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还没来过吗?”
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候不至,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访,却听说慕容老施主已然归西,少施主出门去了。方丈大师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广撒英雄帖邀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子说明。日后慕容施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自谢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有大半年,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方丈大师。”虚竹合十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拜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见星宿派群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当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上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即缩在师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邓百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风波见丁春秋童颜鹤发,眉清目秀,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心中隐隐而生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说道:“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的一声,叫道:“师叔祖,你老人家也来了。”风波恶回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躺得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向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川一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说道:“老衲玄难。”指着另一个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忙即还礼。风波恶道:“大师父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正要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请帖,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缘法不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来。
邓百川双手接过,见封套上写着“恭呈姑苏燕子坞慕容施主”十一个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与虚竹送的那张帖子相同,说道:“两位大师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亲劳大驾,前往敝庄,姑苏慕容氏面子委实不小。适才这位虚竹小师父送出英雄帖,我们已收到了,自当尽快禀告敝上。十二月初八腊八佳节,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贵寺拜佛,亲向少林诸位高僧致谢,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说明其中种种误会。”
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人手指担架,在一个白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说的是:“担架中那个大肚子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胖大肚和尚便是冰蚕原主,不胜之喜,低声问道:“你没弄错吗?”游坦之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春秋见慧净的大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见过一眼之后,的确永远不会弄错,便向玄难道:“太师父,这慧净和尚是我朋友,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识得老衲的师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拦住劫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却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胸口发热,说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难、玄痛、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六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脸上不禁微微变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恶名播于天下,谁也想不到竟是个这般气度雍容、风采俨然的人物,更想不到会在此处相逢。六人立时大为戒备。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虽久知丁春秋与曼陀山庄王家的关系,却从未见过其人,今日皆乃首次会面。
玄难顷刻间便即宁定,说道:“原来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话便不说了,心想:“谁遇上了你,便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驰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这位慧净师父,我正在到处找他,在这里遇上,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难微微皱眉,说道:“说来惭愧,老衲这个慧净师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诲,多犯清规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犯下了不少恶事。敝寺方丈师兄派人到处寻访,好容易才将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见过他吗?”丁春秋道:“原来他不是生病,是给你们打伤了,伤得可厉害吗?”玄难不答,隔了一会,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心想:“他跟你这等邪魔外道结交,又多犯了一条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仑山中,花了好大力气,才捉到一条冰蚕,那是十分有用的东西,却给你这慧净师侄偷了去。我大老远地从星宿海来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他话未说完,慧净已叫了起来:“我的冰蚕呢?喂,你见到我的冰蚕吗?这冰蚕是我辛辛苦苦从昆仑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吗?”
自从游坦之现身呼叫,风波恶的眼光便在他铁面具上骨溜溜地转个不停,对玄难、丁春秋、慧净三人谈论冰蚕一事浑没在意。他绕着游坦之转了几个圈,见那面具造得密合,焊在头上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会,说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跃跃欲动的模样,心下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搅的?姓风的走遍天下,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法子。”
风波恶听他说得可怜,怒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会会。”说着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波恶道:“好端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来,我来给你除去了。”说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显然锋锐之极,便要替他除去面具。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自己脸孔及后脑血肉相连,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那个给你戴铁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着抓住了他左腕。
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中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担架之旁,正兴味盎然地瞧着慧净,对他的呼叫充耳不闻。风波恶提起匕首,便往铁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挥出,要想推开对方,他武功不佳,出手不准,啪的一声,正中风波恶左肩。
风波恶全神贯注地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头脸,哪防到他竟会突然出掌。这一掌来势劲力奇大,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即俯跌。他左手在地下一撑,一挺便即跳起,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大亏,都大吃一惊,见风波恶脸色惨白,三人更是担心。公冶乾一搭他腕脉,只觉脉搏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他指着游坦之骂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门人,以怨报德,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伤人。”忙从怀中取出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口中。
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和游坦之身前。包不同左手暗运潜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着大哥。邓百川道:“咱们四弟一番好意,要为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伤人?倒要请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见这个新收的门人仅只一掌,便击倒了姑苏慕容氏手下的好手,星宿派大显威风,暗暗得意,而对冰蚕的神效更是艳羡,微笑道:“这位风四爷好勇斗狠,可当真爱管闲事哪。我星宿派门人头上爱戴铜帽铁帽,不如碍着姑苏慕容氏什么事了?”
这时公冶乾已扶着风波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格格直响,便似身入冰窖一般,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本来极具灵效,但风波恶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公冶乾惶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间一股冷风吹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厉害?”心想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加非同小可,情势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说是非,转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请赐解药。”
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神足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此解药,就是能解,他又如何肯给?他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叫道:“啊乌陆鲁共!啊乌陆鲁共!”袍袖挥拂,卷起一股疾风。星宿派众弟子突然一齐奔出凉亭,疾驰而去。
邓百川等与少林僧众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来。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约而同地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玄难闭目推出一掌,正好击在凉亭柱上,柱子立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哗喇喇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众人待得睁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净呢?慧净呢?”原来在这混乱之间,慧净已给丁春秋掳了去,一副担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头上。玄痛怒叫:“追!”飞身追出亭去。邓百川与包不同跟着追出。玄难左手一挥,带同众弟子赶去应援。
公冶乾留在坍了半边的凉亭中照料风波恶,兀自眼目刺痛,流泪不止。只见风波恶额头不住渗出冷汗,顷刻间便凝结成霜。正惶急间,听得脚步声响,但见邓百川抱着包不同,又快步奔回。公冶乾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伤?”邓百川道:“又中了那铁头人的毒手。”跟着玄难率领少林群僧也回入凉亭。玄痛伏在虚竹背上,冷得牙关只格格打战。玄难和邓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觑。
邓百川道:“那铁头人和三弟对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师对了一掌。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此厉害。”
玄难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说道:“敝派的‘六阳正气丹’颇有克治寒毒之功。”打开盒盖,取出三颗殷红如血的丹药,将两颗交给邓百川,第三颗给玄痛服下。
过得一顿饭时分,玄痛等三人寒战渐止。包不同破口大骂:“这铁头人,他……他妈的,那是什么掌力?”邓百川劝道:“三弟,慢慢骂人不迟,你且坐下行功。”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骂,等到一命呜呼之后,便骂不成了。”邓百川微笑道:“不必担心,死不了!”说着伸掌贴在他后心“至阳穴”上,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难也分别以内力助风波恶、玄痛驱毒。
玄难、玄痛二人内力深厚,过了一会,玄痛吁了口长气,说道:“好啦!”站起身来,又道:“好厉害!”玄难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风波恶驱毒,只是对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荐,未免有瞧不起对方内功之嫌,武林中于这种事情颇有犯忌。
突然之间,玄痛身子晃了两晃,牙关又格格响了起来,当即坐倒行功,说道:“师……师兄,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难忙又运功相助。三人不断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发作,直折腾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颗“六阳正气丹”,寒气竟没驱除半点。玄难所带的十颗丹药已只剩下一颗,当下一分为三,分给三人服用。包不同坚不肯服,说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颗,也……也未必……”
玄难束手无策,说迫:“包施主之言不错,这‘六阳正气丹’药不对症,咱们的内功也对付不了这门阴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请薛神医医治,四位意下如何?”邓百川喜道:“素闻薛神医号称‘阎王敌’,任何难症,都是着手回春。大师可知这位神医住在何处?”玄难道:“薛神医家住洛阳之南的柳宗镇,此去也不甚远。他跟老衲曾有数面之缘,若去求治,谅来不会见拒。”又道:“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薛神医素来仰慕,得有机缘跟四位英雄交个朋友,他必大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医见我等上门,大为欣慰只怕不见得。不过武林中人人讨厌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有薛神医却是不怕。日后他有什么三……三长两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众人大笑声中,当即出亭。来到前面市镇,雇了三辆大车,让三个伤者躺着休养。邓百川取出银两,买了几匹马让少林僧骑乘。
一行人行得两三个时辰,便须停下来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来,玄难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此去柳宗镇虽只数百里,但山道崎岖,途中又多耽搁,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说过路径。众人没费多大力气觅路,便到了薛家门前。
玄难见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圃,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再纵马近前,望见屋门前挂着两盏白纸大灯笼,微觉惊讶:“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驰了数丈,见门楣上钉着几条麻布,门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只见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黑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五十五岁。”玄难大吃一惊:“薛神医不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冥异途,心下又不禁伤感。
跟着邓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马到来,两人齐声叫道:“啊哟!”
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妇女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哪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症,撇下我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头来终于敌不过阎罗王,只怕你到了阴世,阎罗王跟你算这旧账,还要大吃苦头啊!”
不久三辆大车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达。邓百川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话声响若洪钟,门内哭声登止。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老人来,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地哭得十分伤心,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
玄难合十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便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他老人家给别人治病,药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难又问:“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由衷,何况刚才还听到妇人的哭声。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们到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是,是。”引着众人,走进大门。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似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着那老仆来到灵堂。
灵堂陈设简陋,诸物均不齐备,灵牌上写着“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挺拔有力,显是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各人在灵位前行过了礼。公冶乾一转头,见天井中竹竿上晒着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
玄难道:“我们远道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好生神伤。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引着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始终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难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等了几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虚竹道:“包先生,你请坐着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乾要察看薛家动静,道:“我陪你去。”
两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着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动,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风波恶道:“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十分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
风波恶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包不同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回入灵堂,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无不骇然。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施主,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说着纵身而起,左手攀住横梁,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着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伤,也用不着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派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什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更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我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地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姓风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合十道:“包施主说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
邓百川道:“此处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都猜不透薛神医装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儿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派的朋友,冲着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动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施主以为怎样?”邓百川道:“是。不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工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倘若受了牵累,我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虽不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胡下结下了许多没来由的冤家,多半是薛伸医有什么亲友遭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了。
众人站起身来,走向大门,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亮光一闪,跟着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风波恶道:“咦,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
公冶乾心念一动,说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大叫:“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
邓百川道:“三弟、四弟,你们到厅里耽着,我挡前,二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跟少林派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便了,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难道:“邓施主说哪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我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比丘,预备迎敌!”慧方、虚竹等少林僧齐声答应。玄痛道:“邓施主,我和你两位师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
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笔,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块棋盘,有的似是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难发下号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过了良久,不见敌人动静。
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忽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
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寡人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哭了起来。
虚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务,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鬼,只是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却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声音口吻,惟妙惟肖,在这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寡人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寂寥。”那人跟着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声叫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明皇李隆基,你这糊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和梅妃都献了出来!”外面那人哭声立止,“啊”的一声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顷刻之间,四下里又万籁无声。
第二十九章 曼陀山庄
阿朱翻来复去,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唱了三遍,段誉见阿碧鬓边的一朵小花不住颤动,殷红的嘴唇也渐渐苍自,他心中一劲,猛地省悟:“是了,阿朱唱这两句歌词,是叫我行那荆轲刺秦王之事,阿碧内力非那和尚之敌,若再支撑下去,只怕要受极重内伤。”他心中默念六脉神剑的剑法,又试运内息,但觉到处通行无阻,只是他自幼诵读儒家经害,又学佛典,不免带了几分迂腐,心想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若是乘人不备而忽施偷袭,未免卑鄙。心中正自犹豫不决,突然间铮的一声响,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断,阿碧身子晃了一晃,阿朱歌声止歇,手中扣住一双筷子,便要向鸠摩智射出,跟著铮的一声响,又断了一根琴弦,崔百计和过彦之失声惊呼,同时醒转。段誉知道情势紧迫已极,心中念念有辞:“为了救人,我暂且卑鄙一下,那也只好从权了。这是舍己从人也不失为君子之道。”右手一伸,食指中指上两道内劲冲出,疾向鸠摩智刺去,正是“商阳”剑和“中冲”剑中的两招。
鸠摩智若是正在与他斗剑,这两剑去势再急,也必有化解之法,但鸠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后,暂时已成废人,全心全意的以内力与阿碧的琴音相斗。其时鸠摩智已稳占上风,正想转化琴音,要阿碧心神迷乱,以琴音反噬,掉转头来伤害阿朱,万万料不到段誉竟会将六脉神剑刺了过来。他一声长啸,身子纵起,啪的一声高响,阿碧的琴弦同时断了五根。跟著血光迸现,段誉的无形神剑已刺入鸠摩智的右边肩背。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右手拉著段誉,双足一蹬,三个人已从水阁的纸窗中穿了出去,正好落入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舟之中。阿朱伸手按低段誉的头,跟著抢了木桨速速划动,那小船向外直荡开去。段誉只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直抛上来,跟著又沉了下去,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湖水溅将上来,霎时间全身都已湿透。他回头一看,只见鸠摩智站在岸边,正不住将水阁中的石桌石凳抛掷过来,幸好阿朱划得快了一步,而鸠摩智身上中了无形气剑,受伤极重,劲力不大,这些石桌石凳才没打中小船。
阿朱见这和尚如此神力,也是十分吃惊,低声道:“谢天谢地,没给他追上。”再划数十丈,眼见鸠摩智再也追不上来了,阿碧喘息道:“段公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不然这当儿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里。”段誉道:“是我要多谢你才是。这和尚说得出做得到,他真是要将我活活烧死。”阿朱道:“大家别这么快的你谢我、我谢你,我们能否逃得出这贼秃的毒手,还难说得很。”便在此时,段誉听得远处有木桨划水之声,正向这边追来,说道:“是啊,那和尚追上来了啦!”阿碧适才累得神疲力竭,一时难以恢复,身子靠在船舷上,道:“阿朱姊姊,我们到陆大爷庄上去暂避一下吧。”阿朱气愤愤的道:“只好如此。”又道:“真是气人,陆大爷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今日一遇上敌人,便逃到他那里去避难。以后一生一世都要给他笑话了。”段誉自内力大增后,耳音极好,听得追来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划近,当下接过一根木桨,帮著阿朱划船。加上一个人的力道后,这小船划得更快了,与追船相距又远了些。
段誉道:“这和尚的本事著实是非同小可,两位姊姊年纪这般小,输在他的手里,那也不打紧,没有什么可耻的。”忽听得水面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阿朱、阿碧,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甚是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难以抗拒,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怔了一怔,道:“他在叫我们回去,说是决不伤害我们。”说著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得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他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来,自会出言气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是一种极厉害的摄人心魄之法。”心念动处,撕下两块衣角,去塞在阿碧的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摄魄大法,我们险些著了他的道儿。”阿朱用力划桨,道:“段公子,快划!快划!”两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声昔止歇了,段誉打著手势,叫二人将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来。
阿朱拍拍心口,吁了一口长气,道:“怎么办?”阿碧道:“阿朱姊姊,我们若是到啸天村去,那和尚追了去,陆大爷不肯服输,定要跟他打个落花流水。”阿朱道:“是啊,那就不妙了。陆大爷武功虽高,看来总是不及这和尚精灵古怪。这样吧,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那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段誉拍手笑道:“这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村去,千港百湾,小河支交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谁也不易找到路径。我们一进那白曲湖中,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段誉兴高采烈,著力扳桨,有时到了岔路上,朱碧两人也要商量一会,方能确定该朝那一个方向划去。这么划了一个多时辰,段誉鼻中渐渐闻到一种特异的花香,初闻到时头脑略感昏晕,但随即分舒畅。那船越是向前,花香越是浓烈芬芳。段誉道:“两位姊姊,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我在大理从未闻到过。”阿碧低声道:“你别问,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一段誉听她语气中颇有惊惶之意,心中好生奇怪。阿朱也低声道:“是我弄错了。你说左边那条岔路对,我却说右边的对。阿碧,你明知自己对,为什么仍是听我的。”阿碧道:“当时我也不敢十分确定,心里想,说不定倒是你的对。”这时阿碧精神已复,从阿朱手中接过木划使劲扳动。段誉听了两人对答,猜想花香之中含有什么危险,正待再问,阿朱向他摇了摇手。黑夜之中,段誉看不清两人的脸色神情,但显然局势颇为严重,不下于适才被鸠摩智追逐之时。阿朱将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和阿碧大声说话,你可别接一句口,最好是平卧在船底。”
段誉点了点头,将木划交了给她,平卧船底,只见天空繁星点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感觉。只听阿朱道:“阿碧妹子,这里的路真难认,别弄错啊。”阿碧道:“是啊。这和尚追赶咱们,不怀好意。我们若是找错了路,别人还道我们是有意到这里来,又替公子多惹麻烦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似乎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但段誉从般舷边望出去,只见四周都是菱叶,无穷无尽,除了菱叶和船身相擦的轻声之外,便无半点别的声音,那花香却更加浓了。说是玫瑰,这花香无此甜美,说是桂花,这花香又无这般醇厚,它自有一种难以形容,难以捉摸的气味。忽然间阿碧轻轻的哼起歌来。
听她唱的是一阕“阮郎归”,歌词道:“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阿碧唱了这上半阕,歌声已有些发颤,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她的歌声虽是越唱越高,却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惧意。段誉在阿朱的身边道:“是那和尚追上来了吗?”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说话,侧头听得四下里确无半点声息,才将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咱们走错了路。这里主人比那和尚厉害得多。”
段誉心想:“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念又想:“这两位小姑娘不知鸠摩智真正的厉害处,世上哪有比他更强的人物?再说,此处是慕容氏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段誉知道阿碧适才所唱那首词,乃是大宋贤相司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这当儿唱了出来,自是表白此处道路难寻,误闯而至便当匆匆整桌而还,词中又比拟对方为仙子,可说是极尽谦抑了。
阿碧唱罢此词后,不再出声,抬头看天,从星座中辨认方向,与阿朱同时出力扳桨。段誉四顾悄然,无船无屋,无地无人,连鸟儿也没一只,数百丈内目光所至,尽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实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那小船驶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湾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认路径,可是在段誉眼中看来,每一处岔路,都是一般无异,真不知她二人凭著什么分辨。两个人划了半日,段誉听到她们喘息声渐渐急促,力气不加,于是从阿朱手中接过桨来,帮她划船。又划了一个多时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们……我们又回到原地来啦。”果然段誉鼻中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花香,看来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时天色渐明,阿碧脸色惨然,忽地抛下手中木浆,掩面哭了起来。阿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道:“我们又不是有心来的,待会见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说,你别怕。”她虽是强自慰人,但语声颤抖,自己心中实在也是极感惶恐。便在比时,四边天空中叽叽两声鸟鸣,有一只大鸟飞了过来。只见这鸟全身雪白,似鹤而非鹤,双脚甚长,当是水鸟之一种。那白鸟飞临小舟上空,打了个圈子,便缓缓向西北角飞去。
阿朱拿起木桨,叹了口气道:“不去也不成,我们去吧。”划动小船,跟著那白鸟划去。段誉道:“原来这头鸟儿是个领路的使者。”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们的许多规矩,待会到得曼陀山庄,不论有什么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违抗。”段誉道:“那为什么?这里的主人,当真是这般蛮不讲理么?咱们走错了路,自愿出去,又有什么大罪了?”阿碧眼圈儿一红,道:“段公子,这中间有许多道理,一时也说不明白。她们要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原因,都是这恶和尚不好,若不是赶得咱们慌不择路,说什么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阿朱天性活泼,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单只咱姊妹二人来了,自然是糟糕之极,但段公子是个吉人,能带得咱们脱险远祸,也未可知。”阿碧愁道:“我就是为段公子担忧啊。王夫人说过,再有哪一个男子汉踏进曼陀山庄一步,非斩断他双腿,挖了他一双眼珠不可。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们把段公子带到了这里,岂不是累得他……”说到道里,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缝中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阿朱道:“说不定人家忽然发了善心,也说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辩,打动了她的铁石心肠,将咱们三个放了出去。”段誉问道:“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阿朱连打几个手势,又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说道:“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当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咱们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个。”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做出种种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耸肩眨眼,总之是表示这些话全不可靠,都是假的。段誉心下大奇:“难道咱们在这四顾无人的船中说话,那王夫人竟有法子听了去?佛家虽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终究是世上所无。”
只见那头白鸟飞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在船顶盘旋一周。鸟快船慢,它这般去了又来,那便是在等候了。小船随著白鸟划了约摸半个时辰,尽是在港湾中穿来穿去,段誉心道:“是了,那鸟儿从天空中望下来,易于辨路。若在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领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这时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簖之前,那是用竹篾编成的小栅,江南人竖在江湖之中。用以养鱼捉蟹,水可流勋,鱼蟹却不能经过。眼见小船划到近处,便不能过去了,不料船头和竹栅栏轻轻一碰,那些栅拦便沉入水中,让出一条通路来,原来栅上装有机括,如此连经数座竹簖,转过一排垂柳,远远见水边灿若云荼,一丛花树映水而红,段誉“啊”的一声,轻轻低呼了出来。阿朱道:“怎么?”段誉指著那些花树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要知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
阿朱道:“是么?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们姑苏的山茶。此处叫做曼陀山庄,曼陀罗花甲于天下,想来你们大理万万比不上。”原来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段誉心下颇不以为然,寻思:“江南风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确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说连咱们大理的国宝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万万不信。”阿碧阿朱又在挤眉弄眼的招呼,心想这里距曼陀山庄近得很了,还是不要随便说话的为妙。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亳不以为异,换作旁人,自要啧啧赞赏,他心中却想:“此处山茶虽多,却无一两本佳品,又何足为贵?”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慢声说道:“燕子坞参合庄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为逃避敌人追击,误闯贵庄禁地,罪孩万死,请王夫人高抬贵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尽。”她说完后,花林中并无人声,阿朱又道:“同来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与我家公子素不相识,跟今日之事绝无半点关系。”阿碧跟著道:“这姓段的来到姑苏,乃是不怀好意,要寻我家公子晦气,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来到贵庄。”段誉心想:“她二人说得我与慕容公子是敌非友,想来此间主人对慕容公子极为厌憎,只要认为我是慕容之敌,就不致对我为难了。”过了片刻,只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婢来,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纪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边,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们好大胆子,又闯到这儿来啦,夫人说:‘每个丫头的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如玉的容貌。’”阿朱一见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又带了男人到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来。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还这么吓人,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别受她吓,夫人若是在家,这丫头胆敢如此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纪了,也配做我姊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妹,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跟你做一会儿伴。幽草姊姊,几时你能到咱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睡觉的陪你,可好?”只听得花林中落叶声响,又走出一个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两个小蹄子,姑娘请你们去喝一杯茶。”阿朱笑道:“啊,是黄鹂妹子。请你跟姑娘说,公子早出出门去了,这一次咱们确是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到贵府来。姑娘这一杯茶,那就多谢了。”黄鹂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别想白衣使者领你出去。”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阿碧道:“黄鹂姊姊,你总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们怎么敢违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来,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远门,昨天刚去,哪有这么快回来?你们难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阿碧,咱们就再冒这个险吧。”
两人从小船中跨上了岸。阿碧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稍待片刻,我们去见过主人,马上就回来。”段誉道:“好!”目送这四个丫环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且看有何异种?”当即上得岸去,一路观赏。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无别种花卉,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唯一的好处,只是得一个‘多’字。他正看之间,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这花香似浓似淡,令人难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段誉心想:“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别种花卉,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
他好奇心起,当即循著花香追寻而去,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正行之间,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记忆路径,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却是有点兄为难。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边再说。”
哪知越走越觉不对,突然之间,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还是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自觉双颊烧红如火,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已是心灵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吕大哥和包先生两位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道:“你们看到公子练打狗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碧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突然“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碧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缠’字诀是越慢越好。‘挑’字诀却又要忽快忽慢。一味抢快,就发挥不出这路棒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何处,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是不妥么?”那女子道:“自然是不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一面说一面顿足,显得又是烦恼,又是关切。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氏,无不又敬又畏。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就有这么大的本领么?”
只听得那女子走来走去,似乎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低声道:“那日我要他学那路步法,他又偏偏不肯学,倘若他会了‘凌波微步’……”段誉听到“凌波微步”四字,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那女子喝问:“是谁?”段誉知道掩饰不住,便即咳嗽一声,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个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这人是个书呆子,姑娘莫去理他,咱们这便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写封书信,说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诀,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夫人曾经说过……”哪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之中,已是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夫人得知,咱们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取信吧。”阿朱道:“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越听越是著迷,听得那女子便要离去,心想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我拼著冒昧,受人责怪,务当见她一面,当下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一面说,一面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但见她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著。段誉望著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哪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道:“阿朱,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著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了。阿碧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好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咱们传书递柬不可,咱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之所及。当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阿朱提起木桨,正耍划动,阿碧道:“阿朱姊姊,咱们没白衣使者带路,左右也是走不出去,只好等等姑娘的书信。这是为势所逼,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怪不得咱们。”
阿朱叹了口气,道:“都是这个臭和尚不好……”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声若龙吟,浩浩而来。阿朱和阿碧一听到这啸声,同时脸上变色。段誉却也吃了一惊,心想:“这啸声甚是熟悉,啊哟,不好,是我的徒儿南海鳄神来了。嗯,不对,不是他!”原来段誉初遇南海鳄神之时,便曾听到过这龙吟般的啸声,但后来南海鳄神到了他身边,这啸声一招呼,南海鳄神便匆匆赶去,可见作啸者另有其人。阿碧平时本已有楚楚可怜之态,阿朱却一直天真活泼,但这时连阿朱也手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
阿碧低声道:“段公子,王夫人回来了,大家听天由命就是,你对咱姊妹二人越是凶恶无礼,对你越有好处。”段誉自从私离王府以来,当真是九死一生,经历了无数奇险,心想生死由命,我若是该死,躲也躲不过,怎能对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无理?当下向两人微微一笑,说道:“宁可有礼而死,不可无礼而生。阿朱姊姊,你叫我书呆子,这就是书呆子脾气了。”阿朱白了他一眼,叹道:“唉!”
便在此时,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而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那快船船头上雕成龙头之形,张开大口,形状甚是狰狞。那船再驶得近了些时,段誉不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龙角上悬著三个人头,都是新近割下的,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龙头嘴内撩牙上,也涂上了鲜血。阿朱低声道:“王夫人中途遇敌!所以提早归来,咱们运气真是糟极!”
眼见那龙首快船驶近岸边,阿朱、阿碧都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尊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了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来示敬。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龙首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道:“哪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来到此处,均须斫断双足吗?”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段誉道:“在下段誉,误入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哼的一声,不再理他。
一会儿快船靠岸,船中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来,一婢纵身一探,已取下龙角上的三颗首级,身手极是矫健。段誉见这两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长剑,心想:“婢女已是如此,主人自是更加了得。反正我也只有一个首级,你要割便割就是。”他一想到“除死无大事”,心下大是坦然。只听舱中女子道:“哼,阿朱、阿碧这两个小蹄子又来了。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碧道:“启禀夫人,婢子是受敌人所逐,黑夜中迷失路途,无意间来此。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关系。”别瞧她娇娇怯怯,但事到临头,居然也大著胆子的挺身辩白。
只听得环佩叮咚,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来,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却各执一柄长剑,共时间白刃如霜,剑光照映花气,一直出来了八对女子,连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那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这才走出一个宫装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一身白色丝质长袍,衣服装饰,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无异。只是这女子乃是个中年美妇,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除了年纪不同,脸上极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之外,越看越像,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亲姊姊一般。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是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