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朱碧双姝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道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亦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没一个庄子叫参合庄的。你这和尚,定是听错了。”鸠摩智道:“那么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嘛,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没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这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段誉全没听见,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两人是故意说给我听不是?”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全身穿著孝服,另一个却是矮小瘦削,像是个地痞扒手。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猬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计,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了。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替柯百岁报仇,虽然明知慕容氏极是难斗,此仇未必能报。但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事先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同日到达。崔百计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纵身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奇道:“小王子,是你啊?喂,大和尚,快快将这位公子爷放下,你知道他是谁?”鸠摩智自是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里只怕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是再好没有了。当下将段誉的身子放下,让他自行站立,又解开了他腿上的穴道,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计江湖上的识见极是广博,但想来想去,猜不透这个和尚的来历,问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为难?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多言无益,到时自知。”崔百计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他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饶是他智计过人,终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崔百计搔了搔头皮,问段誉道:“小王子,你说怎么办?”
这一句话,可也将段誉问得僵了,他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那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是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出言警告,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素不相干,这就指点一条途径,自行回去吧。”
崔百计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客氏的知友,更是震骇。莫看这崔百计形容惫赖,为人却是颇有豪气,心想自己在镇南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未曾报答过半分恩惠,今日小王子有难,自己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是来到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是死在正点儿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都是一样。他手一伸,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子却是我的好朋友,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见状,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
鸠摩智淡淡一笑,道:“真要动手么?”崔百计道:“这场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哎哟!”原来“生死”什么还没说出来,鸠摩智一伸手,已将过彦之手中的软鞭挟手夺过,跟著啪的一声,翻过软鞭,撩著崔百计手中的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宝贵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软鞭的尾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那黄金算盘款款拍著水面,点出一个个涟漪。这过彦之外号叫做“追魂手”,出手极快,那软鞭更是他师门成名的绝技,不料一招之间,就给人将兵刃抢夺脱手,而鸠摩智如何欺近身来、如何伸手夺鞭、如何挥鞭卷著金算盘、如何退回原地,崔过两人都是看也没看明白。鸠摩智双手合什,平心静气的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若是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之强,而神态却又如此谦和,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划水而来,口中唱著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甚是倾倒,今日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向那少女看去。
只见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著绿波,更加是透明的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虽是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这时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师傅要到参合庄去,不知有何贵干?”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但见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段誉心道:“江南女子,想不到一美如斯。”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非外人所知,大师傅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特来老友墓前,践昔日之约。”那少女沉吟道:“这可不巧了,慕容公子前天出门,大师傅早来三天,便可遇上公子。”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好不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婢子,叫做阿碧。你别大娘子小娘子的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啦!”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这几位如都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不好?”她每问一句“好不好”,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著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先生既是来到苏州,倘若身无要事,便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糖果。你别瞧这船小,再坐几个人也不会沉呢。”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这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将金算盘上的算珠拨动,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一曲清脆动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他转头向崔百计道:“崔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计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种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对不起,这是先生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美。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了,连算盘也是金子做的。霍先生,还给了你。”她左手拿著算盘,伸长手臂。崔百计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到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不生气。
阿碧左手拿起软鞭,右手五指在软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各处棱角,登时发出叮呤咚咙各种清亮的声音来。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杰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著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先生的了?我胡乱拿来玩弄,太也无礼了。先生,你也上船来吧。回头我给你新鲜的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入骨,但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全无机心,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常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珍而重之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那小舟便向西滑去。崔百计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下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虽不是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涉,连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计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是把桨拿在自己手中,这小姑娘便要将船弄翻,也没这么容易,说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这可不敢当。公子爷要是知道,定会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计见她不肯,更起疑心,说道:“实不相瞒,咱们是想听你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阿碧笑道:“那是什么绝技了?阿朱会笑我在生客跟前卖弄,我不来。”
崔百计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的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桨。阿碧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一用。”崔百计心下暗感危机:“她将咱们两件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但事到其间,已是不便却拒,只得将金算盘递了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舟前的船板上,左手拉住软鞭之柄,右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轮指飞转,那软鞭登时便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清亮,但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轻拢慢捻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于是算盘珠的铮铮之声,夹在软鞭的叮叮声中,更增幽趣。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只听得阿碧慢慢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声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到她歌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思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倒教客人见笑了。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崔百计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阿碧指点,谁也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计划了一会,阿碧又道:“从这里划过去。”这边的水面上却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莲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了红菱,先递三枚给过彦之,然后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我剥了给你。”连剥数枚,放在他的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雅韵非凡,笑道:“这水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这红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多谢公子啦!”这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去路,以备回出时之用,可是这些荷叶、菱叶、芦苇、茭白全无特异,一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纵是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计、过彦之三人,都想从阿碧的目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来,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经心的采菱泼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垂处,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先生,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她听段誉叫崔百计为“霍先生”,便以为他真的姓霍。崔百计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是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也是不累。”阿碧笑道:“你要听歌吃菱,那还不容易?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动,不就成了?”崔百计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著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从他手里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条松树枝架成的梯级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唱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小岛或是半岛之上。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珑,颇为精致。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建给我住的地方,简陋得很,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师傅说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说。”鸠摩智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
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祟?别说在吐蕃国人受国主的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的朝廷之中,各国君皇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是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言笑殷殷,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道:“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想到此节,登时心平气和。崔百计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便是阿朱,她只比我大一个月,自己便摆起姊姊的架子来啦。我叫她姊姊,那是没法子,谁教她大我一个月呢?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你若是叫她姊姊,她越发要得意呢。”她咭咭咯咯的说著,语声清脆,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段誉见那小舍的匾额上写著“琴韵”两字,笔致极是潇洒。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不久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将茶碗一接在手中,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揭开盖子,只见淡绿的水中飘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叶,这些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上面生满了纤细的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张嘴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原来这些球状茶叶,乃是太湖附近的特产,后世叫之为“碧螺春”,只是在北宋之时,还未有这个雅致的名称。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种碧绿有毛的茶叶,自是疑心其中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做得均是十分精致,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样。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却又教人怎么舍得张口去吃?”阿碧道:“段公子只管吃,咱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仍是不敢随便食用。段誉心下暗暗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先生的好友,如何他也是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天是来不及去啦,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小筑’。”崔百计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便是三十六里。”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直接送咱们去听香小筑,岂不爽快?”阿碧笑道:“我这里没人陪著说话,问也闷死了。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可有多妙,好歹也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天。”
过彦之一直沉著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间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著软鞭一晃,咯喇喇一声响亮,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张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她还未说完,忽然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矮小老人来,手中撑著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崔百计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的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一夺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仇怨,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一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的后心。他生怕鸠摩智出手干预,见鸠摩智坐在西首,这一鞭却从东边挥击过去,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又交还给了他。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将兵刃拿在手中。”于是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咧嘴一笑,道:“老头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师父是咱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还是大理。”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道:“即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他转过身,颤巍巍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话的道:“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装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骗人,我老头见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别生气,老黄伯伯当真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可是说话尽得罪人。”
崔百计拉了过彦之的农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贤侄,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四人回归旧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著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姓黄的老仆进来之时,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十分蹩扭,显得非常的不对,但到底什么事情不对,却完全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计、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但心中越来越觉得异样。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这人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著颇是讲究,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汉玉的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爷墓前去拜祭,咱们感激之至,但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他刚说到这里,段誉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一转念间,立时想到:“难道竟是如此?”
原来当那姓黄的老仆来到这小厅中时,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其中确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是阿碧身上的,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段誉心中大觉蹩扭者,就是在此,怎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身上,居然会有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的体香?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瘦子走了过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便想:“看来这后堂种植有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了这种令人神魂飘荡的奇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是令段誉大起疑心,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而段誉所以能够辩认,原因是他曾与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湛然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他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没半点破绽可寻,这孙三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腔。他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他喉间瞧去,只见他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到底有没有喉结,无法瞧见。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的侧面,斜睨他的喉头时,但见毫无突起之状,再瞧他胸部,只见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模样,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著呢,且瞧她怎样演将下去。”
只听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天竺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好友,没想到天不假年,似我这等凡夫俗子,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是远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到咱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那是来打抽丰借钱,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惊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连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著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是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姑娘。”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成实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结交俗人,那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的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墓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不是说你。”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著和尚骂贼秃’,当真是一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是半点不动怒,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那也是有的。”
二十七 金戈荡寇鏖兵
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转过头来,只见青袍队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队长室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使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室里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
当耶律基送来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贵人,此刻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室里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色有喜,便问:“什么热闹?”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那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来得巧了,正好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分,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肯,四手交握,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将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其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请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易见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压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箫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没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身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战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预先怖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则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的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些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却是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由南北两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武,颇有兵略。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爱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其时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势,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亲的计谋告知兄长,使皇太后的密图无法得逞。宗真对这兄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那是说日后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掉洪基自是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
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旨知,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中外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甚是忧急,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功。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只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无法安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但此则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号哭。哭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将官虽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是军心涣散之兆,更是烦恼。
次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有决一死战。”当日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为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逆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登时勇气大振,三呼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护卫。室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头深锁,知道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吹起。中军将军发令:“下马!”众骑兵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法子罢?”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
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说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们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皮室大帐的支柱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当然是义兄得胜,倘若不幸败了,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已到。却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叛军围了上来,四面八方的结成了阵势。萧峰一眼望将出去,但见遍野敌军,望不到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昂首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除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叛军军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同时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步兵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耶律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锋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返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空中飞舞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枢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异常惨烈。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尽数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的只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
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大不如前,惊心动魄之处却犹有过之。
耶律洪基高举长刀,大声道:“叛军虽众,却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
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嗖嗖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盾牌相护。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五匹马均被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回。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后意有所动,喝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二十名官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名乃是“骂手”,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着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峰对契丹语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着实精彩。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一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削瘦,神情剽悍。
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子,仗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
乱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来数十个女子,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耶律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都擒了来。
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时惊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听得嗖嗖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已方军心,发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
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
“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呼呼呼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阵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待,准许家属在上京居住,一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枝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这次出猎,竟然变起肘腋之间。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一时也分辩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喊叫道:“御营众官兵听着:尔等家小,都己被收,投降的和家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
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嗖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这人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拔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余余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之。
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
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石如雨,将叛军击退。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耶律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去休息罢!”
他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罢。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箫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
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那里还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自当与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
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问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
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
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么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道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允。”
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替她轻轻拢好了,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
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作,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举起马鞭,向山上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话,显然讽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尽皆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罢。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将他刀子夺过,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
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声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们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
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嗖的一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急驰,连珠箭发,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腔。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
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
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
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残踏,却那里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
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嗖嗖嗖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枝,只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然凶险已极,幸得有人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过,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叔大吃一惊,举起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将他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峰气运丹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赦免全体官兵,谁都不加追究。”
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企图免罪,只须对方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不是叛军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洪基请旨,便说了这几句话,好令叛军安心。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是惶惑无主。
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路来。
萧峰转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
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是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眼下是安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唯一的良机。
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决可赦你的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着,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
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鸷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安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教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了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下跪,说道:“巨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只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
耶律洪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向皇太后请安去。”
当下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律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人,三来自己作乱犯上,心下都好生惶恐,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
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点头:“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
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带着丐帮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的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倒让我白担了半天心事。”萧峰道:“这虽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
萧峰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萧峰笑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当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将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拚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卫士部属。
阿紫很是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统帅千军万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去将他们都杀了。”
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
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
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如果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又去也不去了?”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淡,如果丐帮让他做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
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征,那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吗?”
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因此楚王一死,皇太叔被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了。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喂,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军,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出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不斗,也就说不上什么勇敢。”
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萧峰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谈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个字评语。”
阿紫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气恼。我妈妈却大大赞你呢,说一个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好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对情人好色负义,对女儿残忍无情,说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赞成。”萧峰苦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他一举敉平这场大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有一小半倒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大恶之徒。来到北国,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不知爹娘的形貌,他们当年如何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象。”
上京是辽国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居民、店铺,粗鄙简陋,比之中原却大为不如。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皇太叔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耶律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真堆积如山。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属军官,弘宁宫、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丽、于阗、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领兵南下罢!”
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乱,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的,辽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却在南朝长大,皇帝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如果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队,携手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瑭自立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瑭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寰、朔,均是冀北、晋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后晋、后周、宋朝三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听到的也都是中原言论,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和阿紫都很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辰门。两道北门所以称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此,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观、官衙,密布四城,一时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然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又由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
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来。阿紫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弓弦,一放手,嗖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
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不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掳,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
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通统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到一张毛毡上。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用他们夺来的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问队长道:“在哪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当即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
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到。”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份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
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于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谁?你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谢道。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
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
“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罢!”众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宋民被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人人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逃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已是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王竟肯放他们回家,当真喜出望外。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
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报仇不使正当功夫,尽使卑鄙下流手段,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着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义道:“咱们回去罢,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这小子来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可玩的?”但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着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第二十七章 朱碧双姝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道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亦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没一个庄子叫参合庄的。你这和尚,定是听错了。”鸠摩智道:“那么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嘛,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没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这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段誉全没听见,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两人是故意说给我听不是?”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全身穿著孝服,另一个却是矮小瘦削,像是个地痞扒手。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猬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计,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了。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替柯百岁报仇,虽然明知慕容氏极是难斗,此仇未必能报。但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事先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同日到达。崔百计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纵身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奇道:“小王子,是你啊?喂,大和尚,快快将这位公子爷放下,你知道他是谁?”鸠摩智自是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里只怕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是再好没有了。当下将段誉的身子放下,让他自行站立,又解开了他腿上的穴道,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计江湖上的识见极是广博,但想来想去,猜不透这个和尚的来历,问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为难?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多言无益,到时自知。”崔百计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他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饶是他智计过人,终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崔百计搔了搔头皮,问段誉道:“小王子,你说怎么办?”
这一句话,可也将段誉问得僵了,他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那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是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出言警告,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素不相干,这就指点一条途径,自行回去吧。”
崔百计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客氏的知友,更是震骇。莫看这崔百计形容惫赖,为人却是颇有豪气,心想自己在镇南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未曾报答过半分恩惠,今日小王子有难,自己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是来到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是死在正点儿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都是一样。他手一伸,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子却是我的好朋友,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见状,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
鸠摩智淡淡一笑,道:“真要动手么?”崔百计道:“这场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哎哟!”原来“生死”什么还没说出来,鸠摩智一伸手,已将过彦之手中的软鞭挟手夺过,跟著啪的一声,翻过软鞭,撩著崔百计手中的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宝贵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软鞭的尾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那黄金算盘款款拍著水面,点出一个个涟漪。这过彦之外号叫做“追魂手”,出手极快,那软鞭更是他师门成名的绝技,不料一招之间,就给人将兵刃抢夺脱手,而鸠摩智如何欺近身来、如何伸手夺鞭、如何挥鞭卷著金算盘、如何退回原地,崔过两人都是看也没看明白。鸠摩智双手合什,平心静气的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若是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之强,而神态却又如此谦和,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划水而来,口中唱著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甚是倾倒,今日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向那少女看去。
只见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著绿波,更加是透明的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虽是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这时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师傅要到参合庄去,不知有何贵干?”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但见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段誉心道:“江南女子,想不到一美如斯。”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非外人所知,大师傅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特来老友墓前,践昔日之约。”那少女沉吟道:“这可不巧了,慕容公子前天出门,大师傅早来三天,便可遇上公子。”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好不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婢子,叫做阿碧。你别大娘子小娘子的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啦!”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这几位如都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不好?”她每问一句“好不好”,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著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先生既是来到苏州,倘若身无要事,便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糖果。你别瞧这船小,再坐几个人也不会沉呢。”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这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将金算盘上的算珠拨动,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一曲清脆动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他转头向崔百计道:“崔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计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种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对不起,这是先生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美。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了,连算盘也是金子做的。霍先生,还给了你。”她左手拿著算盘,伸长手臂。崔百计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到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不生气。
阿碧左手拿起软鞭,右手五指在软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各处棱角,登时发出叮呤咚咙各种清亮的声音来。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杰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著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先生的了?我胡乱拿来玩弄,太也无礼了。先生,你也上船来吧。回头我给你新鲜的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入骨,但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全无机心,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常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珍而重之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那小舟便向西滑去。崔百计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下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虽不是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涉,连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计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是把桨拿在自己手中,这小姑娘便要将船弄翻,也没这么容易,说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这可不敢当。公子爷要是知道,定会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计见她不肯,更起疑心,说道:“实不相瞒,咱们是想听你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阿碧笑道:“那是什么绝技了?阿朱会笑我在生客跟前卖弄,我不来。”
崔百计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的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桨。阿碧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一用。”崔百计心下暗感危机:“她将咱们两件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但事到其间,已是不便却拒,只得将金算盘递了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舟前的船板上,左手拉住软鞭之柄,右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轮指飞转,那软鞭登时便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清亮,但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轻拢慢捻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于是算盘珠的铮铮之声,夹在软鞭的叮叮声中,更增幽趣。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只听得阿碧慢慢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声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到她歌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思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倒教客人见笑了。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崔百计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阿碧指点,谁也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计划了一会,阿碧又道:“从这里划过去。”这边的水面上却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莲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了红菱,先递三枚给过彦之,然后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我剥了给你。”连剥数枚,放在他的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雅韵非凡,笑道:“这水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这红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多谢公子啦!”这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去路,以备回出时之用,可是这些荷叶、菱叶、芦苇、茭白全无特异,一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纵是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计、过彦之三人,都想从阿碧的目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来,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经心的采菱泼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垂处,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先生,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她听段誉叫崔百计为“霍先生”,便以为他真的姓霍。崔百计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是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也是不累。”阿碧笑道:“你要听歌吃菱,那还不容易?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动,不就成了?”崔百计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著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从他手里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条松树枝架成的梯级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唱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小岛或是半岛之上。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珑,颇为精致。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建给我住的地方,简陋得很,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师傅说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说。”鸠摩智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
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祟?别说在吐蕃国人受国主的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的朝廷之中,各国君皇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是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言笑殷殷,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道:“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想到此节,登时心平气和。崔百计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便是阿朱,她只比我大一个月,自己便摆起姊姊的架子来啦。我叫她姊姊,那是没法子,谁教她大我一个月呢?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你若是叫她姊姊,她越发要得意呢。”她咭咭咯咯的说著,语声清脆,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段誉见那小舍的匾额上写著“琴韵”两字,笔致极是潇洒。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不久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将茶碗一接在手中,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揭开盖子,只见淡绿的水中飘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叶,这些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上面生满了纤细的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张嘴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原来这些球状茶叶,乃是太湖附近的特产,后世叫之为“碧螺春”,只是在北宋之时,还未有这个雅致的名称。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种碧绿有毛的茶叶,自是疑心其中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做得均是十分精致,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样。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却又教人怎么舍得张口去吃?”阿碧道:“段公子只管吃,咱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仍是不敢随便食用。段誉心下暗暗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先生的好友,如何他也是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天是来不及去啦,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小筑’。”崔百计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便是三十六里。”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直接送咱们去听香小筑,岂不爽快?”阿碧笑道:“我这里没人陪著说话,问也闷死了。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可有多妙,好歹也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天。”
过彦之一直沉著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间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著软鞭一晃,咯喇喇一声响亮,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张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她还未说完,忽然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矮小老人来,手中撑著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崔百计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的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一夺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仇怨,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一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的后心。他生怕鸠摩智出手干预,见鸠摩智坐在西首,这一鞭却从东边挥击过去,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又交还给了他。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将兵刃拿在手中。”于是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咧嘴一笑,道:“老头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师父是咱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还是大理。”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道:“即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他转过身,颤巍巍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话的道:“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装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骗人,我老头见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别生气,老黄伯伯当真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可是说话尽得罪人。”
崔百计拉了过彦之的农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贤侄,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四人回归旧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著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姓黄的老仆进来之时,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十分蹩扭,显得非常的不对,但到底什么事情不对,却完全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计、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但心中越来越觉得异样。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这人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著颇是讲究,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汉玉的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爷墓前去拜祭,咱们感激之至,但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他刚说到这里,段誉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一转念间,立时想到:“难道竟是如此?”
原来当那姓黄的老仆来到这小厅中时,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其中确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是阿碧身上的,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段誉心中大觉蹩扭者,就是在此,怎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身上,居然会有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的体香?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瘦子走了过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便想:“看来这后堂种植有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了这种令人神魂飘荡的奇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是令段誉大起疑心,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而段誉所以能够辩认,原因是他曾与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湛然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他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没半点破绽可寻,这孙三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腔。他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他喉间瞧去,只见他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到底有没有喉结,无法瞧见。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的侧面,斜睨他的喉头时,但见毫无突起之状,再瞧他胸部,只见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模样,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著呢,且瞧她怎样演将下去。”
只听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天竺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好友,没想到天不假年,似我这等凡夫俗子,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是远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到咱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那是来打抽丰借钱,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惊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连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著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是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姑娘。”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成实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结交俗人,那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的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墓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不是说你。”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著和尚骂贼秃’,当真是一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是半点不动怒,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那也是有的。”